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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二 公兴初逢蓝衫女

    自常四从丰赐敦返家后,被母亲着实拘管了好几个月,再不许他远行,晨昏定省之外,还必要回家中饭,常四自在惯了的,受此约束苦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转眼残冬将尽,常四择了个晴日,从偏屋里翻出了一张粗眼大网,晒在屋前,准备在荡中深处,破冰下上几网,常四自小善寻鱼踪,邻人听说常四要冬捕,知道少不得分些渔获,都踊跃来相帮。

    这一日运气也好,不到晌午,已得了百十尾大鱼,常四看舟中快满了,叫一声回转,收了网,出了荡,大家一起上手,把鱼都卸到常四家门口场上,众邻返家取了鱼篓,各自取了三五尾回去不提。常四把小的杂的挑拣了出来,养在屋后水缸里,准备年下自食。洗手用了晌饭,自到村头铺子里赊了一袋海盐,半袋花椒诸料。搬一张竹杌,就着水边,把剩下的鱼剖理干净,内外仔细涂抹上海盐和花椒,又到屋后砍倒十几杆竹子,取了一捆细麻,搭起架子,将腌妥的鱼挂上,一数,正好是六十尾,都是尺半开外的大青鱼,饶是常四手快,也昏头涨脑一直忙到天黑,抬眼看看,满满挂了几排,也觉欢喜。

    自前几日一场小雪之后,这几天都是晴天,日炙风吹,不几天鱼就干得了,这一日正是腊月廿一,常四到堂上禀了母亲,道:明日公兴镇逢年前的大集,儿子一早去把这些鱼发卖了,购些年货回来。母亲道:早去早回,休要闲逛,后晌回来帮你田七爷家蒸黏团,明日还得麻烦七婶来我们家相帮。常四应了。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取了一张干净芦席,垫在舟里,将鱼搬进舟里排布妥了,操起船篙,点了几点,离了家门口,那时节还在三九里,北风正凛冽,水面上一层薄冰,零星斜曳着几株芦花,映着背阴处的残雪,一派料峭肃杀的气象。看得常四豪兴顿起,长啸一声,将舟使得飞快,出了马家荡,直奔公兴镇而去。

    约半个时辰,到得镇邑的码头上,常四拴好了舟,上岸去寻空地,刚走了几步,就看到同村宋六的卦摊,忙上前唱了个喏,道:六爷来得好早。宋六抬起头来,道:原来是小四,采买年货来得忒早了些,摊子还没出齐。常四指了指岸下的船,说:却是来货卖些咸鱼。宋六接道:那极好,就摆在我边上,彼此还好照应。当下两人相帮着摆妥了摊子。

    天气寒冷,这时节街面上只零星几个人,常四四下看了看,到对面街角烧饼铺里讨了两碗热水,买了十个烧饼,分了五个给宋六,宋六再三谦让,吃了三个。宋六笑道:小四,虽说是乡邻,不好白受你吃请,我看你面有红光,但眉心有一点阴翳,主近日喜中有惊,这样,你说出一个字来,六爷帮你拆解一下。常四笑答:六爷说笑了,几个烧饼,也值得挂齿,讲句得罪的话,小侄是不信这个的。宋六讪笑了两声,说:你这后生神鬼无忌,确实不耐烦信,终归承你的情。说着,到底在卦桌下翻出一张纸头来,化开了墨,提起一支笔来,呵了呵,抬头问:小四,你这鱼几钱一尾?常四道,都是尺半开外的大鱼,总少不了六十文,宋六因写道:马家荡尺半风鱼,质优价廉,每尾仅售陆拾文。写完走到常四的鱼摊前在显眼处张挂了。

    太阳渐渐高了,街面上人稠了起来。这鱼一来品相好,二来价格也公道,不到一个时辰,已经十去其七八,常四心里高兴,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子,归拢一下钱袋,数了一数,只还剩十四条。转头看宋六的卦摊子,也围着几个人,只听那宋六正摇头晃脑,替一个行商模样的卦客拆解:

    ……

    隔河望见一锭金,

    欲取河宽水又深,

    交易求财难到手,

    昼夜思虑枉费心。

    ……

    常四见他拿张作致的样子,暗暗摇了摇头。远远看见街角转过来一枝花鼓,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后面跟着两个六七岁的孩子,大一点的女孩手里捧着一只大青花海碗,小的拖着鼻涕,牵着大孩子的衣服。只见那妇人将腰悬花鼓打出一通鼓点,边走边唱道:

    ……

    花鼓子生来两头尖,

    天天挂在我的身边,

    如今若要将它来打呀,

    打得呀它来实在可怜。

    ……

    唱了一段,那妇人站定了,朝四面福了几福,完了女孩捧出碗来,走到近前,一个个朝行人和摊主鞠躬,等他们到得近前,常四见两个孩子手脸都冻得皴裂,棉袄俱短而油亮,怯生生地朝常四鞠了个躬,高举着碗到常四面前,常四朝里一看,碗底不过躺着十几文钱,想起自己也是六七岁上失怙,心里酸楚,伸手进钱袋里抓了一把,放进了碗里,那女孩子满眼放光,叫了声:姆妈,那妇人见了,忙道:快给这位好心的小爷磕头。常四急绕到摊前,扶起正要跪倒的姊弟俩,道:几枚钱,买碗饱饭吃,当不起!这娘三千恩万谢去了,常四望他们走远,愣了一会神。一抬头,就见一位蓝衫的少女,牵着一头青驴,怀里抱着一只灰斑纹的小奶猫,正笑盈盈望着他。常四微窘,笑了笑,问:姑娘可要来一尾?月初在荡里刚捕出,花椒海盐腌妥的,尺半长的大鱼,只要六十文。

    蓝衫少女笑道:好个大方的渔家,前面布庄的黄掌柜刚才不过舍了五个钱。常四听了,笑了笑并不言语,那蓝衫少女瞥了一眼宋六写的招牌,又笑着问道:既是从马家荡来,可知道一个会伏妖的常四?

    常四拱了拱手:小可正是常四。那蓝衫少女偏了偏头,左右打量了他一番,抬起手来掩着嘴咯咯直笑道:你就是常四,我常听爷爷说起你,以为是个样貌奇伟的虬髯大汉,想不到是个邻家小哥。

    常四看她皓腕如雪,笑得又好看,没来由一阵心慌,忙道:姑娘取笑了,常四原就是个渔户。

    蓝衫少女嘀咕了一句:到底谁人不为稻粱谋,又道:我们家吃饭的人多,你剩下来的几尾鱼我都要了,只是我却拿不走,要烦请你送一送,可得便?

    常四听了忙道:姑娘承惠这么多,自然送得,待我收拾一下,只是不知道尊府离此多远?蓝衫女道:总不过三四里地,你随我走便了。

    常四将摊子拆了,拣了一杆竹,权当扁担,将鱼挑起,央宋六代为照管一眼渔舟。就随那蓝衫少女去了,离了街衢大道,转小路,越走越僻,待穿过一拱白石桥,四下就再无人家了,又走了一里地,远远望见潮河了,常四忍不住问:动问姑娘,尊府还有多远?蓝衫女从偏坐的青驴上回过头来,指着远处一株大槐树道:不就是那里了。

    常四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一处瓦舍,待走近了,只见齐胸高一圈竹篱笆围了一个极大的院子,地上满铺了一层白沙,院门上挂了一个松木牌,上面写了三个隶字:蓝衫营。四下看去,无一处不清雅整洁,常四道:劳姑娘指引,厨下怎么走?蓝衫少女在院门上拴好了驴,对常四笑道:对不住,我们家却有个怪规矩,我爷爷不允,外人便进不得,只能请你在此稍等。常四道:无妨,等得。

    那少女从驴背上拿了个包裹进去了,常四把担子卸下,歇了歇肩,将鱼挂到了院门上,抄起手来等。方才蓝衫女怀里的那只小奶猫,却没跟着主人进去,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在常四脚脖子上蹭了几圈,就要去扑咬那些风鱼。常四忙把这小猫抱起,笑道:小家伙好大的食量,还没有半尾鱼长。因抱在怀里逗弄了一回,这小猫也不认生,人和猫耍了半晌,常四依旧不见那蓝衫女出来,不由焦躁,抱着小猫往里喊:姑娘,早会了鱼资,小人还要赶回去。

    不见里面回答,常四抱着小猫往里走了一步,正待再开口,突然手里一沉,定睛一看,依旧是只乳猫,未曾有什么变化,只是压手了许多,再往前一步,怀中这猫已重如百斤,心道:古怪,又向前跨了一步,双臂已觉不支。常四不觉汗下,往后退了一步,手上顿觉一轻,再退一步,愈轻,复退一步出了院门,小猫已恢复常重。正惊惧不已的当口,蓝衫女从屋里走了出来,远远道:爷爷刚才外面回来,劳你久等了,请进来吧。

    常四尚在愣神,那蓝衫女看着常四抱着小猫未动,咦了一声,略偏偏头,又开口道:常家小哥?常四方回过神来,道了句:惭愧,忙放下小猫,拿起鱼。那蓝衫女抱起小猫,在前头引路,常四看她行走如常,疑惑未已,又不好便问。穿过一门,却是个好大的天井,深阔都有七八丈,依旧满铺着白沙,天井中心,有一个五尺见方的小池,池面上水汽氤氲,竟仿佛还开着一株白莲,池边有五六个蓝衫的汉子,拿着斧刨锯凿,似乎正在制一个极大的笼子。他们看到常四进来,都面露讶异,停下来看。蓝衫女只笑了笑,也不言语,沿着廊下向前走,两个仆妇模样地迎了上来,接了常四的鱼。蓝衫女引常四到了正堂门口,朝里面道:

    爷爷,人来了。

    里面传来了一声极铿洪的声音:

    贵客既已到,快请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