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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三 常四一入蓝衫营

    常四转进得那正堂来,一抬眼,看见一位身量极长大的老者,身着蓝衫,赤红的脸庞,颔下挂着尺半长的白髯,看年纪已在七十开外,却十分地矍铄有神。

    常四上前一步,作了个揖,道:见过老人家,小人不是什么贵客,只是一个卖鱼到贵府的渔户。

    那老者哈哈笑道:不然,老朽是久仰壮士大名的。这却不是虚言。早已想不揣冒昧,到尊府拜访,奈何被一些家务事羁绊,未能成行,今日竟然叫我那孙女有幸在市集上撞见,如此有机缘,实在出于望外。

    当下宾主落了座,常四道:蒙老人家看承,常四一个渔人,平日只会打渔射鸟,上不得什么台面,不知有何可为老丈效力的。

    有道是:仙乡云水足生涯,摆橹横舟便是家。活剖鲜鳞烹绿鳖,旋蒸紫蟹煮红虾,渔家自有渔家的逍遥,老朽是极羡的。老者抚了抚须,又说:再者常壮士凭天生的智勇,连伏二妖,早已声名在外了,我观壮士的骨法和容色,绝不是久处人下的,少年人不可妄自菲薄啊。

    常四道:小人只是一介乡愚,惶恐。

    唉,该惶恐的本是老朽我啊,老者道:壮士不知,这二妖,原本是老朽职分之内的事。

    常四讶道:这却从何说起?

    这时,那蓝衫姑娘带着一个仆妇自后厢捧出两碗茶并四色的点心来,乃是大枣、云片糕和两样果子,老者让常四道:说来话长,天气寒冷,且用些热茶和点心,容老朽慢慢道来。

    常四站起来致了谢,老者因继续说道:这事要从三百年前说起,前宋绍熙五年,黄河夺淮,数省罹难,常壮士可曾听说过?

    常四颔首道:小时听老人们曾说起过,说这乃是金国人驱水为兵造的祸,洪泽浦原来仅是一小湖,便是那时成为泽国的。

    那老者道:洪泽浦确是那时变大的不假,只是黄河决堤的原因却不是人祸。乃是一条孽龙所为。那段三百里的黄河本有个袭了父职的业龙名叫敖行范,极孔武好强,乃是沁河龙王的外甥,母亲也殁了,也无兄弟,只有一个叔叔,这敖行范和沁河龙王家的独女曾有婚约,自小也极要好,大了避嫌彼此疏远了,不想后来这龙女表妹因机缘认识了一个柳姓的书生,一见之下互相倾心,私订了终身,等沁河龙王发觉的时候,龙女已然有孕,龙王暴怒不已,但木已成舟,别无善法。眼看原定的婚期将近,只得悄悄把这事说与敖行范的叔叔,并再四赔罪,这两位长辈商议了半天,也无头绪。最后沁河龙王费了重资到弘农涧龙王那里择了一位龙女,认作女儿,临期这天蒙上盖头嫁了出去。敖行范聘了新娘到洞府,见并不是正主,既惊且怒,到底弄清楚了缘由。哪里能够甘心,当下变作人形,访到柳书生所在的通安堡,不巧这日柳姓书生和龙女的孩子正好百日,柳府上大摆筵席,敖行范妆成宾客,混了进去,见一奶妈抱出一个白胖的孩儿来夸耀,柳书生携龙女,跟在后面向宾客敬酒,百般地恩爱和美,敖行范一见之下,又不解又伤心,忍不住向隅掩泣,越哭越伤心,最后竟至号啕,宾客们皆侧目,柳生和龙女闻声而来,敖行范怕被认出,拨开众人夺门而出,双耳听而不闻,双眼视而不见,穿过市衢,也不辨方向,浑浑噩噩只是疾走,一气走了十数里才停下来,不觉又口渴又烦闷,抬头一看道左正好一个颇大的酒庄,名唤杨氏酒坊,敖行范怔怔忡忡步了进去,就着柜台连喝了三大坛陈酿,店伙目瞪口呆,他喝完却抬脚就要出门,店伙忙追到门口,要他会账,敖行范哪里会随身带着钱钞,正拉扯间,街上行人都围了过来,店东从后厢出来,问明原由,道:尊客要是一时匆忙不曾带钞,鄙店派人跟着去府上取也无妨。敖行范捺住性子答道:确是未携酒资,只是我府上你却去不得。那店东陪笑道:那就怪了,看客官这衣饰形貌,断不是市集上白喝酒的无赖,敢问可是杨某何时得罪尊驾了?敖行范正满腹的焦躁,酒力又开始发作,如今被人拦在当街,哪里还能忍得住,道:不是柳,就是杨,偏生有这么多鸟树,我不过喝了你几坛子淡酒,也来辱我!便是喝光你这酒庄,你便又能怎么样?那店主倒被他气笑了,哂笑道:鄙店虽小,也有几百缸村酿,怕尊客没有那个量。敖行范听了哈哈狂笑:你个有眼无珠的村贾,却不要生悔。因转身返到店里,看热闹的也纷纷跟了进来,只见他一口气把柜上十余坛酒喝了个罄尽,众人惊骇不已,正待要劝解的当口,敖行范酒力已大发,再也禁不住了,一声霹雳,现出本形,掀翻了屋顶,翻腾起十余丈的身子,盘旋在半空,把这酒坊后百十缸酒都吸饮一空,到了这时,哪里还有半点清明神智,运起神通,兴云布雨,把那河府的水都倾在了这一地,待他酒醒,暴雨已整整下了七日,那一段堤坝早决了口,正是这一场大醉,以致这淮下数省之地,千万人流离失所,更有泥沙漫下,集镇屋宇良田,乃至原有之河道,俱遭掩埋毁弃,此后数百年间,此域大雨大灾,小雨小灾,无雨旱灾——这却已是后话了。

    常四听得震惊不已,道:竟还有这一段故事!后来如何了?

    老丈叹了口气,竟流出了泪来,道:敖行范自然是无赦的,上了剐龙台,挨了九千九百刀。但祸事实在太大,剐了敖行范后,上界盛怒未消,举凡涉案的龙族一概都遭了刑罚,小老儿正是那弘农涧龙王的远亲,跟这敖行范并无半点相干,却也无辜受坐,被销脱了龙籍,举族贬黜在这百里潮河,不准外出远离,除了依制布雨外,还要负责靖安地方,管束沿河五十里内的精怪,责大权小也就罢了,却又限了我等的法力,这三百年来,不知道受了多少屈辱。

    常四闻言愕然,道:确是失敬得很,原来老丈是龙族的仙家。

    老者摆了摆手,道:哪里是什么仙家,一老刑徒罢了。不过话说转来,却也正因我无辜受坐,知道处下的不易,因故我掌理这地方,也是一味宽缓。就说前者被壮士诛杀的鼠妖,老朽老早便知的,那鼠妖二百年前与常鼠无异,只是久在寺边水浒觅食,有缘常听和尚讲经,一日听到和尚讲佛说譬喻经,讲到时有一人。游于旷野为恶象所逐。怖走无依。见一空井。傍有树根。即寻根下。潜身井中。有黑白二鼠。互啮树根。于井四边有四毒蛇,欲螫其人。这一段,这只水鼠竟有所悟,一点性灵不灭,遂成了精,后来渐渐有了些道法,百年来以鼠佛自喻,向人卖弄听经的心得,虽然有些狂悖,倒也未曾作恶害命,故而我亦未加干涉。只是后来鼠妖嫌那新来的和尚根器太差愚鲁不通,又悯他勤勉事佛的虔心,就想到了幻化成菩萨点拨于他。岂料碰上了壮士,枉它数百年道行,也送了性命。

    常四听了不由赧颜,道:这般说来,小子鲁莽,这却是犯了大错也。

    老者却笑了起来,道:唉,这也是它命里的劫数,再者,且不提它冒充菩萨的大不敬,在这世上,光是好为人师这一条,便可厌该死的紧。

    常四听了汗下不已,也不知这老龙是揶揄还是宽慰,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喃喃道:原是小子无知。

    老者温言道:所谓不知者不罪,壮士不必自责了。世间事论行不论心,鼠妖有错在先是实,见机洞明,行事果决,正是壮士的过人处,那蛛妖便是一例。

    常四道:那蛛妖的来历,老仙也是知道的?

    老者颔首道:那蛛妖颇有些曲折传奇,话说前宋天禧年间,范文正公在此地为盐仓监之时,见沿海百姓与盐户为水患所苦,乃请江淮置运使张公上书,奏请修固捍海堤,人皇准了,只是这沿海乃是新淤积的土地,并无前人的水文记载可供参详,因故文正公选这坝址时费了踌躇,太近海,堤坝易毁,过远海,则有损民利。一日他正带着仆从在庙湾城北的一处沿海村邑中查勘,日中时,暑热口渴,到一农人家讨水,正逢这家孩子给猪喂食,范公喝了水,略歇一歇,便站在旁闲看,农人饲猪者,无非是糠麸秕谷兑些凉水,只见这一桶水食倒了满满一石槽,两头猪便来抢食,不一会便见了底,再看那石槽边上,却挂了一圈糠麸秕谷。范公看了,突然噢呀了一声,道:惭愧得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随从们正一脸懵懂之际,范公已一步踏入了猪舍,竟对着猪作了个长揖,笑道:谢长耳先生教我——那猪舍是个低矮的泥坯草舍,里面尘网满布,范公这一进一出,沾了一斗笠的蛛丝浮尘。那范公也不在意,随手掸了掸,复又戴上,立马让随从们去召集本乡的里正和户长,要他们发动乡民多准备秕谷和糠麸沿岸遍洒,海潮一个涨退之后,那秕谷糠麸果然在岸边勾勒出蜿蜒一线,范公见此策奏效,大喜,忙令乡民沿着线打下木桩,照此推行,这便不偏不倚,定了后来数百里海堤的修筑位置——这范公衣不解带忙了旬月,一举一动都被躲在竹斗笠缝隙里的一只小灰蛛看在了眼里,那文正公本是天上文曲,灰蛛连日为范公德行及文气所感,竟也机缘巧合,脱了凡胎。数年后,捍海长堤建成,乡民和盐户,再未受海水倒灌之苦,为了感念范公功德,在堤北头的丰赐敦为范张二公建了生祠,每月初一十五祭拜,香烟不绝。那蛛妖便常驻于祠内,在范公长生牌位正上方的屋梁上,结了个大网,日夜修行之余,亦自视为范公的守扈。岁月如流,二三代人后,祭拜的人慢慢就少了,蛛妖不免嫌这些乡民忘恩,又过了百余年,敖行范犯下了那泼天大祸后,黄河夺淮入海,所携的泥沙不断淤积,把海境又往东推了数十里,那海堤失了功用,渐渐也就废弃成了路,范公祠便更没落了。那蛛妖却有长信,一直未曾离开祠内。再后来,祠堂改作了学堂,蛛妖积怨转为愤懑,修持压服不了戾气,终究伤人害命,走上了歧途。那蛛妖曾言,本未曾准备伤人性命,叵耐第一个罹难的那位郭先生,也确实失些检点,那日正是十五,郭先生和一个乡老在祠内喝酒,蛛妖嫌那一大盘五香猪头肉气味腌臜,污了祠堂,正想弄出点异响唬走他们,哪曾想那两人微醺之下充耳不闻,酒量不大,酒瘾不小,足喝了一个多时辰,后来菜尽了,酒也冷了,郭先生却还未足兴,不许那乡老走,拿出了一袋盐炒豆子,自己去厨下热酒,一时找不到柴火,醉醺醺地竟把文正公的黑漆牌位自库房角落里寻了出来,劈了几斧,又撅成了数段,放进灶内烧了,去温那残酒。月圆之夜,妖性最炽,那蛛妖哪里还能忍,当晚就把这郭先生生食了。老朽听闻以后,夤夜去拘拿它,蛛妖向我告陈了前因后果,并立誓不再伤人,我念它忠主念旧,便赦了它。我岂不知但凡精怪,一旦开了食人这端,鲜有能自行戒绝的,只是一时为它所感,以致失了计较,后来蛛妖果然又连伤二命,老朽虽也立时得知,却被自家的难事羁绊了,走脱不开,幸得壮士及时援手,镇伏了它,否则那妖再作恶时,老朽免不了要受有司雷火之刑。

    常四听了半晌无言,良久方道:想这灰蛛,虽然作恶害命,却也其情可悯,竟也是个义妖。

    老者道:义则义也,却到底只是一妖,失之眼界浅窄,想这世上人走茶凉才是天道正理,如果没有个旧去新来,不别个远近亲疏,一味都一直祭拜,那民人便是稼穑诸事都不去作,怕是也忙不过来。再者,这灰蛛终究是犯了杀生害命的死罪,老朽一念之仁,差点被它牵累,想想亦很是后怕,壮士不知,这上界安监署有定:一时一地横死三人以上者,即判为重大事故,其地靖安主官罚俸廿载,日击雷火五百,飞剑穿胸十次,凡一月方止。龙寿五百,老朽今年已四百有七,当不起这等酷烈之刑了。

    常四听了颔首,转又问道:既是失责的刑罚如此酷烈,方才老仙说的因事走脱不开,竟是何事?比这事还要紧?

    老者闻言,喟然长叹了一声:正是因为我那孙女阿九,方才领壮士进来的。

    常四道:哦,事涉贵府的孙小姐,然则究竟是何缘故?愿闻其详,或可为老仙分些忧。

    老者拱了拱手,垂泪道:多感壮士的心意,这事说了也无益,左不过这祸事旬月之内就要来了。

    常四闻言,双眉紧锁,怒目圆睁,腾地一声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