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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死亡归途

    当雪儿悲伤的情绪在干涸的时光里渐渐凝固,残破的火星仿佛无穷无尽的空寂宇宙中的一个遥远梦境。未来10个月的艰辛航程上,这艘海盗飞船将以全自动定位巡航系统,径直飞往地球。它没有机长和乘务员,也不支持一切外界通讯联系,更不会有AR视觉,以及应对失重环境的基本生活技能的操作提示。飞船上的女人和孩子们犹如进入一只与世隔绝的“黑匣子”,倘若在茫茫太空中或悄无声息或轰轰烈烈地死去,也绝不会有人发现飞船的残骸以及人们的遗骨。

    旅程的寂寞岁月里,雪儿时常回忆一家人在“天箭”的珍贵时光,憨厚得像个乡下人的邑宾叔叔,永远一副阳光笑容的昭隆,沉浸在丽达的幸福爱情里的昭泰,尚未被火星地洞的严酷阴冷抹上沧桑皱纹的妈妈,还有向她亲昵地张开小小双臂的花儿,以及所有已如肥皂泡般破碎的美丽期望。

    然而,宁静的航程仅仅不到1个月,一种诡异的情绪在整艘飞船和每个人的心头慢慢弥散。原因很简单,食物不够了。这批幸运乘客大都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家人突然拉上这艘末日航班的。匆忙之中,很多人没有预备充足的食物,一些人甚至连1个月的口粮都没有。

    相比而言,昭泰海盗生涯首次打劫的战利品——满满一车厢外带后备箱以及车棚顶的“奥林匹斯区”高档食料,让吴珈和雪儿成了整艘飞船的“屯粮”大户,它们足足占用了舱尾食品冷雪区的20个恒温箱中的3个。

    1个月过去了,吴珈不再把食物施舍给困难的人,即使她们带着嗷嗷待哺的孩子,还是雪儿偷偷送了些吃的给快要饿死的婴儿,吴珈对此装作不知。妈妈做的是对的,雪儿知道,这次充满未知的航程,10个月的期限只是预算,真实情况不知道是要1年,还是更长时间。因此,一切食物都是宝贵的,尤其是盛装鲜美肉制品的罐头和袋装脱水食品,她们自己肯定都不够。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饥饿的持续,飞船里那些曾经善意的目光,开始融进越来越多的杂质,在完全密闭的狭小空间中,每分每秒、每尺每寸都在渐渐滋生着不安的躁动情绪。航行3个月后,飞船上已经发生多起食品抢夺事件,好在都在众人的劝说中平息下去,可恐慌情绪仍在每个人的心底积聚,像一座在沉寂中随时爆发的火山。

    吴珈和雪儿跟越发消瘦的邻居们都说得过去,可她们还是被盯上了。

    最后登船的几个高大的非洲女人是地下城9区的,她们操着的像英语又不是英语的话,是索马里语,它的发音跟英语基本相同,只是带着浓重的乡音。吴珈当年在密苏里大学圣路易斯分校学的是英文,领略过世界各地五花八门的英语发音方式,解闷似的弄懂了她们之间的交谈,可她们不知道。

    吴珈从后舱的洗手间飘浮回来,就紧紧靠在临近走廊的座椅里,瘦长的双手一直在瑟瑟发抖。

    “怎么了?”靠窗座位上的雪儿见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以为她病了。

    “蒂芙尼她们几个要下手了,我刚才在洗手舱外不小心听到的……”吴珈紧张到说不出话,两手还在颤抖。

    雪儿吃惊地转过头,从又高又宽的椅背边缘看出去,脸色黑得像一段木炭般的蒂芙尼和她的两个同伴,果然在向这边的座椅悬浮着移近,目光里都有种贪婪的凶狠。

    “她们来了!”雪儿低声叫道,也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吴珈依旧枯萎地坐着,没有任何反应。显然,那几个女人也有些慌,为首的蒂芙尼拉着舱顶把手飘移到吴珈侧面,却不知道如何下手。这一刻,舱内的燥闷空气几乎令人窒息。

    终于,在另外两个非洲女人的焦急眼色下,蒂芙尼猛地向吴珈的脖子伸出了焦炭般的手臂。

    “你要干什么!”在雪儿的惊叫声里,那个平素温和得像只绵羊的妈妈不见了——吴珈像一只压到底的弹簧,从座椅上跳了起来,抽出袖口中那柄昭泰留给她的护臂短刀,像发了疯似的把它不停刺入蒂芙尼的小腹和胸膛。另两个女人急了,一个上来扭住吴珈的胳膊,另一个夺她手里的刀子。吴珈已经杀红了眼,前臂回转,割破了一个人手腕上的动脉——血像喷泉一般急速喷溅出来,形成一个个不停翻滚、红润光艳的小圆珠,在失重的空间中弥散开来。吴珈侧转身,又将那道带血的寒光,从第三个女人的脖颈处深深刺进她的胸部——可就在此时,吴珈的脖子也被割破动脉的濒死女人从背后死死掐住!

    雪儿也疯了,她冲上来,拼尽气力去掰黑女人粗硬的手指。可荒蛮大地上生长出来的那双手,像男人一般孔武有力,何况是全身迸发出的最后的野蛮力量。雪儿流着泪,就那么掰了很久很久……她的手指都要断了,也没能从妈妈细弱的脖颈上,把它们扳动分毫。

    这一幕来得太过突然,在全船人的众目睽睽下。

    与此前彻底不同的是,船舱里一阵短暂的安静后,不再有人站出来劝解。相反,几个女人的以命相博,刺激了更多人濒于崩溃的脆弱神经……又有人起身杀人,并不断有人加入屠杀行列,飞船立刻陷入一片骚乱,有人飘飞着追击,有人惨叫着倒下——女人们像疯了一样,开始见人就杀,虽然她们的手也像吴珈一样在不停颤抖。

    在地球上的角斗,人们可以不作思考、仅凭本能的快速砍杀。可在太空失重条件下,慢动作的杀戮会给人漫长的目光交流和思虑时间,使所有动作显得更加残酷和恐怖,需要以极大的勇气去执行。因此,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种近乎抽搐般的剧烈痛苦,无论杀人者,还是被杀者。

    一切像在瞬间发生的一场梦境,刚刚还算和平相处的一船人,忽然变成了一群相互追杀的嗜血恶魔。在这另一座人间地狱里,雪儿终于从妈妈瘀紫的脖子上,扯下那双已然冰冷的双手,将浑身绵软、没了生气的妈妈重新放回座位上。她呆坐在妈妈旁边,麻木地望着船舱里依然上演的灾难。

    胜负很快分了出来,慢动作的绞杀里,手持利器的人无疑占据绝对优势。现在,一片绝望的痛哭声中,飞船上的137人,活下来以及受轻伤的只剩下十几个——很明显,吃的够了,足够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妈妈在雪儿旁边的座位上坐了3天。雪儿还像平时一样,为她摆好吃食——直到有人哭着把吴珈从雪儿面前拖走,沉入荒芜死寂的夜空。雪儿没同意,也没反对,像个毫无声息的死人。

    飞船里最后活下来的17个人,都是通常意义的弱者。她们身体单薄、手无寸铁,在突如其来的暴乱中,或瑟瑟发抖,或苦苦哀求,反倒是那些暴力行凶和激烈抗争的人同归于尽。这既是一种出乎意外的讽刺,也是一种感天动地的亲情,正是勇者以生命为代价,才换来弱者的生存,就像吴珈对雪儿所做的那样。

    渺茫太空中的海盗飞船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仍在无尽空间里向着最后的归宿飞驰。在这死亡的归途上,一艘曾经充满希望的诺亚方舟里,上演了一场微缩版的火星大屠杀。那或许正是恐怖组织的高明之处,先给你希望,再用血腥去过滤和破灭它,从此在人性和肉体上双双飞扬起恐怖主义的大旗——如此可见,精明的海盗真的从不做亏本生意。

    现在,我们的雪儿心如死灰。她在舷窗上倒映着的,依然如盈盈秋水般的目光不再纯净,里面揉进了太多的悲恸、凄婉、惊悸、茫然等等层次分明且含混不清的复杂情绪,那些思绪总体上呈现为一种深深麻木的极度冰冷,整个生命仿佛真如她的名字一般,成了一个整天不吃不喝、恍若全无呼吸的雪人。

    是的,一切航程总有归宿,她的归宿却已不在航程之上,仿佛已然没入浩瀚宇宙的无边黑暗……

    当火星大撤退行动的最终救援数字,出现在纽约国联总部秘书长办公室的AR视觉屏幕上时,佩雷斯没有勇气去看,火星人类灭绝了,火星文明灭亡了,在他的任上。7个月后,无论伦德尔的下场如何,他的下场已经定了——引咎辞职,以致佩雷斯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尴尬的事实,他将成为历任国联秘书长中提前下台的第一人。

    看看吧,在他的英明决策、周密运筹下,火星改造最终所取得的辉煌结局:太空城航天发射中心起飞发射器20艘,救援3017人;火星太空发射平台起飞发射器15艘,救援1183人,其承载的1510人里,包括327名死人;太空海盗救援人数不详,大致在200人左右。

    也就是说,12万活生生的人,最后活下来的只有4000多人,天哪!可悲剧远远不止于此,比天难更悲凉的是人难,是人心之难、人性之殇。是的,火星重大挫败的余波必将经久不息、余音不绝,很可能让人类太空文明梦想毁于一旦,就像东罗马帝国丢了君士坦丁堡之后,直到今天欧洲人也没再把它拿回来。这种意义上,佩雷斯感到自己身上对人类背负的罪责远远大于伦德尔,可他接受的惩罚只是回到佛罗里达的庄园里种花垂钓,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么,就这样了,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