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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旧梦将醒(4)

    破旧的红门、荒芜的庭院、挂锈的铁剑——它沉默地放在匣里,被风月侵蚀了寒锐。

    张展晨练后自内屋换上墨色的衣裳,立在匣前,用粗糙宽大的手掌轻抚他。渐渐,八尺身躯遮住的阴影盖住了木匣。在微风中,他曾经那头乌黑的长发,也会夹杂抽不尽的白丝。

    他,已经老了。

    “对不起,世难。当初的事,我别无选择。”张展浑浊的眼眶里有泪,但很快就被凶狠与阴厉替代。他又闭住了双眼,回忆起当初审讯第五云的画面。

    ——少年在为当初放下的错感到愧疚、恐慌,然后亲眼见他拾起内心,变得愈发坚强、勇敢,像一头幼狮,发出坚定的怒吼。

    “大人,你们犯过错吗?”

    “我也犯过许多错误,有大有小,有的不可饶恕,有的违背良心。”

    可他最不该放下的错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被希望遮蔽了双眼……他做不到像第五云那样,重新拾起……他本应该守护的东西。因为那些都不再了,他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

    一五五年,大雪若棉絮般覆住紫郡。

    高瓦上、枯树上积着柔软的雪褥子,等人猛地一揣,它们皆会簌簌抖落下来,像一场冰雨。

    自紫郡公主苏清霁远赴承若国后,张展作为护卫行军统领,归来后被国主提了军级,顺利成为京畿营副将。

    十二月二十七日。

    张展妻室叶氏临盆,张府全家上下都为之操劳,令寒冷的冬季都不禁燥热了许多。

    酉时,天色渐暗,暗淡的白光在天空厚叠乌云里晕染了一片。

    大雪依旧纷飞,从清晨起就没再停过,且见薄雪堆叠,慢慢越过门槛,将所有颜色都化作了白色。

    张展披着厚氅,一身暗甲在焦躁的碎步里叮铃作响,一干下人也立在一旁低着头不敢言语。他怎么能不焦躁?稳婆刚传来噩耗——母女两难,只能尽全力护住一个。

    “保大的!保大的!”张展对着屋内怒喊,“稳婆,无论如何都要给我保住叶儿!”他奋力地捶打石柱,任鲜血染红拳侧也不顾及,“怎么都要保住叶儿!”

    一干下人无人敢出大气。

    门嘎啦的声音兀地响起,是稳婆急匆匆地推门喊张展:“张将军,官人她有话想和你说。”

    张展立马推门而入,朝睡在床上仅用一张薄纱遮挡的叶樱跑去,泪水忍不住地往下掉。

    “阿叶,你说。我在,我在呢。”

    她大汗淋漓,呼吸时肌肤勒紧锁骨,面色苍白若纸。白褥下的鲜血却慢慢地浸透,开出一朵殷红的花,从床角边上流下。

    “阿展,那是咱们的女儿!”她用仅存的力气哭喊,“即便是死,我也要保住咱们的女儿!”

    张展颤抖着抚摸她额头,泪流满面:“可你会死啊!没了孩子,咱们还可以再要!可你没了,就真的没了……”眼泪划过他锋利的颊角。

    “听我的!听我的!”她忽地嘶声大喊,“若是你敢不要她,我就算活下来也要去死!”她用小时候就喜欢的怒瞪目光恶狠狠地看张展。

    他咬紧牙,重重点头。

    “听你的,我听你的……”他放开她的手,大声对稳婆喊,“听见没有!听她的!必须要保住孩子!”可当他离开时,却在稳婆身边微微一顿,掐住喑哑的嗓子低声,“必须保住叶儿!不然杀了你。”

    稳婆一颤,便与张展掠过。

    毫无疑问,她听见了。

    雕花木窗外。

    张展立在窗口久伫,却只能见窗内一张薄纱与越发虚弱的叫声。他紧抓窗木,忽然“嘣”的一声,将窗花都给捏碎了。

    “会母女平安的。”一旁陪伴他的元世难低声,轻按他的肩头,“当初秋璇也是如此,最后也是母女平安。”

    张展这才稍微安静一些。

    “母女平安!——”倏然,屋内传出稳婆欣喜的喊声。

    张展听后,立刻冲入屋内,却没去抱稳婆怀中的孩子,而是直奔虚弱躺在床褥上的叶樱。

    他握住她的手,泪流满面,但有着难以言说的笑意,先是哭着笑,再笑着哭。

    她说:“阿展,你笑得真难看。”

    “再难看,不也有你喜欢吗?”他将她紧拥入怀。

    元世难立在门外,也露出欣然笑容。

    他从稳婆手上接过孩子,令所有人都候在门外,然后默默关上房门。他瞧着襁褓中的孩子,不禁想起张展曾对他提起过他与叶樱的过去。

    ——叶樱与张展一般,都是西域城人。不过他们二人可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孩子,只是一破败街衢上的两野孩子。

    他们俩一起野大,一起熬过饥荒,见过饿殍遍野,人人相食的日子;一起在村里长大、吃着百家饭、幻想着日后有所作为后造福乡亲;一起说过“以后长大了我娶你”、“以后我才不要嫁给你、你那么黑”的年少胡话。

    直到在他即将远赴紫郡参加武试的那一天夜里,她对他说:“无论你是否考取功名,你若愿意回来见我,我都愿嫁于你,就算你一直这么黑。”

    而她在她嫁于他的那天夜里问他:“为何你考取功名后还肯娶我。我的容貌算不得上品、德行也算不贤淑。在这紫郡城中那么多的大家闺秀女子你可挑选,你为何还惦记着我这么一个西域城的野女子?”

    他应:“那我说了你不准生气”

    她点头。

    “确实,你的容貌算不上上品、德行也算不上贤淑。可你知道吗?人这一生会遇见许多人,匆匆一瞥的惊鸿或是一霎而逝的心动,都不过是盛放的烟火,可美丽烟火后呢?人这一生算不上长、却也算不上短,却是烟火绽放所不能斗量的。我是个粗人,但我知道我的时间只够爱一个人。”

    “但你还能遇见更好的人。你的时间明明可以用来爱那个人的。”

    “你所说的爱并非是爱,而是一时的欢愉与欲望在作祟。你觉着这个好,你会为之爱,可在等欢愉褪去后,就会是欲望的厌恶,而后,他们又会去奔向下一次的欢愉。与你一起,我相信不仅会有已经绽放的烟火,还会有更多数不尽的烟火。更何况,你我正在绽放。”

    一向野性的叶樱也慢慢变得和她的名字一样,依偎在张展怀里:“你怎么也会说这些文绉绉的话了,是不是在元世难那里学来的?”

    “跟着他,多少也耳濡目染一些。”

    冬天的风愈发冷冽,吹入元世难的衣襟里,将他从思绪里拉扯出来,然后又望着怀中的孩子。

    “世难,在笑什么呢?”张展笑着从屋内走来。

    元世难颔首,笑着将孩子递给他:“没什么。”

    张展接过后,笑容如花儿一般绽放,更盛这世间最美的烟火。

    一月未尽,厚雪都还重重地堆叠在砖瓦上。

    张府中飘起与雪一样的素缟衣摆,白旗在冬风的啸声中狂荡。

    张展抱着不足一月大的女儿张叶樱久坐棺椁前,任风若刺、雪若雨般扑打在他的脸上,他仍旧无动于衷,像是就此在雪中化作冰雕。

    这是叶氏的葬礼,张展赶走了所有人——她产后不足一月,身子孱弱,溘然而逝。

    “张展。”

    熟悉的声音落在张展的耳畔,他并没有发怒着吼叫让他离开,而是从呆愣中缓过神来:“世难是你啊。你来了……你也来看她了。”说罢,他便又回头望向积雪铺满的庭院,双眼干涩,空洞无神。

    “张展,她走了。”元世难安慰。

    张展没有回头,悲伤地说,神情落寞:“是啊,她走了,现在就只剩下我和孩子了。”

    “你不还有我吗?”元世难认真地盯着张展的眼睛,微红眼眶。

    张展终于转过头来瞧他,可泪水却直在眼眶里打转。

    “世难,我只剩下你和孩子了……”他哭了出来,没有声音,“我只有你们了……”

    “会好起来的。”元世难搂住他的肩。

    冬岁,一六一年。

    冬日临近,秋末的寒气越发湿重,浓雾时而沉下、细雨持续不停。

    张展立在屋檐下,瞧着在水中戏耍的二人——其一是自己的孩子张叶樱、其二是元世难的幼女元箐箐。他一脸宠溺、目光中满是爱意。自叶樱离去后,他便将所有的时间和爱都留给了他们的孩子。

    “小心点,别摔倒啦。”他喊,笑容满面。

    “你瞧他们二人玩的真开心。”元世难也笑着走上前,灰色长袖轻颤后负手。

    张展亦点头,目光却不曾移动半分:“她们俩的关系真好,有点像……”他没说下去,却回眼瞧元世难。

    “是啊,真像。”元世难也瞧着,可他的声音却忽地一沉,“张展,那些潜藏在紫郡的黑影快要动手了。”

    张展面色也随之沉下:“你也察觉到了。他们快按捺不住欲望,要吞噬这安定的紫郡城了。”他的语气愈发严肃,“那些东西很可怕,曾经七国同盟一起攻入东归屠杀也没能抹去他们的影子。如今,他们死灰复燃了。”他颔首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重重地叹了口气,“七国很快就要大乱了。”

    “他们到底是什么?”元世难眉目紧锁,“怎么都杀不死!”

    “巫马,一个可怕且诡异的组织。它们拥有诡秘的秘术与非人之力的异类。”

    “国主为何不早日出手呢?不然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幅红紫乱朱的局面。我们一旦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到时,奸吏当道、朝政动乱、兵戈扰攘、百姓更是苦不堪言。而且,如果让那样可怕的组织掌控了紫郡,那战争……”元世难握拳,心中愤愤。

    “太晚了。自东归王朝湮灭后,七国各王便夜郎自大,自认屠尽巫马,甚至还将扶持自身的盟友七涟都尽数屠戮,挥洒出隐史上史无前例的动乱‘七涟之谢’,可巫马是杀不尽的,比淤泥里的蛆虫还难缠。而我们过得太过安逸,所以黑暗又一点点爬了出来。”他含眸凝视元世难,“曾经我们入无法家拂士,出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都怪我无用!一生就止步于五品官员,无法为天下解忧、为百姓求福祉!”他自恨。

    张展轻拍他的肩,就像当初他安慰自己那样:“这不是有我吗?我掌管京畿营与紫荆卫双营,想必巫马也不敢贸然刺杀国主。这紫郡,有我冷影之将,巫马也不敢太过放肆。”他轻声叹息,“可虽有我护紫郡,但我只是一介武夫,这朝纲大事还得文吏们施力。”

    “有你,这紫郡足以。”元世难稍定心神

    ——谁也没想到,最先发疯的竟是紫郡国主苏沽。

    第一六二年,一月末冬。寒风也难以流入紧闭的新曌宫内。

    东宫太子苏芮正跪在床下。坐在床上身形削弱且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是紫郡国主苏沽。他年岁已过古稀,一身暮气沉若黑云,可那双迥然欲烧的眼眸却直勾勾地盯着床下的苏芮。

    毫无疑问,这是回光返照。

    “你是不是盼着孤死了?好继承孤这千里江山、千年国祚?”他沉声,声音沙哑。

    苏芮慌张磕头,声音急切:“儿臣不敢!儿臣愿父王寿与天齐,一路青云可踏破凌霄,定这天下千百平靖。”

    “哈哈哈……我的孩子啊……”突然,苏沽让一边内监扶他起来。他用尽全力颤颤巍巍地走,掠过苏芮去抓置架上的宝剑。他将剑抽出来,顿时寒芒乱射、剑锋乱鸣。

    苍老的苏沽瞧着倒映在剑中的自己,疲惫地叹了口气。

    “想要吗?国主之位。”他又问。

    他只是在等自己的孩子给他一个真心的回答。

    苏芮低喊、匍匐在地:“儿臣不要!儿臣只想父王龙体安康,早日恢复过来。”

    “你真的不想要吗?你说出来,孤可以给你!只要你肯说出来,孤就给你!”他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漆黑的血,“只要你肯说出来……”

    苏芮急得连忙爬过身,双目含泪地摇头:“儿臣不要,只要父王安康。”

    可剑忽地就落在苏芮的颈脖上,轻抡的声音却戛然而止,是剑迟迟没有斩下去。

    “你怎么就不想要?!你满宫的奸臣污吏,你甚至还与最该死的巫马勾结!那可是巫马,是毁灭东归的邪恶!你为了这永生都不能踏足的江山、为了这让人堕落的权力,你还有什么不能做的?!亏你还是我紫郡的太子,你怎么能如此愚笨!你至今都还没能有一句实话,你到底想骗你父亲到什么时候?”剑锋压得苏芮的颈脖流出鲜血,“你但凡说一句想要,孤便拱手赐予你,可你…可你……”他剧烈地喘息,愤怒逐渐涨红他的脸。

    剑掉落在地上,发出锵然的脆声。

    “父王,儿臣知错了!儿臣归宫后,会立刻将那些贪官污吏驱赶,还会将所有巫马都杀尽,保紫郡安定。”苏芮惊慌失措,这一次,他虚伪的神情里真正有了害怕,“儿臣再也不敢了!”

    苏沽闭眼吸气,却想也没想就提剑挥了下去。仅一刹,苏芮连喊叫声都没有,就见他泪流满脸的头在地上滚动着,然后鲜血从颈脖喷溅出来,洒满了华贵的纱衣与奢华的锦缎。

    慢慢地,他无头的尸体倒了下去。

    苏沽流下泪,可他的双眼却是通红的,仿佛有什么恶鬼占据了他的身体,想要借着死前的浑浊做些可怕的事。

    血未凉透,苏沽便立在宫门处,对一旁的内监低言:“传旨,但凡与巫马有关系的皇子,即刻诛杀!立三皇子苏德为新主。”

    登时,朱红铜门大开,星点的火把在风中都要吹熄。

    宦官们尖锐若鹰唳的叫声回荡在宽阔的新曌宫中,令候在宫外的文武百官也听得清。

    极快,漆黑的天空中也全是宦官们的传旨声,而后,整个紫郡都为之震动,钟磬也发出振聋发聩的巨响!一撞借着一撞,繁弦急管。

    ——

    “护住二皇子——”

    “都让开!”

    “阻拦者格杀勿论!”守在宫外的二皇子苏岳群所领军队最先反叛,随后文武百官们也出现骚动。

    京畿营逐渐压不住,但刀剑仍还纳在鞘中,却也蓄势待发。

    ——

    苏沽令内监紧闭了宫门,烛火飘曳骤停。

    他坐在血泊中,抱住凉透的苏芮,惘闻宫外骚乱、喧嚣不断。

    未及几息,苏沽就慢慢抬起头,目光不解地望向这个从小就服侍他的内监:“阿林……”可还等他说完,细针便从他的胸口刺透,挂出一阵血剌剌的红丝线,“你……你竟也是巫马……难道,是你……”他连吐鲜血,头无力地垂在苏芮身上,就此死去。

    “刺客——有刺客——”内监再度发出惊慌的喊叫声。

    “老国主遇袭!老国主遇袭!”

    ——

    嘶喊中,刀剑纷纷出鞘,铁甲与刀剑的碰撞声不断响起,聚集的火光在暗夜里如若熄灭。

    拼杀与血光中,张展所领京畿营、紫荆卫很快镇压叛乱,但混乱中二皇子苏岳群却被奸臣所害。

    “有刺客!有刺客!”

    “封锁清曌宫!”

    内监们的刺耳尖叫声撕破了紫郡沉寂数百年的夜。

    这一声便令夜下的暗流全盘剖开来,并放在千万人都能目视的天下,摆盘紫郡这座巨大之城与数千万人的命的棋局。

    寒冷夜里,细雨中仿佛夹杂着难触的雪粒。

    它们看似微不足道,可待一夜过去,整个紫郡城就会被积雪覆盖。那时,整个山河都会陷入冰寒,天下将会陷入动荡。

    乱世,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