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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表弟

    (一)

    他善于做梦。做一切关于美好的梦。

    我嘲笑过他。在十几年前的餐桌上,一群表弟表姐围着我。

    “你会成功成名就的,考上北大,写书出书,美女名车你都有。以后我叫你飞蓬先生。求你给我点钱花花。你,你,还有你,都要靠他罩着。大作家,科幻悬念,任何词汇都可以。”我说这的时候他嘻嘻的笑,一群表哥表弟笑的前仰后合。我没有在意当时他是怎样想的,可是至少他没有不开心。事实上这也是他从小说到大的话。

    他也曾经跟我聊过真心,“我觉得我应该写一本小说,我正在写一本小说。”

    “我现在每天看书。你知道,如果有重力,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是对角的形式,和另外一种力形成一个合力,就是斜着的。”我无法准确传述,当时我没有在听。

    “哥哥,你知道吗?你知道鬼洞迷影吗?”

    “不知道。”

    “恩。就是某个农民上山,看见一个洞里,发出光亮,于是他们就去看。算了,你都没在听。”他落寞的停下来,“我走了。”

    他也曾经和他的阿姨舅妈聊天,别人劝他脚踏实地别再做梦时,“你们根本不懂我的理想。”

    “我们是不懂。你也不要和我们讲。”

    “怎么说呢。你们无法激怒我。你们——是无法激怒我的。”

    说到兴处,他会高声起来,但态度总体平和。他不会失去理智骂对方。

    “我要考北大,你们是不会明白的。”

    “不要做梦拉。”

    “我说了,你们不会明白的。”

    直到他妈妈过来,告诉他说,你不要这样高瞻远瞩的。他才会发火,好像有把怒气全部发泄出来。

    小的时候,他特别笨,但是总归是异于常人。表姐说他,“一脸自恋像。”家里人也不喜欢他,说他看起来一副欠扁样。他却不厌恶家庭聚会,他会参与,参与却从不说一句话。只有几个人在场的时候,说出自己的理想。

    “其实我很少说话,我不想说话。我能看透很多东西。你们无法看透的东西。”

    当有人问他有没女朋友的时候,“我不需要这个。你知道,女朋友是一个普通人所需要的。我不是普通人。”

    他的前十八年,家里人几乎天天在打击他,他都没有放在心上。他没有哭过,也没有过分伤心过,至少我看的是这样。

    今年,他高考失利,没有北大,只是一个中专生。不过他说,“我还是想读书。”不要这样以为能打倒他,他做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看竖本繁体山海经,“你不要以为我是为了显得特殊才看的,我需要看这个扩增我的想象力。”

    “你这样没有接受过基础训练,是不行的,容易走歪路。”我担忧道。

    “我知道。不过,我正在在写一本小说。”

    “不是我打击你。写小说可没那么容易。”

    于是这个放在万千人群中就会被忽视的普通的脸,会突然扬起脸庞自信的高声说道,

    “你以为你能打击到我。没有人能打击到我。我是不可战胜的。”

    (二)

    他看不起这个家,也不属于他。

    但是我又为何而来呢,想借书,还是想过来吃饭。好饿,没吃饭,但是吃饭真是我所需要的吗?除了精神上的,我还有什么要吃的呢?现在不吃,明天会吃的更多。八碗八碗的吃。我从不觉得自己像壹头猪,唯有饿的时候,喔,我真是一头猪。

    一进门,我明白了,我为何而来。空气。赖以生存的空气,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夺取我的灵魂。以后不需要什么外星人,只需空气。空气里注满毒气,人类就灭绝了。空气,喔,离不开,又厌恶的空气,就跟生活一样纠缠着我。躲不掉,我明明在窒息,却一点没感觉,看不见的敌人。恶!可是真舒服啊,这冷气,人类,以前的神州不是这样的,怎么可能上四十度,不,我看已经超出人类的极限。

    我厌恶这个家,可我不得不来。踏进这个家门,我就失去我的灵魂,或者,我该礼貌性的说一声“你好!阿姨。”以我肮脏陈旧的话语,说出这句艳俗的平庸的绝望的言语,说一句好就能获得奖励,精神上的表扬。我才会更上进,可是我的上进和她们有关联吗?难道我必须通过她们的认可?可是这是约定俗成的礼貌啊,她们坐在那里,彷佛一群上帝,而我从烈日炎炎中奔波而来,因为一点冷气,我要和她们说你好。空气不是人类所共有的吗?她们以哪种方式夺走的?

    “你好,阿姨。”我还是说了,径自走进房里。以我厌恶的方式,我的态度还是屈服的。本该顺从的。以最干净利落的方式,进行人类历史上最微小的祭奠,向我死去的一部分灵魂。

    终于,我可以进房了,不用以这么卑微的身份,向我的姐姐问好,真诚的以朋友的方式。

    “姐姐。”姐姐,多么不平凡的字眼。她与我仅有一点点血亲联系,我对她却有着最亲密的依恋。我的姐姐,坐在那里,亘古时间永恒的一尊凋像,如果不是我,还会有其他人。把她画进画里,可是除此之外呢。

    姐姐,她明明说着话,回头看着我,明亮的眼睛彷佛有个宇宙,微短的头发柔软的贴在脖颈。那些鲜艳而生动的灵魂现在又在哪呢?感谢上苍,姐姐实实在在的活着。以生机的全部,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以过去的有意义的一切的总合。

    “飞篷。”她喊道,结束了我的沉思,语言插入生活,混为一体。我坐下,在这个普通的现代房子里。靠近黄昏,外面汽车鸣笛,风尘仆仆的人们,而我坐在这个房间里,靠近着姐姐。

    *

    飞蓬来的时候,我在工作。一大堆工作在等着我,我哪有时间应付他,这个刚刚高考失利的孩子。失利只不过是这个社会给予你的,并不是自己。唯有自己言败,才是真正失败的开始。

    飞蓬就是这样的人。他从不言败,他在滔滔不绝他的物理哲学,我有一言没一语的听着。他的思想,他的见解,他的疾世愤俗,让我看到什么是悲剧。我看见他,彷佛看见自己。真不幸,喜欢文艺的人。只是因为没有经过良好的教育,在教育体制的最下层。他的见解可笑幼稚,却膨胀的自恋的像头猪。

    “飞蓬。”我叫住他,他定定的看着我,渴望我说点什么。

    他很想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却不愿意承认自己错了。“你要先打好基础。”我停顿了一下,“你看,你都没接受过正式的普高教育……你知道,你有很多概念性错误……你知道……我,”我说的吞吞吐吐,错误?我凭什么说他错误,牛顿从苹果落地看见万有引力,飞蓬为什么就不可以从生活中得出结论!我是一个罪人,言语杀了我,也杀了他!“不过,你很有思想,可以试着写出来。去交流一下。”我继续说道。

    然后呢,他可以得到推荐还是可以得到赞扬,还是湮没没如尘埃?还是他悻悻然的离开,离开庸俗的这个房子,离开外面的阿姨舅妈,去另外一个真理的世界。房间的一切都在压向我,悲剧的灵魂从何时开始,该从何地结束。我明明看到在这个房子里,所有人的不幸,却任由他们被包围,困死在这里。我的希望终结在这所房子里,也因为这所房子而起。

    我突然站起来,高声喊,“表弟,我们出去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