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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九十年代初,只有头批富裕的人才做生意。俊昌不是头批生意人,他是头批生意人的徒弟,此时的俊昌既是徒弟也是打工崽。他跟着姐姐姐夫在九眼桥摆摊卖衣服,白天摆白市,晚上摆夜市。虽辛苦,姐姐姐夫着实赚了不少。给俊昌小工工资,每月六十块钱。六十块钱只是姐姐姐夫四分之一天的净利润。从山里出来的俊昌,穷了二十年的俊昌虽眼红,确也有些城府。他每天摆摊收摊,街中间叫***真正的摊主卖力多了。每到饭点,生意寡淡。他就赶回出租屋做饭。日复一日已经过去一年了,姐姐姐夫没有要他单独摆摊赚点属于自己钞票的意思。俊昌脸上永远憨憨地洋溢着满足。

    支梅与俊昌的媒人居然是个捡垃圾的大姐。当时捡垃圾的人很少,人们也不知道垃圾卖去何处。她是支梅同学的邻居,她对支梅印象极深,只因支梅长相出众。每次在同学家她都夸奖说:“脸上带着饭碗,将来一定嫁个好人家。”后因家中变故,她开启了城市流浪生活。捡垃圾她是城市头批创始人,据说后来还发了财。直到她遇见毛俊昌,知道毛俊昌未婚且没女朋友。她不顾一切返回老家牵了线,为此,她得罪了她的邻居支梅的同学。这样的好事,支梅同学及家人也想要,可她确认为只有支梅那张脸才配得上“生意人”。她更多的是想从“生意人”那里得到更多的媒人费。

    媒人的出现俊昌窃喜。他终于等来女朋友,女朋友的出现,六十元工资自然无法开支。这样,他便可以堂堂正正向姐姐姐夫提出“自立门户”一事。见到支梅那刻,俊昌彻底沦陷了。他完全不敢预期,世间竟有如此美女。

    媒人回话俊昌,支梅及家人对他非常满意时,俊昌坐不住了。他拿出所有积蓄,花了几天业余时间,置办了他认这能讨好丈人的最佳礼物。

    支梅家人的热情接待,让他砰砰直跳的心平静很多。下午时分,支梅父母交待支梅送俊昌至大路边等候客车。

    一路上,两人不知道说什么?默默地走着。两人对视的瞬间都红了脸,慌忙低下头。

    车来了,俊昌上车前轻声说:“过几天我就来看你。”

    支梅嘴像是被粘住了。她只是微笑着,轻轻点头,发出“嗯”的声音。隔着车窗玻璃,支梅才敢对视俊昌的双眼。他的眼睛不大不小,内双眼皮不细看跟本看不着。但这双不漂亮的眼睛给人温暖,安全。像冬日的太阳让人舒服及了。

    客车消失不见,支梅还站在原地……

    从此,方家父母不再因为支秀的丢脸难堪抬不起头。最终是这个女婿给足了方家面子。“城里混的,做生意的。”一时间,方家从村里底层站到了高层。爱他人咋议论,底气自然而足。支梅被毛俊昌深深吸引,父母更是夸夸其谈,招摇过村,非要把支秀离家嘲笑过他的人打压下去。

    幸福来得就这么突然,一家人沉浸在密罐中。

    三个月过去了,毛俊昌跟姐姐,姐夫商量后有了自己的摊位,于是便让支梅过去帮忙。父母二话不说——同意了。支梅坐上了去城里的班车。

    摆摊很辛苦,超出支梅想向,每天起早贪黑,拉货,运货,摆货,收货。嗓子眼都喊哑,不停的为客人讲解,不停为客人找货,试了一套又一套,换了一款又一款,砍价又砍价,精挑又细选,运气好一番功夫下来卖了出去,运气不好,一天下来不开张。

    盘点一月能收入三千块,房租,生活,水电不超出五百块,每月净收入二千五。支梅拿着沉甸甸的一摞人民币像做梦一样。家里一年喂几头猪,才卖一千多块,除去买仔猪几百块,余下的几百块便是全家人一年的经费。种庄稼要买种子,农药,肥料,要给农业税。家里人有个头痛脑热要花钱,亲戚往来,随礼要花钱。父亲贪杯喝小酒要花钱。几年下来家人都不曾添置衣物,困境时一月不曾沾荤腥。青黄不接时,粮食断链。父亲只得厚着脸皮跟别人借。小麦出来时,一日三餐吃面,水稻出来时,一日三餐吃饭。冬天白水煮萝卜,夏天白水煮土豆。做个蘸水就是美味。值得讽刺的是蘸水里没有一丁点油星星,一小勺米汤,一撮盐,精髓便是辣椒面。当然,家里还有一大坛泡菜,省着点就能吃一年。支梅看着手里钱正在沉思,俊昌碰了碰她说道:“发什么呆呢?这是咱俩的辛苦钱,咱们结婚得花钱呢!我看得出你家也不富,所以啊,咱得靠自己。我姐他们已经存了好多万块,说是再奋斗两年就可以在城里买房。城里的有钱人都去买房,那商品房一应俱全,厨房,厕所,卧室,客厅,水电也齐备,多方便啊!我姐还说,要把老人和孩子都接到城里,让孩子在城里上学,老人接送孩子和做家务,姐姐和姐夫就专心挣钱。咱们比他们晚做几年生意,咱们也得努力。啊!”

    支梅有些懵了,她想起进城那天母亲的叮嘱:“梅啊!你的姐姐妹妹是个遇不着,咱家日后就靠你了。你从小听话懂事,是个孝顺的孩子。挣了钱你得往家里拿,俊昌是要嫁到咱们家的,按照规矩,孩子挣了钱都要交给父母,父母是一家之主嘛,家里的钱必须归拢到一起,家里好作统一安排。还有,你要阻止他打牌,听说城里好多人都兴打麻将。记住,你姐姐让爸妈丢尽了脸,你一定要给咱家长脸。”想起母亲的交待,父亲的渴望以及前一个月还在家里受的艰苦,支梅拿钱的手捏得更紧。她眼前浮现出爸妈奶奶坐在那张破旧的高方桌喝稀饭的情景,若大的桌面中间只有一只泡菜碗,碗里的泡菜已见底。

    支梅颤巍巍问道:“能给咱爸妈一些钱吗?”

    “我以为啥呢?再过一个月就是端午节,咱俩肯定得回去啊!就给他们拿一百,再给你爸买些他爱喝的洒,再买些肉,再给你奶奶拿二十块。孝敬老人我无话可说。支梅你知道吗?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俊昌突然不说话,猛的抱住支梅就是一个热吻。支梅轻轻推开俊昌热吻的头部,俊昌又强行亲了一下,手却抱得更紧了。“为什么?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住同房?你是爱我的,我知道。为什么?告诉我。”两张脸仅有五厘米距离,俊昌逼问道。

    支梅看着一脸风霜中嵌着的一双有神的让人温暖无法忘怀的眼睛。无数次俊昌这样拥着她,无数次这双眼睛让她无法抵抗,她多想将自己给他呀,可是她怕呀!没有结婚证,不是合法夫妻。同村的阿莲就有那样遭遇,与人同居了,后被人甩了,名声比姐姐还臭,父母差点没把她打死。再无媒人上门,成了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不及,等你年龄到了,咱们就结婚。”支梅说道。

    “那还得等两年,太久了。你知道吗?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坏,我们可以正式结婚,就是请客做酒,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们是正式夫妻,等时间到了,补办个结婚证。”俊昌诚肯地说道。

    “还是等等吧!我等你。我们永远不分开。”

    “我求你一件事,”支梅不确定注视着俊昌。“我想给家里多拿点钱回去。本来妈妈说过我们挣的钱要全部交回去,一家人的钱要统一到一起家庭更容易富起来。”

    “还是你自己把钱存起来吧!你多拿点就多拿点,我相信父母不会乱花钱的。我爸爸妈妈就特别节约。老人都一样,你自己看着办。”俊昌任就深情地看支梅,捧着她的小脸亲吻着,端详着,怎么也看不够,怎么也爱不够。

    这天,支梅带着她的辛苦钱回家了。车到新都区时,她去商场买了父亲喝不起的江津白酒。四块钱一瓶,村里少数有钱人节日时买来招待客人倍有面子。一段时间过后,田间地头还能听到人们高声喧哗江津白酒的神奇之处。喝过的人夸夸其谈,听到的人应声起哄。爸爸喝了一辈子小酒,都是廉价的散酒。每每听到这些就认为被人嘲笑讽刺他,恨得牙痒痒。私底下想喝的发疯。支梅从小听话孝顺,默默地要求自己,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用尽全部心力满足父亲的愿望,让他老开心幸福起来。支梅又买了她从小长大从未吃过的水果,新都区不是水果产地,父母爱惜粮食,认为粮食才是生存之本。自然舍不得用自家的地种水果,再说水果又不能当饭吃,纯属浪费品。用钱买水果,那是对钱的大不敬。今天支梅买水果,不但不会挨骂,很有可能受夸奖。这是富欲的表现,也是扬眉吐气该有的气势。爸爸就等着支梅这一天的到来,好好高调一回,捡回姐姐丢失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面子。

    这是怎样的一天,五十岁的支梅记忆犹新。自支梅有记忆以来,最开心的一天,最高调的一天最愚昧无法言表的一天。父亲首先将支梅买回来的东西摆放在桌上,像郑重祭祖一样摆放整齐。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看不够。那两瓶江津白酒拿起来细看标签上的文字,放回去。再拿起来,再放回去。位置没放好又摆弄几下。然后疯了似的拿起一瓶江津白酒跑了出去。高兴地大声嚷道:“幺叔,幺婶”父亲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酒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支梅回来了,给我买得江津白酒,还买两瓶。”还买两瓶四字,父亲卯足了劲,声音宏亮通透,整个大院都能听见。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便三五结队,像蟋蟀似的窸窣窣耳语半天。一步一回头向方家房屋看去,嘴里嘟咙着走向自家屋。“幺叔,幺婶,不用烧火了,中午过来喝酒,还有肉。”父亲又去叫上了大伯全家。这天中午,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像是谁家娶了新媳妇还要高兴。父亲酒足饭饱,满脸通红。顾不得别人说什么?一个劲地夸支梅“从小就懂事,自然配优秀男。夸俊昌天堂饱满,地格方圆,天生的发财的脸。光这些还不够,什么一表人才,气宇轩昂,仪表堂堂,诚实稳重,顶天立地……”

    酒足饭饱后的亲戚似乎对父亲的高谈阔论不感兴趣,父亲的声音更大了,“你们要相信我说的,俊昌这小伙子啊!你别看他年纪不大,有头脑,有心计,有志不在年高嘛!人这一辈子,不就活个势耀吗?你别看我这辈子没搞个名堂,没关系,只要后人擎得起,就是人生赢家。你看那王旭财,七十五了,还面朝黄土背朝天,背太阳过西山。他这辈子也就那样了。这江津白酒,”父亲拿起那只空了的江津白酒瓶子大声说道,“怕是他这一辈子也喝不着。人老了,活得就是后人,后人庸庸碌碌,老人活个啥子劲?”

    开始有人提出要走,随后有人站起身来,然后大家都站起身。

    “走,走啥子走,就在这耍,吃了晚饭再走。家里有粮,,包里有钱,今天我开,你们就当今天吃酒席,又不让你们花一分钱。”父亲边说边起身背向大门,挡住所有人。

    “你也太客气了,还要我们吃晚饭。”一个声音传出,开始有人坐下,接着大家都坐下了,

    “从小就说我支梅五官长得好,说支梅在娘家富娘家,在婆家富婆家。还有人说我支梅天生的贵人相。简直做梦都想不到我有这样福气。”父亲再一次开始他的演讲。“跟师傅三年才学个手艺,不就挣五块钱一天吗?手艺人平均一个月能有半个月挣钱就算是年生很好。一个月也就挣一百来块,一年下来也就一千二,除去开支,一年下来也就剩个火炮蒂蒂。我家支梅和俊昌一月就挣两千多,大吃大喝下来比手艺人一年的毛收入多。你得算这笔账,”父亲手舞足蹈,有了各种比划。“对不对,他们一年下来存款就是一万多。我们村还没有万元户,他们却听城里人说,一万不算富,十万才起步。听下这口气,农村人,没有出过门,懂啥?人呐,你得出门到处去走,才有见识。细算这笔账真的不简单,你这些没本事的人,在家务农,连个年都过不起,锅里都生锈了也吃不起点晕腥。没出息的人注定就是没出息。古人说得好,‘浑身不带富贵相,哪怕一晚做到亮’。”

    有人起身说,家里有点活要干干完了就过来吃晚饭。

    “不急不急,活路比命长,你永远做不完。”父亲再次起身阻挡。

    支梅对父亲的反常并无异议。她以为这是父亲要的,那就是正确的。父亲的幸福就是这么简单,要求并不高。倒是俊昌,要在城市里买房,闻所未闻。房地产商都为卖不脱房子而发愁,自己干嘛要在城里买房,又不是城市人,有点华而不实。

    客人走完后,支梅来到父母跟前。支梅将这月的二千五全部递给父亲。父亲兴奋的快要流出泪水,激动地说:“支梅,咱家就靠你了,你们挣的所有的钱,我们只花一部份,全存起来。存多了咱家也盖楼房。嘿!你还真别说,那楼房又不进风,又不漏雨。高大,壮观,豪华,还特别显眼。盖好了楼房你们就结婚。”父亲说话时的那个急呀!心早已跳到嗓子眼。

    “这样算来,只一年我们就可以盖楼房了。”支梅妈妈说。

    “想想就高兴。”支梅爸爸笑了起来,“懂老头以为我再也说不起话来,他以为以后就可以骑我头上拉屎了。他算啥子?他两个儿子都没出息。他去茶铺,不敢倒茶,只是干坐一会儿。明天看我咋个挖苦他,看我咋个把失去的面子捞上来。”支梅看见爸爸那幸福的笑脸,那陶醉的神情;那殷切的希望。支梅感觉自己责任重大,又细品父母曾经被人欺负的点滴,回想起童年的苦难境遇。

    .“爸,”支梅打断父亲的话。“今天我回来坐在班车上,看见好几辆摩托车。呼啸就过去了。我就在想,俊昌每次运货,三轮车走不动的情景。特别是上坡路,每蹬一步都得大汗淋漓。所以,我就想着回去跟他商量,暂时不往家拿钱,去买个摩托车。”

    “古人说得好哇,女生外向,外死外葬。这还没结婚,就向着人家了。哎!”父亲一脸的失落与叹息。“买辆摩托车要多少钱啊?”父亲继而问道。

    “大概要八千多。俊昌的姐夫就有一辆。”

    “那么贵啊?咱家所有家当加起来不值三千呢,依今年的物价六间楼房才一万多。不行,你告诉他,咱家我当家,咱家有咱家的规矩。想要做我家女婿,就得按照我的意思来。你们年轻人,没有吃过苦,吃点苦就闹着要买这买那,我们在家容易吗?农忙季节,我早上五点起床干到晚上十二点,收粮食的时候,全家就我一个男人,我一整天一整天挑担子,肩膀皮磨破了,我搭块毛巾继续挑。汗水直往眼里钻,我脖子上再搭一块毛巾一直擦。这些都是你亲眼看见的,我没有说假话呀!你仔细想想。这年轻人,就图安逸,就想着安逸。”

    “支梅,从小你爸就夸你懂事。我一直就不觉得你怎么懂事。”母亲终于说话了。支梅不喜欢母亲说话,母亲说话总是南辕北辙。因为她的话,姐姐没少挨冤枉打。,支梅甚至猜测姐姐的离家出走跟母亲脱不了关系。姐姐并不向支梅诉苦,因为支梅更小从来支梅没给过姐姐任何帮助。支梅的记忆里父亲毒打姐姐时,母亲都在一旁骂骂咧咧。“我们家的环境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可在重用你,你爸从来没有打过你,我打你的次数也很少,打的也更轻。”母亲说这话时脸色难看极了。声音倒没有骂姐姐时的那种干辣。“你要把他的钱给他彻底管住,我们这里可是成都平原,要不是我家没儿子,他想来这里落户比登天还难。他以为他不得了,就他那样子,算啥子?他们老家大山深处,连米都没得一棵,就吃玉米和洋芋。玉米和洋芋能当饭吃吗?跟饭一个味道吗?走得还是那毛狗路,弯弯扭扭,不爬坡,就下坎连鞋子都不经穿。你不能依着她,你得按照我们家的规矩。是他要嫁我们家,又不是我们全家嫁给他,他得搞清楚。”母亲时不时地还带着不屑的神态。

    “山上人想嫁到我们平原是真的想啊!”父亲摇头晃脑说道。

    “好吧!”谈判失败,支梅焉焉地回到自己的卧室。还是那张冰冷的床,破烂的草席,湿润死板的被子。支梅突然不敢往里钻,似乎不是以前的那张床。奶奶说:睡吧!你和姐姐走了后这张床一直没人睡,可能有点回潮。支梅想起俊昌为她准备的卧室,盖的,铺的都是全新的,为了节约房租,支梅住屋里,俊昌睡过道。过道人来人往俊昌就在夜深人静时临时搭建铺板,天亮前起床拆了铺板。可临时搭建的被窝也是暖和的呀!家里的条件真是太差了,没法形容。爸妈说的对,这家百废待新,毫无家底可言,根基之谈。只有用更多的钱才能建设这个家,才能让它成为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