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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旧梦将醒(5)

    当粒粒细沙堆积成暗黄的海时,风会卷起狂沙,浪会凝在拍出的旋里。

    沙幕被风积成丘壑,可屹立千年的席乐尔之都却如一朵石莲般盛放在毫无生机的荒原里。以巨石雕琢而成的城墙里,是七国之教“泽天·无处”的根本,它被七国予以凡世之名“子楚教”,而它的天教之名则被世人遗忘,就连它为何存在、赋予何种重任也被彻底忘却。

    一六三年,前所未有的沙尘暴将沉寂数千年的泽天·无处席卷,风沙迷住了眼,掀起遮羞的旧布。

    那年,如阴影般无孔不入的巫马终于将泽天·无处的长老厅堂蚕食得一干二净。一时间,隶属子楚皇室的八旗之军也如潮水一样涌入封闭多年的席乐尔之都,漫天荒沙里镶黄、正黄、正白、正红、镶白、镶红、正蓝、镶蓝八色之旗赫然将单调的都城装扮,就连鲜红的血色也毅然加入其中,将暗黄沙漠染成了血色。

    仅一夜的战乱与风啸,“泽天·无处”彻底易主,这个自古史便矗立不倒的古教也被巫马彻底掌控。一代教宗布德尔·肖·卡雷,凡世名:楚柯肖一脉皆被屠戮殆尽。同年,长玥希尔团、凡世之名:夜星之人——附属教宗一脉的秘术军团也纷纷隐匿尘世,不再现世。

    这个当年唯一逃过逐裂之始的隐秘组织终于迎来它们的浩劫。

    “走!带着知语走!她是子楚唯一的希望!七涟之六,破讪。”

    这是藏在暗道内的余开化所见教宗布德尔·肖·卡雷,亦是七涟之七、凡翼的最后一句话。此刻的教宗正立在雕刻繁冗图案的法阵内,一身素白的衣衫,长发与衣袂在狂风中飞舞,面容愤怒狰狞。慢慢地,阵法以他手腕部滚烫流出的淡金色血液为养料,并滚滚地流动,而他口中更是念着拗口难明的咒语。

    “立于诸天之巅、捻风与荒沙无音;堕于阿鼻之狱、受火与岩浆无形;定于无边之际、遁无与真空之感……秘——黑焚!”待他一念完,阵法中的血液都沸腾为雾气,强光在不断地从教宗身上释放,但鲜血也从他的七窍中缓缓流出。

    秘术,是要付出代价的。

    一霎间,诡异如黑夜的火焰在无端燃烧!它们一片片地往阵法之下的阶梯落去,有如神明之罚,沾到的人都会在一息之间被烧成灰烬,甚至连叫喊声都来不及发出。可阶下的八旗之人却依旧如恶鬼般朝上狂冲。他们每一个人都杀红了眼,不顾生死。不止如此,还有“泽天·无处”信奉无妄之神的新教徒,他们也在以秘术强化自身力量,往上迅速冲去,可仍然逃脱不掉黑焚的灼烧。

    “水有千形、无处不生、风叶难落。秘——弱水。”同样晦涩难懂的声音从八旗之中响起,依稀可见人群后方,有一同样黑衣的女人坐在一干教众的中央。但那个女人是以四周教众之人的鲜血为引,催发克制黑焚的秘术。

    刹那间,水与黑色的火焰在冲撞中相互交融、碰撞、爆裂,然后化作一阵蒸腾雾气消散不见。

    “特露希尔·雷·特固!你这叛逆这人,竟敢投身巫马!诸神之魂会将你逮入地狱的!”教宗楚柯肖怒吼着,释放出更多的火焰阻挡,但仍然有人冲入阵法中。

    “你太老了,只知刻板地守着七神留下的东西,却不知其中蕴藏着何种奥妙!那是足以征服天下,掌握生死的秘辛啊!可你却严禁任何人去触碰它!”她冷声回应,四周的教徒也一个个被吸干死去。

    阶下的人怒吼着,他们挥舞手中的剑,化作钢铁的洪流,令教宗楚柯肖不得不停止施展术法与他们近身鏖战。可随着术法的停止,火焰对人群的压制也消失了。一瞬间,人流如洪水般喷涌了上去。一刀、一剑,再一刀、一剑,在混乱中挥出密织如布的剑光暗影,将他素白的衣衫一点点撕碎。

    “以七之神落歌之名,诅咒你的尸首受秃鹫啃食!灵魂受恶鬼撕扯!后世受分尸之痛!”楚柯肖无力地抵挡着,奋力吼出最后的诅咒。

    巨大的厮杀声与成堆的尸首中,楚柯肖的躯体很快被撕成了碎块,由金色的血液浸满了阵法。

    “退回来!”特露希尔·雷·特固见此大喊。

    可话音未落,难以阐述的巨大黑莲就从阵法上绽放出来,释放出世人惊叹之炙热与美艳。那是黑焚所化的火舌之莲,拥有足以吞噬神明的恐怖之力!毫无疑问,火莲散去后,阵法中的一切都消失殆尽,哪怕是尸骨、刀剑都化为黑烟,无一留存。

    “该死!”特露希尔·雷·特固怒声,皱紧秀眉,“搜寻他七涟之七的信物,那是神明才能摧毁的圣物!绝不会消失不见!还有,找出圣女布德尔·知语·平雷。寻得者,重赏!”

    立刻,潮水般的八旗之人涌入了封禁数千年的秘宫,破开封藏七神之秘与白雾之秘的石门。

    萦纡的暗道中,持续传出余开化急促的奔跑声,紧随而来的是如千万铁蹄纷踏的脚步声。

    ——他可能逃不掉了,但他答应过挚友要护住他的女儿!

    他趁机躲在暗道的水边,身躯蜷缩在阴影里,将不哭泣的圣女楚知语紧紧护在怀中。待人群一过去,他又翻身而起,将那枚象征七涟之七的信物紧紧地缠住她的手腕,然后将她放置在早已准备好的木板上,仍由她顺着水流流向黑暗里。这是肖柯楚告知他的方法,他早知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密道内的暗流会涌向远离席乐尔之都的一片绿洲,那里会有忠于教宗的子民与信徒替他守护圣女,而这里则是暗道与暗流唯一的交汇点。

    但他也没想到,就是这一别,就再也寻不到她。

    夏末冷雨挥洒在幽寂的黑水湖上。

    黑水笼观刑室内,铜灯烧着细小的火苗。等铁门一开,冷风就会呼呼地往里送,将热气与人气都给赶走。

    余华开坐在藤条长椅上,靠着木窗的缝隙远眺荡着涟漪的黑水湖,游在湖下的鱼儿也急不可耐地浮出水面。他抽着一杆青铜烟,烟头已经没气了,但是他就是端着不肯放下。光影里,他眉宇的皱纹深深的,像画上去的黑线。

    “余老,公主派人送来口信。”廖太一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

    余开化回过神来,随意松散的长发被他束住,一脸惆怅:“说。”

    “传令:余开化次日酉时前入宫面圣。”

    “好。”余开化摆手,又转头望向平静的湖面。

    廖太一退下,室内又恢复了寂静。忽地,窗外一只鸬鹚划地冲入湖面,叼起一只金红色的鲤鱼就扑翅腾飞而起,隐入云烟,再也不见。

    “难道又要像十几年前那样吗?动乱再起,天下不安。所有的朋友都被害死了,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了。月悦兮、楚柯肖……”余开化紧抓烟杆的部位竟在他巨大的膂力下弯曲了起来,微虚的眼睛里藏着阴厉的寒光,再等他松开时,烟杆已经不能用了,“巫马、七墟……不管你们所图为何!我绝不会让你们得逞!”他将烟杆收回,又从怀里取出一个一样生锈的铜杆,神色愈发惆怅起来,“他的孩子,楚知语。你在哪里……”他闭紧眼,又想起了过去。

    “七国之晤吗?夜昔你是知晓了自己大限将至,所以为了让生性善良的阿颖不再被卷入七涟、巫马的斗争,准备豁出一切将他们从阴影里拉拽出来吗?你这场棋局,未免下得也太大胆了些!可这样才是你啊,爱自己的妹妹超过了一切,甚至为了她能牺牲自己的命……”

    细雨在风中瞧不见。

    庭院内的人簌簌退下,是公主派宫人送来的口信——次日酉前入宫面圣。

    他目送那人离开,便一直立在门檐下,仿佛在等即将到来的人。不多时,红门又被人推开,是藏匿在一身黑衣下的子月先生——他的模样不改,面容干瘦却精神矍铄,脸上带着一抹温柔的笑,白发整齐地箍在发簪中,素衣蔽体。

    “来了。”张展低声,远远地注视。

    子月先生未走太近,礼节地立在五尺开外。

    “公主传你口信了?”他说,可笑容却消失不见,神色一凝。

    张展点头,皱眉:“七国之晤应是有消息了,不然公主也不会这么急着招我们入宫。她的棋盘已经备好,在等我们这些棋手入局。”

    “你怎么看公主的决定?”子月先生也眉目一凝,严肃爬上他满是皱褶的脸。

    “很显然,这是公主与七涟给我们下的套,但也是我们极佳的出手时机。”张展低低地吐了口气,语气低沉,“当年。公主一派与藏在紫郡的七涟杀死我教不少信徒,令我们花费上百年步下的暗网就那么轻易地被剔除了。现如今的我们刚刚修养不过十几载,在紫郡的布置尚未恢复,比起当年远远不及。若不是那人当年识得局势,当下立判牺牲弃子,这才将为数不多的人留存下来。”

    “真想一次就杀了她们啊。”子月先生冷声,“该死的紫郡公主与七涟之一!”

    张展摇头:“根本做不到。经历当年之事后,宫内的戒备更加森严,就连七涟之主也重新回到公主身旁。我们根本无从下手,就连她身边的那个阿颖都足够神秘,更是难得一见的高手,即便是我都没有必胜的把握。而且她们一向谨慎,身边的人也是她们亲自挑选的。若是一般的刺杀或下毒,定是无法成功的。”他的面色逐渐疲惫起来,“如今,七涟之主的身份依旧不明,若是贸然行事,只怕会被公主抓住把柄,并以此为契机,对文武百官进行清查。那时,我们将会寸步难行……又还如何能在短时间内翻身呢?所以只有弄清谁是七涟、谁是公主,制定一场绝妙的计划——杀掉公主,擒住七涟之主,并将公主之死嫁祸七涟,才可令我等顺天下之大义,应民心所向,除叛贼、灭污吏后将这千年国祚收入囊中。”

    “可台上之人谁是真?谁是假呢?”

    “当初,是由我亲自接公主与阿颖姑娘回宫的,所以公主必在他们二人之中。其实仅凭这一点,就足以铤而走险,再现当年之乱世,可如今巫马力不如前,一旦失败,满盘皆输。所以,我们一旦出手,定是雷霆一击,势必要将她们在破竹之势间摧毁。”张展眯眼,“但我有一事不解。公主一直令我彻查故里是为了故意混淆她与七涟间的关系,那她现在又为何要冒险远赴七国之晤呢?如此作为,她之前的布置不就白费了吗?”

    “不顾一切将一切都摆在棋面上,是能逼我们出手。可同样,她也会有性命之忧,紫郡亦有灭国之虑。在她们占优的局势里,这属实是一鲁莽,不似公主一贯的作风。”

    “在我看来她这次如此着急摆盘应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过这其中原由,我也不知,就连那位也难以知晓,但是这次公主远赴七国之晤确是我们不可错失的良机。她远行在外,孤立无援,七涟之主也会时刻护在她身边,所以只要能将此次远行队伍尽数诛杀,那我们便毋需顾及谁是七涟谁是公主。”子月先生轻捋长须,缓缓道来,“内部同意了此次行动,就连那人也觉得这是一极佳的机会,不过他要求我们尽快弄清她为何如此着急。这是唯一我们所不知的变数。”

    “就不怕这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陷阱?就等着我们去跳吗?”张展出声提醒。

    “你见过谁害怕光亮吗?从来都是立在光亮里的人害怕黑暗里的怪物。当年一事,巫马在紫郡的布置虽有所削减,可中坚之力却趁此更上一步。”子月先生眉眼里有得意的笑,“也幸好,你不是敌人,而是我们的朋友。不然你会是一个异常可怕的敌人。”

    “不必以朋友相称,你我还没有那么亲切,只是各取所需而已。”张展言辞犀利,“我一直有个疑问想问你。”

    子月先生闻此大笑,双肩与白发在风中抖:“但说无妨。”

    “你怎么会相信我这么一个连挚友都会背叛的人呢?”

    子月先生摇头:“当然不相信,但我相信她对你的重要性。是你那份为了她连挚友能背叛的决心让我动容。当初为了让你加入我们,我可受到内部不少的非议,但现在看来,拉你加入我们是明智的决定。”

    “可你们就不怕我为了更大的利益背叛你们吗?”

    “不怕,因为你已经什么都不剩下。加入了我们,你的命是我们的,你女儿的命是,你的仕途是,你此生的名声是,你的一切都属于巫马,不再属于自己。”子月先生的面容倏地阴鸷起来,像一头年迈狡猾的黄鼠狼,不过很快,他的阴狠消失了,又变成了以往那副温煦的模样,“你女儿的事不必急。如果你表现得好的话,或许不需你那宝贝干女儿的神魂去祭祀那最后一步。”

    “还有什么办法吗?”张展的语气猛地急切起来。

    “那人说要见你。他或许能为你乞来神明之血。”

    “他?”张展定在原地,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所有关于那人的消息,却怎么都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框架,“七墟之主?”

    “嗯。今夜,丑时,会有人来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