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惊梦初唐 » 第二十九章 隐入尘埃

第二十九章 隐入尘埃

    风雪交加,身心疲惫的众将士在秦慕阳的悉心宽慰之下,只得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继续赶路。

    云舒率领十几人断后,扫除痕迹,有几个瘫倒路边的兄弟被近卫兄弟背起,继续前行,好在风雪天亮的比平日要晚了许久,直到进了吕梁山深处,河谷中有山脉阻挡,少了风雪,瑟瑟发抖的众将士才算看到了些许的希望。

    前行探路的近卫总算找到了辎重营的胡大锤,所备的只有干粮,不敢生火,可是有总胜于无,再说此刻已是天色大亮,队伍只得在山谷中隐蔽休息。

    云舒赶到,四下打量这处山谷,两侧山梁犹如两只巨掌将谷底笼罩,谷外雪花纷飞,而这里倒是极少。

    虽是险地,但也没法子,只得等兄弟们恢复体力,否则如遇危险,便成了案板鱼肉。

    云舒在谷口处就着草草吃了一点干饼,秦慕阳靠近云舒在背风处挨坐在一起。

    云舒低声问道:“慕阳,朝廷兵马为何夜袭你们?”

    秦慕阳英俊的脸色此刻已是满脸疲惫,苦笑道:“少主,朝廷真的好算计,个个番衣番帽,突厥打扮,从背后和南边突然杀到,摆明了就是假扮番贼,将我等置之于死地。也多亏少主早有算计,西岸长城西北没有贼寇把守,如若是平常季节,我等会无一生还。”

    “损失了大概有多少个弟兄?”

    云舒不问则罢,一问之下,秦慕阳双目沁泪,哽咽着道:“跟随我们的真的是些好弟兄,个个悍不畏死,单凭着一股蛮力与哪些兵卒厮杀,倒下去了连同降卒近千个弟兄,只回来了区区不到三百人。”说着,秦慕阳的热泪滚滚而下。

    此刻满身血污的云峰也在二人身边坐下,斜倚着冰冷的巨石喃喃道:“少主,慕阳按照你的吩咐将一个身材相貌与慕阳相仿的梁国士卒,杀死后更换服饰,怀中塞入官凭,借尸还魂,不知能否骗过朝廷?”

    云舒听罢,久久不语,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天空中的雪花。

    无情的风雪吹打在云舒的脸庞,零散的长发在寒风中飘荡起伏,魂穿,该死的魂穿,与这个时代是那么的格格不入,自己晃然一无所知,一无所有,何等的造化弄人,何等愚昧无知,何等的荒唐可笑。

    依附于自己,给他们带来的是什么,是颠沛流离,是居无定所,是聚众造反,推倒这个封建的王朝,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主仆之别永远也很难改变,就像后世见人就膝盖酸软的奴才一样,除非有一个天下大同的文化传承,有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制度,否则一切都是空谈,是臆想而已。

    自己的魂穿,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反而是近千条活生生的生命在自己的眼前消失。

    一个月后龙王山。

    云清,云峰,秦慕阳自从秘密回归以来,倒是一切如旧,铁豹营也早就归隐于后山。

    可是令人胆寒是云舒自从回归以来便再也没有说一句话,龙王鼎上更是不准任何人踏足半步。

    云清几次意欲探视,皆被云舒推搡而出,怒目而视。

    多日后。

    众人再也按捺不住,冒死联袂而至龙王鼎上,四处找寻均不见云舒身影,云清更是心急如焚,疯魔般施展攀岩功夫,最后在山后悬崖处发现端倪。

    呼唤众人后,只见百丈悬崖边上整整齐齐放着一摞衣物,云刀下压着一封书信,秦慕阳迫不及待的伸手拿起,拆开读来,只见其书曰:

    诸位兄弟,自从我阚云舒恢复神智以来,盟兄弟不弃,舍生忘死,肝脑涂地,余心难安,实不忍众兄弟陪我亡命天涯,余今决意,追随先父而去,侍奉先父于九泉之下,如众兄弟贪念往日恩情,就好生存活于天地之间,我与先父天上见之足慰平生矣!

    阚云舒本就该死,如今偿他人所愿,朝廷定然会为我江淮军昭雪,你等便可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于世间,如心中有我阚氏父子便听吾言,化整为零后分散于江淮各地,娶妻生子,繁衍后代,也不枉人间一遭。

    父怨死,母早丧,云舒无牵无挂,舒乃一不祥之人,王屋村,陆家庄,龙王山,偏头关,死者冤魂萦绕云舒心头,一死百了,再无事端。

    余有几事交代,望众兄弟念旧情遵循之。

    善待米环及族人,猎鹰可百里示警,豢养鹰隼者谓之奇人,可至海州地好生安置。

    清弟,切记为兄之言,与绿萼成家立业,繁衍生息,并替我宽慰若云,让其寻良夫托付余生,替我而活。

    峰哥,慕阳虽非家父所生,也乃假子,散金钱慰死者,率余众归于江淮,方正,乐鱼无忧兄已去海州安身,所带金钱足可安然一生,打鱼撒网于东海之上,绕儿膝下于朝日之中。

    吾无憾矣,各位兄弟,来世云舒再与诸位把酒言欢。

    阚云舒绝笔

    昔日江淮军众兄弟闻听着秦慕阳如泣如诉的云舒绝笔,早就瘫坐在崖头之上啕嚎大哭,泣不成声。

    云清,云峰齐齐跪倒在悬崖边上,默默翻看着云舒所留之物,云刀,指刀,三棱刺,白色皮裘,羊皮與图。

    一片阴霾笼罩在龙王山上下,诸位兄弟说什么也要寻得云舒尸骨,入土为安,否则众人哪个会心安?

    果然悬崖下在一堆尸骨中找到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首,身材,穿戴,肌肤的白皙度可以确认是阚云舒无疑,众位兄弟再次跪地哭拜晕厥者不在少数。

    痛定思痛后,云清,云峰率领众人将骸骨炼化,红色包裹收纳后,便在初春之夜按照少主信中嘱托各奔东西而去。

    偏头关之战半月后。

    长安皇城太极殿,李二稳坐朝堂,今日临朝,文武五品以上官员分列两边,李二威严正坐。

    兵部尚书杜如晦出班奏道:“启禀圣上,昨日兵部接北部晋西偏头关守将常自孝塘报,新任游击将军云舒尊圣命率众北上一举收复偏头关,梁师都部,突厥部不甘后突然夜袭,云舒率众抵抗,终是寡不敌众,全军覆灭,常自孝将军赶到时为时已晚,拼死从突厥部抢夺回的尸首,从随身携带的官防文书确认云舒将军业已战死。”

    朝堂哗然,李二脸色更是难看,重重一拍龙椅怒道:“贼子大胆,梁师都宵小之徒,屡次三番撺掇突厥部犯我边界,劫掠我百姓,屠杀我官兵,是可忍孰不可忍,朕定要将其生擒活捉,已解朕心头之恨也!”李二联想起渭水之耻,很是不悦,对云舒之死一概不提,小小一个游击将军犹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

    房玄龄出班奏道:“圣上,游击将军云舒及九百多个将士殒命沙场,该如何慰抚请陛下示下。”

    李二脸色凝重,看不出丝毫变化,正言道:“云舒将军乃是昔日江淮军阚棱之后,据查这阚云舒本性痴傻呆愣,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怎会统领兵马,难道不会是有心从中作梗不成?传谕擢令中书省,门下省,民部,吏部,兵部核查后颁发旨意,如若真的是有冤屈,依律昭雪,昭告天下。手下将士按惯例加倍封赏,免除徭役。如若是有心人假冒,夷三族,以儆效尤!”

    房玄龄望了一眼如老僧入定般的秦琼,殿下众位臣子都慌忙间齐声迎合,也只得躬身附和道:“陛下圣明。”

    此刻从朝班中站出一人,面如重枣,身材高大,一甩袍袖朗声道:“陛下,如此避重就轻,怎可治理天下,有功不赏,有过不罚,何以服众?”

    李二见此人出列,心中就是一惊,不失礼仪的缓声问道:“魏爱卿,此乃何意啊?”

    “陛下君临天下,当仁义治国,昔日江淮军旧部辅公炻反叛,假若阚棱,吴王皆是反贼,又何故投靠朝廷,再说江南平定,这阚棱当属首功,姑且不论此后人得失,难道皇家就可随意夺人家产钱财而如此心安理得?”三品谏议大夫魏征义正辞严,毫无避讳皇家颜面。

    李二面色阴沉怪异,有些心虚的望着殿下臣工,面带恼怒魏征的同时也不免沉思良久,最后自圆其说的哈哈一笑道:“魏爱卿言之有理,这江淮军杜伏威,阚棱,王雄诞等人乃昔日枭雄,为我大唐出生入死,该查明缘由,按律封赏,否则会令天下将士寒心,无忌,玄龄此事由你二人负责查证,昭告天下。”

    长孙无忌,房玄龄赶紧出班躬身领命。

    “魏爱卿直言纳谏,心系大唐,朕心甚慰,各位臣工当如魏公,兢兢业业,恪尽职守,造福万民!”

    文武百官齐声应诺。大殿之内总觉得有一种诡异难测的气氛笼罩。

    不日,大唐境内尽人皆知,尚书省,门下省颁发诏书,曰昔日江淮军大将军阚棱乃是冤死,昭雪以示清白,谥号为烈,追封齐州开国县公,其子从五品下游击将军阚云舒为国捐躯,追封从四品上破虏将军,莒州县男,于齐州城南玉岭山修建父子庙,供后人观瞻。

    小将军王雄诞衷心有加,被反贼勒死于丹阳,追封丹阳太守,谥号为义,其子王正果封为越州都督,从五品下等等等等褒奖之词。

    浑浑噩噩,居无定所的魂穿之人阚云舒从此销声匿迹,归于尘埃,相忘于江湖之中。

    正所谓世事无常,人生如梦,真正压垮云舒的是跨越茫茫千年的意识鸿沟。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云舒无情冷漠的眼神中消逝,云舒是个军人,骨子里渴望的是和平,虽然从来没有对死亡的惧怕,可是无形的道德绑架,良心发现,折磨的他再也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世界。

    影视剧,小说中所描绘的鲜衣怒马,封侯拜相,衣锦还乡,快意恩仇越来越是遥不可及,心中对哪些依附于自己的生死兄弟们那种视死如归凛冽的眼神,对云舒来说是种无形的枷锁,可怜可叹的同时又有些可悲。自己穿越千年给他们带来的是什么?云舒扪心自问,没有,什么也没有,有的是一个个枉死的冤魂。

    所以云舒选择了逃避,芒鞋竹杖,孑然一身,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哪些兄弟从此也不必为效忠所羁绊终生,可以无忧无虑的生活着。自己也可以放下包袱,来看看这个真正的大唐。至于王若云,楚嫣儿等人云舒既然已经决意死去,就不想拖泥带水的横生出那些别样的涟漪,他们是这个时代的人,而自己是个另类,格格不入的思维碰撞下的结局是祸不是福,还是各自安好,自求多福吧!

    对于女人,云舒提不起半点的兴趣,日久生情是有道理的名言,再深的感情都经不起时间的打磨,哪些海枯石烂,忠贞不渝的故事,也只是一个故事,是的只是故事。

    贞观元年,春。

    长安城东南三十里浐河西岸凤栖坡,此地东临浐河,西依东陵,虽是山清水秀,却也人迹罕至,难见人烟,皆因延兴门东南墓地成群,阴气浓郁,然而就在这坡岭纵横,松柳密布,浐河西岸芦苇飘飘之间,有一处农庄,名曰凤栖庄。

    荒草凄凄,杂树掩映,十几户破落佃户杂居在坡上坡下,或者在农田旁,抬头见天,四面透风的破旧草房无处不透着凄凉苦楚,破衣烂衫衣不蔽体的庄户人在瑟瑟风中颤抖着萎缩在草堆中,掀开翻花的破袍子从夹缝中寻找着虱子跳蚤,黑漆漆的指甲盖一挤,发出啪的一声虱子爆裂的声响,心中抒发出一阵快意,仿佛大仇得报的酣畅。

    沿着浐河西滩,前行四五里地有一高岗,岗上杂棘横生,里出外拐,偶尔几株翠松掩映在泛白的树丛中,给这片荒无人烟的关中大地凭添了几分生气。

    岗前雨水冲刷出来的一处沟壑中堆积枯枝败叶,外人不注意的是朝阳处有一黑洞洞的洞口,洞口边坐着一个衣衫褴褛,满脸污垢下掩盖着一个秀丽的小脸,瘦小羸弱的身躯微微有些发抖的小姑娘,八九岁光景,不时的抽动一下就出两道清鼻涕的小鼻子,聚精会神的在地上写画着什么。

    这时从草洞中伸出一个同样满脸污秽的脑袋,是个男孩,年龄大些,翘头一咧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有些急切的问道:“妹子,瞎叔还没回来?不会扔下咱们不管了吧?”

    小姑娘抬起一对迷人的眸子看着男孩,有些生气的道:“哥哥,不许这么说瞎叔,瞎叔是天底下最最好的人,才不会扔下我们呢?”说着努着小嘴故做生气的样子。

    小男孩爬在洞口,一拢杂草般的乱发,咧嘴笑道:“愁儿,哥不是担心嘛?”

    小女孩站起身来,嘴上虽如是说,心里也是有些担心的掂起穿着草鞋如柴的小脚向远处看去。

    男孩爬出草洞,牵起女孩干瘦的小脏手,一同向远处眺望。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西边日头落下,兄妹二人满眼落寞的偎依在草洞旁,那种令人恐惧的结果再也不敢提及,颓废,无助,凄凉的坐着,任凭傍晚的寒风在早就没有了知觉的身上略过。

    “瞎叔——”一声近乎撕心裂肺般的叫喊声中,小姑娘猛然间起身便跑,谁知麻木的双腿早已不听使唤,一个趔趄便栽倒在冰冷的土地上,磕破了嘴唇和着口水流下了两道殷红。

    小男孩拉起摔倒的妹妹,便踉跄着向前方奔去。

    远处地平线上露出一个金毛狮王般的硕大头颅,不,应该说是头顶着一蓬乱草的人影,来人渐渐走近,见其人发如蓬草,衣衫条条绺绺,却裹的是里三层外三层,臃肿的如同一团破抹布,手拄黑不溜秋的一根木棍,脸上更是让人望而生畏,右边独眼宛如经年树疤,凌乱如草的长发打着卷的遮挡住了哪只约隐约现的,昏暗无光能够看路左眼。

    二小此刻已经奔跑到了这位瞎叔眼前,委屈无比的小姑娘早就张开了黑兮兮的双臂,瞎叔见状怕小姑娘再次摔倒,蹲下身来,扔掉右手木棍,左手中的破包裹,将小姑娘拥在怀中,谁知身形不稳被小姑娘扑倒在了地上。

    小姑娘早就泣不成声,冤屈的哽咽着道:“瞎叔,不要扔下愁儿和哥哥,愁儿听话,愁儿听话!”

    瞎叔坐正身子,搂着小姑娘抚摸着小女孩凌乱的有些泛黄的头发语气和蔼的道:“愁儿不哭不哭,瞎叔不会抛下你们,咱们是一家人啊!怎会舍得淘气可爱的愁儿呀?”

    瞎叔伸出干瘪的黑手替愁儿擦拭着流淌下来的泪水,笑着看向旁边眼角泛红的小男孩道:“无忧,你看看妹妹,是不是跟和小花猫一样的?”

    小男孩看向正扭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妹妹,顿时破涕为笑的道:“瞎叔,愁儿的脸上哭花了!”

    愁儿不以为然,伸出干瘦的手臂紧紧揽住了瞎叔的脖子,再也不愿松开,生怕瞎叔跑了一般。

    三人相映成趣,笑呵呵的抱着小的,牵着大的向草洞旁走去。

    草洞口外表看似狭小,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利用水流冲出来的夹沟,上面铺上粗大树枝,覆以长草,历经秋去冬来寒风中吹积的落叶覆盖,倒是异常温暖,再借助破势,挖掘出来的一个足能容纳四五人的洞穴,夜晚用荆棘堵住洞口,以防野兽入侵,倒是一处绝佳的穷苦人的避难之所。

    瞎叔在洞壁上寻出火镰,点燃一段透着油光的松枝,在松树枝噼里啪啦的燃烧中放出亮光照耀着小姑娘满脸兴奋的花脸,瞎叔打开破布包,拿出来几个饼子,分与二人。

    小男孩接过胡饼,心中泛酸,深知这个饼子的来之不易,瞎叔一路奔波数十里地掏弄来这些吃食犹如至宝,捧在手中迟迟不愿开吃。

    瞎叔轻轻抚摸一下男孩乱发,裂纹的手指轻轻抬了抬,示意其快吃,男孩才将胡饼送入口中。小姑娘倒是吃的满口语塞,腮帮子都有些鼓起,好像一只受气到了极致的河豚鱼,样子甚是可爱喜人。

    小女孩一阵干咳,好似有些被噎住了,瞎叔赶紧端起半边破瓷碗将水喂到小女孩口中。

    看着小女孩笑如弯月的眼睛,瞎叔爱怜的陷入了沉思。

    自己曾经的儿子和眼前这个小姑娘仿佛大小,想到自己肩扛着儿子,儿子肉嘟嘟的小手紧紧扯住自己的双耳,耀武耀威游走在大街小巷上,哪是何等的令人羡慕,可是哪却不是自己的亲生。

    携手七八年的妻子受不了良心的煎熬,带着孩子离开家门的时刻,自己内心中曾经的点点滴滴的温馨被崩塌的一塌糊涂,孩子撕心裂肺般的那声爸爸,让自己是那样的捶胸顿足,啕嚎大哭。阴差阳错的婚姻,阴差阳错的哪场宿醉,阴差阳错的穿越……

    他便是阚云舒。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这便是阚云舒。

    两小乞丐兄妹本家姓吴,流民中一对可怜人儿,父母在逃荒途中双亡,云舒见此二子可怜便递给了他们兄妹两个饼子,谁知这兄妹二人如遇恩人,每日里便紧随其后,寸步不离。

    云舒来此人世,本就孤独,与这两个孤苦之人结伴浪迹天涯,也算同病相怜,于是便在此凤栖庄前结草庐而居。几日下来倒是觉得此兄妹二人本性懦弱纯良,尤其是妹妹生性乖巧,聪慧可爱,云舒渐渐将二子视为家人一般。

    夜深人静,春寒料峭,高岗东边有一棵歪松,云舒夜不能寐便经常在此地沉思,久久不能开怀自拔,脑海中经常出现电视剧里哪些穿越先辈们的种种事迹,开疆扩土者有之,封侯拜相者有之,结杆称帝者有之,什么富甲一方,逍遥王侯,什么游戏花丛,云舒只想大骂一声狗屁。

    自己眼中的大唐盛世真的没有看到,涌入眼帘的却是哀哀白骨,衣不蔽体,是一副截然不同的画面。

    原本以为一个蒸馏美酒就能让自己混的风生水起,富甲一方,谁知兴不起半点风浪不说,还差点招来杀身之祸,深感怀璧其罪之危。

    抬头看朗朗夜空,背依歪松看向夜幕中的凤栖庄中的哪十几户人家,那是一个黑白相间的世界,凤栖坡下的一片梯田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全部,周围几十里地唯一一处有人烟之地,除了荒芜的杂树杂草遍布,就是高低起伏的山岭在默默记述着曾经的过往。

    凤栖庄最东边靠近河提的最大的那户人家便是周家,应该是当地庄主,因为只有他家每日里能看见两次的袅袅炊烟。

    且说这日,凤栖坡突然传来一阵铜锣声响,“哐哐哐”响震四野,瞎叔出外查看,春风中隐约传来一阵叫喊声:“凤栖庄众,全部到周家门前聚集,我芷阳县丞文大人来此查证貌实,如有缺失漏查者,一律视为官奴,失自由之身,切勿懊悔!”

    瞎叔来至高岗北侧,站在岗上向下望去,见有五六个青衣皂帽的衙役围拢着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端坐一个圆领绿袍,一抹黑须的中年官人,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注视着四周。

    两个孩子也闻听动静,从松树林中穿出,来到瞎叔身侧,二小年幼,难免将周遭小树弄的一阵摇曳,哪些衙役中有眼尖之人。

    “大人,你看,前面岗上有人,好似些流民!”

    马上中年官人顺势看去,果然看到高岗上的瞎叔三人。哪官人一抹颌下短须,突然间抬头朗声高喊道:“前面岗上的人听着,尔等不必害怕,本官乃是京兆府治下芷阳县丞文四宝,去岁突厥来犯,致我唐人流离失所者几万有余,近日朝廷下旨,我大唐天子恩泽万民,尔等流民有愿归乡者,朝廷发放路资,每人百文,如有愿在此地入籍者,可呈报手实籍录,朝廷查实后可在此地安家落户,分发土地,按实交赋税,纳劳役即可!”

    瞎叔闻听此语,如沐春风,心头略过阵阵暖意,非是因可以有了名正言顺的户籍而心喜,却是因这段话语中透漏出来的浓浓的乡音,每字每句都敲打在自己的心坎之上,仿佛华美乐章,又似天宫讯音。

    文四宝高声喊过,久久不见人动静,四下张望见凤栖庄的男男女女的有人来到,可是心中还是有些不甘的看着前方山岗。

    许久后才听旁边一个衙役提醒道:“大人,你看,那边有三人!”文四宝顺着手指看去,见东边河滩处行来老少三人。

    待瞎叔来近,众人大惊,云舒用水胶糊住的右眼让人看上去狰狞恐怖,一身丐帮十八袋长老般的破破烂烂,两个衙役早就近前几步,手握横刀厉声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瞎叔左眼穿过凌乱长发,对哪两个横眉立目的衙役不屑一顾,却看向其身后的文四宝。

    见文四宝生的相貌堂堂,一脸正气,一抹淡淡黑须修的文雅别致,身材与自己相仿,一米七八,官袍锦带,头戴官襥,正一脸凝重的看着自己。

    瞎叔学着这个时代人的样子行抱拳礼道:“文大人可是山东人氏?”一口地道的胶东口音出口问道。

    文四宝先是一惊,眉目间更加凝结成团,突然嘴脸上扬,喝退左右衙役便来到瞎叔跟前。

    先是上下打量了云舒,最后又看了看旁边的两个孩子,右手抬至前胸,左手负于背后脸色深沉的道:“你是莒州还是莱州人氏?”

    云舒心中大喜,不得不说乡音是个神奇的产物,令自己没有想到的是经历千年的乡音,虽然后世略有不同,但是依旧闻之亲切。

    “大人,在下乃是高密郡夷安人氏,不知大人?”

    文四宝闻听大喜,面露喜色的笑道:“在此千里之遥,难得得见老乡一家,实在是难得的很啊,本官乃是密州人氏,实属同乡也!”

    文四宝喜罢,突然心头略过一丝阴霾,虽是在脸上一飘而过,随之问道:“夷安何处?”

    “郑大司农故里盐铺。”

    文四宝闻听此言再无疑虑,顿时笑逐颜开的小声道:“果然是同乡不假啊,在下乃是相州文家庙人氏,实乃地地道道的乡亲。老哥怎会流落至此?”

    瞎叔一指树疤似的瞎眼,故作冤屈的哀声道:“富家地主横行乡里,又加上去岁水河倒灌,斜山湖洪水肆虐,颗粒无收,不满主家欺压,大打出手,伤了人,也抢了己,不得已才拖家带口流落至此,流亡途中,家里人得疾病而亡,如今只剩我父子三人,还请大人网开一面,给老朽寻一活路。”说的是言辞恳切,略带颤音,听的人无比动容。

    文四宝紧抿双唇,最后长叹一声道:“还未知老乡如何称呼?”

    一语问的云舒哑口无言,心思电闪,顿时笑得猥琐,令人生厌的瞎眼更加骇人的嬉笑道:“老乡你说姓啥就姓啥。”

    文四宝闻听此言恍然大悟道:“老乡不必忧虑,手实貌正,造册户籍之事只是小事一桩,如今聚集在长安周边的流民足有几万之众,朝廷哪里会派人一一核查,到时候还不是本官一笔带过之易。”

    云舒闻听大喜,可是自己乃是阚棱之后这个事实却是万万不可在此示人,只得脑速飞转的苦思冥想,道:“大人,在下家母姓凌,又生在苦寒之地,便叫凌寒吧,不知大人可否?”

    文四宝摇头苦叹一声,悠悠道:“哎,本官也是苦寒之人,若不是琅琊郡舅父之恩,哪里会有本官今日,也罢,待会你到书吏哪里造册登记,本官自会叮嘱一番,几日后到周家里长哪里取回户籍牙牌,此地乃是贫瘠之地,可愿在此地开垦土地安家落户否?”

    “如此多谢大人念及同乡之情,此地东边是浐河,种地不缺水便是良田,前面高岗南边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无主之地,你看好就行,不过岁赋徭役不可怠慢,免得本官难做!”

    云舒当然知道,在此安家,分得几亩薄田,赋税徭役那是必不可少,自然满口答应,又许诺日后定会登门答谢之语,文四宝虽是小官,但却是没有把此话当真,就算是没有同乡之谊,朝廷严令安置流民也是其份内之事,不敢怠慢,如此一来,芷阳县境内也多了一人赋税,也算发了一分光,散了一分热。

    如此瞎叔便成为名副其实的一家人,家主凌寒,因家父阚棱,在山东棱与凌谐音相仿,于是便依父名为姓,也不算失了门楣。

    两个孤儿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瞎叔的义子义女,名曰凌无忧,凌无愁。他俩本来姓吴,这样人前人后的叫无忧无愁旁人根本不会在意。原本令云舒忐忑不安的身份一事就这些戏剧般的完美收场。本来还打算大开杀戒,再次带领着这两个孤儿隐遁山林的想法,云舒想来可笑,真真是世事无常啊!

    待冻土未开之时,公廨署衙便来人丈量土地,将高岗叫做凤栖岗,埋设界石,岗前大片的荒废土地约有百亩全部划归凌寒耕种,岗东边的百亩芦苇荡也一并划入,毕竟还有一双儿女,因其右眼残疾,不能视物,免除徭役赋税三年,凌寒喜不自禁,洋洋自得,暗自感谢同乡文四宝,殊不知如此近二百亩的土地,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的税赋。

    有了地契文书,云舒孩子般的咧嘴傻笑,终于从黑夜中等来了天色大亮,第二日便奔赴灞桥县衙,登记备案,再到官府指定的铁铺签字画押后购买锨镐锄杈所用农具。正为自己身上所带铜钱发愁,仔细打量这灞桥镇才知此地有多么的五脏俱全。

    灞桥镇乃是长安城东第一大镇,出入关中唯一通道,商贾云集,车队隆隆,不少豪门世家皆在此地设有库仓重地,一来可存放各种各样的货物,二来为押送货物商队提供住宿吃饭之所,免得风餐露宿货物丢失。

    所以各个大族的钱庄宝库为了方便,在此地有铜钱兑换成金银的业务,方便商队交易,便于携带。除去一定的火耗倒是十分便利,再说商家重信,童叟无欺,还算公道。打听之下云舒才知,如今大唐法定货币乃是开元通宝铜钱,金银只是在世家大族的钱庄中有所兑换,于是各地商家渐渐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将九成以上足金为准,一辆金子可兑换七千二百文,到七千五百文之间,土金就是含有杂质的不纯的金子兑换的就五花八门了,各个钱庄自行规定,没有定数。

    云舒自从在龙王山经深思熟虑,借尸还魂后,便随身带着十几个金饼,和几贯铜钱就消失了,所以身上倒是不缺钱财。

    可是到了一家五兴钱庄一问门口知事小二,吓得小二一个劲的喊掌柜的,掌柜的带着几个彪形大汉来到一问,才知闹了一个误会。皆因云舒打扮的甚是吓人,钱庄中人还以为云舒的江湖游侠,来此闹事,云舒也得知了此地可是大有来头,乃是如今名动天下的五姓家族共同承认,可以相互兑换的一家钱庄,云舒手中拿着的哪个十两金饼可兑换铜钱七十多贯,每贯钱重六斤四两,折算下来足有四百多斤,差点把云舒惊掉下巴,以前在洛阳时皆由楚嫣儿和云清经手,今日才知后世钞票的便利和好处。

    好在灞桥镇一应所需,应有尽有,无奈只得到了车马行定制了一辆牛车,将打造好的农具,木材和沉甸甸的铜钱,米面油盐,麻布铜盆,锅盘碗盏等等生活物资,路过一家器具店时发觉此地还有胡商经营管竹琴瑟乐器的,顿时见猎心喜的又买了一把七弦梧桐古琴和一把奚琴。这样一辆牛车哪里会装的下如此多物,于是便雇请了木器店的马车一起送到凤栖岗。如此一来哪个金饼所兑换来的铜钱已经所剩无几。

    一个瞎眼乞丐,在灞桥镇上如此一番挥金如土,虽然引来多人侧目,不过也没有激起什么大的波动,毕竟灞桥南来北往的巨富豪商多了去了,众人好奇的是哪人的长相,真真是望之生畏,避之不急的令人讨厌。自扮丑陋的云舒哪里会在意别人的憎恶,常言说走自己的路,何必在意别人说。

    正值农闲季节,凤栖庄中佃户皆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之时,云舒便找到了庄中里长周至,此人四十上下,面目清瘦,双目和蔼有神,江南人氏,倒是很好说话,自然也知晓眼前求自己的瞎眼乞丐乃是本地县丞的同乡,流落此地安家以后也算是一村人,自然满口答应,不过令周里长诧异的是这个瞎眼乞丐哪里来的钱财置办了如此多的东西,大概是与哪同乡县丞有所牵连,便不再过问,吩咐庄中闲着的劳力出来帮助云舒老少搭盖房屋,开垦土地。

    本来这些佃户心不甘情不愿,可是闻听瞎眼乞丐说是每人每日两文大钱后个个都争先恐后的干劲十足。

    再说这凤栖庄庄主周方,乃民部一从七品书记小吏,怎奈天不作美,刚刚成婚后不足半年便得急疾撒手人寰,魂归西去。空余国色天香,沉鱼落雁的娇小娘子令飞烟每日里以泪洗面,朝愁幕雨,好不可怜。

    这周方虽为小吏,却是不可小觑之人,其父乃是江南鄞州水军都督周纪衡,手下几千水军,骁勇善战,乃一良将,因平叛辅公炻有功,殷实的家产再加上略一疏通便将长子周方送至京城为官,以图后事。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老来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难免老怀悲催,涕泪横流,可是布局京都的一众产业却是丰厚,米铺,布铺皆有涉猎,悲痛之下便派遣家中老管家周至前往京城代为搭理。

    周方之妻令飞烟乃是江南一商贾之女,生的娇俏可人,千里挑一,明眸皓齿,美若天仙,知书达礼,温润贤惠,更是熟知经营之道,婚后便接手搭理京城产业,搭理的井井有条,一丝不苟。

    春暖花开时,万物复苏,江河开冻,大唐贞观元年的第一个春天迎来了阵阵暖意,凤栖岗前背依斜坡,面朝浐河西岸芦苇滩涂,周围被几棵野杏围绕的三间茅草屋便展现在众人面前。

    茅草屋前远眺巍巍秦岭风雷山,旁边浐河清流涌动,芦苇莎莎,瞎眼凌寒带着义子义女,除去了破衣烂衫,没有了邋遢污秽,子无忧一身青色麻衣,丝线捆拢长发,倒是一个俊美少年,其女无愁面白粉嫩,白里通红,灰色夹袄显得浑圆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