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蓝衫志怪 » 〇六 无心种因城隍庙

〇六 无心种因城隍庙

    话说阿九在蓝衫营里,有两个仆妇照管,年前老龙添派了蓝有富家的小女儿绫成贴身服侍,这绫成还不满十岁,娇憨懵懂,尚在好玩贪嘴的时候,平日阿九在家中,除了看看书,没一个说得着的人,最怕的是气闷。这次阿九虽也疑惑爷爷为何肯放她出来,但乍出樊笼,杂处村邑,高兴之余,也未深究。自寄宿在周巧云家,两人竟百般相得,总有说不完的话。

    这一日午正,老龙赶回到蓝衫营时,阿九跟着周巧云到了庙湾城的八鲜行,刚交割了一船藕,正往回走。阿九到底捺不住玩心,把竹篙讨了过来,一路驾舟蛇行向前,小半个时辰,才走了半里地。船过城隍庙前,一转角,看到了一队五六个差役,锁拿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用一条铁链牵着,正在岸上走,一行人走到城隍庙前的石拱桥时,那犯人忽然朝边上紧跑两步,纵身往桥下一跳。那为首的公人眼尖,一把扯住了那人的袖子,却禁不住下沉的势大,与那犯人一齐坠了下去,一前一后,落在她们船前,周氏唬了一跳。那犯人显是个极会水的,这时节虽未结冰,但已颇冷,他穿着棉衣跳下,竟还能向前游,无奈手上还有一段链子锁缚,终究游不快,这时岸上一起呐喊,扔下了数条挠钩,把这犯人拉离了水面。这边落水的那个公人,扑腾了几下,呛了几口水,就要往下沉,阿九自小在蓝衫营里,没见过不会水的,看那公人扑腾,觉得狠是好玩,在一帮只是看,周氏忙从阿九手里抢过竹篙,递了过去,大声呼道:官爷不要慌,抓牢。这公人顺着竹篙,扒到了船舷上,狼狈不已。周氏忙把船靠边,那边众公人拥上来,合力把他拉上了岸,纷纷问:王头,不曾伤着吧?那人脸色乌青,也不答话,一边走上来一边瑟瑟抖,一个瘦高的公人活泛,抬眼看到桥头正好有个米糕摊子,两个柳条笆斗里装着米糕,外面各用一床被子包着,忙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把扯了一床,给落水的头人披上。回过头来对摊主道:郭老七,权借用,回头到快班房里讨。那边犯人已被几个公人合力拉起,正蜷跪在地上发抖,头人裹着被子,走到面前,抬腿就踹翻了那犯人,又恨恨地踢了几脚。

    这时,周巧云和阿九,已经将船撑离了桥边,忽然听到岸上一阵哄笑,便一齐回过头看,那名头人放声喊道:多谢小娘子援手。周巧云笑着颔了颔首,渐渐远了。岸上的人纷纷道:好俊俏的一对姑嫂。那卖米糕的郭老七道:怕不是姑嫂,那小妇人我认得,是马家荡的,常给复兴八鲜行送货,从没见过那姑娘。正议论着,公人们押着犯人从边上走了过去,那个头人转身看了郭老七一眼,略点了点头,郭老七忙虾着腰笑道:官爷先披着,晚晌收摊了我去讨。

    这时,蓝衫营里老龙惊魂方定,定睛一看,原来黄仪楚身上插了一圈竹子,周身血污,已经动弹不得了,不由得更生疑惑。蓝有富正在廊下张看,老龙悄悄到他左近,蓝有富正要说话,老龙摆了摆手,把他拉进了边上的一间耳房。掩上了门。

    蓝有富忙道:主人总算回来了,这一夜小的不曾吓死。

    老龙道:快与我说,如何这般光景?

    蓝有富道:那常小爷,真正是泼天的胆子!

    老龙急道:莫噜苏,究竟怎么回事?!

    蓝有富道:那一日主人走后,常爷就让我提了一个壮健些的虾仆,我当是他要审,不想他问也不问,只是提着一柄刀,把虾仆牵到河边,不一会常爷就空着手回来了,说是那虾仆要逃,已被他杀了。我唬了一跳,跑到河边一看,只有半截断绳。

    老龙皱了皱眉,打断了他,道:且不说虾仆的事,我只问你如何竟能缚住黄洪泽的?

    蓝有富答道:老爷莫急,我也是才理清头绪,原是要从头讲,才能说清楚。

    老龙无奈道:只拣要紧地说!

    蓝有富接着道:当时我觉得诧异,刚想问时,外边来了好几辆大车,载来好些货,有毛竹、石灰、渔网,一袋粗盐,两笆斗米,还有好些别的,都是常爷采办的东西,卸了车,打发了来人,常爷就把我们召集起来,每个都领了差遣,从晌午一直干到天晚,才歇了手,等干完了之后,我们都不知做这些干什么——常爷先让我们用木板子封了方池,又在上面压了几块条石,教我们把那百十根大腿粗细的毛竹,一头削尖,还像鱼钩一样制了个倒刺,刺上还刷了一层盐卤,妥了后,把竹桩沿着方井斜斜地埋下去了四尺多深,用一根粗麻绳,把尖的那头在半空攒聚在一处,再叫我们把地上夯瓷实了。又在院中央的地上铺了三层细眼渔网,常爷安排厨房的六嫂,煮了两大锅糯米饭,洒在网上,把这几层网各用一根极长的绳穿起来,在东西跨院、厢房、游廊的顶上各楔了一个木钉子,把渔网张在了半空当中,在垂花门那系了个活扣,把绳头牵回来,又拴在了方井上面那根粗麻绳上。

    老龙忍不住问:为何要这般排布?

    蓝有富答道:我们当时也不明白,只是看常爷,皱着眉一遍遍左右查看,有时又踱步丈量,便都没去扰问——大家用了晚饭后,常爷让孩子和女人都进了屋,闭了门,又让我派人在院角里架上两大堆柴火,扎了二三十个火把,叫南遮、北延他们两个年轻眼尖的,各拿一个火把,挑一个灯笼,等在河边,说或有贵客将临,安排完这些,常爷就让我们在廊下等。这一等就快两个时辰,再看常爷拄着一柄鱼叉,闭着眼坐在那一动不动。正在大家焦躁的时候,井里有动静了!先是一阵水动,接着那块木板又响了几下,常爷立刻吩咐点上火把和那两堆柴火,院子里登时亮如白昼,大家都盯着方井看,水下却又没动静了,静得让人心慌。突然,霹雳一声巨响,黄龙王竟现出真身,从方池里冲了上来,木板被撞的粉碎,条石也被顶翻了,只是没能冲破竹桩阵,黄龙王潜回来水里,我们唬得不敢动弹,说时迟那时快,又是一声巨响,这一次势大力沉,黄洪泽一下子冲到了半空,撞歪了三四十根竹桩,这一撞,拢网的活扣就开了,院子里的渔网兜头落下。不过是寻常渔网,按说无论如何都困他不住,但那网上粘着好些米饭粒,火光之下,其状真真跟老爷们最惧的入甲蛆虫一模一样,黄洪泽看到那网上星星点点,吃了一吓,忙猛地往回一缩。这一缩不得了,几十根竹尖顺着甲缝插入了黄洪泽的身子,他负痛又往天上冲,那竹尖上是刻了倒刺的。可怜那黄洪泽,头上覆着渔网,肉里卡着倒刺,在半空进退不得,竹尖还浸过盐卤,黄洪泽哪里能忍,只把尾巴在方池里一阵乱搅,越搅越吃痛,越痛便越搅,我们何曾见过这般阵仗,俱看傻了,都木呆呆张嘴仰头愣在那里,常爷断喝一声道:还等什么,一起上前!我们这才醒过神来,从四面冲上前去,死命扯住渔网,足足相持了半个多时辰,黄洪泽到底力竭了,我们几个也累得一身大汗,躺倒在地。

    老龙听到此处,不由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道:好一个常壮士,这般缚龙术,闻所未闻啊。

    蓝有富赶紧道:更奇的还在后面,一件泼天的难事,叫这位常爷三下五除二办完了。

    老龙问:怎么讲?

    蓝有富接着道:歇了一会,常爷让我们留了四个人看守,让其余的人都到了正堂,常爷说:侥幸,事已经成了一半,再辛苦大家六七个时辰,索性给贵主人绝了后患。说完,吩咐六嫂做夜饭,让大家吃完之后轮流到院子看着黄洪泽。安排完了,常爷叫我挑两个惯出门的老成人来听差遣,有两处口信要传。我想老五和老七时常跟老爷出门,再妥帖不过的,就把他俩叫了进来,常爷问了到这两处的路程远近,交代了口信,让老五卯正出发,让老七巳初再走。

    老爷疑惑道:却是什么口信?

    蓝有富笑着答道:两处却是一样的,老五说的是:土地老爷,不好啦,城隍老爷和洪泽黄龙王在我们府上,和我们老爷商量我们孙小姐的事,开始还好好的,后来不知为什么,三位老爷吵得快要打起来了,您快去劝解劝解吧。老七说的是:城隍老爷,不好啦,土地老爷和洪泽黄龙王在我们府上,和我们老爷商量我们孙小姐的事,开始还好好的,后来不知为什么,三位老爷吵得快要打起来了,您快去劝解劝解吧。

    老龙听了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蓝有富接着说道:安排妥了,常爷就让大家吃饭休息,让南遮他们俩也从河边撤了回来。转眼天亮了,大家也都歇足了。常爷让在廊下支了张桌子,自己当中坐了,让郝二叔备好笔墨坐在一旁,权做了个书办。这时常爷吩咐我们把院子里的渔网撤了,再看黄洪泽,已经委顿不堪了。

    老龙点点头道:想那黄洪泽平日威烈跋扈,何曾受过这等折辱,不过他以真身离水数时辰,已决然无力再施暴了。

    蓝有富点头道:正是,常爷让我把那一干人证带了出来,在廊下排了一排,抬头朗声道:黄仪楚,蓝狮采状告你毒杀老鼋,谋夺了他的府邸,你可有辩解?黄洪泽听了这话,突然瞪圆了双眼,像是要吃人,愤愤道:你是何人?竟敢这般折辱我?

    常爷也不答他,笑道:我本不足道,只是平日惯掌水族生死罢了。

    说来也怪,听常爷这么一说,那黄洪泽竟偃了一些气焰,闭着眼睛不再说话。

    老龙捋了捋须,笑道:常壮士真非常人也,年纪轻轻,僻居乡野,却是万里挑一的智勇,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黄洪泽怕是被唬住了。

    蓝有富忙道:老爷说的是,就是我们惯常跟着老爷的,又何曾见过这种阵仗,虽然缚住了黄洪泽,到底都有些惊惧挂在脸上,偏偏常爷坐在那,手里盘弄着纸笔,看起来铜钟一样静气,看黄洪泽不说话,常爷接着道:今日原也是不得已,素闻黄洪泽性烈如火,不如此,怕是不会好好说话。本来我尚有些疑惑,如今亲见你孤身夤夜从这方井侵入蓝府,怕不是投帖访友,而是要灭这一干人证之口吧?

    黄洪泽听了冷笑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是本王倒想看你们如何收场。说罢又闭上眼,只鼻翼翕动不已。

    常爷听了大笑道:这却不劳你费心,总在午前便见分晓。

    说话间,外面报进来,说老五回来了,常爷听了站起来扭头就走,往门口迎去,我们忙跟在他身后,常爷边走边吩咐我说:该是土地到了,待会见机行事。刚说完,老五进来了,后面跟着果然跟着土地老爷。土地拄着杖,急急地抬脚过门槛,嘴里嚷着:你家老爷现在何处?快领我去!一抬头看到院子里的情景,吓得一跤绊倒,摔了个狗啃泥,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叫嚷,就被常爷一把拎了起来,塞进了门口的第一间倒座房里,搡倒在一张椅子里,我们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土地刚想发作,就听常爷一声暴喝,如霹雳一般,道:老儿!你可知罪?土地急道:我有何罪?你又是何人?!常爷道:竟还敢充愣,洪泽龙王黄仪楚,为其内侄谋人府宅,毒杀玄毋禄,后机缘巧合,被蓝狮采侦知,具状委你诉至有司,你却被黄犯重金贿买,为其隐匿证物,说项求情。可有此事!?如今这诉状经由城隍代奏,早已上达天听,方才你也看到了,黄仪楚昨夜被捕拿到案,熬刑不过,已然招了,供状在此。说着从怀里掏了一张纸来,密密麻麻写着好些字,还按着几个红手印,常爷把那张纸在土地面前抖了一下,旋又收起。土地只看清文尾处黄仪楚三个字,顿时满脸通红,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常爷又是一声暴喝:正主已然招了,你还要替他遮掩不成!?土地脸色又转煞白,只不说话。常爷不待他多想,再一声暴喝,冷笑道:不说也无妨,只是你收的那十颗大珠物证,不怕在你府上搜不出来!土地听着这句话,再忍不住,脱口而出:何曾收到十颗,明明只有五颗,还有五颗在城隍处!常爷忍住笑道:胡扯!城隍公忠正直,嫉恶如仇,黄仪楚虽也曾企图贿买他,然他根本未收,他要是同你一样昧心,今日玄毋禄的冤情岂能得雪!?

    土地听了,呼天抢地起来,大叫:实实是和城隍各收的五颗,我在他家桌案上亲眼见过的,敢和他当面对质!

    常爷听了佯装诧异,道:竟有此事?转过头来,对郝二叔道:备笔墨来,让他录一供状,以备核验。土地一脸激愤,抖着手就写开了,不一时写好了,常爷让郝二叔读了一遍,这土地倒实诚,整整写了三大张纸,把老爷如何拿珠子找他诉状,他如何同城隍商议,又怎么和城隍一起到了洪泽府,在黄仪楚的密室里如何商议,那五颗珠子现如今藏在他自己府上何处,都一五一十写出来了,末了把罪责都推到城隍身上,说城隍和他,虽按制是分统城乡,但实际上职级大他半级,百事都是城隍做主,他不敢不从。

    常爷听完了哂笑道:不想土地也有这等隐情,是否属实,回头堂上对质罢。随即让他打了指模画了押,收妥了供状,吩咐道:且把他绑了,带到后堂,单独看押。南遮拿了条索子,抖抖豁豁把土地绑了,和北延一起,把土地押到后面去了,经过院子时,土地看了一眼周身是血的黄洪泽,摇着头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老龙听到此处,泥呆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喃喃道:有了这纸口供,我拼死挨个三百鞭,可为毋禄报仇了。

    蓝有富偏着头望了望老龙,询道:老爷?老龙回过神来,喜道:后来呢?快快讲来!

    蓝有富咽了口吐沫,接着道:当时我们都是又喜欢又叹服,感慨竟有这样的手段。又过了一会,门上报老七回来了,我们一听,赶紧拿着了索子和纸笔,跟着常爷往外迎,大家都跃跃欲试,准备依样画葫芦,再拿了城隍的口供。

    城隍迈腿进得二门来,抬眼看到黄洪泽,也唬了一跳,哦呀一声,刚想问,又被常爷紧走两步,拉到了房里,一把按在了椅子上。只是这回常爷掩上了门,没让我们进去,不过半盏茶时间,城隍就推门出来了,我远远听见常爷说了句:专候好音。城隍作了个长揖,就急匆匆去了。

    待他走了,我忙上前问:不拿住他要口供了?常爷笑道:有一个土地就够了,城隍我却另有差遣。

    老龙讶道:差遣城隍?

    蓝有富答:确是这么说,只是如何差遣就不知道了。

    老龙正待再问,郝二推门进来了,开口道:总管,常爷寻你议事。一抬头,看见了老龙,忙躬身道:老爷何时回府的?

    老龙点了点头,问道:常壮士现在何处?

    郝二领着老龙到了正堂,见常四正负手看堂上的那幅万壑松风图。老龙走到近前,一揖到地,道:常壮士,请受老朽一拜。常四回过身来,双手扶起,笑道:我寻思老仙也该回来了。

    老龙请常四坐了,笑道:片刻之前才回,有富已将我走后的情形大致说了,老朽活了几百年,何曾听说过用几根竹子缚住龙的,张良策、樊哙勇,怕也不过如此,老朽真真是五体投地。壮士不但为我那老友伸张了冤情,更是救了我阖府上下的性命啊,说着站起身来,又是深躬一揖。

    常四忙复伸手搀起,道:老仙再如此,还如何说话?我不过是做了个大号的捕鳝罶笼罢了,到底还仰赖贵府一众蓝衫用命。再说现在这事只成了九分,尚不能算完全落定,还有些计较。说着,自怀里取出土地的供状,递给老龙,道:老仙看可有不实?

    老龙接过来读了一遍,道:除了撇清自己、攀咬城隍过甚外,其余都应是实。有了土地这纸供状在手,我准备明日就去敲登闻鼓。常四问:老仙说的这登闻鼓,可是戏文里说的那种?

    老龙点头,面色凝重,黯然道:正是,上界有律:登闻鼓响,毋论情由,先笞三百,尔后问事,查无实证者,枭首。说完转头对蓝有富道:去常壮士宝庄的路径你可认得?你去把阿九寻回来,我有要事交代于她。

    蓝有富应了一声,刚要下去,老龙又说道:多备几色礼,代我拜上常老夫人。

    常四摆手道:且不忙,老仙偌大年纪,这登闻鼓决然敲不得。

    老龙道:事已至此,主犯元凶成擒,证人证言俱在。不诉至有司,还有何办法?

    蓝有富也说道:是啊,常爷,这一天一夜,我是又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玄老爷冤屈得伸,担心的是这局面如何了账?

    常四笑道:惭愧,若是未排布清楚,到头来还要老仙去冒死上控,那还算什么张良策?且不用去接孙小姐,稍后蓝管家怕有得忙。

    老龙和蓝有富,一起哦了一声,忙一齐问:怎么讲?

    常四笑道:昨日我提审那虾仆时,蓝管家可有些疑惑?

    蓝有富略有些赧颜,笑道:小的就是再愚钝,现在也品出来了,那是常爷故意砍伤那厮,好让他去报信,诱那黄洪泽孤身前来,自投罗网。不过当时,却真有些想不通。

    常四又道:那今日我又放走城隍,可知是何缘故?

    蓝有富皱着眉,答道:我知道常爷一定自有巧计,但实实是说不上来。

    常四笑道:原是有几层算计,这第一层,我自然是谴他去递状子,我们的城隍老爷这会怕是正领着押解黄仪楚的天兵,在来的路上。

    老龙讶道:他们本是一丘之貉,如何突然转了心性?

    常四微笑道:若原来不是一丘之貉,只是公事公办,代为转诉,哪里会如此殷勤?

    老龙和蓝有富对视了一眼,又一齐看向常四,一脸疑惑。

    常四摆摆手,笑道:说穿了也不值一提,不过三言两语。

    当时,我将城隍一把按在了椅子上,又关了门,不待他发作,便厉声对城隍道:噤声!你的祸事到了。

    城隍抬头打量我,问:恕小仙眼拙,敢问尊驾贵姓台甫?院中又是怎么回事?

    我喝道:火烧眉毛了!我只告诉你,东岳庙中有贵人微服在此,黄仪楚毒杀玄毋禄的事发了。

    城隍勃然变色,道:小仙不知尊驾在说什么,烦请让开,我要去找蓝狮采问话。

    我掏出土地的供状,塞到他手里,冷笑道:担着泼天干系,有心救你,叵耐你兀自装傻充愣。且看看这个吧。

    城隍看完那三页状纸,脸上汗如雨下,结结巴巴道:恕小仙刚才得罪,只是不知阁下到底何来,竟肯如此相帮?

    我佯作失望之状,诈他道:在城隍爷心里,帝君帐下,就没一个朋友么?

    城隍忙道:阁下跟崇黑虎崇老弟,怎么称呼?

    我皱着眉斥道:总还不算太糊涂,但现在岂是叙礼的时候。我且问你,老龙送你的五颗大珠和诉状可还在?

    城隍答道:俱在。

    我又问:黄洪泽怕是也送了不少人事给你,可都还在?

    城隍擦了擦汗答道:也和珠子收在一处了,实不相瞒,原本以为只是件遮掩歇讼的小事,没有多大的人情和油水,拢共只收了他一枚翡翠扳指、十两蒜头金、二封银子,合一起也只值个五百两光景,如今却受了他这么大的牵累,真真好不懊悔。

    我道:如今先下手为强,你立马回去,取上大珠和诉状,火速去举告,只说某日某时,接状后,即觉兹事体大,未敢轻信蓝狮采一面之词,遂先暗中查察,会同其拘传人证若干,现已查明,蓝龙所控基本属实。且黄洪泽和土地前两日曾企图贿买于你,你恐他们遭拒后狗急跳墙,谋灭人证,因故刻不容缓,一定要堂官立时发下牌子来。然后你伏一疑兵,先央一队甲兵,去洪泽洞府拘传黄仪楚,自然是找不到。你自领着一队甲兵直奔此处,抓个黄仪楚杀人灭口的现行,尔后把这一众涉案人等,绑缚归案。届时,这一切干系,你便都洗脱了。任他黄仪楚和土地再说你什么,你一概不认即可,只说他们是贿买不成,恼羞成怒,攀咬诬陷。

    城隍听了,愣了半晌后,抚掌道:端的好计谋!随即又皱眉道:但只一节恐行不通,蓝狮采处,我是替黄洪泽说过话的,这时却如何圆?

    我笑道:这个不妨,蓝狮采恨的是黄仪楚,跟你本也无怨,再有,他的女孙私自跑到庙湾城里玩耍,已被我派人暗暗盯住了,待我稍加点拨,这老儿绝不敢多言一句。

    城隍听了,打躬作揖不已,忽然又想起来那包金银,问我讨主意,我与他道:这些都是祸胎,留不得了,这事又委不得旁人,藏是无益的,不如反再狠添几样金珠宝器,照原样包妥了,竟就放在你自己金身像的宝座后,只略遮一遮即可。

    城隍听了,苦着脸道:这岂非不打自招?

    我摇头道:不然,固是一着险棋,确也是个妙招,届时搜不出来便罢,便是搜出来时,也只须抵死不认,你想,以常理度之,如果真是你收了他们的人情,如何会随便放在本庙的外殿里让他们搜?再有,这包袱里的数目,又和他们所供的并不合卯,更显得是他们仓促间指使人栽赃所致。你想想,是也不是?

    城隍脸上沁出了一层油汗,一跺脚,道:说不得,就这么办!如今能销财免灾,已然是万幸了。事出突然,我已方寸大乱了,难得老兄你还有这样的急智。等此事了结,我们约上崇老弟……

    我变色道:以后再说不迟,现时再不走,怕来不及了。城隍这才千恩万谢地去了。

    老龙和蓝有富听罢,都张大了嘴,才合拢,又都拍着腿哈哈大笑,不能自已。

    俄尔,蓝有富恨恨道:这次且便宜了这个两面三刀翻云覆雨的小人!

    老龙摆手道:岂能尽如人意,常壮士如此妙算,叹为观止,已出老朽望外多矣。

    常四亦摇了摇手,笑道:便宜不了他。差遣他去举报只是第一层,最要紧的还在移祸,据老仙讲,那黄仪楚根基深厚,此案后,身死族不灭,日后老仙与他为邻,可还能得安生?现如今城隍反水首告,土地和洪泽阖府,切齿痛恨的都是他,老仙才可无忧啊。

    老龙听了良久无言,突然站起身来,走到常四座前,躬身拱手触额,道:壮士谈笑间为我雪冤释厄,仁义智勇,举世无双,老朽既感且佩,无以言表,请且坐受一拜。大恩大德,容老朽尽此残生,衔草结环以报!说罢,长揖不起。

    常四忙站起身,扶起老龙,道:快快请起,折煞我了,乡野鄙夫,当不起老仙这等大礼。

    老龙待要说话,常四抬手止住,道:城隍怕是已在来此间的路上了,我不便在此久留,烦请蓝管家把我昨日换下来的袍靴取来。

    蓝有富应声去了,一时捧来了衣服,常四换讫,抬脚便走,老龙定要相送,常四道:事有轻重缓急,老仙尚有很多事要排布,勿拘虚礼,来日方长。说罢一拱手,出了角门去了。

    这边目送已罢,老龙和蓝有富回到堂前,蓝有富忍不住叹道:又有计谋,又有手段,好一位英雄了得的常小爷!

    老龙负手远远看着天井里奄奄一息的黄仪楚,摇头道:俗云精秀者为英,特群者为雄,这位常壮士,嫉恶如仇,智勇冠绝,行事果毅,功成不居,非特英雄,直可谓天人呐。

    主仆二人正在感慨,却瞥见常四方才换下来的袍服下,露出一叶纸角,蓝有富拿起道:这是郝二叔的笔迹,应是黄洪泽的供状,方才审土地时,常爷曾出示于他,却未容他细瞧。

    老龙伸手接过来看,先是眉头一皱,旋又莞尔,最后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蓝有富探头过来一看,只见密密麻麻一张纸上,写的乃是:

    郝文才奉命录供如下:

    问:黄仪楚,蓝狮采状告你毒杀老鼋,谋夺了他的府邸,你可有辩解?你孤身夤夜从这方井侵入蓝府,可是要灭这一干人证之口?

    .....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如今芦为帷,土为坑,寒风入牖,

    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这愁肠扫?

    .....

    常爷智勇世无双,敢以鳝罾捉龙王,

    昨夜惊惧浑欲死,今日廊下坐公堂,

    磨墨润毫拟录供,未料洪泽犹项强,

    一语不发长闭目,叵耐此贼太猖狂,

    不想常爷亦不恼,令我且写勿思量,

    我问无供如何写,笑言但写又何妨,

    不拘赵钱与孙李,好歹写他十几行;

    闻听此令惶无计,提笔刮肚复搜肠。

    前日庙湾听小曲,遂将曲词付纸张,

    曲尽词穷未满半,急煞多才郝二郎,

    胡诌打油诗一首,通与不通未参详,

    害我无端受此苦,去他黄仪楚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