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满宫醉 » 第一百九十五章 铁证如山耶

第一百九十五章 铁证如山耶

    婉妃轻轻咳嗽了一声,信手端起桌案上的茶盏,她轻啜一口,转而又重重放下。

    一时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到她身上。

    季庶人也微微侧了侧身子,看见婉妃眸光清冽,她的手不由得停下了动作。

    仿佛接收到了什么信号一般。

    婉妃歉然一笑道:“嫔妾手滑了,皇上不要怪罪……季庶人不来攀咬嫔妾,自然是嫔妾素日行得正坐得端……妙贵姬说得有些道理,这宫里这么多人都没有被诬陷,怎得就嘉昭仪一人被牵连了呢,可见……其中是有些猫腻的……”

    她声息渐渐收紧,就像殿门外越来越细密的秋雨。

    打得殿内人心浮动,议论纷纷。

    方景颐眉眼俱寒,她盯紧了跪在地上的季庶人,再次问道:“季庶人,你的证据呢?”

    当务之急,并非是探究季庶人为何要攀咬自己,而是要从这纷纭的乱象中理出一条线来,先证明自己的清白。

    往后才是理清这几人的乱象。

    因而她什么都不顾,什么也不理,只在意季庶人说的话。

    陈元昭眼风一扫,殿堂内顿时又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如有实质,化成凛凛的箭雨,插在季庶人的身上。

    她毫不慌乱,摸索了一阵子,从脏乱的怀里掏出一个青色缎子荷包来,荷包的口没有系紧,她把抽绳一松,里面就滚出一把金豆子。

    珠灰色的大方砖上,几颗金豆子熠熠生辉。

    方景颐看了看那荷包,又看了看那一把金豆子,嗤笑一声,道:“本宫还以为是什么铁证如山,原来不过是一把金豆子,宫里最常见的就是金银豆子,少说也有几万来颗,你这么一袋子指不定是从哪个主子那里来的呢?”

    她柳眉一挑,容有若无的扫过婉妃和杜蘅芜。

    却见这两人不慌不忙、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看来还有后手。

    方景颐轻咬朱唇,一颗心像绑了石头一般,直直的往湖水里沉。

    婉妃和杜蘅芜有备而来,她这几分才智能不能招架住还是两说……

    季庶人弯下腰背,把那几颗金豆子捡了回来,重新收进荷包,冷笑道:“嘉昭仪心思缜密,当初赏赐于我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怕留下什么证据来,所以只赐了一荷包的金豆子。”

    她话锋一转,讽刺的神色从脸上荡开,不知是在嘲讽于谁,

    “百密一疏,做了坏事总会留下痕迹,这金豆子的来历或许可以任由你颠倒黑白,但这荷包呢,这荷包可是实打实的从你旖霞阁里出来的!”

    小宫人接过那装满了金豆子的荷包,转呈到皇帝面前。

    陈元昭不嫌赃污,翻过来覆过去看了一阵子。

    这荷包是由洋花锻缝制而成,缎子上绣金银色忍冬花,花纹虽小,清晰别致,抽绳上挂着一颗雪白的珠子,精致又小巧。

    洋花锻是千里之外的泰西诸国进贡而来,因远道运输不易,路上多有破损,在后宫也算是珍贵的布料。

    能有资格得到这种珍奇东西的妃嫔,不过一手之数。

    陈元昭沉吟片刻,吩咐平仲把赏赐东西的内库登记册子拿来。

    殿门一开一合,秋风秋雨倒灌着刮入殿中,仿佛被巨兽的大口吞没,再也没有痕迹。

    平仲披着一身的雨丝把登记册子拿了回来。

    一页一页掀开,他呈递到皇帝面前,朗声念道:“承平七年六月初一,赐明华宫婉妃石青洋花锻三匹,旖霞阁嘉昭仪石青洋花锻五匹,暄妍楼蒨充仪……三匹,丽正宫妙贵姬……三匹……”

    “立刻着人去各宫库房查询,这些洋花缎子有没有缺损,都用到了什么地方,一个线头都得查出来!”陈元昭厉声吩咐。

    一众雍和宫宫女太监领命而去。

    他揉了揉眉头,已经有了疲敝之态,“嘉昭仪不必惊慌,这洋花锻虽然少见,也不是独独你有,说不定她是从其他宫室里偷摸而来的呢!”

    语意颇有安抚。

    可见皇帝还是在维护着她。

    方景颐颔首低眉,柔柔的应了一声,叹口气坐到他身侧。

    理虽然是这个道理,但是婉妃和杜蘅芜心思缜密周全,想必宫人们这番前去也探查不到什么线索。

    图穷匕见,她们妄图把残害皇嗣这个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那就不要怕鱼死网破。

    她的手心里还握着婉妃和杜蘅芜的不少证据呢。

    林林总总,桩桩件件,哪一样都不比残害皇嗣的罪名小。

    她吊得高高的心弦,稍稍落下了几分,眼神一敛,盯着那地上的珠灰色大方砖沉思起来。

    季庶人说过的证词在她脑海里不停的翻涌,

    一层一层翻涌上来,又一层一层剥落而下。

    她灵光一闪,忽然察觉出了几分异样。

    倘若季庶人真的知道了她曾经派知夏夜探冷宫之事,今天为什么不说出知夏的名字来,反倒是只围着一个青色洋花缎子荷包打转转。

    这不是舍近求远么?

    人证物证俱在,这个局才算是压得稳稳的。

    那么,为什么季庶人不要求知夏出来对质?

    除非……她根本不曾见到过夜探冷宫的知夏,她口中的“派人吩咐”不过是一种虚词,用来吓唬人的手段。

    季庶人手中残留的证据,看来只有那一只洋花锻荷包。

    “噗嗤”一声,百花争艳六角灯里的烛花爆了一朵,方景颐借机偏头,不着边际的看了婉妃和杜蘅芜一眼。

    她们还是一派坦然淡定的样子。

    方景颐眉心微拢,总觉得哪里还有什么疏漏。

    到底在哪里还有一个陷阱?

    “啪嗒嗒”,夜扣宫门的声音在雨夜里飘得愈发的沉重深远。

    像一记锤音,一下一下打在方景颐的心房上。

    雍和宫的一众宫人们回来了。

    队伍后面缀了一个身材矮小的宫女,不时有宫人回头看她有没有跟上。

    那漫天的雨幕中,就连灯笼的光亮都被黑夜吞没,小小的人影更是没有人瞧见。

    领头的宫人进殿来报:阖宫的洋花锻都好好摆在库房里,没有用开,只有嘉昭仪娘娘的宫人曾经拿着洋花缎子去过针线房。

    两匹洋花缎子,做了一身纯棉的比甲、一件家常褙子和十来个荷包。

    宫人从怀里掏出一纸花样子,上面描画着荷包的模样。

    一番对比,果然和季庶人手里的一样。

    针线房为了讨好嘉昭仪,还特地在荷包背面用金线绣了一朵极小的攒金海棠花,以呼应旖霞阁的海棠林子。

    季庶人这个荷包上,也有这朵隐秘的海棠花。

    荷包来自嘉昭仪,已经成了铁定的事实。

    婉妃嘴角噙着一缕浅笑,嘴角一弯,很快就消失不见。

    一环套一环,任谁也不能素手拆开九连环。

    更何况是跟脚不稳、心思稚嫩的方景颐呢。

    方景颐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她吸了一口凉气,镇定自若问道:“本宫托针线房做的这几个荷包,一一赏赐了办事得力的宫人,有些宫人还得了一双荷包呢,倘若有的不慎掉落了、遗失了,被季庶人捡了去也未可知。”

    “皇上,快遣人去问问那些宫人们,到底有没有遗失物品!”

    姚念谙心中着急,连声催促皇帝。

    又一波宫人在雨幕中奔波来往。

    熙华宫与暄妍楼隔得近,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几个宫人就脚步匆匆的进来了。

    在嘉昭仪身边伺候的宫人没有一个丢失了自己的荷包。

    就连站在嘉昭仪身边的大宫女冒绿也查过了,她那个洋花缎子荷包正好好的挂在身上。

    殿内一时静默起来,仿佛所有声音都散入漫天细雨中,飘忽不见。

    杜蘅芜的声音撕裂一片寂静,像河水汹涌着漫过堤坝,有毁天灭地的怒气。

    “方景颐,枉我素日待你一片真心,你竟然背地里有这样的龌龊心思,想害死我的孩子,你怎么这么狠心啊!”

    她目眦欲裂,站起身来就要打方景颐。

    皇帝忽抬手抓住她在空中乱舞的手臂,沉雷一般的声音滚滚而起,

    “朕亲自审问季庶人!”

    他放下错愕的杜蘅芜,腰背一弯,眼神如刀子一般插入季庶人的身体,

    “你说嘉昭仪收买你去谋害二皇子,你一个冷宫废人,还有什么值得人去收买的。倘若你真的害了二皇子,根本不可能活着从冷宫出来,别说嘉昭仪有意保你,就算是太后娘娘复生也庇佑不了你,你口中嘉昭仪的这个“回报”根本站不住跟脚!”

    季庶人声称自己与方景颐做了交易。

    她帮方景颐害二皇子,方景颐就会帮她搬离冷宫。

    然而问题的症结就在此处,这个交易根本就不能成立。

    一旦季庶人动手害了二皇子,她只有死路一条,漫天神佛都救不了她,更不用说是方景颐了。

    把命都要搭上的一件事情,季庶人会心甘情愿去做么?

    两相对比,还不如静静的在冷宫里苟且偷生着。

    季庶人的话从逻辑上就站不住脚。

    方才一味跟着季庶人的话头,引出金豆子来,又引出荷包来,一桩桩事情未免太过于巧合了。

    这后宫里的争斗,恰是朝堂争斗的缩影,一言一语,也不能小瞧了去。

    皇帝自小见过的勾心斗角多了,对于所有的巧合都抱有天然的警惕心。

    季庶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露出一口黄黄的牙齿来,她歪着头颅,满脸冷笑,

    “皇上天潢贵胄,何尝知道为奴为婢的悲哀。奴婢自从进了长秋宫,几乎不曾得一夜安宁,这六宫众人恨不得将奴婢踩在脚下碾压呢,您看看奴婢的手,您可别嫌脏了眼……”

    她膝行几步,举起一双手来。

    不少妃嫔皱眉捂嘴,嫌恶的别过了头。

    那双手……实在是……下等人的手。

    随着季庶人的一抬手,还隐隐有一股浑浊的臭气飘散开来,像是恭桶、残羹冷炙、汗臭等各种味道混杂起来的恶臭。

    方景颐屏住了呼吸,却没有移开头颅。

    季庶人的手上红一块白一块,皮肉斑斑仿若鱼鳞,红的是刚生的嫩肉,白的是泡死的老皮。

    那长长的指甲近乎染成了屎黄色,里面沤着些乌黑的泥土和杂质,让人看得几欲作呕。

    季庶人双眼中已经漫出了泪水,她看着自己高举在半空的一双手,带着哭腔喊道:“皇上您看见了么,就是这么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一双手,这就是奴婢的手啊!”

    泪水大而急,她的衣摆被涟涟打湿,她口气一变,转而又带上了嘲讽的语气:

    “冷宫里的日子不是给人过的,奴婢身份再低贱,可奴婢也是个人,也想留着腔子里的那口气。日子本来就那样艰难,嘉昭仪向奴婢抛出了一只手,说能把奴婢拉出这肮脏境地,就算豁上一条贱命,奴婢也得试一试啊!”

    她轻蔑一笑,又道:

    “皇上您不知道吧,以前嘉昭仪刚入宫的时候,奴婢见她不通礼数,便好生教导了一番,没想到好心好意,却害得嘉昭仪大病一场,错过了新人的侍寝……她心里一直恨着奴婢呢。奴婢若是答应了则好,还能留着证据将来告发她,奴婢若是当时就不答应,恐怕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说完后,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肩膀一塌,跌坐在地毯上,仿佛真的了无牵挂了。

    方景颐垂眸听了半晌,用茶水润了润嗓子,冷声道:“季庶人自己心胸狭窄,以为本宫也是那促狭不饶人的性子么?本宫入宫之初,因是新人,丝毫不敢有行差踏错,那日偶尔撞见你折辱李婕妤,你便顺势来拿本宫立威,言谈间还侮辱本宫的先祖,本宫维护祖先,你便打了本宫一巴掌,还罚跪两个时辰……”

    “本宫记得那日之事,一是因为你辱骂了先祖,二则提醒自己,日后要更加谨言慎行,不可窥探宫闱私密。至于报复你,善恶到头终有报,皇上圣明,已经对你的恶行做出了处罚,本宫心服口服,早已经把你抛之脑后了。”

    方景颐眼神一睨,满脸的清正严明。

    “既如此,那就传李婕妤来当面对峙吧,看看你们究竟有没有这一段恩怨,或可追究出这段孽缘的滥觞之地来。”婉妃袖手于怀中,言语间十分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