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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雪泥鸿爪(二合一)

    李婆子恨得把脚上的雪泥全都蹭在绒灰色地毯上,踩了又踩,才把心头的愤懑都发泄出来。

    再生气,她也得打扫这些烂摊子,要不然明日吴嬷嬷看见了,又得把她好一顿骂。

    她这么大年纪了,一点体面都没留下。

    想当年那些一起入宫的姐妹们,能活下来的几个都出了宫,现在都已经是家里的老祖宗了。

    她却还在这里被小辈们训斥取乐。

    两相比较,何其凄凉。

    今儿是除夕夜,万家团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雪中跑来跑去,还得拖着疲乏的身子收拾这些残羹冷炙……

    李婆子悲从心起,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那些辉煌的往事暂且不提,前些年她的外甥女金寂寂还活着的时候,她在宫里也有亲人的。

    相互依仗、相互扶持着,尽管都是卑微如草芥的人,但有亲人在这里,心里总是安稳的。

    如今,她那外甥女早已成了陇中枯骨,她也不过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妪,这日子还有念想么?

    李婆子一边拿着笤帚扫地上的垃圾,一边用袖子抹泪。

    脚上的鞋袜都进了雪,进得室内,被热气一烘,全都成了水。

    湿哒哒的鞋袜和衣裳,黏黏糊糊的,让李婆子十分不舒服。

    她扫完了地,往炭盆里加了一点炭,又点了火,把鞋袜脱下来烘干了。

    趁着这档子,她把脚下的蒲团抠开,拿了一小瓶子黄酒上来喝。

    幸好她把黄酒藏了起来,要不然冒着风雪回来,一口热酒都吃不上。

    黄酒入口温热,把冰冷的四肢百骸都熏得暖洋洋。

    李婆子砸吧了嘴几下,心满意足的斜倚在熏笼上闭目养神。

    炭盆就在脚边,周身都暖和着。

    盘子里的果品还剩下几个潮湿的瓜子和破了壳的核桃,一看就是没人吃的破烂东西。

    她也不嫌弃,眯着眼伸手随便一抓,放进嘴巴里嚼着。

    “李婆子,又偷懒呢!”一个小宫女从槅扇后探出头来。

    “吴嬷嬷叫你过去填炭呢,怎得刚说过就忘了么!”

    那宫女伶牙俐齿,横眉怒目的,态度很凶。

    李婆子吓得一个激灵,忙把身子支棱起来,她吞下嘴里的瓜子仁,道:“这就去,这就去,劳吴嬷嬷久等了。”

    那小宫女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消失在了槅扇后面。

    李婆子套上烘干的鞋袜,提留着竹篾筐子就往槅扇后面走。

    转过槅扇,穿过一道游廊,就是吴嬷嬷这个小管事的住处。

    廊下挂着红纱大灯笼,窗纸上透出一个端着酒啜饮的人影,正是吴嬷嬷。

    吴嬷嬷正在和小宫女说着话,声音里透出浓厚的喜悦。

    李婆子呼了一口寒气,顷刻间就变成了一缕白烟。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点勉强的、讨好的笑容来,这才推开了门。

    “吴嬷嬷,劳您久等了,炭来了。”

    室外寒凉如刀,室内温软如春。

    冷热交加,李婆子的头上一下子出了汗。

    吴嬷嬷只把眼皮子一抬,看了她一眼就算了。

    李婆子自顾自的拽着竹篾筐子,走到炭盆边,先用签子把铁丝网拨开,一点一点的把燃烧殆尽的灰烬拨弄出来。

    小宫女给吴嬷嬷斟了一杯酒,热切道:“嬷嬷,您接着讲吧。”

    吴嬷嬷自得的点了点头,轻咳了一声,眉飞色舞的说了起来。

    两个人好似浑然不觉这屋里还有一个人的存在,或者是根本就不把李婆子当地位相当的人对待,连个眼神都难得抛给她。

    吴嬷嬷这样也就算了,连小宫女都轻视于她。

    李婆子习惯了这样的轻视,她半蹲在地上,一面动着手里的铜签子,一面竖着耳朵听吴嬷嬷说话。

    她甚少踏足东西十二宫,每每刻意避开,就是有差事要去那些地方,她也会想办法推辞掉或者搞砸了。

    久而久之,她成了一个众人眼里糊里糊涂、闭目塞听的人。

    但是对于东西十二宫传来的消息,她又保持着十二分的好奇,一个话头都不愿意错过。

    这一点隐秘的好奇心,知道的人就很少了。

    甚至说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

    李婆子动了动身子,把背影对着炕上的两个人。

    吴嬷嬷飘乎乎的声线传来:“今晚去的地方可多了,好多娘娘小主们生病的生病,禁足的禁足,这宫宴是又热闹又冷清呦……”

    小宫女抢着给她倒酒,又问:“嬷嬷,您今晚去给娘娘们送宴会上的吃食,那些娘娘们肯定给了很多赏赐吧,这可是除夕夜!”

    除夕、元旦佳节,主子们出手赏赐都会大方很多。

    往常不过几个金银锞子、铜钱串,这种大年节连金叶子、玛瑙珠子都有呢。

    吴嬷嬷今年管得事就是往各宫里送东西,一应酒肉佳肴、宴饮物事,都要经过吴嬷嬷的手送过去。

    这么多宫室都得接着吴嬷嬷,看来她肯定拿了不少赏赐呢。

    吴嬷嬷一开心,她们下边这些人就能得到一些好处了。

    果然,吴嬷嬷晃了晃头,从鬓角里拿出一只烧蓝点翠的金钗来。

    “你瞧,这是明华宫的婉妃娘娘赏的,娘娘瞧见我送去的东西开心,直接把头上的金钗拔下来给了我,这可是好东西啊。”

    小宫女啧啧称奇,变着法子的夸这金钗不寻常。

    李婆子听到“婉妃娘娘”这几个字眼,神情一怔,手上的动作也凝滞了一瞬。

    她从后宫风云里急流勇退的时候,婉妃就是二品位份的娘娘,那时候十分受宠,可以和已故的淑贵妃分庭抗礼。

    到了今日,一晃七八年过去了,婉妃还是那个屹立不倒的婉妃,淑贵妃已经是白骨累累了。

    婉妃,是这宫里极有野心、极有手段的女人,寻常妃嫔是远远赶不上的。

    吴嬷嬷哪里知道这么些道道,她用细绢子把金钗擦了擦,从箱笼里找了个黑漆首饰盒放进去,十分珍而重之。

    “婉妃娘娘亲和大方,我今晚拿到手的赏赐里,就明华宫给的最丰厚。不光婉妃娘娘给了东西,就连大公主都给了我一个金镶玉戒指呢。”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把戒指又拿出来给小宫女看。

    小宫女满眼羡慕,“嬷嬷面子大,婉妃娘娘和大公主才会亲自赏赐呢。”

    吴嬷嬷剥了一颗盐水花生,有滋有味的嚼着,摆摆手道:“我有什么面子,就是一把年纪了,风雪里来来去去,叫主子们看着不忍,多体恤一番罢了。大公主真是有教养,看着我手上冻成了紫红色,还拿了个手炉给我呢。”

    “喏,给你个小玩意。”

    小宫女捧场十分起劲,吴嬷嬷说的快意,从袖子里掏出了两个银丁香和两个梅花形的银锞子。

    “谢谢嬷嬷,谢谢嬷嬷,嬷嬷真是大方。”小宫女欢天喜地的捧了起来,一面不停的恭维。

    这两个银锞子,就差不多是她两三个月的月钱了。

    这对银丁香,虽然小巧玲珑,但一看就是主子用的东西,收藏着等以后带也不错。

    吴嬷嬷平素虽然有些刻薄,但对于下面的人还算是和善。

    她服侍吴嬷嬷三年,苛待很少,赏赐却不少,林林总总也攒了一箱笼了。

    唯一的例外就是李婆子。

    李婆子这个人,不光吴嬷嬷不喜欢,她们这些人也不喜欢。

    “这银丁香是大公主给的,你戴着玩吧。”

    吴嬷嬷啜了一口热酒,热的汗津津的,她把外衫一拖,放到了箱笼上。

    “这宫里的小主子们,有一个算一个,数大公主是顶顶好的主子了。说来也奇怪,这么好的孩子,婉妃娘娘还是偏疼二公主,天家也爱幺儿啊!”

    吴嬷嬷掩了掩鬓角,眼神里已经有了些迷离。

    吃了两盅酒,就有些醉醺醺。

    她嘴里说出什么话来,自己也不清楚了。

    李婆子已经把灰烬拨弄好了,竹篾筐子里的红萝炭一块一块的被放进炭盆里,火苗蹭蹭上升,瞬间把红萝炭吞噬。

    李婆子脸上汗水涔涔,她随意抹了一把脸,弓着腰起来。

    “吴嬷嬷,炭填好了,我这就出去了,您老喝好吃好。”

    她点头哈腰的问候着。

    吴嬷嬷倚在靠枕上,两手袖在胸前,眯着眼睛看过去。

    李婆子穿着一身破旧灰败的衣服、脚上沾着泥水站在地下,花白的头发、皱黄的脸,一看就上了年纪了。

    这么大年纪的人,每日糊里糊涂活着就挺难了。

    哪还能指望她办成什么事情呢!

    吴嬷嬷招了招手,“来,李婆子,你也坐着来吃一杯酒,外面雪还大着呢,现在不好走。”

    她把轩窗推开了一道缝,北风呼啸挤进来,飞雪沾湿人的脸颊和鬓发,让吴嬷嬷清醒了片刻。

    这么大的雪,走在外面得被雪埋了。

    “李婆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满宫都知道婉妃娘娘偏疼二公主,却都不知道是什么缘由,我说是和民间百姓一般无二,百姓爱幺儿罢了,你年纪大,见识更多,你说是不是?”吴嬷嬷颠三倒四的开始说话。

    李婆子手足无措的站在炕边,不敢真的坐到她对面去。

    “吴嬷嬷见识多,我是光长年龄不长脑子,您说的对极了!”

    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却掀起了一场浩荡的风雪。

    婉妃不喜欢大公主,偏疼二公主,这是满宫甚至皇上都知道的事情。

    至于其中的缘由,个人说个人的,谁都不清楚。

    她李婆子别看现在落魄不堪,当年那一场辉煌往事,让她连这些隐秘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婉妃自己对皇上说过,大公主秉性纯善温柔,最是懂事。

    二公主则不然,天性活泼爱闹,行事莽撞,和大公主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需要人多看顾着、教导着,一旦关照不到,就容易出了事情。

    她心思有限,多看顾二公主难免就忽视了大公主,但绝对不是宫里传的偏心眼。

    这两个孩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她自然盼着两个人都好。

    皇上信了。

    李婆子心里浮现出了一抹不屑。

    骗鬼的话呢。

    两个姐妹,长相、性情一概天差地别,就连做母亲的,都疼着宠着一个,暗地里贬低作践着一个,这能是什么真心话么?

    可惜了大公主这么好的孩子。

    这就是命吧。

    命中劫难,有小人插手改了运道。

    李婆子低下头,掩去了眸光里的复杂,盯着自己那双泥痕斑斑的棉鞋看了起来。

    窗外传来一阵响声,像是积雪从屋檐上滑落。

    吴嬷嬷又推开了窗户的缝隙往外看,黑夜沉沉,半轮月亮隐在乌云中,清冷又清冷。

    地上积雪的光和天上明月的光,交相辉应,一时闪花了人眼。

    寒风爬上她的脸颊,把汗水攫取殆尽。

    吴嬷嬷打了一个寒颤,酒有些醒了。

    转头瞧见李婆子站在炕边,垂头丧气的,不免有些嫌恶。

    “李婆子,你下去吧,外面雪厚,当心点走路。”

    李婆子松了一口气,拖着竹篾筐子要走。

    吴嬷嬷又和小宫女说起了别的事情,刚才的热络仿佛是一个水中的倒影,被风一搅,就消失不见了。

    李婆子缩着脖子走出房门,暖洋洋的气氛被身后的黄花梨雕花木门截住。

    廊下,是与台阶齐平的积雪。

    她隐隐约约又听见了吴嬷嬷的声音,

    “我总觉得这婉妃娘娘不像是大公主的亲生母亲呢……你说……要是亲生的……”

    李婆子蓦的打了一个寒颤,从头到脚,毛孔里都透露出一股寒气森森来。

    这个鬼天气,见鬼一般的冷,太冷了。

    她的心都要冻僵了。

    往事却不依不饶的涌上脑海,把她昏沉沉的脑袋撑得饱满。

    李婆子恍了恍神。

    即便是隔了七八年,有些人、有些事,却是怎么都无法忘却的,就像一道痕迹,死死的长在心房里。

    她都自甘堕落、躲到这偏僻的宫室里了,那些往事比狗鼻子还灵,依旧能找到她身上。

    李婆子死死抓着手中的筐子,骨节咯吱咯吱的响,牙齿也咯吱咯吱的上下打着寒颤。

    却听窗户里又传来了小宫女的声音,“嘉妃娘娘更大方呢,大公主的性子倒像是她……”

    李婆子站在庭院中间摇了摇头。

    糊涂了。

    大家都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