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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雪泪奇缘

    2228年7月,火星索利斯高原。

    我的想象世界里,从来没有过红色的海洋,如今却身在其中。

    朦胧的玫瑰色天空下,层层起伏的锈红沙丘仿佛凝固的赤色海潮,发出阵阵穿越亿万年时光的无声轰鸣;远方地平线上壮阔的陶马西亚山脉,像是一道滚滚而来的血色惊涛,却永远不见它临近身旁。

    在我视野的正前方,南半球维度最高的冰冻湖泊——“雪泪”,渐渐显出迷幻般的巨大轮廓。冰湖充盈整座科罗廖夫陨石坑,最宽的地方达到83千米,最厚处有2千米,至少存储着2200立方千米的冰,就算把它放到地球上,也是个庞然大物。

    出于“冷阱”①现象,即使在火星夏日正午的温煦阳光下,整座冰冻湖泊也丝毫不见融化,只有沸点奇低的干冰不断从湖面蒸腾起来,让冰湖犹如红色汪洋里,泛起的一簇白色浪花;又似肤色醇暖的澳大利亚土著新娘,脸上蒙着的一条素洁面纱。

    水,在火星上的珍惜程度堪比地球上的黄金,能够见到这样一片辽阔水域,不免令人精神一爽。

    从火星文明基地出来,已经两天一夜,水手大峡谷中金字塔群般的太空城,仿佛早远在某个难以捉摸的绮梦之外。看来,火星科学联盟执行主席伦德尔先生的提议是对的,北路绕行线要比我走的南路,地势平缓且距离更近。但对于我来说,坎坷和遥远正是选择行程的理由。

    事实上,我时常遗憾而又幸运地感到,自己早生了一个时代,无论月球,还是火星,都没有被真正开发出来。咫尺天涯、荒凉孤寂的月球,我早去过。之所以大学刚毕业,就乘坐“太空快艇”,开启对火星长达3个月的冒险之旅,是想趁年轻时多走走、多转转,不给未来的自己留下遗憾——毕竟火星就在那里,毕竟星际“天路”不知道何时才能开通。当然,凡事各有利弊,“天路”不曾开通未必是件绝对的坏事,好比中国三峡大坝建成、水道畅通后,那里再没了“绝壁横天险”的雄奇神韵。

    或许一切充满未知的事情,都有想象之外的无比神奇,就像我如今身处的这片红色海洋。

    对于我一以贯之的异想天开,姐姐和姐夫并不反对,当然也不支持。他们之所以齐心协力地保留一定包容度,大概是觉得好奇是所有科学人必备的基本素质。至于他们自己,罗涵很忙,常温超导的后续应用比前期研发还要艰难;成珊更忙,自打接手光维集团,连硕士毕业论文都是我给打的底稿。于是,在地月和地火之间,只有我独自往返。当然,光维集团的深厚背景,让我走到哪里,都会有贵人亲自接待。

    火星文明的一号人物伦德尔先生,看上去是个和蔼慈祥的老头儿,和外界某种闪烁其词的传言所描述的完全不同。他为我的行程安排了专业导游和荷枪实弹的卫兵,可没出水手峡谷,我就把那几个连鬓络腮胡子的因纽特人给打发了。我喜欢独来独往,无论在异星的天穹下,还是在杭州的山林里。

    此后六、七天,我将按照原定计划,沿着被称为“高原屋脊”的陶马西亚山脉一路西行,直抵魂牵梦萦的火星圣地、也是太阳系的第一高峰——奥林匹斯山。

    严格意义上,我算不上独来独往,而是有“泰坦”的陪伴。

    “泰坦”是一头智能太空犬,确切说是一种机器藏獒——它竖直雄狮般健壮的身躯,两只粗重的前爪,刚好能搭上身高1.87米的我的肩头。作为当世人工智能最高序列“天狼级”的顶配版智能獒犬,泰坦全身碳纳米骨架,装配“猎户座2.0”数据处理系统、红外传感装置、石墨烯超导离子体电池,在平原上的时速可达270千米。是的,“泰坦”出自光维,是自家人工智能“作坊”的一流杰作,它比10头狮子都凶悍,可以在30秒内放倒一头非洲大象;却比羚羊更敏捷,飞驰在悬崖峭壁如履平地——实际上,它正是我胆敢独自穿越异星荒漠的原由。

    我所做的,只是松松垮垮坐在泰坦背后,那张舒服的全透明封闭太空座椅里,饱览飞掠而过的异域风光。之所以前往奥林匹斯的路程被一再拖延,是出于我一路上被新奇景色所吸引而走走停停,它才一直提不起来速度。还有就是为了防止意外,伦德尔先生往可怜的泰坦身上,加载了太多的电器、食物甚至药品,以致这头大材小用的猛兽,像匹骆驼一样臃肿不堪,可我总不能把它身上那些鼓鼓囊囊的宝贵背袋都扔掉吧。

    按照泰坦自动定位的行进方向,“雪泪”补给站就在冰湖东岸一片开阔的砂土地带。我什么都不缺,但必须给泰坦充电。火星上的每个停泊站点附近,都有一排排银光熠熠的太阳能纳米磁流体采光板,它们在赤寒土地里交辉出的明亮和温暖,永远是向飘泊游子发出的家的召唤。

    这里也不例外。

    泰坦在攀爬最后一道丘陵,它只剩下20%的电量,还背负着沉重的我和行囊。踩在山丘松散的粉状沙土上,泰坦粗壮的身躯有些摇摆,我似乎听到它发出的轻微喘息。很快,我弄清那喘息来自我自己,泰坦在低电量下启动了保护模式,减少了密闭太空座椅的氧气供给。好在下了山岗,就是补给站了。

    泰坦踏着稍显凌乱的步子,飞速奔上山巅的一刻,我被眼前的一幕景象惊住了,身心像被牢牢钉在原地,不再跟随泰坦俯冲的去势。

    烟雾缭绕的茫茫湖面上,一只衣袂飘然的晶莹“蝴蝶”正轻盈起舞。她时而身影飘动着急速滑行,如一道白光闪耀的惊鸿;时而曼妙飞旋着凌空跳跃,像一枚随风零落的花瓣。火星的低重力,让她将修长的身姿和悠长的跃动纯然契合,每一个俏丽转体,每一次孑然静立,都美得令人心醉神驰。一时间,整座冰湖乃至整个天地仿佛在她轻灵的舞步里,成为梦幻般的天上仙境。

    是的,她绝不该出现在这万古空旷、万籁俱寂的生命禁区般的苍凉星球上,却又像天地间一个翩翩起舞的精灵,如此萦然绝美,如此飘然若仙。这场景我仿佛在哪里见过,一定是的,一切似曾相识,又捉摸不定——是在某个飘渺迷离的梦境间,是在某个神魂悠游的想象中,还是在某个奇幻虚拟的时空里,我冥思苦想,却一无所获。但可以肯定以及确信的是,这一幕在我心底真实出现过,而且正在眼前真实发生着。

    事实上,直到我生命的尽头,也依然记得,那空寂荒凉的苍穹之下,洁白浪漫的冰湖之上,一只飘盈蝴蝶的幻妙舞蹈——它是我沉入无边黑暗的意识里的最后一幕影像。

    为泰坦充电的时间是宝贵的,我的思绪没有驻留太久。

    补给站设在一座丘陵的洞穴里,它已然老去,洞口的砌石和门口的红砖斑斑驳驳,像一首古旧的牧歌。泰坦显然找错了地方,将AR地图更新后,“雪泪”的新补给站是在湖的对岸。

    洞外停放的火星车应该是她的,也是破旧的,是那种30年前就淘汰下来的古董级产品,我在太空城历史陈列馆里刚刚见过。它实际是一种运矿车,前梁后杠都在火星严寒下、或是多次惊险撞击中裂开了口子。

    我决定先去站点里看看,牵着泰坦进了低矮的双层气压隔离门洞。火星大气层几乎只有稀薄的二氧化碳,气压不到地球大气的百分之一,这种意义上,身处火星和置身太空的区别不明显,人必须穿着宇航服,房屋出入口也必须加设气压隔离舱。

    站里的一切都很简陋,像穿越到上一千年的某个史前时代,锈迹斑斑的不锈钢床上,铺的甚至是粗糙但很温暖的羊毡垫子。只有挂在洞壁上的一枚远古岁月的水银圆镜,散发着出人意料的温馨气息,也正因为它,废旧的补给站才有了些生气。我想,冰湖上的她,一定是个爱美的女子,总是把它带在身边。只是不知道,曾照映在这只镜子里的人,会是怎样的容颜。

    智能机器的充电桩是通用型号的,还能用。泰坦自动靠近它,头顶闪动着湛蓝光团,开始接收无线供电。将水分解为氧气及燃料的老旧密闭电解槽,是整座山洞温室的“心脏”。这颗心脏现在处于休克状态,一声不响地靠在东墙下,水箱里空空如也,屋子里冷冷清清。

    洞外储冰柜里只有稀稀落落的零散冰屑,洞内食物储存箱里也见了底,只有几片干巴巴得像一周没洗的袜子般的惨白面包,而它们明显是经过主人的精打细算,才勉强留存下来的。

    很显然,那只“蝴蝶”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可此后的生活,她要怎样捱过,以及如何持续那支美丽的舞蹈。在火星上,任何一种资源的匮乏都可能是致命的,而她所有的资源都已然匮乏到危难的地步。

    泰坦正在充电,我从山洞里出来,独自回到冰湖上。“雪泪”四处渺渺蒙蒙的,似乎没了“蝴蝶”的踪影。我蹒跚着走向不远处一片凹陷下去的冰面,很显然,这里是常年取冰的地点。我从身后背囊里取出一个卷轴似的东西,把它展成一柄石墨烯铲刀,斜向冰面压了下去。冰层像豆腐一般裂开细微的口子,一块沾着干冰雪沫的晶莹剔透的火星万年寒冰,很快被我切割下来。我贪心地切了一块又一块,直到它们像搁浅的白色海豹一样,铺洒在身后的冰面上。我将冰块用七八只长勾挂牢,把连接的套绳系在腰间的牛皮束带上,吃力地把它们拖回洞外。我来回往返了3趟,才把这些冰冷的大家伙,一只只齐齐码放在洞口旁的冰柜旁。虽然知道,将它们满载而归,对我毫无用处。

    我用冰锄敲下来一块透明玉石般的寒冰,回到山洞里,把它装进电解槽的水箱,按下绿色启动键。很快,整个房间的“心脏”又开始跳动了,在它轻微的“噼啪”鸣响声中,氧气从大口径试管状的烟囱里汩汩而出,空气中渐渐充满清新的味道;燃氢壁炉中淡红色的火苗也燃烧起来了,让这方小小的山洞慢慢被温暖重新灌注。

    我有些犹豫,还是从泰坦身上卸下所有的背囊,把它们堆放在食物储藏箱旁,我没有放进去的原因,是那里根本放不下。我知道这是个错误,却不想改正它。我有泰坦,饱满的电力已经填满它石墨烯电池里密密麻麻的正负离子板,足以把赤手空拳、饥肠辘辘的我带到陶马西亚山脚的下一个补给站。可是她呢,几乎什么都没有,而且不知道还要坚持多久。现在,我很满意地环视着山洞里所发生的崭新的一切,想象着回到这里的她,是不是会和我见到长袖善舞的她,有着同样的惊喜。

    我也不打算去湖对面的补给站了,这里的攒磨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火星的夜很快就要来临,我将在泰坦坚强而舒适的后背上,度过另一个异星夜晚,那点亮夜色的浩瀚星海,无疑是承载我所有想象的浪漫港湾。天黑之前,我启程了,却不断回头向空空荡荡的“雪泪”上眺望,那只神秘的“蝴蝶”再没出现……直到整座苍茫银湖,消失在目光的尽头和星光的远方。

    然而,悻悻离开的我所不知道的是,我犯了一个致命错误,虽然是唯一的一个,却此生追悔莫及。

    直到太空犬的背影消失在红色天际的边缘,樱雪儿才回到清新而温暖的补给站。她不愿见到任何人,怕见任何人,以女儿的身份。事实上,雪儿远远看到那头飞奔而来的太空猛兽,就一直躲藏在湖面上一座3人多高的黑褐色石头后面,也亲眼见到近在咫尺的那名破运冰块的翩翩少年。

    看到他留下的堆得像座小山一样的东西,雪儿呆立在那里。是的,地球人无法想象,他留下的食品和药品,还有金卷,在火星上是何等宝贵。它们足以买下她的一切,甚至让她的一家人度过整整几年的幸福而漫长的异星岁月,可他连名字都没留下。

    同时,作为火星人,她更明白这种倾囊相赠,对远行的他又意味着什么。

    雪儿走出小屋,火星上的夜晚达到零下110℃,如梦似幻的烟雾正在湖面渐渐散去。在正午阳光照耀下升华的干冰重新冷凝,在“雪泪”铺染上道道白霜。

    她伫立了很久,长空下的大漠里起了风沙,少年远去的方向渺渺茫茫,像是席卷着一场迷蒙的红色尘雨。只有异星凛冽的寒风,吹拂着她若雪的衣袂,飘然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