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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灯

    光与影的穿梭,像是一瞬间,又像是隔绝了很多很多年。

    自那道白光亮过之后,褚嬴已经记不清自己被困在这一片黑暗中,对着一个空空的棋盘多久了。他只记得刚到这里的时候,觉得这里很熟悉,像是曾经来过的。可呆得久了之后,却又一瞬间觉得很陌生,记不起是什么时候来过。

    这里很安静,死了一样的。除了眼前的棋盘,剩下的就是黑暗,最可恨的是,这棋盘居然没有配棋子。这跟故意吊人胃口,让人看饭饿死有什么区别?因而刚开始的时候,褚嬴烦躁得差点就把这棋盘掀了。可再过些时候,他又突然记起来这张棋盘是他自尽的时候捧在怀里的。那天,他本来就没有拿上棋子……

    思玄与敏则。所以,他其实是已经死了吗?!

    这个现实,褚嬴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接受,再跟自己和解。他开始有些记得了,那段失去挚爱伤心难过的日子,和遭人诬陷受尽千夫所指的冤屈。可他什么都做不了。那些之前做不了的,现在就更做不了了。他无力地瘫倒在黑暗中,望着棋盘上简洁的纵横线,仿佛也看到了曾经那个简洁的自己。这一张棋盘,他已经在短短二十八年的人生中,赢了上面所有的棋局,却输掉了最后最不能输的那一局。

    那一局。

    棋成双眼方能活。这是他从三岁学棋就认定的道理。可在未来的某一天里,有一个少年趁着同样一道耀眼的光,突然闯进了这片黑暗里来。他带着他离开这里,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知道了单眼其实是可以双活的。

    那是一个临近年关的黄昏。突然有一个稚嫩的声音穿过了重重的黑暗,传进了褚嬴的心里。他说,他可以看见棋盘上的水珠。他问,那是伤痛的泪痕吗?紧接着,耀眼的白光再度重临黑暗,把褚嬴接引回了一片夕阳的昏黄之中。

    再回人间,曾经的南梁天下早已历经沧桑,改换了山河日月。褚嬴仍是当初手执红头折扇,身穿梁武帝御赐的国士衣冠,一派风流名士谦谦君子的模样。而在他眼前站着的,却是个衣着古怪的小童,顶着一个几乎被剃到光溜溜的脑袋,只留下后脑勺上的一绺头发勉强扎了个麻花辫,像极了老鼠的尾巴,浑身都显得滑稽且可笑。

    晚霞如锦,余晖落落。这两人便是这样在彼此惊讶和好奇的目光中,开启了一段不解之缘。

    他叫褚嬴,是南梁天下第一的围棋高手。当然,是曾经。

    他叫白子虬,现在只是一个出身江南小官家的庶子。不过,褚嬴更喜欢学着他那些小伙伴们的口吻,亲切地叫他小白龙。

    那是个温和内向又乖巧灵慧的孩子。与当年的萧令姿完全相反。或许因为是家中庶子的关系,他平日里除了克勤克俭用功读书之外,多数时候更显得有些沉默。不论做什么,是错或是对,他总是喜欢放在心里,闷声不响。

    褚嬴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孩子。即便是后来他住在了他的内心角落里,发现了可以在识海与他交流。可只要他选择了沉默,一切就又会变得隔阂起来,像一道无形的墙,又像一道鸿沟,总也无法逾越。渐渐地随着时间的推移,相处日长,褚嬴也不再深究和好奇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了。毕竟,那是他的事情。而褚嬴自己,也有自己的烦恼。

    从除了小白龙之外的旁人眼里,话里,一举一动里,他慢慢了解到了几件事。现在这个朝代叫做清,皇帝才刚刚换过没几年,距离他的南梁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至于他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南梁人,对现在的他们而言,可能叫鬼更合适些。

    原来,已经一千多年了。这简直比晋时王质的烂柯一梦还要夸张。

    刚刚明白过来的褚嬴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脾气也变得十分暴躁。可那孩子依然会冲他温柔地笑,像一贯面对着自己父亲和家里长辈们的坏脾气时一样。直到后来,褚嬴在他的温柔善意里慢慢安静下来想明白了,才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小白龙是一个温柔的孩子。无论面对的是什么,仿佛永远都在笑着说好。这样的他,难道不该同样被人温柔以待吗?

    于是,褚嬴也悟了。他决定要好好教他下棋,好好保护他,好好成就他。

    很快,有了南梁围棋第一人的加持,小白龙一跃成为了家族中的耀眼之星,同辈的标榜,街坊四邻口口相传的别人家的孩子。他的父亲一改往日见到他时紧皱的眉头,会笑着教他读书写字了。他的嫡母开始为他裁衣纳鞋,吩咐下人对他的用度多些关照了。就连他的生母,也不用再低声下气小心做人了。而他,则成了饮誉江淮的天才少年棋王。白子虬这个名字,一时闻达四乡邻里。

    紧接着,和千年前一样,鲜花和掌声开始潮涌而来。白家小小的门庭前,慕名往来讨教的棋士络绎不绝,其中更有不少名士和显贵。白家不敢随意怠慢,还特地设了雅座去招待他们,白父也为此结交到了不少五湖四海的关系。

    千年前褚嬴所拥有过的一切,仿佛一夜之间又重回了。然而,已经听过褚嬴无数次自述当年的小白龙,却并没有因此而像褚嬴那样兴奋和自我满足。他只是看着改变了他命途,带给他一切的褚嬴笑着,依旧是那样温柔不语。

    褚嬴有时也会问他,是不喜欢这样站在人前做他的傀儡,帮他下棋吗?可小白龙却毫不迟疑地笑着摇了摇头。既不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这让褚嬴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当他想要在识海里探寻他的内心时,那层无形的隔阂却又将他包裹了起来。

    直到很多年以后,褚嬴遇到了那个叫小光的孩子,才忽然明白过来。小白龙不是喜欢围棋,也不是喜欢下棋。他只是喜欢和住在自己心里的他,那个陪伴着他长大,会对着他笑,愿意耐心教导他,疼爱他,能与他分享苦乐的人在一起。仅此而已……

    康熙三年,十三岁的小白龙架不住褚嬴对神之一手的渴望,答应去恳求父亲带他游历四方,挑战全天下的顶尖高手。恰时,白父也正有将小白龙捧上神坛的心意,便一口答应了下来。普天之下,要论高手云集之地,自然非天子脚下莫属。白父认真跟朋友打听了之后,就准备好行装细软,带着儿子上京城去了。

    他们出发的时候,正是这年的清明时节。恰如褚嬴后来每每会跟小光讲起的那样,一路上草长莺飞杂花生树,他们一边赶路一边讨论棋道,遇到了细雨纷纷的天气,就会来上一局等着雨停。白父也略懂一些棋道,并不算是非常精通的那种,期间也跟儿子对阵过几局,但都败下了阵来。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好奇这个平时闷声不响的儿子,是怎么一个人在那里下棋,闭门造车无师自通的了。

    途径江宁的时候,白父顺路去会了一位同年。两人自京中会试之后已有多年不见,一时盛情,白父推诿不过,便答应留下盘桓了几日。恰好,褚嬴也是重回故地,正想着四处重游,走走看看。于是,那几日里,每天一大早,无论是艳阳高照还是细雨纷纷,小白龙都格外上心早起,草草梳洗过后便拿着油伞陪他出门去。

    一千年的沧桑巨变,当年的建康城历经分分合合的区域沿革,已经变成了今天的江宁府。曾经那样繁华的城区,偌大的建康宫也早已不见了踪影。至于御街,妙仙居,将军府,国子学,以及褚嬴自己的故居,也都早已在历朝历代的战火纷繁中灰飞湮灭了。

    在城里闲逛了两日,褚嬴按着自己记忆里的路每到一个地方,总会满怀兴奋地给小白龙讲这里以前的景物和发生过的故事。可到了离开的时候,他又分明望着原址上的这些新建筑满眼悲伤。一千年了,人不在了,柯也烂了,就算是块南梁的石头,恐怕也早就被时间剥蚀成灰了。至于现在,他除了那些故事之外,唯一还能找到与记忆里重合的东西,大概就是那片已经变了样子的北湖了吧。

    小白龙一直静静地在褚嬴身边走着,听他讲那些或喜或悲的往事,看着他渐渐从兴奋变得伤感。他开始有些后悔了,后悔没有拜托父亲快些离开这里,更后悔自己天真地以为,成全了他故地重游的心愿就能让他高兴一些。下雨的时候,小白龙懂事地爬上了旁边的石凳,把伞撑在了正对着一片烟雨朦胧的北湖感怀不已的褚嬴头上。

    “别难过……至少,你还有我……陪你……下棋……”

    “是啊,我还有棋……还有棋……只有棋了……”

    后来的几天,小白龙和褚嬴都没有再出去,只是在房中一个对着棋盘打谱练习,一个对着窗外的细雨和瓦檐的水滴安静出神。白父的这位同年,偶然听白父说起了小白龙在家乡的轶事,便忙不迭地为他们引荐了一位正隐居在江宁当地的围棋国手。此人名叫杜俊,前明万历年间生人,一生精于弈道,工于诗文,是一位难得的乡贤。

    有了这位同年的指引,白父便带着小白龙前去拜谒杜俊。可这位国手实在已经年老,腿脚又不大方便,三人一连去了好几天,才得在天气放晴又暖和些的日子里,见到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杜俊听白父一顿好吹眼前这个十三岁少年的棋力,一时也来了兴致,正有心要指点指点他。可褚嬴这些日子心境不佳,人也有些惫懒得提不起干劲儿,小白龙便自告奋勇地主动请缨接下了这一局。

    不料,这个杜俊能有国手之名,实力果然不是谁乱盖出来的。他虽然看着老迈,耳朵也不太听得清,脑子和眼睛可是依旧清晰灵便得很。即便一开始他已经让了小白龙三子,但凭小白龙自己的棋力,压根就应付不来他的老辣。不过区区百来手,棋盘上的局势就已经变成一边倒神仙难救了。褚嬴反应过来,看不下去还能直接可耻地匿了。剩下无力回天的小白龙,就只能独自对着白父吹破牛皮的愤怒目光低头不语。

    好在杜俊似乎看出些端倪,便摇着扇子主动给孩子打起了圆场,说了一堆孩子天赋过人,只是年纪太小,要多努力之类的好话,方才让白父缓下一口气来。那是这些年来,小白龙第一次靠自己的实力下棋,也是第一次输棋。可惜,结果不太好,感觉则更不好。这一次的经历似乎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现在的一切都并不属于他,而是属于褚嬴的。如果有一天失去了褚嬴,他自己就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没有了。

    当一个人被捧上神坛之后,最难以接受的就是自己其实很平凡。可小白龙不一样,他并没有去反抗,也没有害怕,而是在经过长长的一天沉默之后,欣然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像当初,他愿意接受褚嬴住在他的心里,愿意成为褚嬴的身体,帮他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情,愿意替他去找神之一手一样。

    以后的日子里,小白龙依旧在跟褚嬴学棋,依旧喜欢跟褚嬴谈棋论道。然而,褚嬴也发现了,他的温柔和笑影背后藏了更多的落寞。可惜,那时的褚嬴始终不能明白,这份落寞背后藏着的,其实是一个明明生而平凡却要被最亲最爱的人推上神坛,成为傀儡和争名工具的卑微少年。

    两个月后,小白龙的脚才刚刚踏上京城那块地儿,褚嬴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催着他去棒打这一片儿的地头蛇了。白父四处活动,拜会联络了几个故交,才让小白龙和当时已经在京城棋坛小有名声的程逸兰对上了局。不出所料,有褚嬴在背后指挥,那个名动江淮的天才少年棋王又回来了。七十手击败程逸兰,一百四十手压倒棋坛名宿周缆,在京城一战成名。这一年,闲居京城不过月余,白子虬这个名字,已经跻身国手行列。

    看着京城那些前来拜会围棋神童的人每天都络绎不绝,白父脸上笑开了花。要不是家中老母过世,需要这爷儿俩回去操办后事,他估计得想着要在二环买套房子来落户。不过这趟京城之旅,总算是成就了小白龙名扬天下的第一步。唯一遗憾的是,当时京城最负盛名的大国手盛大用外出访友不在家中,否则以褚嬴的个性,怕是就算盛大用不肯来,他自己都愿意流着哈喇子过去登门挑战。

    灵机散人这个名字,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从盛家的人口中第一次听闻的。

    传说,那是一个避居深山修仙的道士。盛大用早年未成名时,正逢明朝末年群雄四起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的日子里,他曾一度穷困潦倒到想要进山找根树杈吊死自己。幸而当时,这个叫灵机散人的道士路过救下了他,还指点了他数十日,与他对战近百局,才使得他棋力大进,出山之后不久便扬名天下。

    从那时起,褚嬴便对这位世外高人十分心驰神往。能在数十日之内,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突飞猛进到名扬天下,除了盛大用自身的资质之外,指点他的这个人必定也是棋艺冠绝天下。无奈人家是个避世隐居已久的道士,行踪虚无缥缈,除了盛大用之外一向鲜有人知,褚嬴便只好暂时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先跟着小白龙回了江南。

    正如后来他自己说的那样,这余生漫漫,又何愁没有时间呢?

    之后的几年里,褚嬴依然在认真教着小白龙下棋,小白龙也依然愿意陪着褚嬴到处跟人下棋。那是一段在小白龙短短的一生中,过得最平静安逸的日子。直到十七岁的年关,小白龙的生母忽然得了急病走了,一向温柔内向逆来顺受的小白龙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当着母亲的灵位面前,就跟白父挑明了多年积压在内心的不平之气。

    那是褚嬴第一次见到这样愤怒和恐怖的小白龙。他瞪大着双眼,紧握着双拳,光秃秃的额上青筋暴起,像是一条久久被困锁在深渊里的巨龙初醒,浑身上下都在燃烧着噬人的火焰。随后,白父惊厥,嫡母哭骂着不孝逆子,做主把小白龙和他生母的灵位扫地出门了。

    那天的大雨滂沱中,身无长物的小白龙就这样带着褚嬴,抱着棋盘和母亲的灵位,一步一步坚定地从白家大门走了出去。彼时,他脸上依然笑着,却没有了以往一贯的低头温和内敛,而是发自内心地朝着天地风雨朗声大笑。

    “你不要家了吗?”

    “我没有家了……”

    “那……以后呢?你有何打算,又该何去何从?!”

    “既然无处是家,那就处处为家吧。如今的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不是正好可以陪你尽兴,去找神之一手了吗?!”

    “哈哈,也对,以后我们就遨游四海,遍访天下名士,一定能找到神之一手的!”

    “嗯,有你在……我们处处是家……尽此一生,我一定能帮你找到神之一手。”

    康熙七年,无牵无挂的小白龙再次带着褚嬴北上进京。这一次,他是真的要告别江南这片故土了,或许在今后的许多年里都不会再回来了。再次路过江宁的时候,他又顺道去拜谒了曾经指点过他的杜俊。不过这次,他不是为自己的前途去求教的,而是带着褚嬴去挑战杜俊,寻找神之一手的。

    那时,杜俊又老了许多,可神志还是很清楚的。他可以清楚地从眼前这个少年的眼里,看到他这几年的积累和沉淀,更能从他的棋风里,看到一股与几年前完全不同的力量。面对小白龙背后的褚嬴,杜俊毫无意外地败了。但他仍在好奇地探问小白龙,这些年里究竟拜了何人为师,是怎样做到棋风大改,看似平淡无奇,却寓间极深,巧心妙用,空灵变化的。然而,小白龙并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望着褚嬴,然后学着褚嬴的样子,站起身来认真地向杜俊这位老前辈恭敬地作揖行礼。

    当然,神之一手依然没有出现。

    别过杜俊,小白龙算是帮褚嬴了却了一个几年前的意难平。从此之后,两人便安然踏上了相知相伴,四海为家,遍访天下名士对弈,寻找神之一手的旅程。同样也是在此之后,褚嬴恍然发觉小白龙变得爱笑了,比起以前那种低头温柔不语的笑意,现在这样开怀的朗声大笑,仿佛才是从他心底投射出来的真情实感。就连两人之间识海里那道沉默的隔阂,似乎也再没有出现过。

    由于一路上要拜访棋士,并与人对弈,二人再踏足京城地界之时,已是金秋时分。那是一个天朗气清,遍山红叶正浓的季节。小白龙才会过以前的旧识程逸兰,正打算带着褚嬴应周缆之邀去香山同游,不防却在此时收到了京城顶尖大国手盛大用的战帖。

    盛大用。这可是经年以来,一直站在围棋界巅峰的顶流棋手。也是数年前,褚嬴和小白龙初来京城时缘悭一面的对手。

    有了这张战帖,别说是棋痴如褚嬴,就连这次给他们做东道的周缆,也再没心思提去香山游玩的事情了。小白龙有些遗憾地替褚嬴接下了战帖,简单收整了一下衣装之后,便去了盛大用家中赴约。然而,等到真正见了盛大用的面,小白龙心里却又更多了些见面不如闻名,还不如去香山看红叶的后悔念头。

    这个盛大用虽然年过花甲,心气却一点都不比年轻人低。大概是已经受惯了大国手的追捧,不要说是小白龙这样年纪轻轻远道而来的,就是同去捧场观战的周缆和程逸兰,他也是两眼望天根本放不进人去。小白龙耐着性子自我简介时,也有提及受过江宁杜俊的指点,可他居然连杜俊这样的人物也敢出言讥讽老眼昏花,实在让小白龙和褚嬴都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白眼。

    小白龙想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目中无人的老家伙,恰好褚嬴也正有此意。于是,两人便与盛大用约了要在菜市口最大的酒楼里公开设局,连战七日,每日一局。盛大用以为眼前的少年只是后生狂悖之徒,似乎也有意要教训教训这些后辈,便张口答应了下来。临别时,他还不忘要送给小白龙他们一个轻蔑的蜜汁微笑。

    然后的一连七天,素来以中盘顽强好战出名的盛大用再一次名震京城了。他居然被这个十几岁的少年,连着追杀了整整七天,一盘棋都没有赢……

    京城棋圈一时安静如鸡,仿佛所有人都一下子蒙圈了,不知道是该去安慰一下盛大用这个驰骋棋圈多年不倒的老将;还是该去跟风打听一下那位手拿两把西瓜刀,一路从南天门砍到蓬莱东路,连杀了七天七夜,一眼都没眨过的拉风少年。

    此战之后,白子虬的大名就被那个时代的棋手们牢牢记在了心里。甚至后来,连康熙帝也召他入宫对弈,愿以五品内廷供奉之位,诚意相邀他留在朝中。彼时,褚嬴想到了小白龙的前程,便希望小白龙能够答应下来,由此进入仕途,除了能够安身立命之外,也可以继续精研棋道。

    可是,小白龙却果断而又坚定地拒绝了。

    “这么好的名扬天下的机会,你就这样放弃了,不可惜吗?!”

    “我知道,我没有那个资格。”

    “有我在,你根本谁都不用怕!”

    “可同样的路,我不想让你再走一遍……”

    果不其然,康熙二十四年,康熙帝一时兴之所至,授命小白龙与当时和他同负盛名的徐星佑对弈,并以钱塘知府之职作赏。天道沧桑,千年轮回,眼看着褚嬴与杨玄宝当年在梁武帝御前的生死之战又要再度重演。彼时,褚嬴才终于明白了小白龙自成名以来,内心日夜煎熬着的担忧,以及当初在高官厚禄面前,他那份绝不动摇的坚持。

    一千年。同一条被叫做伴君如伴虎的死亡之路,再一次明目张胆地往褚嬴这个过来人面前摆了一回,并且摆得如此冠冕堂皇,显得嚣张而自信。

    幸而这一次,直面人间的人是白子虬,而不是褚嬴。他既没有萧令姿那样的事情如鲠在前,又与徐星佑是惺惺相惜的多年挚交。一番周旋之下,才没有让这件事真的再度踏回千年前的那个轮回里。褚嬴默默地为此松了一口气。之后,在徐星佑的帮助下,两人当着康熙帝的面上演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欺君大战。小白龙如愿落败之后,便决意带着褚嬴离开京城,从此飘然远去。

    他们离开的那一天,京城正下着茫茫大雪。白子虬从扬名京城的外来少年一路走到现在,已经到了而立之年。京城棋圈里许多人都与他有过交集,送别的人自然也是不少。比较稀奇的是,这次来送别的人里,居然还有那个快要老得走不动道的盛大用。

    不过,他不是自己拄着拐杖走来的,而是坐着小轿子被人抬来的。当初连输七局的那口气他还顶在喉咙口,因而这会儿对着小白龙他们这群后生,他也依然不会有什么好话。

    出人意料的是,这次他是来提前下战帖的。当然,这战帖不是为他自己下,而是替他的恩师灵机散人下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小白龙的七局连杀之仇不共戴天,可他也自认能力有限,是报不了仇的。所以,他要去请他的恩师灵机散人出山,为他一雪前耻。话虽如此,可圈子里的人谁都知道,那灵机散人就是个虚无缥缈的人物,猴年马月也见不到一回的。所以盛大用的这封战帖要提前下给小白龙,以免到时候灵机散人出现了,又联络不到小白龙,白白错失了良机。

    小白龙接过盛大用随手递来的这封战帖时,不禁和身旁无人能见的褚嬴对视了一眼,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恍然笑出了声来。眼前这个傲娇的小老头,平素心气虽高,说话也不见得好听,却到底不是个真正小气的人。

    灵机散人的事情,小白龙只是在当初第一次到盛家拜访时提过,不想他却犹记至今不曾忘怀。他这样大的年纪,即便是受了当初七局之辱,今日依然肯顶风冒雪前来相约,足见其心中仍是有身为围棋国手的不凡气度的。于是,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小白龙和褚嬴仍朝着盛大用的小轿离去的方向,深深作揖行了一礼。

    离开京城之后,小白龙与褚嬴依旧是一路游历一路遍访名家棋手。虽然始终找不到神之一手,两人偶尔也会为此感到沮丧,但只要想到这世上还有灵机散人尚未约战成功,两人就又像是有了盼头,提得起精神来继续精进了。

    可是,像他们这样居无定所地到处游历,哪天要是灵机散人出现了,京城的盛大用又怎么联络得到他们呢?

    在决定去往忘忧山,拜会一位弈僧的那天晚上,刚打完谱的小白龙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到了这个问题。由此,两人便决定了要先找一处清静通幽的地方安顿下来。恰好,两人在拜会这位弈僧的时候,顺道还在忘忧山游览了一番。看着这里深山古寺,晨钟暮鼓,草木蒹葭,曲径通幽,褚嬴很是喜欢这个地方。小白龙难得看见褚嬴在棋局之外的事物上面露欣喜,当下便决定要在这里定居下来。

    在忘忧山弈僧的指引下,两人用身上仅剩的盘缠买下了后山一处草舍。还好,后山这家人才刚刚搬迁去山下的城里不久,房屋院落各处还不算太陈旧。洒扫一番之后,安置了生母的牌位,小白龙又在院中搬了一块石头,在上面仔细刻划好了十九路棋盘,这个深山隐居的小家就算是完成了。

    此后,二人日出观云,日落披霞,遥看遍野春华秋实和四季风花雪月,静听山间清风呼啸和古寺钟鼓长鸣,闲来还与弈僧同道纹枰对弈,倒也算过得几年清静的日子。可惜这样的日子,只是对于平凡的小白龙而言有着快乐的意义。而对于生命里只剩下围棋,始终在追求着神之一手的褚嬴来说,平静无波可以是人生暂时的调剂,却并不能是长久的。

    很快,京城的盛大用过世了,他的恩师灵机散人终于现身前去吊唁,并在盛大用的遗物里找到了那封战帖。七局连杀之辱,盛大用至死难忘。他把这七局棋画成了一本图册,正和战帖放在一起。灵机散人简单看过之后,倒没有寻常人的怒发冲冠,反而是在平静中显得有些错愕……

    约战的书函很快由盛家从京城发出。不过,灵机散人毕竟是方外之人,且又避世隐居多年。他在书函里郑重表态,此局只为与之相见,一偿夙愿,并非为世俗争名,因而不希望有旁人在侧观战,以免口杂引起扰攘,毁了他的清修。于是,他把约战的时间定在了上元节这个人人忙着阖家团圆的日子,地方则是京郊的一个偏远小镇上。

    褚嬴收到书函,整个人几乎是从椅子上蹦起来的。灵机散人现身,对现在的他而言基本上就等同于是神之一手在望了。小白龙依然像以前一样坐在棋盘前,看着他兴奋的样子,听着他不断絮叨着对手的话,温柔地朝他笑着。

    是啊,他是该笑着的,而且应该是比褚嬴更加开心地笑着的。他耗尽半生陪着褚嬴,要替他寻找的神之一手就在眼前了,几乎就是触手可及的,还有什么是比这件事更值得高兴,更值得笑呢?

    离开居住了数年的忘忧山草舍之前,小白龙诚心地在院子里的棋盘边种下了一棵小树。这里的夏日阳光太晒了,让小白龙有些惧怕。他怕晒,但更怕将来日久天长,会伤到褚嬴。

    “进屋下棋也是一样的。”

    “我素来不喜闷在屋里,也实在舍不得山间这份野趣……只是没料到,这日头也太毒了些。真想借来大羿的神弓,把这金乌给射下来。”

    “其实只要借来些树荫,便可以消暑了。”

    “也对,等这树枝繁叶茂了,我们就可以在树荫下下棋。再引来一道泉水,摘些野杏,浸在山泉里……那日子,给我神仙日子我也不换。”

    “哈哈……”

    “明日就要启程,去赴灵机散人之约了。这一去,少说又要半年,等和他下完棋,你想去哪儿?!”

    “自然是去下更多的棋,和更多的高手对弈啊!”

    “……也对……不过,就是有些遗憾啊……想若是看这棵树苗长大,倒也有趣啊……”

    “现在此树还不能作乘凉之用。我们不如先去游历一番,待几年再回来。到时,树荫照水,林间对弈,岂不美哉?!”

    “……只是不知道这树,还要多少年,才能亭亭如盖啊……”

    “这余生漫漫,又何愁没有时间呢?!”

    可惜,小白龙的余生并没有太漫长,甚至还长不过一些普通人。与灵机散人的这局棋,对褚嬴而言实在是太重要了。那是他从千年之前,延续到今天唯一仅剩下的东西。执念也好,追求也罢,终归是现在失去一切的他,眼里心里最在乎的。因此,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在这前往赴约的一路上,他几乎是废寝忘食通宵达旦没日没夜地在研习这一千年发展遗留下来的棋谱。

    正巧,小白龙也是有这样最在乎的东西的。所以他非常理解,也非常乐意舍命陪君子。为了生命中最在乎的东西去拼一次,谁会不愿意呢?

    可小白龙不是褚嬴,他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他已经四十多岁了。舟车劳顿日以继夜的日子熬不了多久,他就得了急病。起初,褚嬴以为小白龙只是偶感风寒,便一直言语期待和鼓励着小白龙能够坚持下去,还像哄孩子似的答应了他,要在完成了跟灵机散人的对局之后,趁着上元佳节,带他一起去看花灯。但直至某一天,他开始咯血,褚嬴才意识到他其实已经病得很重了。

    自那时起,褚嬴开始劝他要多休息,要保重身体,甚至偶尔也会一咬牙,说出愿意为了小白龙的身体,不去赴灵机散人之约的话来。可小白龙依然只是冲着他温柔地一笑,而后一意孤行地继续支起身子打谱练习。

    褚嬴知道,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在乎的东西,也有自己的执着了。

    有时,褚嬴也会不解他的这份执着。他明明没有太高的下棋天赋,甚至全身心努力学到了现在,也并不见得比当年从不认真把褚嬴教的东西当回事的萧令姿好多少。照道理,他应该对于褚嬴口中的神之一手,并不会有太大的追求欲望才对。然而这时已经病重的他所表现出来的样子,却仿佛是比褚嬴更加着急,更加渴求。

    所以,他这是为了什么,在追逐着,在乎着什么呢?让这样的他,依然在温柔地笑着……

    终于,在与灵机散人对局的前一天,在距离约好的偏远小镇一山之隔的另一个小镇上,小白龙似乎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曾经那个总是温柔笑着的小小少年,此刻正满脸苍白,有气无力地瘫坐在棋桌边,指尖却还在颤巍巍地拿着一颗颗棋子继续往棋盘上放。不久,随着他颤动着全身地一声咳嗽,血像花雨般洒落在了棋盘上。

    “今日不要再下了!!!”

    “明日就是与灵机散人的对局了,再多练一些,总是好的……”

    “……下完这一局,我们就去忘忧山专心修养!”

    “我恐怕……不能再陪你继续寻找了……”

    “不会的!你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

    “……遗憾啊,遗憾……”

    “这次,我们定能找到神之一手!到时,你我都不会再有遗憾了!”

    “遗憾啊……我终究还是没能看到,山那边的花灯……若有来世,我真想……真想亲眼去看看……”

    子时到来之前,小白龙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棋子。同时,他也带着这一生无数的遗憾,断了自己的那口活气。就差一天,就差一步。望着座位上渐渐变冷的小白龙,褚嬴却也在遗憾着最终没能跟山那边已经约好的灵机散人对上一局。

    “就差一步……就能到达那个位置了……可惜了……就差一步……”

    山那边的烟花开始绽放,一阵一阵冲上夜空,爆发出巨大的响声。绚烂而瑰丽的光华,在绽放的一瞬间照亮了整片黑夜,也映照在所有人的脸上。在人间,又一年的上元佳节来临了。可在这里,那片困住了褚嬴一千年的黑暗也再度重临了。

    名震天下的棋圣白子虬,死在了一个孤寂的夜晚。本来,这应该是一件极其轰动的事情。然而,这个偏远的小镇实在太偏了,偏得一度没人能认得出那天独自死在客栈楼上的人究竟是谁,就这样草草将他用席子裹出去埋了。

    至于山的另一边,在约好的小凉亭里静候了一天的灵机散人,自然也是不可能再等到那个他要等的人了。石桌上的古棋盘已经方方正正地在那里摆了一天,旁边两个极具古韵的棋盒上还各自贴着奇怪的封条纸,上面写的两个名字也像是已经久候了许多个年头了。

    思玄与敏则。

    灵机散人今日难得地脱去了身上的道袍,换回了他平素最喜欢的那身碧水青衫。满头青丝如倾墨,发间飘带似涓流,又有桃花美酒在手,绿鞘宝剑在侧,一时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魏晋风流的样子。他的弟子已经老朽故去,可他却还是当年救下那人时的年轻模样。或者,这也是他和盛大用之间的秘密吧。

    整整一天,他都这样独自站在小亭里,安然凝目眺望着外面的小竹林。风过处,又仿佛还在聆听着周遭山林历经岁月沧桑的声声叹息。可直到日薄西山,晚霞映红,照在他丰神俊朗如昔的脸上,他等的那个人,也始终没有出现。

    是对方失约了吗?或者,他又是在期待着什么呢?

    小亭外的鹅卵石小径上,慢步走来了一名十八九岁的粉衣女子。她头上梳着精巧的灵蛇髻,娇俏可人的脸上还是一样笑得梨涡浅浅,灿若三月桃花。一见到小亭里的灵机散人还落寞地等在那里,她便转着眼珠子,往脚边随意摘了一根狗尾巴草,一蹦一跳地突然蹿到了灵机散人身边去。

    “真真!”

    “你来了……”

    “怎么样,怎么样,你说的那个白子虬,他来了没有啊?”

    “他应该……不会来了……”

    “哦!那不如就算了吧!反正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父亲也一直在塔底下睡着,他不可能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的!”

    “是啊……这么多年了……当年的一切早都该灰飞烟灭了……可那张棋谱,那招凌空罩……”

    “可能是巧合吧!从古至今会下棋的人这么多,你父亲那些旧招数被后人想出来,再发扬光大,一点都不算稀奇啊!”

    “巧合吗?!或许是吧……”

    “那不就行了!你还在这儿等什么白子虬,钻什么牛角尖嘛!走,今日上元佳节,阿娘我带你看花灯去!”

    “不去!!”

    “嗯?!为什么?!我们母子俩这么多年没见,难得一起过一次节!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跟我一起去看花灯了嘛!”

    “烦……”

    夜幕降临之前,灵机散人已经收理好桌上的棋盘和那两盒终究未开封的棋子回去了。这个藏在两山之间的偏远小镇上,正月十五的华灯初放,仿佛又给新春的尾巴续上了最后的团圆气息。不过,无论是真是假,这些花灯亮在蜿蜒的群山之间,俨如流淌的星河,看着竟真是那样宁静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