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天之梦乡
日子继续着，星寒成了泯然世间的肚皮微微隆起的中年人，每天或念念叨叨地带着女儿，去小区东边长满“蘑菇”房子的绿茵里上幼儿园，像所有送孩子的爸爸妈妈一样，和小荧荧摆手说再见；或蓬着头发穿行在市井的大街小巷，赶在正点之前去科研所上班，像所有新老同事一样，对郑也夫所长的指示阳奉阴违、笑骂由他。如今，星寒彻底通晓了“科学懒猫”的好处，并深谙此道、深以为然。一切虽然平淡无奇，却安闲自在，他大起大落、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如此可见，人生不过是终点又回到起点。可终点和起点的一切又都不一样，星寒已为郑也夫评价他的“好高骛远”，付出了最昂贵且无法弥补的代价。
然而，生命终究不是平静的水潭，星寒扶老携幼的恬淡生活，还是渐渐起了些波澜，第一道来自那个令他从来又爱又恨的齐文斌。
周日有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星寒让妈妈拉着小荧荧去学钢琴，他钻进城际光磁动车，去了河北三河的燕城监狱。
当文斌在两名狱警的押解下出现在探视室门口，星寒第一眼都没认出他。文斌梳惯了的分头，被剃了小平头，不知是吃不习惯，睡不习惯，还是烟量不足，人憔悴了许多，一脸菜色。文人一换地方，总有几样臭毛病难以适应，何况是这种地方。
文斌在星寒对面坐下，两位老同学、老搭档互相笑了笑，都没说话，却都知道对方说了什么。
3个月来，文斌在火星改造派纷纷下台的情况下，以主动投敌的良好态势，被反对派视为亲信，得以执掌后续行动的大权。事实明摆着，“解铃还须系铃人”，作为“天之梦乡”工程高层硕果仅存的一人，如此宏大的收尾工作，不交给他，交给谁。文斌接到新董事局的命令，是从火星立即撤离所有军团，他却在2个月的时间里，打各种马虎眼，玩各类擦边球，坚持把自组织光晶体生产出来，一批批发往火星，并最大限度延缓各兵团返归日期。
是的，文斌几乎以一己之力，延续着火星改造早已破灭的一线希望，直到被捕的最后一刻，还在向火星各主力兵团下达坚守阵地的命令。半个月前，文斌被冠以滥用职权、挪用公共财产和扰乱经济秩序等罪名锒铛入狱，关到了这里。
两个老朋友就像从前在寝室里分抢饭菜、游戏对战一般啸聚山林，眉飞色舞地侃了会儿大山。国外的老二过得如何窘迫以及酒量还像个娘们，燕园的迎春花今年早开了7、8天，学弟学妹们艳福不浅，可他俩谁都没提章静，也没提火星。
探视时间到了，文斌在狱警的催促下站起身，两只腕子被重新戴上明晃晃的手铐。星寒望着他脸上泛起的一丝苦笑，今天才知道他这位老同学是个怎样的人。
当然，他螳臂挡车式的壮烈牺牲毫无意义。文斌入狱后，除太空光海部和资源保障部需要为撤离提供支撑外，火星的各大兵团已调转船头，踏上返航天路，载着星寒永远幻灭的希望和火星再次破碎的梦想——归来吧，游子，在我们万念俱灰的地方！
第二道波澜来得更加离奇，以致让所有人不敢想象、难以置信。当然，这要感谢光波。
2638年11月，美国曼哈顿又迎来一个西风凛凛的寒夜。一个10岁大、金发碧眼的孩子，从上西区一座摩天大楼的观景台上踮着脚，努力睁大迷茫的眼睛。他指着平淡无奇的星空，有了无比惊奇的发现，“爷爷，火星，火星呢——它怎么没有了？”
几乎在同一个夜晚，所有仰望苍穹的人们都惊异地看到，荧荧放光的火星忽然缩小了、黯淡了，又成了茫茫星海中一个豆大的亮点。散布在太空中及月球上的各部光学天文望远镜，也纷纷将“炮口”对焦到红色星球上，它们陆续发现、相互传递、彼此验证着人类近旁发生的这一咄咄怪事。所有迹象表明，那颗荧荧如火的孤独星球，从公元2638年11月25日19时31分起彻底不同——这意味并宣告着，它将成为全人类在星空中获得的新家园，地球从此不再孤单！
是的，就在被人类再度抛弃、彻底废弃的火星上，翻天覆地、不可思议的奇迹发生了——覆盖星球的“天穹”竟自我建成、自动运行！
星寒返回地球后，光波一直坚守在“天穹”的操控现场。兆亿量级的纳米光晶体，在“太空光海”提供的极其巨大的能源支撑下，以及光磁感应极其简单的信息指令下，模型建构、信息桥连、关联演化……一系列过程无疑十分漫长，却几乎在瞬间突破火星所有曾经不可逾越的恶劣自然条件，无声无息地结成一张笼罩整颗火星的自组织运行系统的“天网”。
从那一刻开始，“天穹”就像为星球披上的一件宇航服，将火星自然环境与太空严酷条件隔离开来，从此锁住大气、保留温度、涵养生态，让这颗行星走上生命及生态世界的全新历程！
星寒也对文斌心存感激，要不是他最后的坚持，人类的火星之美恐怕又要推迟500年，甚至是永远。星寒不敢相信文斌从始至终成竹在胸，也无法断定他是否只是拿后半生进行的一场赌命。可以想见，如果天穹没有搭成，文斌仍会蹲在冰冷的监狱，直到生命停息，并成为遭受唾骂和遗弃的历史罪人；如果成功，他就是火星改造的开创功臣，摇身一变，成了迎接鲜花和掌声的时代楷模。而在星寒看来，天穹的建成几乎就是偶然事件，这令他甚至怀疑世上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正义，或是某种意义上，正义和罪恶只在彼此之间相互徘徊，时运之中默默转化。
可事实是，文斌又赌赢了，他火速出狱并急速爬上了光维集团高层的位置，这个难以捉摸的家伙！
好消息不止于此，天穹搭建成功的消息传回地球，全世界万众欢腾，人类太空文明的千年梦想即将实现，或者说已然成真！随之而来的是，成巍主席重新上台，光维也将实施更为庞大的火星改造计划。
作为火星重启的主角，星寒的光信在一个上午几乎被打爆了。他索性关了机，缩着脖子，瑟瑟发抖地等在幼儿园像只卡通兔子的大门外。是的，星寒心灰意冷，确切说，有了新的生活目标和希望，只想安心维护着这个残破的家。星寒知道火星需要他，可他不再需要火星了。对那颗每天依然茕茕划过夜空的星球，他甚至连看都不愿看上一眼，只想陪着小荧荧，温存而快乐地活过一生。
第三道波澜也与光波有关，他死了，在火星一个风雨交加、雷电大作的夜晚。
星寒走后，光波忙得焦头烂额，一个人撑起了火星改造前沿指挥的职责。他是再见不到人和听不到驴叫唤，因为此前几乎所有工程人员，都在疫情期间陆续撤回地球。如果火星上还有能叫的驴，那也只剩下他自己了——对着五花八门、眼花缭乱的MR信息窗口，操控那数以百万的不是人的人工智能兵团。
光波所有调控的重点还是“天穹”。事实上，如果不是天穹迟迟不见起色，众多兵团也不至于在火星持续严苛的自然条件下步履维艰、进展缓慢。为此，光波将总指挥部北移至阿拉伯海滩的“天穹经纬线”㊸中控基地，那里面朝大海，风涌云开。
11月25日那天夜里，光波是全世界距离天穹最近的人。当一道全透明的天幕从四野蓦然垂落，在浩淼星空下熠熠生辉，并将无数星光幻化成从天而降的缤纷色彩，火星上刮了亿万年的风停了，下了数百年的雨住了，慢慢走出“天行号”舱门的光波愣了……
和所有正常人类不同，天穹之下的光波痴痴笑起来，仿佛受到某种灵光乍现的启发，或是悟到什么虚空深处的召唤。他猛地拍着手，大笑一声，“咦，我知道了，意识个啥，宇宙向哪去！”
在回放的MR视频里，人们从光波当时癫狂到狰狞的脸上，明艳到璀璨的眼中，看不出他到底是疯了，还是已然成神。光波摇摇晃晃，从半月形的中控基地探向海滩的长长栈桥上，径直走向茫茫大海。现场所有人工智能没有得到任何指令，就那么从背后冷冷盯着他如一只沙袋般坠入汪洋，只在澄静海面上，留下一颗孤寂小卫星缓缓荡漾开来的斑驳倒影。
按照光波的理论，那些见死不救者都没有错，因为它们永远不会是生命——他似乎在以自己的死验证了非生命物体的无情。对此，我们不妨抄录光波那部尚未完成就已然作古的著作《宇宙意识论》里的一段话：
人工智能在时间上缺了一个维度，因此永远无法形成超越性时间体系，也就是自我意识及建构之上的精神系统。那么，人工智能永远不会具有生命、更不可能成为生命——它们只是三维空间及与之适配的一维单向性时间的东西。
随着光波沉入漆黑的深渊，他奇思妙想的“恢弘理论”，也被一同葬在异乡的遥远星球上，埋入宇宙的永恒空灵里。有人说，他并没死，而是被神秘的生命和世界带走了，从此成为人类继特斯拉、乔布斯、马斯克等奇人之后的一个新传说。
安息吧，光波同学！400年后，会有一位比你更天才的天才横空出世，踩着你不为世人理解的坎坷足迹，尝试解读你在天穹建成的当晚到底通彻了什么，并重拾“宇宙意识论”，尝试拨开横亘在人类面前的重重迷雾，而他的结局比你更加凄惨……
当光波的死讯传回地球，星寒才在哀恸和震惊中，再度将目光投向那颗寄托无限梦想和承载无尽悲凉的荧荧星球。
百尺危楼的安谧阳台里，父女俩靠在长椅上，从明净的飘窗遥望夜色中的苍穹。
荧荧顺着星寒久久凝视的目光，看到了一颗暗弱的星辰。她把细柔的小手放进那只大手的掌心，“爸爸，你以前为什么要到火星上去？”
星寒依然盯着那颗闪烁光芒的寒星，“因为它就在那里。”
荧荧低低地问：“现在为什么不去了，它还在那里。”
星寒沉默不语。
荧荧偎在爸爸的臂弯，“因为小荧荧，小荧荧就在这里。”
星寒把女儿抱轻轻搂进怀中，抚摸着她略带自然卷的深棕色头发。风冷了，这让他想起曾轻轻披在身上，那条散发着室内热气的羊绒毯子——它在交错的时空里，很暖。
“入秋了，外头凉。”
星寒听见背后有人说话，是章静又柔又慢的声音。他没有回头，泪水迷蒙地笑了。
夜更深了，小荧荧在抱紧妈妈的温暖梦乡里，在星寒漫塞天地、遥遥无期的空灵孤寂里，沉沉睡去……
公元2639年2月，火星坦佩平原。
星寒站在蓝天下，仰望壮美高空呈现的一道轻灵飘逸的清晰弧度，它就像我们从透明温室大棚上所看到的一样，那里似乎有着某种极其精细而又界限分明的湛静轮廓。
2个月前，小荧荧被爷爷奶奶接走了，他们知道儿子身上承担着全人类的使命和重托。光波的离去让火星失去了坚强的领导者，只有星寒能将它继续承担下去，是的，火星大改造的序幕才刚刚开启。1周前，星寒率领更为庞大的光维集团第二批光磁飞船阵列，数百万人工智能军团直抵火星，人类火星第二文明强势集结、蓄势待发——这大概就是他的命吧！
某种程度上，火星与地球的地貌极为相似，从壮阔的坦佩平原向北望去，那里是北半球巨大的“太平洋”，它的两岸高原则相当于“北美洲”和“亚洲”。现在，星寒从驻足的地方，沿着异星旖旎的风色一路前行，他还不能摘下面罩，虽然它在火星上从未这般单薄。
如今，不仅地貌，火星的整个世界都和地球有了几分相像，原野间溪流清澈、绿意朦胧，海面上风平浪静、烟波浩渺。恍惚中，星寒正穿越一片片孤绝零落的时空，某些灵犀般的感念纷至沓来、默默涌动，他仿佛在用自己的眼睛，替光波饱览宇宙风景；在用自己的心灵，替章静感受世间快乐……是的，光波、章静还有无数曾在火星生活及因之死去的人们哪，你们从未远去，就在这寄予人类永恒梦想的壮阔天穹下！
（全文终）
然而，生命终究不是平静的水潭，星寒扶老携幼的恬淡生活，还是渐渐起了些波澜，第一道来自那个令他从来又爱又恨的齐文斌。
周日有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星寒让妈妈拉着小荧荧去学钢琴，他钻进城际光磁动车，去了河北三河的燕城监狱。
当文斌在两名狱警的押解下出现在探视室门口，星寒第一眼都没认出他。文斌梳惯了的分头，被剃了小平头，不知是吃不习惯，睡不习惯，还是烟量不足，人憔悴了许多，一脸菜色。文人一换地方，总有几样臭毛病难以适应，何况是这种地方。
文斌在星寒对面坐下，两位老同学、老搭档互相笑了笑，都没说话，却都知道对方说了什么。
3个月来，文斌在火星改造派纷纷下台的情况下，以主动投敌的良好态势，被反对派视为亲信，得以执掌后续行动的大权。事实明摆着，“解铃还须系铃人”，作为“天之梦乡”工程高层硕果仅存的一人，如此宏大的收尾工作，不交给他，交给谁。文斌接到新董事局的命令，是从火星立即撤离所有军团，他却在2个月的时间里，打各种马虎眼，玩各类擦边球，坚持把自组织光晶体生产出来，一批批发往火星，并最大限度延缓各兵团返归日期。
是的，文斌几乎以一己之力，延续着火星改造早已破灭的一线希望，直到被捕的最后一刻，还在向火星各主力兵团下达坚守阵地的命令。半个月前，文斌被冠以滥用职权、挪用公共财产和扰乱经济秩序等罪名锒铛入狱，关到了这里。
两个老朋友就像从前在寝室里分抢饭菜、游戏对战一般啸聚山林，眉飞色舞地侃了会儿大山。国外的老二过得如何窘迫以及酒量还像个娘们，燕园的迎春花今年早开了7、8天，学弟学妹们艳福不浅，可他俩谁都没提章静，也没提火星。
探视时间到了，文斌在狱警的催促下站起身，两只腕子被重新戴上明晃晃的手铐。星寒望着他脸上泛起的一丝苦笑，今天才知道他这位老同学是个怎样的人。
当然，他螳臂挡车式的壮烈牺牲毫无意义。文斌入狱后，除太空光海部和资源保障部需要为撤离提供支撑外，火星的各大兵团已调转船头，踏上返航天路，载着星寒永远幻灭的希望和火星再次破碎的梦想——归来吧，游子，在我们万念俱灰的地方！
第二道波澜来得更加离奇，以致让所有人不敢想象、难以置信。当然，这要感谢光波。
2638年11月，美国曼哈顿又迎来一个西风凛凛的寒夜。一个10岁大、金发碧眼的孩子，从上西区一座摩天大楼的观景台上踮着脚，努力睁大迷茫的眼睛。他指着平淡无奇的星空，有了无比惊奇的发现，“爷爷，火星，火星呢——它怎么没有了？”
几乎在同一个夜晚，所有仰望苍穹的人们都惊异地看到，荧荧放光的火星忽然缩小了、黯淡了，又成了茫茫星海中一个豆大的亮点。散布在太空中及月球上的各部光学天文望远镜，也纷纷将“炮口”对焦到红色星球上，它们陆续发现、相互传递、彼此验证着人类近旁发生的这一咄咄怪事。所有迹象表明，那颗荧荧如火的孤独星球，从公元2638年11月25日19时31分起彻底不同——这意味并宣告着，它将成为全人类在星空中获得的新家园，地球从此不再孤单！
是的，就在被人类再度抛弃、彻底废弃的火星上，翻天覆地、不可思议的奇迹发生了——覆盖星球的“天穹”竟自我建成、自动运行！
星寒返回地球后，光波一直坚守在“天穹”的操控现场。兆亿量级的纳米光晶体，在“太空光海”提供的极其巨大的能源支撑下，以及光磁感应极其简单的信息指令下，模型建构、信息桥连、关联演化……一系列过程无疑十分漫长，却几乎在瞬间突破火星所有曾经不可逾越的恶劣自然条件，无声无息地结成一张笼罩整颗火星的自组织运行系统的“天网”。
从那一刻开始，“天穹”就像为星球披上的一件宇航服，将火星自然环境与太空严酷条件隔离开来，从此锁住大气、保留温度、涵养生态，让这颗行星走上生命及生态世界的全新历程！
星寒也对文斌心存感激，要不是他最后的坚持，人类的火星之美恐怕又要推迟500年，甚至是永远。星寒不敢相信文斌从始至终成竹在胸，也无法断定他是否只是拿后半生进行的一场赌命。可以想见，如果天穹没有搭成，文斌仍会蹲在冰冷的监狱，直到生命停息，并成为遭受唾骂和遗弃的历史罪人；如果成功，他就是火星改造的开创功臣，摇身一变，成了迎接鲜花和掌声的时代楷模。而在星寒看来，天穹的建成几乎就是偶然事件，这令他甚至怀疑世上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正义，或是某种意义上，正义和罪恶只在彼此之间相互徘徊，时运之中默默转化。
可事实是，文斌又赌赢了，他火速出狱并急速爬上了光维集团高层的位置，这个难以捉摸的家伙！
好消息不止于此，天穹搭建成功的消息传回地球，全世界万众欢腾，人类太空文明的千年梦想即将实现，或者说已然成真！随之而来的是，成巍主席重新上台，光维也将实施更为庞大的火星改造计划。
作为火星重启的主角，星寒的光信在一个上午几乎被打爆了。他索性关了机，缩着脖子，瑟瑟发抖地等在幼儿园像只卡通兔子的大门外。是的，星寒心灰意冷，确切说，有了新的生活目标和希望，只想安心维护着这个残破的家。星寒知道火星需要他，可他不再需要火星了。对那颗每天依然茕茕划过夜空的星球，他甚至连看都不愿看上一眼，只想陪着小荧荧，温存而快乐地活过一生。
第三道波澜也与光波有关，他死了，在火星一个风雨交加、雷电大作的夜晚。
星寒走后，光波忙得焦头烂额，一个人撑起了火星改造前沿指挥的职责。他是再见不到人和听不到驴叫唤，因为此前几乎所有工程人员，都在疫情期间陆续撤回地球。如果火星上还有能叫的驴，那也只剩下他自己了——对着五花八门、眼花缭乱的MR信息窗口，操控那数以百万的不是人的人工智能兵团。
光波所有调控的重点还是“天穹”。事实上，如果不是天穹迟迟不见起色，众多兵团也不至于在火星持续严苛的自然条件下步履维艰、进展缓慢。为此，光波将总指挥部北移至阿拉伯海滩的“天穹经纬线”㊸中控基地，那里面朝大海，风涌云开。
11月25日那天夜里，光波是全世界距离天穹最近的人。当一道全透明的天幕从四野蓦然垂落，在浩淼星空下熠熠生辉，并将无数星光幻化成从天而降的缤纷色彩，火星上刮了亿万年的风停了，下了数百年的雨住了，慢慢走出“天行号”舱门的光波愣了……
和所有正常人类不同，天穹之下的光波痴痴笑起来，仿佛受到某种灵光乍现的启发，或是悟到什么虚空深处的召唤。他猛地拍着手，大笑一声，“咦，我知道了，意识个啥，宇宙向哪去！”
在回放的MR视频里，人们从光波当时癫狂到狰狞的脸上，明艳到璀璨的眼中，看不出他到底是疯了，还是已然成神。光波摇摇晃晃，从半月形的中控基地探向海滩的长长栈桥上，径直走向茫茫大海。现场所有人工智能没有得到任何指令，就那么从背后冷冷盯着他如一只沙袋般坠入汪洋，只在澄静海面上，留下一颗孤寂小卫星缓缓荡漾开来的斑驳倒影。
按照光波的理论，那些见死不救者都没有错，因为它们永远不会是生命——他似乎在以自己的死验证了非生命物体的无情。对此，我们不妨抄录光波那部尚未完成就已然作古的著作《宇宙意识论》里的一段话：
人工智能在时间上缺了一个维度，因此永远无法形成超越性时间体系，也就是自我意识及建构之上的精神系统。那么，人工智能永远不会具有生命、更不可能成为生命——它们只是三维空间及与之适配的一维单向性时间的东西。
随着光波沉入漆黑的深渊，他奇思妙想的“恢弘理论”，也被一同葬在异乡的遥远星球上，埋入宇宙的永恒空灵里。有人说，他并没死，而是被神秘的生命和世界带走了，从此成为人类继特斯拉、乔布斯、马斯克等奇人之后的一个新传说。
安息吧，光波同学！400年后，会有一位比你更天才的天才横空出世，踩着你不为世人理解的坎坷足迹，尝试解读你在天穹建成的当晚到底通彻了什么，并重拾“宇宙意识论”，尝试拨开横亘在人类面前的重重迷雾，而他的结局比你更加凄惨……
当光波的死讯传回地球，星寒才在哀恸和震惊中，再度将目光投向那颗寄托无限梦想和承载无尽悲凉的荧荧星球。
百尺危楼的安谧阳台里，父女俩靠在长椅上，从明净的飘窗遥望夜色中的苍穹。
荧荧顺着星寒久久凝视的目光，看到了一颗暗弱的星辰。她把细柔的小手放进那只大手的掌心，“爸爸，你以前为什么要到火星上去？”
星寒依然盯着那颗闪烁光芒的寒星，“因为它就在那里。”
荧荧低低地问：“现在为什么不去了，它还在那里。”
星寒沉默不语。
荧荧偎在爸爸的臂弯，“因为小荧荧，小荧荧就在这里。”
星寒把女儿抱轻轻搂进怀中，抚摸着她略带自然卷的深棕色头发。风冷了，这让他想起曾轻轻披在身上，那条散发着室内热气的羊绒毯子——它在交错的时空里，很暖。
“入秋了，外头凉。”
星寒听见背后有人说话，是章静又柔又慢的声音。他没有回头，泪水迷蒙地笑了。
夜更深了，小荧荧在抱紧妈妈的温暖梦乡里，在星寒漫塞天地、遥遥无期的空灵孤寂里，沉沉睡去……
公元2639年2月，火星坦佩平原。
星寒站在蓝天下，仰望壮美高空呈现的一道轻灵飘逸的清晰弧度，它就像我们从透明温室大棚上所看到的一样，那里似乎有着某种极其精细而又界限分明的湛静轮廓。
2个月前，小荧荧被爷爷奶奶接走了，他们知道儿子身上承担着全人类的使命和重托。光波的离去让火星失去了坚强的领导者，只有星寒能将它继续承担下去，是的，火星大改造的序幕才刚刚开启。1周前，星寒率领更为庞大的光维集团第二批光磁飞船阵列，数百万人工智能军团直抵火星，人类火星第二文明强势集结、蓄势待发——这大概就是他的命吧！
某种程度上，火星与地球的地貌极为相似，从壮阔的坦佩平原向北望去，那里是北半球巨大的“太平洋”，它的两岸高原则相当于“北美洲”和“亚洲”。现在，星寒从驻足的地方，沿着异星旖旎的风色一路前行，他还不能摘下面罩，虽然它在火星上从未这般单薄。
如今，不仅地貌，火星的整个世界都和地球有了几分相像，原野间溪流清澈、绿意朦胧，海面上风平浪静、烟波浩渺。恍惚中，星寒正穿越一片片孤绝零落的时空，某些灵犀般的感念纷至沓来、默默涌动，他仿佛在用自己的眼睛，替光波饱览宇宙风景；在用自己的心灵，替章静感受世间快乐……是的，光波、章静还有无数曾在火星生活及因之死去的人们哪，你们从未远去，就在这寄予人类永恒梦想的壮阔天穹下！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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