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火星世 » 第二章 太空列车

第二章 太空列车

    2225年10月,美国休斯顿宇航局约翰逊航天中心。

    德克萨斯的大地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一架双翼展开的磁冲量航天飞机,从30层楼高的碳钢发射架上垂直起飞,缓缓升入北美深秋的湛蓝天穹。

    阵阵袭来的巨大声浪,不断冲击着墨西哥湾深蓝色的宁静,还有樱雪儿胀痛的耳膜。她把身子贴紧太空座椅靠背,闭上明亮的双眸,心底涌起难言的悲伤,“别了,我梦中的家乡;再见,我亲爱的地球。这一去,不知何时才是归期。”

    很快,峰值高达6G的加速过载扑面而来,令雪儿陷入一阵短暂的窒息。十几秒后,她才从昏厥的黑暗中醒过神来。相邻的座位上,妹妹娇小的肩膀不住抽动着,把张开的小手伸向妈妈,却只得到一道安慰性的目光。

    “花儿,别闹,好好坐着,像哥哥和姐姐那样。”吴珈从宇航服耳麦里低声说,她习惯拿三个大孩子的“懂事”去教训小女儿,就像从前,总用爸爸的样板来教育樱昭泰、樱昭隆和樱雪儿。

    此时,吴珈意识到走了嘴,隔着花儿的太空座椅,抱歉地望了雪儿一眼。是的,她本该说“像哥哥们那样”。雪儿现在是一身男孩子装扮,一家人自打王宫里逃出来,她就一直穿成这样:上身是蜡染花布的长袖衬衣“巴汝”,下身围着前开襟的宽大裙幅的“沙笼”,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包裹在马来族男士礼帽“宋谷”里。毕竟,樱雪儿的容貌太惹眼了,按照吴珈去世婆婆的说法,这孩子集中了樱氏家族,也是南国女儿的所有优点:目似寒星,含笑间皎颜皓齿,直如冰肌花蕊降世;肤如雪锦,回眸处玉色仙姿,又似捧心西子重生。纤柔娇弱里依稀千种风情,种种倾国倾城,即使惊鸿一瞥,也足以撼人心魂、震人心魄。

    谁曾想,天香绝色的雪儿单单生在南亚群岛的一个弹丸小国,又赶上这场国破家亡的临头大难。为避免流亡岁月里的无由祸端,吴珈规定雪儿现在的性别是男性,名字是樱雪,连叔叔樱邑宾给她在太空国际办理的护照上都是的。

    邑宾生着典型的南亚人凸额面孔,他身材不高,却很健壮,两条暗褐色的粗硬胳膊上青筋暴露,年轻时曾获得国际泰拳邀请赛“金腰带”。与邑宾硬朗到有些凶巴巴的面相相比,他的国王哥哥樱邑洋却很不同。邑洋容颜平和,素来一副潇洒气派,血统上似乎完全不受东南亚种族的侵染,兀自传袭着来自中国浙江上虞樱氏的既有基因。昭泰、雪儿身上都有他的明显烙印,昭隆则更像出身马来贵族的妈妈。

    昭泰今年19岁,个头和父亲一样高了,却有着跟叔叔同样强悍的筋腱;昭隆15岁,也是高高大大的,只是身子骨还显单薄;花儿只有5岁,身体一直不好,患有先天性心脏瓣膜缺损,医生说她很难活过10岁;雪儿是老二,已经17岁了,父母本打算明年送她出国留学,可现在成了泡影。

    3个月前,樱邑洋死了,死于军队哗变,确切说,是军事政变。在受阅部队的乱军里,国王身上中了30多枪,倒在血泊中。邑宾带着御前卫队冲出重围,从王宫里把哥哥一家人接了出来,远渡重洋,逃进美墨交界的索诺兰沙漠。可是,邑宾自己的妻子和3个孩子都死在叛军的枪口下。

    而且,追杀还在继续。

    德不配位的军政府宣称,要终结樱氏王朝200年的黑暗统治,更将所有樱氏族人列为一级罪犯,300余人惨遭血腥杀戮,史称“乙酉之乱”。

    当然,军政府历数樱氏王朝的斑斑劣迹,大都军阀自身所为,正是邑洋准备铲除他们的理由。可“胜者王侯败者寇”,所有分辩都已苍白无力。按照邑宾的说法,邑洋的相貌和心肠同样软弱,素以宽厚对待臣民甚至政敌,才招致自己、亲人和国家深陷灾难。

    事已至此,军政府自然不会放过亡命天涯的雪儿一家人,大批恐怖分子围追堵截式的全球刺杀行动尾随而至,侍卫们走死逃亡所剩无几,偌大地球已无安身之地。

    十八世纪,越南没落的莫氏皇族被清政府安置在XJ,而不是最初设想的云南,主要是防范近在咫尺的政敌迫害。如今的地球早已变成一个村落,邑宾索性将目光投向创世改造中欣欣向荣的火星。他很快联系了太空蛇头,带着万般无奈的孤儿寡母,由距离最近的美国航天中心,驶往充满未知和希望的遥远星辰。

    航天飞机的持续加速终于过去,那几分钟的时间,有一年那么长。重压稍微稳妥,吴珈就把花儿从椅子里抱了出来,用亲昵安抚着她的小委屈。花儿的心脏实在不适合这次漫漫旅程,可有什么办法呢,好在最艰难的时刻总算熬过来了。

    起航的全过程,雪儿身旁的舷窗挡板都是关着的,大概是怕人们在过载的惊栗里,再附加上快速变化的景致所带来的眩晕感。现在,随着半月形的舷窗自动开启,呈现在雪儿眼前的是一片深邃的黑色,这令她想起爸爸的眼睛。是的,整个宇宙的无尽黑色,不过是爸爸瞳孔里的一丝温柔——他仿佛就在深空中,默默凝视着即将飘零远方的女儿。

    一个巨大的漂浮物缓缓进入视野,它形如一支星霜冷峻的长箭,周身在太空毒辣的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光华。这样看,它当然不是蒙古成吉思汗时代铁镞木制箭杆的弓箭,更像是欧洲中世纪由精钢打造的弩箭,正将凛凛的锋芒直指苍天。

    火星载人航空器——“天箭1号”太空列车,是雪儿一家乘坐的航天飞机此行的终点。它从不降临地面,而是像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一直遨行在36000千米高空的地球同步轨道,接受着从全球各航天基地发射上来的各色运载火箭及航天飞机朝圣般的太空对接。与穿行数千万千米深空的气势磅礴的“天箭”相比,她们那艘来自休斯顿的体格壮硕的航天飞机,简直就像个在地面与轨道之间往返跑的太空邮差或是快递小哥。

    人类国家联合体②太空事务理事会旗下的“天箭”系列太空列车,目前只有3艘。除了穿行太空的数月时间之外,1艘停靠在地球同步轨道,1艘停泊在火星同步轨道,另1艘还躺在马里兰州的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的船坞里。

    不到1小时,雪儿的“太空邮差”熟练地靠近“天箭1号”,和它并行在一起,并保持百米左右的安全距离。雪儿已经可以透过舷窗,望见对面浑圆洁白的巨型舱室里,隐约的人影和翠绿的梧桐。航天飞机的前舱盖徐徐开启,载着包括雪儿在内的137名乘客的X-307号对接舱被水平施放出来,准确弹向“天箭”侧面的一处凹槽。对接舱接近那条黑黢黢的凹槽时,被7、8条机械手臂所捕获。手臂们顺畅地调整舱体姿态后,将它轻轻合拢在凹槽的圆形衔接部位。整个对接过程十分流畅,像是美式橄榄球赛中,一记中距离妙传兼达阵得分。

    雪儿脱离太空座椅的绑束,踏着亮起红灯的地面吸附点,跟着昭泰从那道“圆窗”中飘进雪白的舱室。“天箭”主通道的开阔空间是圆筒状的,四壁光洁无尘,令人仿佛置身丹麦童话中的某个奇幻场景。在她身旁的双排轨道上,一辆辆椭圆形双人磁力飘浮车鱼贯而过、目不暇接,像一只只洁白的蛋壳。

    在AR视界中红色虚拟箭头的引导下,一家人分成三组,上了“蛋壳”。滑行5分钟后,雪儿面前豁然开阔,一间长筒状的巨大舱体中,布列着一圈圈密密麻麻的圆形房门。包括雪儿乘坐的磁力车在内的几十枚“蛋壳”,驶离穿空而过的主轨道,沿着圆门边缘的导轨或上或下,停靠在一间间如同鱼眼睛般的房门旁。还有些“蛋壳”乘载了新主人,正从舱壁旁蠕动着,向主轨道缓缓游移。

    吴珈带着雪儿和花儿住在3704房间,邑宾领着昭泰、昭隆住进3705房间,这里就是他们即将生活7个多月的家了。家不大,左手靠墙有上中下三层智能睡床,右手墙壁挂着连接内网的投影幕布,中央则是一张既像茶几、又像工作台的方桌,还有几把敦敦实实的茶色椅子。与合欢花香深处的金色王宫比起来,这里只是简单的公寓,但雪儿喜欢它的草绿色背景,和雨后天空下的海边林荫很相像。

    太空生活着实需要适应一段时间,所有行动都要预先固定好身体的某些部位,才能去做下一个动作,否则擦把脸,都可能让自己飘飞起来。好在无论想做什么,AR视觉里都有动作分解的实时提示。雪儿吃了点牙膏状的配餐,邑宾过来,叫她们去做每天的运动,以对抗著名的“失重难题”③。连花儿精神和身体好一些后,也要去的,以后一天三次,每次一小时。

    飞船大体分为三个活动舱区:生活区、运动区和休闲区。

    生活区就是雪儿住下的长筒舱体,睡觉、吃饭、发呆都在这里。运动区离生活区不远,隔着一间被称为“太空厨房”的专用配餐舱。运动舱没有想象中开敞,应该说十分狭小,塞满了悬挂式跑步机、增压型拉力器等运动器械,人们按照安排轮次的时限和项目进行常规训练。雪儿很快就熟络了这里,可操作的都是男**材,做起来很吃力,好在没人管这事。

    休闲区位于整艘飞船的中部,从“天箭”外观看,像是一只被箭头射穿后,套在箭杆上的大号靶盘。傍晚,雪儿随着来自世界各地、三教九流的乘客,从墙壁上有着突出触点的“手行道”,飘入这只弧线流畅的“靶盘”内部。与其说,它是一间公共社区活动室;不如说,是一座北欧简约风格的城市广场。实际上,它也是一座自带操控及动力系统的巡航舱,或者说逃生舱。

    广场外围的一圈商业街里,三三两两的太空矿工凑在一起山呼海啸,喝着最廉价的啤酒,打着最无聊的纸牌,只是这里不许抽烟。

    是的,飞船里的大部分乘客是怀揣着淘金梦的太空矿工。这些肤色各异、高矮不齐、一脸菜色的人,境况并不比难民好多少,或者说,他们就是难民,来自贫穷的东非国家、动乱中的阿拉伯地区,或者经济雪崩的南美。当然,这里还有少部分人,是前往火星太空城的科学工作者,他们属于精英阶层,无论在地球上,还是太空中。科学家们的住处和运动舱都在飞船的更前端,只在地球时间的黄昏后,成群跑到“靶盘”里寻欢作乐,颠三倒四地跳上几段伦巴、恰恰和探戈“混搭”的魔性太空舞,或是眉目轻佻地请大眼睛、黄皮肤的吉普赛姑娘喝上一杯。

    此时,雪儿从近旁的落地舷窗外看到,远处仍有火箭从地球向“天箭”飞来,和巨大列车进行太空对接。是的,这些地火之间的往返者中,也不乏雪儿这样持有单程船票、以各种理由逃亡火星的真正意义的太空难民。他们之中冒险家、逃犯、盗贼、骗子、娼妓无所不有,或深居简出,或招摇过市,期待着生存的机会,寻找着转运的机遇。

    很明显,城市广场中心平台上那名丰艳的舞者就是一个。

    雪儿跟在昭泰后面,穿过插满紫色郁金香的小花园,向围拢着的人群走去。棚顶灯光照耀下的一处理石露台,成了一座临时舞台,一名印度少女正以一曲炫舞,吸引住越来越多的目光和脚步。她头上披着黄色“莎丽”,身上穿了件露脐亮光红舞裙,一颗眉心红砂将明艳双眸映衬得十分俏丽。她更是位“舞林高手”,在失重状态下,每次脚尖轻点台面的旋飞时刻,都将高潮迭起的欢快节奏,与撩人心魄的曼妙身姿,萦绕得天衣无缝,悦动到美不胜收,像是毗湿奴化身的般般入画的红棉花精灵。

    不断有人打着口哨和发出尖叫,向台子上扔硬币甚至美钞。当昭泰还要抛一张“富兰克林”④的时候,雪儿拉住了他,又松开了手。她从哥哥的眼睛里,察觉到某种神秘而痴醉的情绪——难道,它叫爱情。

    3天后,“天箭”起航的日子到了。

    整艘飞船可以容纳6000人,可直到关闭对接舱的一刻,只坐了3500人。但无论多少乘客,“天箭”在发射窗口必须起飞,由“霍曼轨道”⑤奔赴那颗红色星球,否则将再等待26个月,那是两年多后的事情了。

    当然,除了因地球和火星处于太阳公转轨道的两端区域时,那为期半年的“禁飞期”,货运及科考的中小型飞船倒是穿梭不断,但载人规模要小得多。那些外观如同巨型铲车的“天鲸”序列火星矿产运输船,体量相当于隋炀帝三下江都所乘坐的四层“龙舟”,所能承载的乘客却不到10个人,毕竟生态舱的费用太过高昂。事实上,在正常通航的日子里,每个月都有2艘巨轮起航和入港,将船头长明的熠熠灯光,汇入漫漫征程上的壮阔星海。

    现在,雪儿透过临时的家的舷窗,望着在灯火阑珊中渐行渐远的蓝色地球,望着遥远天际上那团摇曳着迷离幻梦的“荧荧火光”,她要去的是个怎样的世界,她的飘泊又将有如何的终点。

    雪儿不再回望过去,也不再向往明天,或许,只有今天才是生命可以停泊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