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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故梦

    陈青之做梦都没有想到,这蓝衣男子会在台城跟梁武帝会谈的时候,提出了公主和亲这个提议。

    诚然,历朝历代以来,公主和亲一向是政治联盟双方惯用的相互保障手段。不过他袁灏只是个宗室亲王,又早已经成婚,无论嫁过去的是哪个公主,王妃之位恐怕是无望了。可要说自己家的女儿卖过去为人侧妃,甚至侍妾,那梁武帝是绝不肯拉下脸来答应的。

    更何况,宫中唯一正适婚龄的永嘉公主已经被梁武帝许给了琅琊王氏,那也是个对内得罪不起的势力。最后剩下的萧令姿是他自己的皇妹,身份更高,若去匹配一个区区北境宗室,还不是正妻,就更显得梁武帝低声下气矮一截了。

    可那蓝衣男子似乎是早有预谋的,还就真的得寸进尺盯上萧令姿了。梁武帝无论如何不肯让步,一口咬定兰陵萧氏嫁女只出正妻,绝不为人妾室。袁灏如果真有心,那就要拿出自己的诚意休妻再娶。关键时刻卡在了名份问题上。蓝衣男子有些无奈,又做不得袁灏的主,便只好暂时搁置这个提议,说要再回去商议。

    这次台城密谈,就在这样僵持的氛围中草草了结。梁武帝有些好奇这蓝衣男子的身份来历,和他盯着萧令姿不放的缘故,陈青之才将实情和今日永嘉居之事一一细禀。原来这蓝衣男子正是袁灏的亲弟弟,名叫袁顼。由于借兵造反这事情实在兹事体大,袁灏不敢随便找手下非亲非故的人来谈判,就干脆派了自己的亲弟弟过来。

    袁顼出发之前,兄弟俩原本也已经商议好,最好是跟萧氏结亲来讨这个保障。不过,原先袁顼并不知道梁武帝宫中的情况,也就没有在结亲人选上多作想法。孰料因缘际会,袁顼在永嘉居遇见了萧令姿,才知道梁武帝手下还有这样一个妹妹。无论是样貌个性,还是身份能耐,萧令姿在袁顼眼里都是极其合适他们北境人的口味的,自然也就更适合作为本次双方合作的保障了。

    怎奈买家精,卖家也不傻。梁武帝这手要袁灏休妻再娶,实在让袁顼有些犯难。袁灏的正妃李氏出身陇西大姓,也是北境的外戚大族,膝下已经有两个儿子,那也不是个软弱可欺的主儿。袁灏今天之所以受治下叛乱牵连,又被袁英的势力排挤,双重打击之下仍能屹立不倒,除了因为他是宗室子弟之外,也是仰仗李家在北境的势力。糟糠之妻尚且不下堂,何况她李氏还是袁灏在北境乘凉的一棵大树。这种二选一的渣男,袁顼自觉袁灏是肯定不会答应做的。

    萧令姿偷跑出去跟江湖朋友厮混的事情败露,让梁武帝叫去皇极殿好一顿训。连带着褚嬴也脱不了身,被梁武帝用圣旨特别召过去跪看他杀“姿”儆猴。得亏这次褚嬴和萧令姿不是一起去的永嘉居,否则估计得连之前那笔旧账也一起翻出来发作了。

    最后,这回躺枪的还有永嘉居。梁武帝本能地感觉到永嘉居是块大不吉利的是非之地。褚嬴跟建康城里那群下棋的在那儿玩也就算了,现在连萧令姿也跟着跑去几次三番闯祸。于是,梁武帝圣旨立下,永嘉居立刻关门大吉,从此建康城棋圈少了一个主场。

    然后,这个机会就便宜了赵靖。永嘉居这个建康城最大最老字号的酒楼倒闭了,赵靖敏锐地嗅到了商机。他赶快在永嘉居对面盘下了一处店面,痛快地搞起了吃喝玩乐一体化。一楼饭店堂食,二楼棋牌雅间,没两天就趁着永嘉居的老顾客门路还熟开了张。

    开门当天,赵靖顺便借以棋会友可以寻找神之一手的套路,忽悠褚嬴过去给他镇楼。随即网红效应发作,日营业额一路飙升到他自己那间药材铺的十倍。就连这几天帮着他在建康医药圈站稳脚跟的褚母,都禁不住要夸他是个做生意的奇才了。

    二月的风渐渐开始回暖,御花园里的柳枝已经挂满了整条珠串似的芽苞,连迎春花也开满了一大片,到处都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样子。唯一例外的,大概就是兴庆殿门口的那棵小树了吧。无人照管了一冬,就在所有人都顺理成章地认为它该成长起来的时候,它死了。最终,这棵小小的桃树,还是逃脱不去和那棵老树一样的命运。

    这不是个好兆头。

    张月娘对着小桃树光秃秃的枝干长吁短叹了一上午,萧令姿倒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反正去年为了所谓的好兆头费了半天劲儿,到了还是惹出了一堆的麻烦,甚至比前年没这棵小树的时候还奇葩。所以,今年她已经懒得再费劲了。

    大概,可能,去年唯一算得上的惊喜,就是成功把书呆子给攻略了吧……

    萧令姿懒洋洋地躺在小榻上,头枕着短笛,双手拿着褚嬴去年三月赔给她的那幅桃花,脸上不时泛起阵阵红晕和笑意。银铃在榻边看着她趴了半天,也搞不清她脑瓜子里在想些什么。不过,银铃知道她很高兴,发自内心的那种,所以她也跟着她一起看着那幅画高兴。

    褚嬴被赵靖拉去了他新开张的酒楼里镇场,已经告假休沐了好些天了。这种凑热闹出去玩耍的好事情,萧令姿也是想去来着。无奈上一次的风波未平,梁武帝的板子余威尚在,她还不敢再火上浇油,只好暂且作罢。只是便宜了杨玄宝那货,除了搞人体实验工程的细节汇报之外,又多了下棋这个借口可以接近梁武帝。

    窗子里悠悠透进来一阵宁静安逸的琴声,那是张月娘架不住兴庆殿里几个小丫头央求,在院子里教她们音律。萧令姿听见声响,让银铃推开了小榻前的窗子,然后自己在小榻上翻了个身趴在那里静静地听着。琴声欸乃,像渔舟桨橹在水里划动着的声调,初听还觉得有些老朽迟缓,缺乏朝气。可真听得多了,才慢慢领略到琴声里的宁静雅致,古韵流长。那是一种和清亮的短笛,完全不同的曲调,一个像老者,一个像顽童。

    就像很多年前的桑木清和萧令姿一样。

    暖风熏人醉,萧令姿就在这样优雅的琴声和煦煦的春风中不知不觉睡着了。梦回时,她仿佛觉得自己像是成了虚空中的一朵云,浑身都变得轻飘飘地,手里握着那支短笛,乘着春风,再度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在建康城外的大片翠竹林中,桑木清正双手抚琴,张月娘正在一旁打拓焚香,孩子们正在青青林间追逐嬉戏着。风吹过时,竹叶沙沙作响,夹杂着孩子们的欢笑,像是为桑木清这一曲古韵再添了几分人间乐趣。

    “敏则,敏则,你跑慢些,小心摔了……”曲终时,桑木清也会端着扇子站在那里,宠溺地唤着林子里正和两个男孩子闹得欢的小女孩。

    “知道啦!务直哥哥别跑!!”

    “来呀来呀,来追我呀!追不着!竹蜻蜓是我的啦!略~~”

    “你给我等着!!!”

    “哈哈哈哈哈……”最后风里又带起了桑木清朗朗的笑声。清香幽幽,是身边人已经点了香篆。桑木清一回头,仿佛一眼看见身后竹林深处有一个手执短笛的玲珑女郎身影,可待那阵袅袅香烟过去之后,他再要仔细看是谁,却又分明什么也没有了。

    萧令姿是在外面的琴声停了之后许久才从梦里醒来的。彼时,银铃已经趴在地上睡着了。她呆呆地在小榻上坐了许久,像是一时间神思还没能从那些往事和梦里回来。恍惚间,她才想起桑木清已经过世了好些年了。

    萧令姿想要出门去。这回是她今年第一次没有暗戳戳通过褚嬴给她打掩护,而是主动往皇极殿去请旨意。梁武帝正为了奉命赴援悬瓠的司州刺史马宪俾被袁英击溃,弃了义阳三关南逃的事情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她。见她主动前来请旨这么乖巧,梁武帝还道是自己年初那顿板子起了作用。再加上跟袁灏那档子买卖还不定会不会成,梁武帝自觉对这个即将要被他卖出去的妹妹心虚。春日出门游玩这种小要求,也就能答应就答应了。

    有人说,这世上有些离别发生之前,总是会有一些不明所以的预兆的。像当年的桑木清,也像去年的韦家。但今年,萧令姿心头的这股不明所以尤为强烈。只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

    得了梁武帝的允准,萧令姿仍然像以前一样孤身便衣出门。这次她要去的地方敏感,不好带着张月娘。银铃那丫头又是个没有心机的,所以只好连她也不带,以免走漏风声。拿着梁武帝给的令牌,她难得地大摇大摆从宫门口那几个侍卫面前走出去。

    不料,她人才刚出了皇城门口,迎面便看见花六正驾着褚嬴的马车往这边奔过来。花六坐在车头一边驾马打鞭,一边还不忘跟她打招呼。这是告假了好些时日的书呆子终于被赵靖刑满释放,要进宫去务一务自己的正业了吗?可是,梁武帝这会儿正忙得不可开交,萧令姿也要出门了。

    马车停在了萧令姿身旁,车门一开,里面果然是那个呆子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看他那个表情就知道,赵靖这几天肯定没少物尽其用,拿他去祭那些金主爸爸。不过,能在皇城门口见到萧令姿,褚嬴对赵靖的满腹牢骚,到底没能盖过对她居然能自己大摇大摆出门的好奇心。

    既然皇极殿没有传召,兴庆殿也要出门了,褚嬴自然也就省了手里这张拜宫的帖子了。等萧令姿上了车,花六便调转了车头往回赶。

    “你怎么这样就出宫来了?!”见萧令姿在对面坐稳之后一直往小窗外看,褚嬴终于再也忍不住好奇心了。

    “是啊,就这样出来了呗!”萧令姿难得地没有为出宫这事儿兴奋上头,语气平静得有点不太像平常她的个性,“去跟皇兄请个旨意,能有多难?!”

    “至尊会准?!”

    “那是我亲大哥!!”萧令姿估计应该是自己平常记录太差,所以连这个书呆子都不信她能正大光明地从梁武帝手里活着出宫。于是,她赶快亮出了自己手里的令牌,往他眼前晃了晃。

    “唉,早知如此,我就省点心力在家歇息一日了!”听她说得毫无避讳,手里的令牌也不像是假的,褚嬴默默地长出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萧令姿虽然心里盲猜到是赵靖那货的锅,但还是忍不住要鸡贼地暗暗笑着戳他一下,“在赵大哥的妙仙居下棋不好吗?!”

    “别提了……”褚嬴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酒色财气,污七八糟……什么人都有,唯独没有当世高手。什么事都找,唯独找不出神之一手。”

    萧令姿默默笑了一声,故意单手托腮盯着他,若有所指地卖起了乖,道:“嗯……你想找神之一手啊?!哎,你可以来求我啊!说不定,本长公主这次就能帮你找到!”

    这个死丫头,现在都什么情况了,居然还有心思拿神之一手来勾引他。不过嘛……

    “怎么找!?”是啊,说到投其所好,跟普通人下棋怎么能比神之一手更有卖点?可要说求眼前这个死丫头,褚嬴就百无聊赖地整个人背靠在车厢上,两眼一个劲儿往上猛翻。

    “什么……你还没求我呢!!”萧令姿这回卖点在手,怎么肯轻易放过。

    “……你还真以为我会求你啊?!”褚嬴莫名忽地嘴角一扬,然后一脸自得地往衣袖里掏出来一封信,一边往她眼前晃了晃,一边又45度角望天,故意朝着虚空中道,“唉,四公子,你这封款曲,看来下官要有负所托,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哈?!韦岸哥哥来信了!”萧令姿听他这意思猛地一惊,眼里几乎冒出金光来,伸手就要去抢,“快给我看看!”

    褚嬴自然不肯轻易交出自己的筹码,遂赶快把手举高。萧令姿心里兴奋着急,便直朝他扑了过去,贴在他怀里两手抓住他的胳膊硬抢。一时间,两人就在马车里争抢嬉闹了起来,就连在外面赶车的花六也听得清楚。不过,花六本就是个知趣又多心眼儿的,他不但没有停车进去询问煞风景,还用力往马屁股上加了一鞭。

    那马吃痛地嘶了一声,更是奋力往前跑去。车速陡然增加,车里正嬉闹得欢的两个人,险些就要被这股惯性晃得从里面滚出来。好在路面颠簸不平,再经过坑洼地一个摇晃,两人便齐齐被捋到车厢角落里团在了一起。

    韦岸的信掉在了褚嬴身旁的座位上,萧令姿却软软地落在了他的腿上。四目相对,一种奇怪的气氛油然而生。萧令姿腆腆地低下头,两颊忽地泛起一阵红晕。褚嬴下意识地把脸凑过去想要亲吻她,却被她把头往他肩上一侧闪避了过去。褚嬴默默地笑着哄小孩儿似的抱紧了她,顺手拿过身旁的那封信给了她。萧令姿见到信,像是又从刚才的羞怯中回过神来,赶快抓住打开了和褚嬴一起看。

    韦岸要成婚了。韦瑞一到南郡便张罗着给两个儿子都定了亲,找的一概都是南郡当地有些声望的书香门第之女,大抵是不想孩子们再跟那些门阀士族攀扯太多的关系。不过最近袁英又到南边的悬瓠来惹事,本来奉命赶去驰援的司州刺史马宪俾见到瞄头不对,居然弃了义阳三关,自己跑了。害得韦瑞那么大年纪又要皮甲上阵,连韦岸的婚事也搁置了。这事儿多少让韦岸有点郁闷,他见过自己的未婚妻,是个温柔贤淑的女子,他还是挺喜欢人家的。

    最大的遗憾是,这次上战场去只见到了袁英,没有见到袁熙,也就没法再跟他拉开架势好好干一仗了。听俘虏们说,那货最近也成婚了,娶了大将俞忠之女,一个有着两颗虎牙,个性十分彪悍的将门虎女,新婚当夜还不知为何狠打了一架,现在独当一面被差去北海平乱了。

    信的最后,韦岸还是不忘要问一声萧令姿和褚嬴现在的境况。上次临走之前,他出了个自以为是的馊主意,差点把这俩坑死。真亏得他这回在信里,还敢有脸信誓旦旦地说他俩要是能成,自己必定是居功至伟。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是没多大意思了,褚嬴和萧令姿相视一笑,仿佛那些事本就不曾发生过。

    信看完了,萧令姿小心翼翼地把它收了起来,笑嘻嘻地藏进了自己腰上挂的桃花小包里。褚嬴就近看着怀里的人如获至宝的样子,再想起刚才她对自己躲闪的情状,不禁就要跟她打趣道:“诶,敏则,你的韦岸哥哥要成婚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着什么急?!”萧令姿不解地抬眼望着他。

    “他要成婚了!娶的还是别家娘子!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不着急呢?!”褚嬴故作认真地提醒她,“凭下臣对你的了解,你现在应该立刻快马赶去南郡,将他那位温柔贤淑的未婚妻痛打一顿才是!”

    “……”萧令姿盯着他的表情许久,直到把他盯得自己都心虚地把目光投向别处,萧令姿才恍然明白过来这呆子是在故意找茬挑刺,遂轻轻用手拍着身上的桃花小包道,“你这么一说……倒也是!我与韦岸哥哥自幼便一起长大,他怎么好随便娶了别人?!不行,我一定要亲自去找他,亲口问问他!!”

    话音未落,萧令姿挣扎着要从褚嬴怀里起来。褚嬴本能地一把抓紧了她,指着她的鼻子愕然道:“你说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啦!难道你说假的吗?!”萧令姿顺势反扳了他一手,然后就轮到她故作寻思道,“呐,你等我去把韦岸哥哥抢回来,招为驸马。再去跟皇兄请旨把你也要过来,效法刘宋山阴公主,置面首三十人……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跟我皇兄请旨!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啦!”

    “你……”褚嬴默默的看着怀里这个死丫头一边说着,一边还一脸天真烂漫的样子,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看着他那脸难以置信生无可恋的表情,萧令姿不禁低头躲在他怀里一阵坏笑:“诶,这可是你褚大人自己提议的哦!本长公主现在准了!”

    我了个去啊,所以这才是褚嬴既不敢相信,又不好借机训她的真正原因吧。褚嬴两眼望天愣了半天,转头看到她躲在那里低头坏笑的样子,倏然反应过来她这是在玩笑。于是,他也灵机一转,坏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长公主多指教了!”

    话音刚落,萧令姿还道他要怎么求教,不防他抱着她身子的手忽地往她身上搔起痒来。萧令姿这下再忍不住笑出声来,整个人在他怀里活蹦乱跳……

    听这两人又在车里嬉闹,随后又没了声响,花六在外面会心笑着,不自禁地哼起了小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