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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幽冥飞行

    2229年9月,中国杭州。

    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在我们的生命之外,它们或许就在不远处存在过、发生着,而我们走完一生,都不会知道。它们却构成了这真实的世界和世界的真实,每当我们像从海边挖出珠贝一样发现它们,总会带来惊喜和意外,有些将影响我们的生活,甚至改变未来的命运。

    就像杭州的湖泊不只有西湖,我去过的、能叫上名字的就有十来个:千岛湖、湘湖、余湖、青山湖……它们或修竹环绕,或翠岛横列,仿佛不同香型的陈酒,各有各的韵味和醇美。

    当那些亲临“人间天堂”、纷纷作出陶醉状的外地人涌向西湖的时候,西湖早已不是灵逸的模样、安静的去往。我爱热闹,更爱独处,每次飘离姐姐怜爱而依恋的视线,徜徉在林木幽深的溪边湖畔,我会注满如泉流般甘冽的自由,就像山水间同样自由的飞鸟或者游鱼。

    当然,我不是无所事事地闲逛,我只有22岁,整个暑假在完成姐姐交代的一项实验任务,它需要经受各种自然条件下的实地检验。这实验是爸爸留给姐姐和我的责任,或者说,一个神秘而梦幻的夙愿。

    假期的最后一天,是一个初晴的午后。被乌云和暴雨合力压抑住热度的阳光,从开朗的天空倾泻在山海相连的钱塘江口,让迎面拂来的海风倏然温热。

    坐在观景平台一块不知苏子年间,还是香山岁月翻倒的青石板上,我抱着一副老旧的滑板出神。眼前的南北湖犹如坠落在山海之间的一枚岫玉,它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心形的湖面不时有纯白的海鸥和深褐色的湖鸥一并掠过。湖岸旁浓翠的茶园,掩映着几处如浮云般悠闲的农家。

    听说这里是一个相守的地方。

    宁静是被一阵骤然响起的、雷鸣般的喧嚣打破的,那极具节奏的声浪,在平静的湖面拍动起细密的波痕。

    我转过身,三、四辆霓虹闪动的跑车,沿着笔直的公路向湖边飞驰而来。可以肯定,轰鸣的马达声不是来自早已淘汰的汽柴油发动机的奔腾,那是上十几代人便失去的记忆,如今只有老式车发烧友,才会为全电动机车造出如此拉风的音效。

    车子不约而同,在离我十来步远的地方停住。很快,四、五个穿着闪光迷彩服的粗壮汉子由车上跳下,将一名中等个头的男孩,从一辆高档跑车里拖了出来。

    “认赌服输!”一个秃了半边脑袋、另半边脑壳梳着一条麻花小辫的凶胖子,操着四川口音吼道。

    男孩被拉拽得趔趔趄趄,他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头上戴了顶上端隆起的鸭舌蓝格帽子,秀美眉目间带着一股英气,“我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看他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更看得出,他现在经历的是一场骗局。几个男人是设局赌车的,车子任你随便挑,又是自动驾驶,好像胜负全凭天意,可里面的猫腻很少为局外人知晓。实际上,无论你选中哪辆车,他们都能对车辆遥控干扰,胜败全在股掌之间。一般说来,他们会先让你赢上几局,以便最后收网,那姑娘不过是他们又钓上来的一条鱼。

    这门道,我是听姐夫罗涵说的,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无论学术圈的恩怨情仇,还是弄堂里的旁门左道。

    我想帮那男孩子,可身单力孤,又在荒郊野外。

    “不怕格老子的拳头。”胖子举起满是纹身的粗胳膊,揪住男孩白色衬衫的前襟,把他纤瘦的身子弯曲着拉离地面,像挽起半轮柔洁的月牙。

    男孩一声不吭,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与他的年纪不相称的、似是经历无数艰辛才有的麻痹。

    一个脸色阴沉、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一直斜靠在显映着朵朵团花的跑车上。他眼角上下瞄着男孩的身材,似乎看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嘴角浮现出一丝善良的笑意,“大热的天儿,有人还戴顶帽子。”

    墩子把男孩放下来,一把拍飞了那顶蓝格帽子。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瞬间抖落开来,在南国炽热的阳光下散发着轻曼的迷光。

    一时间,几个男人像被她的美震慑住了,谁都没敢动。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葱茏的山色凝固在恍惚的水声里。

    女孩脸色腊白,我恍惚在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认出了她,虽然绝不敢相信。

    “你们干什么?”我踩住滑板,向前蹬了几步,声音应该很低,但他们听到了。

    “滚开,别管闲事!”墩子一挥水壶大小的拳头叫道。

    “她欠你们多少钱?”

    一个瘦高个儿直起钓鱼竿般的身子,饶有兴致地问:“10万,你替她还?”

    “我是学生,哪有钱。”我拍了拍淡青色半袖运动装空空的口袋。那只是个象征性动作,能够揣进裤袋的纸币、金属币早在百年前就作古了。

    墩子目露凶光,“那就别废话,滚远点撒!”

    我又上前几步,“不过,我可以跟你们赛车,如果输了,我会想办法还你们20万;要是赢了,就让她走。”

    “毛没几根,想英雄救美?”他们比划着我,相互交换着详作震惊的神色,“弄不来20万,把命给老子留下。你车呢?”

    “我没有车。”

    那个被他们叫做“大哥”的中年人,话不多,说出来的每个字也都慢条斯理的。他嘴角向上一翘,“用我们的,很公平。”

    “不,我用它。”我一指脚下那条破旧到显著寒酸的滑板。

    “耍我喽?”墩子瞪圆了眼珠子,拇指一横,冲着旁边几辆身形矫健得如同猎豹一般的赛车,“你个瓜娃子知道是啥子车?战火X3000!百公里加速1.5秒,最高时速轻松600迈。别说个破滑板儿,就算开着飞机也未必跑得过它。”

    我一挺胸膛,尽量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那是我的事,认赌服输,你们先放开她。”

    墩子撇下女孩,要向我走过来,被大哥制止了。

    大哥上下打量着我,思谋片刻,慢条斯理地冲我一点头,“哎,别说我们欺负你,绕湖一圈,先回来的为胜。”

    然后,他转身上了战火3000,车门从两翼“啪”地关上。

    女孩整理好凌乱的鬓发,脸上曾经的慌乱迅速抹平。现在,她无论对我,还是对呈三角形包围着自己的几个男人,又恢复了漠不关心的态度。即使在与我不经意对视的一瞥中,也没有感激,似乎只有怜悯。

    是的,我眼下不堪的境遇,就如同抓把切菜刀叫阵原子弹,可以轻易博得人类自远古洞穴时代起,直到今天的所有悲惨赌徒们毫无底线的怜悯。

    但我不这样认为。

    “战火”轰鸣着启动了,没急着加速。我能感到,落在车内后视监控屏幕上的,是一道冷冷的目光。

    我也“启动”了,侧身抱着滑板,撩开瘦长的双腿,跟在跑车后面飞奔起来,就像正冲向大海掀起的翠玉般的波澜。

    事实果真如此。

    仿佛穿游在海潮锋面上的冲浪板,在我跳起离地的一刻,身下的滑板飘摇着悬浮起来。这无疑是诡异的一幕:它没有随重力下落,而是在一米高的半空无声无息地加速,像行进在一条全透明的滑轨上。

    “战火”的混响共鸣器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它像一匹受了惊的烈马般骤然提速,将我和我的漂浮板远远甩开。

    可是,在那条无形的轨道上,似乎所有阻力忽然失去了效力。我匍匐其上的滑板一直在均匀加速,这使它的速度呈几何倍数增长,直如离弦之箭。

    我紧紧抱住滑板,十指扣入它两侧的弹性扶手。碳纳米磁感应头盔调至隔音状态,否则尖啸风声会把耳膜震裂。从高清AR护目镜中,我全神贯注于前方弧形弯曲、不断延展的道路,显而易见,时速已远远超过历次实验所记载的最高纪录。我不敢去看速度显示屏,只觉农舍、茶园乃至整个世界都在飞也似地——从眼皮底下一掠而过!

    南北湖北侧的杏树林旁,滑板幽冥般逾越了歇斯底里的“战火”,很快,将距离越拉越大。

    大哥回到东岸观景平台的时候,我正抱着滑板等他。急剧减速过程引起的呼吸困难,让我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好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你赢了,她是你的了。”大哥不紧不慢地下了车,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只有一个要求,把你的滑板留下。”

    “没问题,很公平。”我学着他的语气,没有丝毫迟疑,将滑板轮起来,甩向他们。墩子连忙像接古董瓷瓶般,小心翼翼伸手去抱。我顺势双手向上分开,滑板猛然裂成四片,旋飞着向他们劈头盖脸砸去。几人像被苍蝇拍轰赶的蚊虫,用胳膊护挡着四处躲闪。我十指轻轻划点,滑板裂片立时发动一轮更猛烈的攻势。

    “他有魔法……”在随我手指挥弹,如鬼魅般飘移的滑板攻击下,他们惨叫着钻进车子落荒而逃,连轰鸣声都忘了演奏。

    悠长的湖岸只剩下我们两个,她没惊讶,也没感动。

    “我送你回家吧。”滑板在我们头顶拼合,慢慢落下。

    “我没有家。”女孩连声谢谢都没说,头也不回,往海湾方向走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慢慢跟着她,她清白的衣衫在湖光海风的拂动下瑟瑟发抖。

    “别跟着我,”她转过身,冷冷看着我,“我不是地球人。”

    我也站下,离她不近不远,“我知道,你来自火星,是吗?”

    她一愣。

    我向她走进半步,想仔细看清那张似乎抹了什么东西而显得灰蒙蒙的脸,“那时,你在‘雪泪’上滑过冰。”

    “你是……”女孩却向后退了半步,用一双迷离的眼眸盯着我。

    我不再向前,只轻轻说:“我记得,你还有一枚水银圆镜。”

    女孩努力思索着,极力分辨着,忽然失声叫了出来,“——是你!”

    我只顾激动地点头微笑,“是的,是我。”

    然而,她的神色很快恢复了平静,显然还没从某种“哀大莫过心死”的情绪里走出来。

    “如果有来生,我会报答你的……”她喃喃道,又转身去往海的方向。

    我有些急了,追了几步,“你要去哪?”

    她没有回答。

    我没再追,“我只说一句话,听完,你就走,可以吗?”

    她停下来,一头灵秀飘逸的青丝叠映着楚楚动人的倩影,依然没有回头。

    我顿了顿,语气很郑重,“我想请你,今生就报答我。”

    她转过身,梨花带雨的容貌很美很美,目光却像透骨的寒冰,“你,要我做什么?”

    “活着,”我轻轻说,“就像当年在雪泪,我为你留下食物所希望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