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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声慢

    05年12月13日的方圆市,阴,有雪。

    阴霾已经笼罩在整个方圆市上空快一天了,老式的收音机里才刚刚播报过气象,这年的第一朵雪花就飘飘忽忽地飞了下来。然后,就是星星点点到处随风飞扬的小雪。办公室里新来的小助理是个广东妹子,据说那是一个永远只能在电视机里看雪的地方。所以,她一见到下雪,就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新奇地一直趴在落地玻璃窗栏杆上往外看。

    可周琼跟这些年轻的小女孩不一样。她不喜欢雪。除了因为她现在已经上了年纪,腿脚不太受得了冷热之外,这样的雪在她的人生中,似乎也从来没有留下过什么好的印象。或许,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已经看腻了吧。

    在小助理不时发出的欢欣感叹声里,周琼站在办公桌前,亲自研墨提笔,认真地在压花笺纸上写完了那首易安先生的小词。工整的字迹,一手漂亮的小楷像电子印刻的一般跃然笺上,可周琼的眼底却并没有太多大功告成的满意和欣喜。她一如既往地平静,像是对这些事和这首词已经习以为常,只在看见那句“却是旧时相识”的时候,眼里的神光才显得有些落寞而黯淡。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这是在她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从老家逃难出来,被卖给上海一个出名的书寓时,带她的那个倌人教她的第一句唱词。这么多年了,她还能记得她的名字,很别致,叫采撷。据说,她是跟人私奔,却又遭人嫌恶始乱终弃的。后来,她得了上海一个有钱人的青眼,才有了这一方立足之地。就连采撷这个名字,也是那个有钱人酒后一时兴起给她改的。至于她原先的名字,大概连她自己都不愿意记得了吧。

    那时的书寓还是很高级的。虽然叫做书寓,却并不是个真正读书求学的地方。大上海有钱有势的男人们看腻了老式的青楼妓馆,随便买下一幢漂亮的小洋房,里面养一些容貌姣好,身姿曼妙,能歌善舞,会吹拉弹唱,吟诗作对的女人,再取个听着有学问的雅致名字,就可以供着他们聚会消遣,纸醉金迷。

    周琼是采撷花了六个银元买回去的。十五岁刚出头的小姑娘,脸蛋和身段都已经初见端倪,又像雨后的春笋嫩得都能掐出水来。她父母千恩万谢地把她推出去,就拿了六个银元痛快地走了,饥饿让他们都顾不上给她留下点什么念想,只叮嘱了她一句以后就不再是一家人了的冷话。于是,她跟了采撷姓周,就连名字也随了采撷放在房间里的那盆花。

    她是买来的。原本也就跟这小洋房里的摆设没什么两样吧。

    直到后来淞沪会战爆发,这样拼命学吹拉弹唱,供有钱人当摆设的日子才算是彻底结束。采撷的有钱男人跑了,比起当初对她始乱终弃的那个,这个曾经给予了她一切的男人也好不了多少。书寓里的其他几个女人见势不好,偷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也各自四散奔逃了。这幢曾经门庭高雅的小洋楼,最后就只剩下刚刚出道的周琼还不识太多这行的门道,愿意继续跟着采撷。

    上海沦陷的时候,正是这一年最冷的冬月。两人变卖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才换到了两张北上的车票。然而,火车开到南京的时候被拦住了,所有人都被赶下了车,听说是要被南京政府征用。一向养尊处优的采撷,终于再也禁受不住饥寒交迫颠沛流离的日子,在不久之后初降南京的那场小雪中病故了。彼时,孤身一人的周琼在为她办身后事时,还在为这个身世悲凉的女人感慨着。但很快,她就明白了生逢乱世的人,死得快死的早并不算是太值得感慨的事情。

    还好。她是死了。

    大半个月之后,南京失陷,日寇像发了疯似的从四面八方蜂拥而上,对这座屹立了千年的六朝古都展开了猛烈的炮火攻击。天上的战机在飞,地上的炮火在轰,子弹像密集的雨点一样往这座古城的每一个角落里打,所到之处满眼皆是尸横遍野,哀嚎震天。

    那是年少见惯风月的周琼第一次见到战场的模样,到处都是血肉横飞,到处都是残垣断瓦,到处都是人们的惊叫惨呼和炮弹爆炸的声音。以至于无论过去了多少年,每到一年里的这几天,只要她闭上眼睛就仿佛还能看见那时炮弹落在身边,把同行的几个人连同地上的土堆一起炸成碎片的景象。

    周琼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时跟她一起从贫民窟里逃出去找防空洞的三女一男的模样。他们和她一样都是从外地来,滞留在这里无处可去的。但他们和她不一样的是,日机扔下的炮弹选中了他们,却偏偏饶过了及时躲进一根大水泥管里的她。看着他们在炮弹的碎片和尘土飞扬里被撕裂得到处都是,周琼惊恐万状地蜷缩在水泥管里瑟瑟发抖。

    是的,她怕了。她怕死。怕和他们一样死得到处都是。

    她没有再敢离开这里,继续去找防空洞。因为地面上肉眼可见的地方到处都是火和焦土,已经见不到刚才那些一起逃难的人了。如果她再往外面跑,大概率也会像他们一样成为天上飞机地上子弹的靶子,被无情地撕碎。这根大水泥管,现在成了她唯一的庇护。

    可惜,这根水泥管毕竟两头通风,不能永远让她躲下去。十二月的南京城已经下过好几场雪。夜幕之下,更是气温骤降。水泥管里来回穿梭的寒风就像刀子,正一刻不停地割在她身上。一整天都没有吃喝的她已经完全冻僵了,连牙齿都在禁不住地打颤。然而,就在她纠结着必须要在就地冻死和冒险出去之间做个抉择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一些细碎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是日本人。

    那种噶几噶几的刻板说话腔调,她在书寓里听到过几次。于是,她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只蜷紧了身子一味地往水泥管中间更黑的地方躲进去。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太紧张的缘故,外面路过的日本兵还是听见了这水泥管里有悉悉嗦嗦的奇怪响声,继而用手电一照,便把她揪了出来。

    落在这些人的手里,她猜到自己是活不成了的。但好笑的是,当时她居然一声都哭不出来,似乎脑子已经在看到他们手里黑洞洞的枪口时,像身子一样被冻的没有知觉了。她被他们揪住头发拖拽着,玩笑着推来搡去,就连身上采撷最后留给她的那件破棉衣也被扯掉了。寒夜小雪中,只穿着一件旧旗袍的她,像一只被猎狗围住的兔子,无处可逃。

    但她始终抿着嘴没有求一声饶,因为她知道没有用。

    她想起了采撷,想起了在书寓时曾经被她无数次觉得鄙夷的风花雪月纸醉金迷的日子。可现在,这些都已经太遥远了。最后被推倒在地上,眼看着那些豺狼扑上来的时候,她终于凄笑着唱起了采撷教她的那首叫《声声慢》的小调。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大概是因为这首词实在太契合当时的她了吧。

    “她唱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听她唱完呢?”

    偶然间,无边的夜色里忽然传来了一句周琼听得懂的话。在场的几个日本兵似乎和她一样吃了一惊,但当他们各自抬头要循着声音去找时,忽然就有一阵卷着雪花的怪风往所有人眼前刮过,直吹得他们睁不开眼睛。紧接着,躺在地上的周琼便看见旁边站着的那几个日本兵不知为什么纷纷倒了下去,至于扑在她身上的那个,干脆就把脑袋直接掉在了她胸口上。

    一颗热乎乎,新鲜热辣带着血,还半眯着眼睛的人头……周琼下意识地捧起来看了一眼,就被吓得整个人浑身一震,惊叫了一声之后昏了过去。

    当周琼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东方的天际才微微有些泛光。那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飘忽的雪花都变大了许多,却也是南京沦陷以来,周琼最能感受到温暖的时候。她的身旁堆着暖暖的篝火,身上还盖着一件有些脏了的黄色军大衣,四周虽然破败得到处都是瓦砾,但好歹四面墙壁还算完整地支棱在那里,剩下屋顶破开的那个口子像出了气似的,正任由北风卷着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脑子更清醒一些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一间难得在战火中仅存的破房子,正跟她一样顶着那口气在继续苟延残喘着。然后,她忽地看着屋顶的那道口子,那场从无尽黑暗里飘下来的雪,默默地笑了。

    “你醒了!”

    有人?!周琼听见这一声,脑子里蓦然嗡地一下,全身都本能地紧缩了起来。她不敢回话,因为刚才起身的一瞬间她已经看见了自己胸口上的大片血迹。她知道之前记忆里的事情并不是子虚乌有的。或许,她现在见到的是比那些日本兵还要可怕的人。可是,她现在逃不开了。于是,她慢慢地转过头去往声音的来处看。

    黑夜垂下来的阴影里,屋顶的口子飘下的雪帘背后,慢悠悠走出来了一个身形高瘦的男人。他穿一身和日本兵不太一样的黄色军装,脸上也干净得不像一般在战场上冲杀过的士兵。可他身上带着枪,又分明就是一个刚刚打完仗的士兵。篝火映照之下,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五官轮廓分明,丰神俊朗,神态涵雅之中却总透着一些莫名的冷漠。可能,他也和她一样,生逢这个乱世,连生死都已经看淡得无所谓了吧。

    “你……是谁?是……是我们中国人吗?!”周琼盯着他看了许久,见他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仍是一副冷漠的样子半天没有举动,她才敢颤巍巍地发出一声试探。

    不过,他并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仰头望了望透过天花板破口透进来的深蓝色晨光,和一夜未停的雪花,仿佛周琼这个简单的问题对他而言还是需要深思熟虑的。周琼看着他,也看着静静落在他身上地雪花,再也没有问下去。

    黑白孰能入玄门,千回方圆生死分。空门说得恒沙劫,应笑终年求一真。

    他叫褚真。衣者褚,真假的真。和这首他常吟的无名诗一样,从遥远的南北朝走来,历经了一千多年的沧桑巨变,却仍保持着现在这个年轻的模样。

    这是一件让人难以置信,光听着都会觉得很可笑的事情。但是,周琼知道且相信是真的。因为在她见到他之后的那个黎明到来时,她亲眼看见日本人的子弹打在他身上,他却毫无反应。她甚至还见到了他受伤之后,可以自己从伤口里取出弹头,然后眼睁睁看着伤口就能一秒愈合成毫无痕迹的样子。

    彼时的周琼吓怕了,也惊呆了。为他面对一群日本兵时的无畏,也为他带伤厮杀时的眼神,更为他拥有这样的不死之躯。

    “你知不知道,就算你真的是不死之身,你也不可能战胜那些日本人的飞机大炮的!!”

    “我知道……”

    历经血战,带着周琼离开南京城之后,他终于像是累了,虚弱地险些瘫倒在路上。周琼本来可以自己逃走,却在中途又忍不住折返了回来。她告诉自己不能丢下自己命中的恩人,就像当初的采撷一样。所以,她扶起了他,一路又背又拖,又躲又闪。她从死人堆里找了身普通老百姓的衣裳,换下了他身上的军装,又剪掉了自己心爱的长发卷儿,弄得又脏又臭,才勉强躲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哨卡。

    以后的日子,南京就成了一个远方的消息,每天都可以在报纸上看到,也可以从往来的人口里听到,但大多不是什么好的。褚真的所谓不死之躯没有想象的那样强,却也没有意料的那样弱。周琼只是按照他的指示,把他身上那包小小的白色粉末给他和水吃了,他就渐渐恢复了过来。至于是什么灵丹妙药,周琼不敢多问,那是褚真绝不会告诉她的秘密。

    自那以后,周琼就一直跟着褚真。帮他洗衣煮饭,替他烧水烹茶,忙时也帮他外出洽谈生意,得闲还可以为他唱曲解闷。褚真虽然年纪已经超过一千多岁,但他的头脑却仍然保持着与时俱进的活力。短短一年的时间,他就在另一个比较安稳的城市办起了自己的工厂,开起了自己的铺面,还学起了外国人的洋话。周琼跟着他,一直要为他办事,自然也要跟他共同进步。于是很快,太太和夫人这样的称呼,就被那些不知内情的合作商们宣之于口了。

    时间久了之后,有时就连周琼自己都有些恍惚。自己这样跟着他,算是什么呢?夫人,情人,妹妹,秘书,伙伴,或者其实什么都不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让周琼自己的心态也在逐渐发生着变化。

    褚真很好。是那种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挑不出一点毛病的好。他的身形样貌,个性能力都是周琼见过的男人中毫无疑问的天花板。文能和她对得上诗词,品得起歌赋,下得来好棋,弹得出古韵;武也会每天晨起练剑,闲来策马郊游,近战操得起刀剑,远程玩得开枪械。毕竟,他是个一千多岁的人了。

    可是,周琼自己却并不好。她是书寓里养出来的女人。光是这一点,凭她所了解的褚真,应该也是看不上眼的吧。之后,她也曾有几次明着暗着借故向褚真试探。果不其然,褚真都一概拒绝了。以她当时所见,她能感觉到在他的心里,其实一直住着另外一个人。至少,该是一个让他久久不能释怀的人。

    是谁呢?

    这是周琼想了许多许多年的问题。直到后来,褚真决定要出国深造,带着她去见了自己的母亲。周琼才意识到自己和他的差距,其实是包括但不限于她自己曾经的经历的。那是一个走在大街上任谁都想不到会有这么大个儿子的女人。她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明眸皓齿,笑靥如花,像一朵正盛开在春风里的桃花,娇俏而明媚。和褚真的内敛涵雅不同,她非常的外向,甚至可以说是爱玩爱闹得真正像个孩子似的。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们的关系,基本上一眼看去,这两个人就像是稳重的哥哥带着调皮的妹妹毋庸置疑。

    她姓萧,名叫令姿,是南朝梁武帝萧衍的亲妹妹,那是真正的贵族公主,皇亲国戚。至于褚真的父亲,虽然现在是个活死人,但曾经也是南朝非常有名的围棋国手,不算驸马爷的话,大小也是个做官的人。这样的褚真,终于让这样的周琼彻底从自惭形秽里释怀了。

    自此之后,她再不亲昵地称呼褚真名讳,而是恭敬地改称他为先生,心甘情愿地跟在他身旁,本份地做好自己给自己定位的事情。既然是永远得不到的距离,那不如就好好保持这段距离吧。

    周琼五十岁生日的那一天,褚真和萧令姿难得地从国外回来了。他们还是当初年轻的样子,而此时的周琼头上却已经开始有白头发了。虽然她一直在这里管理着褚真留下的企业,打理着他曾经买下的宅子,照看维护着他们与兰因寺的联系。可是,她终究还是老了。老得眼开始花了,皮开始皱了,镜子里的那张脸也慢慢垂脱下来了。

    周琼忽然又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初她开始称褚真为先生的时候,他明明觉察到了不同,却始终没有询问和安慰,而是就此默许了。或许正是因为历经千年的他早已经知道,这一天终究是会来的。

    可尽管如此,在机场见到前来接机的她时,褚真还是不自禁地错愕了一下。一千多岁的他已经忘记了属于自己的时间,但他也在国外求学的不知不觉中忘记了她的时间。周琼的一声先生还如以往,但褚真却不能再以小琼这样的称呼去祝福她了。

    “周姐,生日快乐!”

    这是褚真迅速临场反应的结果。周琼的眼睛里明显有些惊讶,而后出现的落寞却又被她简单地用笑意掩饰过去了。是啊,这声周姐现在听来还并无不妥吧。可是,再过几年呢?

    那天夜里,褚真为她办了一个很大的生日宴。她也遍请了许多跟自己企业有业务往来的人,除了祝福和热闹之外,也顺便以继承人的说法给他们正式介绍了企业未来真正的主人。周琼还像以前那样不知疲倦地帮褚真应酬着各方宾客,但她眼神里的微笑中却始终带着些不知名的五味陈杂。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生日宴之后,独自坐在花园里的周琼静静躺在摇椅上,不知不觉又唱起了这首词。声声慢,时光却并不慢,或者它慢的只是那个人,却从来不是周琼这个唱词人自己。难解的那一个愁字,大概也只是愁了现在的她自己而已。

    “小琼!”不知道什么时候,褚真突然出现在了她身后不远处,还像很多年以前一样唤她。

    “先生?!还没睡啊?!”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你唱这首易安先生的《声声慢》了。”

    “是啊。先生忙于国外,我才得安守国内。”

    “我记得,你以前不会单独唱这一阙的。你说,你不懂梧桐细雨到黄昏,有什么值得愁的。”

    “可能,是我如今年纪大了吧……”

    不多久,褚真也在周琼旁边的另一把摇椅上坐了下来,和她一起躺在那里仰望着夜幕上静谧流淌的星河。犹记得在很多年前,有一个年轻可人的小姑娘也是这样要他陪着在院子里看星星。她说着年华似锦正当时,唱着少年不知愁滋味,仿佛要把漫天的星辉都藏进那双年轻的眸子里。而现在,当年的星辉依旧,她的眼睛里却再也装不进去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