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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五 百竿竹制十丈身

    阿九平日受拘管,除了偶去左近市集,不曾深入村邑,一路左顾右盼。到马家荡地界时,已到了未初,常四忽然抚额省道:晚归尚有说辞,无故带了个陌生姑娘回来,却如何圆?一时呆住,没了主意,这时左舷数尺外,一条硕大的红鲤跃出水面,打了个水花,唬了常四一跳。

    常四回过神来,忽然一笑,对阿九道:蓝姑娘,可愿在鄙处多玩耍几日?

    阿九点头,常四又道:村人胆小,姑娘若要玩得稳便,却要依我一事。阿九问:什么?

    常四笑了笑,说:不现真身,也不对人说来历。

    阿九问:这个不消说,我们擅现真身,会遭雷刑,只是如有人问我,如何答对?

    常四道:却只好委屈姑娘顺着我的口风说了,相机行事吧。说话间有一舟从东面过来,定睛一看,正是村东邻人陈大哥去年新娶的娘子,娘家姓周,平日专给城里的八鲜行供菱藕等水鲜。

    常四定住船,唱喏问好,道:嫂子哪里来?

    周娘子道:刚从庙湾回转。常四又问:大哥还不曾回家?

    前几日捎信回来,说是在运河上,主家有批急货要到盱眙,总在廿七八才得回周娘子边说边打量阿九,微微笑道:好标致的姑娘,我们乡下可没有这样的人物。

    常四笑道:这是我姑母家的表妹阿九,正是山阳城里人,年下家里都忙,她嫌烦闷,昨日来我们这走亲,正是要看几天乡下的热闹。阿九乖觉,抱着猫站起来福了福,道:这位姐姐长得才叫漂亮,只是不知道尊姓,阿九有礼了。

    周氏闻言笑道:城里姑娘就是会说话,我本姓周。妹子在这预备呆几天?

    常四代答:总在三五天,也好回家过年了。

    周氏又对阿九笑道:一定抽空到我家陪姐姐说说话,这会子要去哪?

    常四不待阿九作答,又接过话头道:嫂子知道,我家那几间屋子,实在待不得客,阿九着实也住不惯,正欲安排阿九到谁家借住两宿,不想在此间遇上嫂子。

    周氏笑逐颜开,道:那还寻什么,要是不嫌腌臜,妹妹到我家最好。

    常四对阿九道:嫂子家去年刚造的新宅,合村最轩敞整洁的。又转头对周氏说:只是要叨扰嫂子了。

    周氏摇了摇手,笑道:还有这样的幸事,凭空得了这么个天仙般的妹妹做几天伴,既然是撞见了,最好现在就移步过来,随姐姐去认个门。

    常四闻言将舟靠了上去,笑道:那敢情好,阿九你不是最爱热闹吗,这位周姐姐专给庙湾的铺子送菱藕水鲜,常常往来集镇,有不少新鲜奇怪的事,可讲给你听。

    阿九站起来笑道:那好极了。周娘子刚要伸手来扶,阿九已经一步跨了过去。常四将船撑开,道:妹妹且去,略晚些我来寻你。

    这边船里,已四手相牵,阿九问:姐姐可有名字?

    周氏答道:爹娘给起过,叫巧云,妹妹尊姓?阿九道:姓蓝。

    周巧云道:本地倒是少见这个姓。阿九答:正是,我家原是爷爷时,从外乡迁徙过来的。一路说着去了。

    常四忙赶回家,先踅进了偏屋,把那包银子藏好,又取出了一块,拿錾子錾成碎银,用一块帕子包了。这才踱进了正屋,将货卖所得的钱钞悉数交与母亲,又取出两块碎银子,道:风鱼卖得很好,每尾都是足价,原来剩得十几条,被一位大户蓝老爷包圆了,因去送货,耽误到现在才得回。常母道:我儿辛苦,饭在灶上温着,快去吃吧。

    常四道:送鱼时恰是饭点,这蓝府大方,鱼资之外,跑腿的费用没少给,还赐了饭,已用过了。常母把钱钞用帕子包了,又收进箱子,说:难得,倒是位大方的主顾。

    常四略顿了片刻,又道:正要跟姆妈讲,我在这蓝府,还揽到了一个极趁钱的差事。

    常母道:马上过年了,这时候还有什么事情?

    常四道:这蓝府老爷在县城里聘了个名厨,预备年下招待一位极贵的客人,需要二尺开外的红鲤,遍访了左近市集都不得。他想是听闻过我的名字,竟开出了十两银子的高价,定要我为他捕两尾。

    常母道:这么大的鱼,一时间又岂是好捕的。常四笑了笑,道:却也没那么难,用些心思,三五日工夫,定能捕到,只是这么大的鱼,我们荡里没有,要到潮河里去寻。

    常母听了道,也罢,总是明日的事了,你先歇一歇。

    常四答:天已不早了,我这便去田七爷家帮他劈些灶柴,别误了他黏团上蒸屉,说着取了一柄斧头,出了门。

    快步走到田七家里,招呼了一声,劈柴挑水,忙了一阵,等蒸屉上了灶,天色已然擦黑,匆忙辞了出来,直奔陈家,立在门前,叫了两声嫂子,周巧云闻声出来,迎进了堂屋,却见阿九正戴着个顶针,咬牙鼓着腮帮子,在纳一只鞋底。周巧云在一旁看,拍着手笑道:四兄弟,你家这位妹妹实在有意思得紧,日历书上字竟全都认得,女红却是半点也不懂,看我们乡下什么物事都新鲜,见我纳的鞋底,非要学,指头已经戳破了好几次了。阿九也不抬头,说道:巧云姐,今日我是定要纳出一只来的。

    我这妹妹顽皮,给嫂子添麻烦了,常四看了笑道。因取出两块碎银,放在桌上,周氏看了,问道:四兄弟,这是做什么?

    常四笑道:原本这事是开不了口的,但见嫂子和阿九如此投缘,竟觍着脸说了:邻乡有一位大户听人家荐,委我捕几尾二尺开外的红鲤,说是年下有大用,再三推辞不得。我本打算呢这几日带阿九四处转转,现在便走不脱了,按阿九的性子,最爱热闹,断不肯安生在家陪我老娘待着的。所以有个不情之请,想央嫂子照顾阿九几日,若是去庙湾送货,也可带她去,第一或可帮衬一二,第二也遂了她的意。这几钱银子,乃是饭资,请嫂子一定收下。

    周氏听了道:你这却不是骂我?阿九这样的姑娘下降到我们这渔村来,这是平日求不得的事,不过管几顿粗茶饭,我竟要收钱?

    常四又劝了一会,周氏只是不受,常四急了,道:话不是这么说,阿九是我家的亲戚,如今食宿在嫂子家,原本已说不过去,若是嫂子还不收钱,我是断不好意思再叨扰的,只好立时便把阿九带回去算了。说完,又朝阿九使了个眼色,阿九放下顶针对周氏笑道:巧云姐便收下吧,我也好安心赖在你这,我可不想待在家里陪舅妈,她总爱给我讲道理,我得躲着她老人家。

    周氏这才收了。常四又嘱咐了几句,要阿九听话,阿九吐着舌头道:讨厌得很,四哥你也来教训我,马上我连你也不见了。周氏在一旁灯影里抿着嘴笑,送常四出去了。

    第二日,常四起了个大早,胡乱吃了几口稀饭,悄悄揣了那包银子,拿着鱼叉,挽了渔网,跟母亲辞了行,道:儿子沿着潮河去寻捕这红鲤,不定归期,总在三五日一定回,常母嘱咐了几句,少不得一一应了,出了门,操舟直奔公兴,到了市集,先去了宋六的卦摊,宋六刚出摊,有些讶异,问:小四今日如何又来,昨日的鱼不是卖罄了吗?

    常四道:小侄有个机缘,揽了一个临时采办的活,六爷久在此地,可知道有哪家开行的最靠得住?

    宋六答道:有个王二爹,各式各样没有不熟的,就在街尾油条铺子边上,你委他最妥。你就说是我同村,他再没有不尽心的。

    常四道了谢,依路径寻了进去,洽了小半晌,王二送了出来,常四回过头来拱了拱手,道:那就拜托您了,主家要的急,天黑前若是能制备齐全,送到地方,另有几两银子的谢仪给二爹。王二千恩万谢地去了。

    常四离了市集,操舟直奔蓝衫营而去,在潮河上远远看到一片白沙,即远远地靠了边,把小舟藏在芦丛里,上得岸来,叩门求见。老龙闻信迎了出来,互相见了礼,甫一落座,常四便道:孙小姐我已安置妥当了,老仙请放心。老龙谢了,问:老朽一直在等壮士,壮士昨日说还有些指教,不知道是什么?常四道:小子不自量,想为老仙消弭这场祸事,只是时间紧,恕无礼,先要问老仙三个问题。老龙颔首道:壮士但问。常四道:老仙府上目下可用的人手有多少?老龙答:总有二十几个。常四问:可都信得?老龙道:俱是家生的,累世在我府上。常四沉吟道:如此,这事就成了六七分了。蓝狮采惑道:壮士竟要如何帮老朽消灾?还有那三四分如何着落?常四笑了笑,问:老仙可信得常四?老龙道:自是信的。常四道:如果老仙信得常四,这事便有八九分把握了。老龙忙道:壮士究竟如何计画?常四笑了笑,拱了拱手,道:惶恐得很,竟是要给老仙也派个差,等老仙回来时,再细说端详。不知可使得?

    老龙道:这是哪里话?壮士本就是为老朽在奔走,只是不知有何差遣?

    常四道:左近,除了老鼋与您老相厚,可还与哪位仙家有些来往?

    老龙答道:东边海里,有一位海龙,名唤敖不平,最是鲁直,不嫌我们谪戍之身,与我有些交情。

    常四问:距此有多远?老仙一往一返,需要多久?

    老龙答道:他的洞府,在灌河口之东百里,距此总在二百里开外,我往返一趟,总在两个时辰。

    常四皱了皱眉,道:两个时辰?

    老龙道:如来不及,还可再快些。常四摇了摇头,道:倒不是怕慢,怕的是露了行藏。

    老龙道:若是如此,只得从水底潜行而去,白日路过村邑附近,还格外要慢行,怕是要明日午后才能回来。

    常四道:最好。

    老龙道:只是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常四笑道:却也没什么,尊府上,可有谁最近过生日?

    老龙一愣,答道:下个月初四正是阿九的生日。

    常四抚掌道:那最好,便请他届时来赴宴。

    老龙疑惑不已,道:去是不妨,不叫人察觉也不难,只是去这一趟,与我目下这事有何裨益?

    常四笑了笑,答道:等老仙明日回来时自有分晓,这时却不好说。老仙但去,去之前,烦请与尊府的管事交代一声,小子斗胆,要替老仙做一天主人。

    老龙道:这个好说,因摇了摇铃,出来了一个人,老龙吩咐道:让大家都到院子里来。

    不一会人都来齐了,老龙引常四站到阶前,仔细吩咐了。

    转眼,天已过午了,草草用些中饭,常四送老龙出了门。

    回转到院子里,常四令人在方池边设一几一椅,闭门端坐良久,一个仆妇捧上茶来。常四谢了,吃了两口茶,唤出管事的蓝衫,名叫蓝有富的,说道:烦请找一套贵主人的袍靴来,我有用处。

    一时拿了来,常四把外褂和鞋子都换了,又问道:前些时候,贵主人前几日捉来的虾仆拘在何处?

    蓝有富打了个躬,道:回常爷的话,右边廊房下面有四五间储菜的地窖,正是关在那里。

    常四点头,吩咐道:烦请选一个壮健些的,提到此。

    蓝有富应了一声下去了。转眼用绳牵了一个双手被缚的人出来,常四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这虾仆赤红脸膛,眼睛外凸,佝偻着腰,身量较常人略矮,别的看起来与人无异。常四踱到兵器架旁,取了一柄刀,吩咐开了角门,接过绳来,一径往河边走。虾仆看他面色不善,忙问道:你要干什么?常四冷答道:送你回家。虾仆若有所悟,惊道:你是什么人?你怎敢瞒着蓝龙王杀我?常四道:有眼无珠,老爷我正是他请来查这案子的,现已查察清楚,明日辰牌时分,上界判官就要下降,在此坐堂传讯。虾仆急道:既是要升堂,我可是证人!常四厉声道:听说你初时可是百般抵赖,再说证人一个便够了,多了聒噪得很,又费饭食!这虾仆闻言,躺在地下不肯再走,不住哀告,常四只是不睬,拽着他走到水边,一刀砍到他背上。虾仆扑倒在水里,抽搐了几下,不再动了。

    常四提刀回转,刚进角门,蓝有富迎了过来,道:常爷,门口有人寻您,还有好几辆大车,说是送货来的。常四答道:正是我采备的,烦请安排他们卸在院中方池边。蓝有富答应了一声,却不走开,略勾着头往常四身后探看,常四见状,笑了笑,道:刚才那个虾仆,意欲逃跑,已被我杀了。蓝有富唬了一跳,忙跑到河边察看,少顷又跑了回来,道:常爷,只见一节断绳,没见着尸首啊,常四已在指挥来人卸货,听了也不在意,只是道:怕是被水冲走了,你且不用管他,赶紧把贵府所有的人都唤到此处,我有事交代。蓝有富满心疑惑,又不好再问,只得走开去召集众人。

    一时,人到齐了。常四发付了送货的来人,吩咐锁了院门,转过头来对众人说:贵主人有急务出门了,临行时托我来办一件极要紧的事,需要辛苦大家半日。这事成败与否,事关阖府存亡,且天黑前就须办妥,因故我也顾不得僭越,要代贵主人发令,现在即请诸位报一遍自己的名字和在府里的职事,说一下有无什么匠作的技艺。

    众人互相看了看,常四对蓝有富道:就从蓝管事你开始吧。蓝有富弓了弓腰,道:回常爷,小的叫蓝有富,粗通木工。余人都一一报了,常四颔首默记。唱名甫毕,常四沉吟片刻,立时便开始发派,少顷,各人都领了任务在院子里忙碌起来,常四负着手在旁查看指挥,要天黑时,终于构建完毕,常四这时方舒了口气,谴人造饭,草草吃过了,让老弱妇孺都自去歇息,令其紧闭门户,只留蓝有富并十个精壮在院中,密密嘱咐了一番。旋即令偃去灯火,这夜,天上孤星数点,略有微芒,这蓝衫营远离村落,众人静坐在暗夜里,除了北风呼号,竟一点人声和犬吠也不闻。

    却说这蓝龙王,一路小心潜行,到敖不平府门时,已过了戌初,刚要叩门,陡然想起,这个时辰访客多有不妥,正在门口徘徊的时候,门开了一条缝,管门的青蟹探了个头出来,认出蓝龙王,忙先见了个礼,飞快地报了进去。

    里面敖不平闻讯迎了出来,牵了手道:久不见了,蓝老兄如何这个时节光降?因请到堂上分宾主坐了,蓝龙王笑道:原是这样,正月初四是我那孙女阿九虚二十岁生辰,是日只准备在鄙处摆一桌席,老朽流配在此,也无什么亲朋故旧,客也只有两处,第一就是老兄你,第二,儿子媳妇虽已不在,老朽和鄙亲家还有些走动。刚才便是在鄙亲处耽搁了些时候,因中午饮了些酒,不敢驾云,取的水路,因此此时方至。

    敖不平笑道:原来是为了孙小姐的芳辰,老哥太见外了,这事谴管家送个帖子来便罢了,何劳亲自跑一趟,我还道你有什么急事。

    蓝龙王抚须笑道:左右也是无事,只当是疏散筋骨。其实今日午后,从鄙亲处出来时,天光已不早,本待先回去,明日一早再来拜,转念一想,古有雪夜访戴,我今何妨乘兴而来?怎想偏又是年下,一路在河道上碰到了七八张扳罾,到底都是乡民的生业,年老心软,不忍弄坏了它,因此耽搁了许久。实实是叨扰了。

    敖不平道:难得老哥宅心仁厚,必有果报的。日间我亦有些俗冗,也刚准备用饭,来来来,我先与兄一醉,再联榻做竟夜之谈。说着牵着老龙的手,径往饭厅。

    说话间酒饭就摆齐了,老龙虽一肚子心思,但见敖不平着实殷勤,也不忍拂,不想自老鼋遇害,一直心内郁结,一时便醉,醉后又饮兴大涨,近四更天才歇下。

    再一睁眼,已是未初,老龙顾不得头晕眼花,赶忙辞行,敖不平又要留午饭,到底心里有事,待不住,再三辞了出来,依原路回转。

    老龙潜行于水底,约午正时到了蓝衫营。老龙正欲从院内方池上来,远远望见有条硕大的龙尾,这一惊非小,愣了好一会,忙定了定神,悄悄退回了潮河,见四下并无人踪,因悄悄上了岸,挑开角门,往院子里一看,老龙不由肝胆俱裂,把昨夜的残酒登时都作一身冷汗发了,只见三丈高处,一颗硕大的赭黄色龙头,双眼竟似要滴出血来,怒目圆睁,俯视地下,却不正是洪泽龙王黄仪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