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夜川 » 第二章 川一

第二章 川一

    大川世界,别名大川仙界。

    古史无痕,自人族可寻史记开始,人族便在九条规模与体量极度庞大的川河水域附近生存,固称人族生活之地为“大川”。

    人间凶险。

    彼时世间到处遍布蛮荒恶怪,弥漫秘诡魑魅,当真是穷凶极恶,无比恐怖。但不知为何,唯独这九条大川流域附近,各路妖魔鬼怪似乎有意避之,即便尚有,其数量也不足川域外十之一二,缓和太多。大川好似是天佑人族,特划的生存区域。

    也道人族气运昌盛,近千余年前,仙祖金三以数十年与邪魅孽妖杀戮的经验为根,探索、研究出了专属于人族的修行方式,而后大公无私,将那最最基础、简单,也是最为重要、关键的,可谓之“修行种子”的功法,传于世人,泛于世间。

    随着“种子”在人间落地生根,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各路修行方式好似井喷般涌现,一时间修仙者无数,宗门林立,造就了好一番修仙盛况。自此,人族最为巅峰的时代就此徐徐展开,就连那九川外,某些人族大能也敢稍作试探,有所了解,终于不再是人族的绝对禁区。

    此时此刻,一明川流域,千洛山脉,白昼宗,一处山腰。

    漫漫青石长阶上,清风徐来,不仅吹得无数柳条飘摇,也吹动了一位白衣青年那坠于衣角下的细长麟纹腰束。

    青年正缓步下行下山。

    他名简火度。

    此刻的简火度面无表情,唯独深邃双目之上的两道剑眉拧在一起,狠狠皱着。

    心情越发烦躁,他右手一放一收,未见其如何动作,唯有影子一道,寒光一道,手中便多了一段柳枝,巴掌长,还长着两片嫩绿细叶,被他向上一扔,叼在口中啃咬。

    “啪——”宝剑入鞘的声响姗姗来迟,余音缭绕。

    简火度是名剑修。

    成长年龄双二,修剑年岁十七,活的很是憋屈。

    五岁生日那天,宗门仇敌伺机报复,偷袭了带着幼时简火度外出游玩,庆祝生辰的简火度一家三口。

    虽然父亲简剑来是白昼宗第七峰远近闻名的年轻二长老,一身的剑道修为深不可测,但那贼人蓄谋已久,采用毒攻先手,配以足足近百凶煞有名的恶徒帮手围攻消耗,再挟持简火度作为诱饵,将简剑来引诱至人迹罕见之地,断其后路。

    如此种种环环相扣计谋,使得白昼宗无法及时救援,最终结果惨烈。即便是简剑来到底没有辜负白昼大宗的长老脸面,生生杀光了所有贼人,消息传外后举世震惊,最后却也力竭毒发而亡。

    几日后,倒在尸山血泊内奄奄一息的简火度人虽被宗门救回,只可惜一身经络被毒摧毁,终身无法修行,只能修炼体术。

    那之后十七年间,简火度凭借恐怖的天赋与极度刻苦的自练,将剑术练的出神入化,以前无古人的姿态,用凡人之躯练至人剑合一的境界。这也是他在天之骄子无数的白昼宗内,仍被许多外界眼中的天才视为榜样的原因。他的剑术,连掌门都要称赞一句登峰造极。

    可——

    “呵呵呵呵……假的,都是假的……呸!假的!假——的——”

    简火度吐掉柳枝,仰天咆哮,惊的山鸟群起,四下暖风一顿。

    早在六年前,他便到达了人剑合一的境界,那既是巅峰,也是终点,是凡人的极限,此后于剑一道,便再无半点精进。

    剑术,终究不是剑修。

    按简火度自己的话来说——他变成一个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不断修行前进,自己却原地踏步的废物已经整整六年了!

    他再无半点办法维护自己的自尊,无论同辈与后辈的尊敬多么真挚,在他眼里也是高高在上的怜悯,是对一个成就再高也只能终其一生坐井观天的大废物的怜悯!

    若有的选,试问哪个不去做九天神龙,而甘心是那地上蝼蚁?

    简火度要离开白昼宗。

    继续待在这个地方对他而言比死还难受,每一日,自身的负面情绪都会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在沉浮间不断窒息,唯有日复一日的练剑时光,他才会因心无旁骛而不再痛苦与烦恼一段时间。

    只因为患病的母亲仍在,他才仍在这里,没有离去。

    父亲那位顶天立地的男人,至死保住了他们娘俩的性命。与他不同,母亲被救回后不仅修为尽失,双目也因毒失明。且由于夫君的离去终身郁郁寡欢,患上心疾,久病缠身,最终于三年前去了阴曹地府,与爱郎团聚。

    简火度于是为母守孝三年,这般才在了无牵挂的白昼宗内多留了三年。

    直至昨日期满。

    今日一早天明,收拾好行囊的简火度上门拜访、辞别了几位父母的过往挚友亲朋,随即不再留恋,剑逍遥,白衣俏,这便下山。

    本来行程都已定好,他打算前往白昼宗名下庇护的四道大川之一,也是大川流域最北川流的三钱川,去那里寻得一处宗门人员尚少的民众汇聚之地,在能力范围之内降妖除魔,斩邪杀鬼,尽自己所能,护得一方平安,以证明自己尚有些价值,聊以慰藉。

    如此这般一直活于杀戮之中,以战代酒,麻痹自身不甘情绪,直至某日遇见他这凡人之躯不可抵御的大恐怖,简火度便安然赴死,对这将就的破烂狗屁人生而言,此结局也算是心满意足。

    本是这般打算。

    但就在半个时辰前,于最后一位拜访的师爷爷那里,他的计划被打乱了,或者说,心乱了。

    师爷爷知晓他的打算后,沉默许久,最终扔来一块令牌,道出简火度与其见面后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

    “孩子,去那里看看吧,这是你外公生前托付给我的。既然决定出去生活,也不差这一程了。”

    那块一面刻着“简”字,一面绘着简单地图的金银令牌,此时正悬在简火度腰间,随着主人步行一晃一晃,折着日光。

    令牌上的字与图皆是剑气所刻,其上剑意至今汹涌,锋须暗含,正是他简家代代相传的《承旳大倾诀》留下的气息。

    父亲从凡人修行起,祖上无传承,只是恰巧与母亲同姓,故后代无因出身有别而致的姓氏麻烦。

    简火度不想去。

    纵然祖上留下何等令人眼热的财产,又与他这无法修行的废人何干。

    那些真正有用的仙道事物需要“气”来使用,而气源金丹,丹诞经络修行。

    可是他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的一些话语:

    “……火度,若这世间还有办法化解你的万般委屈,只能是你外公知晓了。只可惜当初我与你父亲私奔,惹得他震怒无比,直至造化弄人,他出了意外,天人两隔,我们父女竟再没有过联系。但娘记得,在我幼时,最好听你外公讲世间奇闻妙事,他曾说过,家族内有一秘宝,源于川外,若能破解其中奥妙,便能……咳咳,便能再塑无垢人躯,拥有无尽威能。想来……咳咳,想来或许能解我孩儿体毒。纵然那秘宝因你外公遇害而未传承,传承也未必真的有用,只是先人癔想,但这是娘唯一能想到,有一丝可能会帮助我可怜孩儿的办法了。娘走以后,你多多留心与你外公有关事物,万……咳咳,万一呢……”

    万一呢——万一呢——

    自打从师爷爷府内离开,简火度脑海内便不断以母亲的声线,重复回荡这三个字。

    心声除去带来万般烦躁,偏偏还携带着那么一丝诱惑,像是一口绝世美味,勾着简火度这只自浮游于海便饥肠辘辘的鱼儿的魂,让他抑制不住去幻想是否存在那一丝虚无缥缈的可能。

    可自己中的毒乃是天下第一毒——“烛九阴”啊!

    世间唯有金丹方可完全化解其毒性,否则修为越高,其毒性越强。耀世金丹境界之下,任凭修为何等深厚,皆会成为“烛九阴”挥发毒性的养料。

    简火度的小命之所以留存且还算健康,是因为那时的他还没修行,“烛九阴”没有养料催化威力,仅仅摧毁了他浑身赖以修行的经络便消散了,使得简火度此生无缘修行。

    就算……就算!就算是那令牌记录之地有着外公遗产;外公遗产中刚好又有着母亲幼时所听说的那件东西,自己真的就能塑造什么无垢之躯?再塑完整经络?而且不是说了那物件之神秘还没破解,源自川外,外公生前乃是密奉阁阁主,连他还未破解,自己又怎能——

    慢步良久,简火度阴晴不定的脸孔突然舒展开,他用力搓了搓脸颊两侧,放下布满结实老茧的修长双手时,他已然恢复平常心,不再困惑。

    想通了,去。

    对于一个长期迷失在黑暗中的可怜鬼而言,一缕阳光的出现仅带来两种可能:

    一是救赎,若能得到;二是更加沉沦的绝望,若无法得到。

    简火度决定一试。

    我本就行于黑暗中,情况再差一点,会不会成为瞎子,更加心殇,又有什么区别呢?

    ——————

    三个月后。

    七雪川流域,鹤林山脉,一处山脚。

    简火度正盘坐于溪流边一块表面相对平滑的褐石上歇息。

    人间已入十月,深秋凉,溪水风冷,于是简火度的一身白衣外多了两件皮衣皮裤御寒。

    身后是他堆好的利火枯木堆,为夜晚生火做准备。

    简火度此刻怀中抱剑,隔着溪流望山林发呆。脚行近百天,终于让他到了这令牌刻画之地。

    虽说请宗内长老御剑凌空而行几日便可抵达,但简火度不愿。

    不谈其他,简火度自问自己需要时间来沉淀情绪,以应注定毫无结果的结局。

    天下哪有那么巧、那么好的事呢。

    他需得平常心。

    百天旅途,他游历许多,亲身探得世间炎凉百态一角,善恶两性之事相缠,感触极多,见识增长;又遇妙人,性格风趣幽默,半百结伴时日。首位人生好友的出现,使他向往轻松、开怀日子的隐藏性格逐渐显露,内心抑郁消除甚多。

    这其中尚有他首次给剑开封见血,斩杀万恶凶徒,亦有两次因邪祟引发的生死危机,解决过程中屡屡命悬一线。

    好在无论多坏的情景,他度过了,且顺利寻得了此行目标所在。

    他自问已得平常心。

    证据便是此刻终点立于眼前,触之即得,但他不悲不喜。

    不在乎。

    天渐暗,温度更低,简火度于是从行囊中取出火石,来到木堆前摩擦生火。

    简火度的脸上很快出现了火光,两束火苗映于其眼中抖动。

    简火度忽的想起什么。

    “明日……又是我生辰……”感受到火焰温暖的孤身青年轻声说道。

    劲风呼啸,林中落叶飘摇。

    翌日。

    洗漱一番,填饱胃袋后,简火度取来一些溪水浇灭残余火堆,以防山火,随即面朝溪流左侧持剑前行。

    他提前有询问此地村民,规划好了路线。

    此山在这连绵山脉中并不算突出,仅是其中一座中峰。村中猎户曾提醒过问山者,此山别的都好,好爬,有前人建路;料子多,野味足,数十种珍贵山药密布。唯独就一点不好,有熊瞎子。

    所以此刻简火度前行路线是通过数位猎户生命代价所得经验,规划出可以有效避开熊瞎子活动领域的上山路线。

    行至日中。

    此刻的位置已在半山腰,远离溪水,风近乎于无,林中闷热,独行的青年脱下皮衣置放在包囊内,却也避免不了细密汗珠的诞生。

    “嗯?”

    简火度经过再三确认,最终哭笑不得。

    地图上标刻之地找到了,没想到竟是猎户千叮咛万嘱咐要避开的熊瞎子洞穴。

    长叹一声“麻烦”,简火度放下包裹,取出火石、烈酒、铁丝、一块破油布,随意于旁边树木斩下一根长度、粗度适中的树枝木棍,一头裹上油布,铁丝绕圈稳固,撒上酒水,点燃,一根简易火把便做好了。

    将包裹挂在一旁树上,拎着剩余半瓶烈酒,简火度徐徐迈步,深入洞穴。

    不知熊先生在不在家?

    随着深入,简火度确定目的地便是此处,证据是洞穴山体四壁上隐隐残留的剑痕,这洞穴深道乃是大剑修用剑生生削出的!

    前行约三四十米,转折几次,简火度脚步一顿。

    空气中的腥臭味仿佛实质,但这不是关键:火光摇曳,隐隐使得黑暗中十余米外的一个庞大匍匐身影显露,除去时不时炸裂的火花声音,闭塞穴道内充斥着大家伙沉闷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回荡不休。

    原来熊先生在家。

    沉默中,简火度眯了眯眼睛。

    在下简火度,不请自来,打扰了。

    “咻——”一根火把,腾空旋转几周,焰尾拉的又细又长,最终稳稳落在庞大身影背上。

    毛发易燃,顷刻间黑暗驱散,橘光骤亮。

    一秒。

    两秒。

    三秒。

    “嗷嗷——”

    凄厉且无比愤怒的咆哮声瞬间填充整个洞穴深处,未算到这一幕的孤勇青年被声波震动打了个措手不及,双耳嗡嗡作响,脑中轻微眩晕,胸腔阵阵作呕之感袭来。

    用力晃了晃头,等简火度再度定眼一瞧,只见浑身熊熊烈火,宛如恶魔一般的三米高、两米宽的熊先生,也同时望向了他。

    一瞬间,大眼瞪小眼,受害者目中携带无边怒意,纵火者目中携带些许尴尬。

    “嘭——叮铃铃——啪”

    一个酒瓶精准砸中“烈火恶魔”头颅,在将瓶内剩余酒水几乎洒尽熊身后跌落地面,没等翻滚几周便碎裂开来。

    火势又涨,爆燃不止。头顶火冒三丈的熊瞎子再也无法忍耐,愤怒达到巅峰,奔着不远处杀千刀的家伙猛扑而来,硕大烈火熊掌带风,势必要将其头颅一掌拍个稀烂。

    一人一熊仅仅相差十五米。

    简火度左手搭在了剑把上。

    十米。

    左手狠狠握紧,青筋暴起。

    五米。

    剑身“铮”鸣,微微出鞘,似乎蓄势待发。

    “嘭!”

    一声巨响轰鸣,熊瞎子身形骤停在身形全部被火光印亮的青年面前。

    “嘭!嘭!”

    熊瞎子缓缓倒地,脖子上的大好头颅出现三块血肉模糊、碎肉稀烂的可怖窟窿,血流如涌,很快汇成温热暗红小溪,与熊毛燃火相接的地方“噼啪”作响。

    “呼——”

    简火度长吐一口气,放下右臂,将火炮别回腰间。

    熊先生啊熊先生,你可吓死我了。

    嗯?

    “啪!”

    这才将因紧张而不自觉拔出的些许剑身归鞘,舒张舒张因握的太紧反而疼痛的左手。

    缓和一会枪鸣震痛的两耳,乘着熊尸火光,简火度打量起这处山深洞穴。

    一、二……十一,共十一个肮脏、破烂的骷髅人头头骨,果真,那消失不见的十一位猎户是进了熊肚。

    摇摇头,简火度继续打量环境,除去各种人、兽尸骸白骨碎片,一些恶臭粪便、枯草乱泥外,洞内别无它物。

    沉默思考片刻,嗅着焦臭味,简火度仰头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