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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半途而废

    人逢喜事精神爽,喜得贵女和喜获高迁之双喜临门的星寒,在纳米磁感应科研所一众新老同事艳羡的目光中,被借调到光维集团航空航天总公司,拿上丰厚薪资,享受明星待遇——以他最老的同事、科研所长郑也夫同志恍然大悟的说法,“怪不得这家伙前两年整天愁眉苦脸、心不在焉,像欠了全世界每个人500块钱似的,原来是‘肥水流进外人田’的憋大招呀!”

    其实,为外人所不知的是,星寒名利没双收、志得不意满。光维奖的头衔,星寒是拿了,不拿也不行,可那5500万奖金,他一分都没动,留给光波的魔鬼想法作后续基金了。当然,劝说这名高纯度精神病人接受他的好意,同样用上了对付精神病的办法。星寒苦口婆心,把那个天文数字折算成价值相当的科研设备和实验器材,光波才露出惊喜的笑脸——原来这个天才兼傻瓜的头脑里,根本没有钱的概念。

    志得意满更谈不上,与火星的坎坷命运同样,在接下来围绕火星改造所进行的真枪实弹的论战交锋中,星寒几乎被逼到走投无路。原因很简单,星寒、光波乃至成巍和他的光维集团,其实是在“逆天而行”!

    前车之鉴就在国际天文学联合会法国巴黎天文台的历史档案里摆着,火星第一文明在天地大冲撞首轮席卷全球的摧枯拉朽般的巨大冲击波之下,半个小时内12万人灰飞烟灭!从此,火星是人类禁区、坟场甚至魔窟的说法不胫而走,流传至今。

    更重要的是,在被哈雷彗星毁灭式撞击后的500年来,火星一直是作为“报废星球”对待的。主流科学界普遍认为,以如今火星自然条件的恶劣程度,要想重新登陆这颗熊熊燃烧着的“火”星,至少还要1000千年,而不是“火星三巨头”大言不惭的什么改造正逢其时。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光波真敢想,星寒真敢干,成巍真敢批!

    实际上,火星改造课题之所以能够通过主流科学家组成的评委会的层层过审而最终获奖,只是因为一个人——光维集团董事局主席成巍。我们不得不遗憾地承认,人类所有社会组织形态都不会彻底完美,光维奖同样如此。它的所有优势都无法掩盖或者说恰恰酿成一个不可避免的最大软肋——主观意志往往左右获奖走向。星寒所获得的光维奖明显受到成巍个人偏好的影响,资深评委们谁也不知道光维主席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可谁都知道他想的就是这个,反正火星改造只是一个不可言传的梦境,而一个不重结果的奖项,还是随它去吧。

    然而,真要立项,主流学界就坐不住了。这不仅是对全体空间科学家专业素养和行业范式的挑战,更是对他们一致共识及优异智商的挑衅。

    一片翠绿荷叶状的光维会展中心三楼的柳浪闻莺厅里,激辩已经进行3天了。国联太空星际联盟行星委员会的13名专家,与以汪星寒、光波为首的光维集团行星工程团队,就星球磁场、大气改造、能源输配、生态建设等一系列重大命题展开一一对决。星寒已然谙熟行星改造的关键环节和技术细节,他的口才又好,据理力争的当堂陈词往往比各路专家都来得头头是道、滔滔不绝。与他相比,光波更像个孤独求败的剑客,总是呆呆坐在席位上,却常常向不落下风的对手发出致命一击。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胜负终于水落石出。

    当国际天文学会副主席、行星科学权威米歇尔•哈里斯先生,手拄一根深棕色文明杖,迈着严谨到一丝不苟的步子进入会议厅时,所有人都起立相迎。连一向目空一切的光波都摇摇晃晃站起来,脸上堆着笑,拘谨得像个小学生。哈里斯的确做过他的老师,光波在斯坦福大学当交换生的时候,曾无比崇拜地亲耳聆听客座教授哈里斯的授课。事实上,光波在火星报告里提出的新奇观点,很多源于他的德国恩师,甚至不乏直接“借用”。

    须发花白的哈里斯在主位落座后,笑着向剑拔弩张的双方摆摆手,“客套话,我就不讲了,咱们时间都有限。说说你们争论的焦点,要最关键的,弗兰克,你先说。”

    国际天文学会第三学部部长、国联行星委专家组长莱昂•弗兰克一挺腰身,副主席的到来让他胆气十足,“显而易见,火星改造根本就是无稽之谈甚至天方奇谭,要知道,那颗红色星球曾遭受500万颗广岛原子弹当量的轰击,它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北半球强腐蚀性的酸雨可以一泄如注,整整下上大半年;火山遍布的南半球荒原上,则是岩浆横流、地震不断;类似于核冬天的遮天蔽日的滚滚黑云,让火星地表伸手不见五指;全球性气候更是极端凶险,席卷一切的风暴可以大到无法无天……”

    在场所有人都对弗兰克的描述或赞许或不屑,只有哈里斯似笑非笑的表情十分值得玩味。弗兰克素来知道副主席的脾气,索性直接停下来,不再把废话继续下去。

    哈里斯也没理他,转向星寒和光波微笑示意,“你们两位,看谁说说?”

    “我说吧。”星寒见光波前所未有地萎在座位里,一副被老师点名提问时不争气的狼狈相,着实恨铁不成钢:

    尊敬的副主席以及在座的各位专家,谁说毁灭又不是重生呢!我们曾经谈之色变的哈雷彗星撞击事件,足足令火星向太阳推进了15万千米,这意味着,它不再处于金凤花宜居带的最边缘,而是可以获得更充足的阳光和能量。

    还有,撞击不仅造成火星的自转加速,火星上1天的时间从24时39分变成24时13分;彗星的嵌入更增加了火星的质量,使火星表面局部重力足足增加了四分之一,大瑟提斯高原的“质量瘤”密度已接近地球的三分之二,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般的壮举。

    再者,谁都知道哈雷彗星是一颗“水星”,3000亿吨的总质量中一半以上都是水。它为火星带来巨大水资源的同时,造成奥林匹斯等诸多火山大爆发,大量气体及撞击尘埃形成强大的温室效应,让火星极地倾泻而下的洪水流进干涸数亿年的河床、海底,北半球一片汪洋,南半球的荒原上湖泊遍布,将会滋养我们从地球带去的各种动植物乃至火星未来的整个生态圈。

    最令人欣喜的是,哈雷彗星的撞击重启了火星内核磁场,一颗全新的生命星球已然蓄势待发。电磁探测数据显示,火星磁场已然达到地球磁场强度的十分之一,接下来,我们只要在火星内部引发持续性核爆,我想,逼近地球磁场的一半甚至更高,将不成问题。

    哈雷,还是哈雷,它为我们提供了极其宝贵的天时和地利——重力和磁场来了,温度和能源够了,大气和海洋有了,我们未来只要解决生态问题,相信短短500年,就能再造一颗地球。是的,自然与科技的合力,让我们如今站在火星命运的至关重要的转折点,成败在此一举,一切终将不同!

    具体而言,我们的计划将分三步走:第一,“星内文章从星外做起”,加速火星之月的形成,以质量和体积足够大的卫星,稳定火星自旋倾角;第二,“外层文章从核心做起”,在火星内核引发核爆,持续增强星球磁场;第三,“地上文章从空中做起”,推进大气改造工程,营造良性循环的生态系统……”

    出乎意料,目光深邃的学术权威一直没有打断侃侃而谈的星寒,似乎给足了新晋“光维奖”获得者的面子和时间。可现在,哈里斯终于深刻摇头了,他的笑意和提问来得没头没脑,“请原谅,汪博士,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火星遭受哈雷彗星撞击后,变得更大也更亮了,为什么?”

    滔滔不绝的星寒一下愣住了,像一支突然卡了壳的手枪。他记得有一次在阳台望风时,曾经想到过这个问题,可很快把寻找答案连同问题本身都忘掉了。

    光波在旁边恭敬起身,想要替他回答,被老人一只轻轻摇动的手掌制止了。

    星寒依然愣着,被尴尬地晾在众目睽睽的会场,不时有几声窃笑传来。

    行星权威哈里斯依然微笑看着他,缓缓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根本不懂行星。”然后,他以一种信任的眼神,转向昔日弟子光波,“现在,请你告诉汪博士答案。”

    光波竟然听话到仿佛受到表扬的课代表,像模像样地起身答道:“好的,老师。火星和地球不同,它的引力很小、全球性磁场也很低,火山剧烈爆发出来的气体大都难以被引力和磁场锁住,以致不断向太空消散。这些扩散开的气体会增强阳光的反射率,让火星看上去比撞击前的亮度增加了25%,个头也增加了近13%。”

    星寒简直怀疑光波是哪伙的,长久而愤懑地瞪着这个无耻叛徒。可想想,也难怪,自己刚才太过张扬了,满场实际只有他一个外行,业界顶级权威给他来个下马威算是客气的了。就像二十世纪初提出“大陆漂移假说”的魏格纳,只是一名“门外汉”的德国气象学家,以致他本人及其学说,曾引起全球当时几乎所有地质学家的群情激愤和群起攻之。话说回来,倘若哈里斯跑到纳米超膜技术研讨会上夸夸其谈,星寒可能也不会客气的。

    现在,哈里斯满意地点点头,示意课代表坐下,“可那正是火星改造的关键所在、核心命题。”他扫视着会场所有人,语气沉着而沉重,“各位同事和朋友,你们想过没有,火星改造到底改造的是什么,或者说,要想把火星变成地球,我们最欠缺的要素是什么?”

    会场里鸦雀无声,谁都不敢再班门弄斧。

    哈里斯的声音悠悠响起,像一支教鞭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提升温度吗,没有用,外太空-270.3℃的极度严寒会把火星重新变成冰窟,为此我们必须保温;增加大气吗,也没用,火山喷发出来的气体大都会白白向宇宙流失,对此我们还要储气。否则,我们一切努力都将前功尽弃、徒劳无益。那么,问题来了,如何保留温度和储藏大气。

    据我所知,只有两个办法,看看我们的地球就明白。一个是重力,地球的质量够大,可以把我们、飞机乃至大气牢牢吸附在距离地球表面的一定空间范围内。可火星的质量先天不足,即使加上撞上来的哈雷彗星残骸也远远不够;另一个是磁场,人类太过幸运,地核如同一部巨大的电磁发动机,所形成的地球磁场像一张笼罩全球的天网,替我们抵御着太阳风和宇宙射线的强悍冲击。可火星的内核已然死去,随之而来的是火星磁场㉓的全面瓦解,哈雷彗星的撞击也没能把它真正恢复,而且随时可能重归沉寂。

    是的,归根结底,除了重力不足外,火星上几乎所有的问题,超强辐射、大气流失、严寒干旱……都是磁场惹的祸。我们必须重启火星磁场,以此储藏大气、保留温度、抵御辐射,这是一切火星改造计划与工程的核心和前提。然而,火星内核之死花去了将近一亿年的时间,启动它至少需要一百年,那不是用多少枚氢弹把它融化了就可以,而是要让那个直径达到数百千米的凝固了的铁硫质“火星之心”,转变成硕大的磁流体,再有序运转起来,为整颗行星提供源源不绝的星球磁场,这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要知道,氢弹安置次序乱了、爆炸频率快了,都会干扰磁场重启甚至把火星撕裂,我们只能一点一点地来,走一步看一步地做。

    好吧,现在的火星就像深空中一个泄了气的红皮球,火山气体喷发出来的越多,散失的也越快,重力保存不住它们,星球磁场又羸弱到奇形怪状、千疮百孔。是的,对于火星改造,我们不是没有计划,而是所有计划都没用,或者说,根本实施不了。光波研究员和星寒博士提出的改造时间节点是对的,我们也知道,可那又怎样!经过500年的漫长喷发,火星上的火山大都熄灭,只剩下日益暴露在太空酷寒里的、渐渐冷却在山崖和荒野上的岩浆。而整整500年持续喷薄而出的宝贵大气,不再有后续补充,它们几乎在向太空的弥散中丧失殆尽,只会给我们留下一个没有灵魂的火星——没有大气,就没有温度和液态海洋,就没有生态以及各种生物。

    哈里斯停顿片刻,环视整个会场,“在座各位都是严谨的科学人,我提醒大家,所有星球都有生命,我们必须敬畏它。要知道,改造火星不是虚拟建设类游戏,所面临的是一系列太空、地质、引力、磁力、宇航、生物……以及所有这些庞大而细微的错综复杂问题的层层叠加。恕我直言,对于如今那颗在水火交融下苦苦呻吟的星球,改造成功率不到千分之一。蛮干的话,一旦真金白银投进去,星球磁场启动不来,所有投入都将打水漂,谁敢去冒这生命和财产的巨大风险!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是在无限延期中等待,把那颗支离破碎的星球留给后人以及后人的后人。假设运气好的话,火星或许可以从头再来,还有一条活路,但绝不是现在!

    说到这里,哈里斯的表情有些激动,眼神却黯淡下来,“不得不承认,改造火星早已彻底失败,而这败局的责任并不在我们这一代身上,而是此前所有人都在火星的巨大灾难面前自暴自弃,像弗兰克那般吓破了胆。是的,启动星球磁场乃至火星改造的最佳时机和关键节点是在百年前,而不是现在。我们即使从今天开始启动磁场,它也需要近百年的时间才能真正运转起来,以足够的磁力强度去覆盖全球的空间范围。可是百年之内呢,不要说百年,只要二十年,几乎在太空中裸奔的火星上那点可怜的大气,就会在太阳风和宇宙射线的剥离下丧失殆尽。”

    现在,他凝重的目光转向星寒和光波,“我想,你们应该听明白了,就算你们所有宏伟计划都是对的,但有一个BUG,谁都跳不过去。星球磁场主动消退与被动重启之间有一个100年的空挡期,可你们用什么来为火星逆天改命,能够将顺风飞扬的大气牢牢锁住100年。是的,这100年里,我们即使未来往上补气都没有,所有填进去的资源和金钱,都会像指缝间的流水般漏得一干二净,我们改造火星又有什么意义!”

    又是一阵沉默后,老人像在自言自语,“哈雷,就是哈雷,它为我们提供了绝妙的天时地利,可也让火星的转速更快了,大气的保养更难了。可以说,贮留大气是此前所有意图改造火星的人类头脑中最大的盲区,而不是什么升温、加气和建基地,其中最核心的环节则是磁场!我们如果无法解决星球磁场问题,即使10万年,火星还是那颗荒芜冷寂的星球。

    “因此,我想在座的同事和朋友们都不必争了,我们每个人都没错,错的是人类之火星早已无可挽回的命运,即使未来随着科技发展,火星改造还有转机,那也是百年之后的事情了。现在,让我们祝愿火星安息,长眠在本就属于它的漫漫长夜里。”

    “汪星寒博士和光波研究员,”哈里斯笑了笑,他最后对两个后辈诚恳而沉痛的一番话,也最终宣判了火星改造的死刑,“在此,我没有任何贬低甚至批判你们的意味,恰恰相反,我对你们的勇气和胆识深表敬意,可百年前没有像你们这样敢于豁出身家性命、为全人类奋力一战的青年才俊哪!”

    星寒和光波沉默不语,直到散场再没说一句话。武林华灯初上的落地窗外,孤悬天际的火星同样默默无言,依然绽放着荧荧如火的万古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