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莫冈汗国
1
莫冈族，是太空时代活跃于银河内环的游牧民族，主要活动范围位于“银色之弧”圣胡安防区之外的蛮荒宇宙。
“莫冈”一词在古荷鲁斯语中有着“光明”和“火焰”的双重含义，而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关于“莫冈族”的记录也出现在星际战国时期古荷鲁斯王国的文献中。相传，莫冈一族是某个极为古老的行星衰亡之后散落银河的遗民中的一支。但莫冈人口耳相传的祖星位于宇宙何处、有多么古老，却难于考证。
被外环政权视为蛮族的莫冈人之所以保持了部落生活的社会结构特点是有原因的。落后的科技水平决定了他们在历经了几个世纪的发展之后依然无法摆脱以化学能与太阳能为主的能源结构，这也导致莫冈一族一方面高度依赖化学合成燃料，另一方面不得不在一颗又一颗恒星之间来回迁徙以获取他们急需的恒星能量。也正因为如此，一艘能够做长距离星际航行的太空船是每一户莫冈牧民家庭的必备之物。
莫冈人的家用太空船一般呈长条状，内部容量在七千到一万立方米之间不等，通常分为动力舱、驾驶舱、起居舱、生产舱四个部分。动力舱中往往内置了太空船的动力源以及大量的化学合成燃料和备用太阳能电池板，这是莫冈人居家旅行必不可少的刚需品；驾驶舱空间相对狭小，一般有两个座位，由莫冈人夫妇、父子或兄弟共同驾驶；起居舱同样不大，一般会平均分隔为五六个房间，这与一对莫冈夫妻平均要生育四五个子女的现状相吻合；生产仓是整艘太空船中占用空间最大的一个部分，莫冈人在此主要种植一种名为“寰藓”的能够高效利用阳光从而迅速生产的植物，为饲养的一些羊、驼之类的动物提供主要食物，并用于给整艘太空船供给氧气和净化水源。整艘太空船除了建设有一个正门外，还往往建有其他较多侧门和接口，这是由于常年不在特定行星定居的莫冈人往往会将不同家庭的太空船拼接起来，形成一个较大规模的宇宙人工建筑，以用于各种形式的集体活动。承平时期，莫冈人就将自己的飞船停泊在某颗恒星的临近轨道上；当这颗恒星发生一些不利于莫冈人生产生活的情况（比如恒星老化导致其释放的射线不利于寰藓生长）时，莫冈人就会成群结对地驾驶着家用太空船前往下一颗适宜恒星继续生活。银河内环缺乏稳定的壮年恒星群，多为已濒临老化的红巨星和白矮星，因此莫冈人时常需要迁徙，这种“逐壮年恒星而居”的游牧生活已经持续了上千年。
脆弱的经济环境和社会生态迫使莫冈族在动荡时期常常需要袭扰和劫掠银河帝国的边疆地带，同时催生了莫冈部族在政治生活上的专制化和军事化，这与谢普安族等其他内环蛮族别无二致。每个莫冈部落基本上实行全民皆兵的政策。和平时期的大酋长和部落头人在战时自动变为军事统帅，和平时期的普通牧民在战时自动根据等级变为军官和士兵。莫冈人家庭会拥有一艘产权私有的家用太空船，但同时又有义务与邻人合力供养一艘莫冈战舰，而所有战舰的产权都是归部落所有（莫冈汗国诞生后则是归汗国所有）。此外，莫冈族统治者实行极端的鼓励生育和优胜劣汰政策。根据传统，每个莫冈家庭都以多子多孙为荣，但只有出生体检状况显示正常的孩子才会被抚养长大，残弱或带有先天疾病的会被遗弃或人道毁灭；莫冈男孩十岁时就要进行军事训练，以便未来成为一个出色的战士；莫冈女孩八岁时也要参加高强度的体能锻炼，以便未来成为一名强壮的母亲。
莫冈族的宗教传统也助长了这个民族的侵略性。长期对于太阳能量的依赖逐渐衍生出了莫冈一族对于恒星与光的崇拜。在莫冈人的神话中，光之主宰作为宇宙的创造者，是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唯一真神，他在造世之后，创造了一种长着双翅的狼守护这个宇宙，又创造了永久沐浴在光明中的神圣的莫冈族，继而又创造了其他低等的人类族群。在莫冈人的生活中，除了征战、生产之外，祭祀是第三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光之主宰的祭司们因而也成了莫冈政权中绝不可忽视的一支力量。
尽管有着较为强烈的军事征服的冲动，但在人类历史的绝大多数时期，莫冈族还是作为银河外环统一政治实体（如短命的大荷鲁斯王国和历经了两个王朝的银河帝国）的臣属与藩国而存在的。星际战国末期，古荷鲁斯王国强势崛起，其可怖的军事实力不仅令位于人类文明核心地带的外环诸国心惊胆战，同样也迫使新兴的莫冈游牧民族俯首称臣。而在银河史上第一个人类统一政权——大荷鲁斯王国崩溃之后，势力迅速膨胀的谢普安族曾经一度有将莫冈各部吞并的趋势，但在短短几十年后，“诸皇之祖”罗慕路斯大帝便统一了全人类，迫使包括谢普安族和莫冈族在内的外环各部族再次屈膝，在名义上成为新兴的银河帝国的一部分。
在历经岁月变迁之后，原先成百上千的莫冈部落逐渐消亡与融合。随着安德斯·林格伦在帝国历九世纪中叶的异军突起，一个同时兼备了君主集权政体和部落联盟特性的莫冈汗国诞生了，被拥戴为“至高无上的大汗”的安德斯·林格伦将零散的诸部落强力整合为八大部族，分别是诺托亚部、索格达部、奥莫格部、克希拉部、亚弗姆部、昌格纳部、赛博尔部、加塔克部，并分设八大酋长加以统治，而八大酋长下属又有大量的小酋长、小牧主和部落头人等进行统治。
发生在帝国历八六八年的那场被后世史家称为“莫蒙纽特战争”的惊天大战以莫冈人向银河帝国皇帝屈服而告终，莫冈汗国旋即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亲帝国的莫冈人上台掌权之后，效仿银河帝国的体制对莫冈汗国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史称“文明开化”。开化派培养了一批从佩伦和斯文托维特留学归来的莫冈新生代技术官僚，客观上也使得战败后的莫冈汗国进一步走上了君主集权和中央集权并行、专注于经济发展的轨道。银河帝国与名义上臣服的莫冈汗国也彼此相安无事长达二十年之久。
但在和平的表象之下，危险的暗流正悄然涌动。
帝国历八八〇年，在银河帝国派驻当地的专员的主持下，莫冈汗国进行了一次人口普查，确认莫冈汗国当时的总人口为四十亿，其中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适龄男性人数在五亿以上。受到莫蒙纽特和约的压制，莫冈汗国的武装部队总人数不得超过两千万人，且时常为帝国军所驱使参与攻打其他蛮族的战争。但莫冈汗国的军事潜力依然是帝国边防军事指导者们挥之不去的梦魇。
当多年以来依赖帝国贷款实现高速发展的莫冈经济渐渐显出疲态时，鼓吹“保卫族群传统”的极端保守势力开始蠢蠢欲动，而刻在莫冈族基因中的对于复仇和征服的渴望也在缓缓苏醒……
2
比佐摩恒星是一颗业已老化的M型恒星，孤悬于寂静的宇宙之海，温度相对不高，所发出的辐射很弱，太空牧民们的宇宙船只有在极其靠近那颗恒星的空间才能获取生产生活所需的能量。这也就决定了比佐摩恒星系只能成为莫冈汗国中央王庭的临时驻跸之地。
帝国历八八八年三月下旬，直辖人口超过十亿的莫冈汗国中央王庭迁徙到比佐摩恒星系。与其他八大部族一样，中央王庭在分配暂居恒星周边的空间时依然严格遵循古老的传统，将可用空间分为三个圈层：最外圈层的空间被划给那些由中央王庭直属的等级较低、权势较小、人口结构中老弱病残最多的部落，那里距离恒星最远，可获得的能量和热度极为有限；中间圈层的空间被分配给了那些直接对安德斯大汗效忠或拥有着较多青壮年劳动力和兵源的大部落，那里距离恒星更近一些，光热条件更为优越；最内圈层的空间则属于林格伦家族及与之有着密切血缘关系的部落，那里位于恒星最近的轨道上，也是太阳能最丰富、莫冈族权贵所有宇宙设施分布最密集的宜居地带。数千万艘莫冈宇宙船布满了恒星周边的空间，如同古老时代里逐水草而居的牛羊牧群围绕着清澈的湖泊一般。
林格伦家族及中央王庭的大臣们居住在距离恒星最近的一座被称为“棱堡”的超大型宇宙空间都市中。“棱堡”由一千艘大型太空飞行器在宇宙空间中拼接而成，呈八棱菱形，远远看去就如同两座远古时代的金字塔底部对底部倒扣在一起。“棱堡”中除了莫冈汗国的政府办公地、权贵豪宅，还有大量公用设施，包括向普通牧民开放的集市和牧场。
远征谢普安族的莫冈族大军沐浴在比佐摩星冷峻的光辉中班师了。旗舰阿尔法狼号位于整支舰队的最前列，缓缓穿过比佐摩恒星系最外围的飞船群，那些普通牧民使用的太空船纷纷退向两侧，留出一条通往“棱堡”的开阔通道给远征归来的将士们。在莫冈族的传统中，留守在后方的民众将会打开太空船的所有照明设备，欢迎得胜归来的勇士们。但如今呈迎接旗舰阿尔法狼号的却是毫无动静的民用船和冰冷的宇宙。
卡尔·古斯塔夫穿着量身定做的小铠甲，走到了舰桥上，仰望着父亲高大的背影，尽管莫冈人在刚刚过去的战争中打了一场大胜仗，但父亲古斯塔夫却没有一丝胜利后的喜悦。
“父亲……父亲……”年幼的卡尔摇晃着父亲宽大的手掌。
“怎么了？”即便面对着自己的独生子，古斯塔夫的脸上依然没有笑容。
“我们打败了谢普安人，父亲，我们胜利了。”卡尔急促地说道。古斯塔夫的脸色愈加阴沉起来。
“这不是我们的胜利，卡尔，这是银河帝国的胜利。”古斯塔夫回答道，声音低沉得可怕。没有愤慨，没有激动，有的只是如这漆黑太空般的深沉。卡尔不解地歪着脑袋。
“好了，我的小王孙，就不要打扰你的父亲了，快去看看曼纳海姆大将在你的房间里放了什么礼物。”副官沙欣从背后抱起了卡尔，将他送下了舰桥。
“事情办妥了吗？”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古斯塔夫阴沉地问道。
“办妥了，大王子殿下。”沙欣回答道，“我亲自把那两个妙龄少女送到了比森特·亚涅斯的旗舰上。呵，这个纨绔的公子哥打仗的水平一般，那方面的水平更加一般。”
“哼……”古斯塔夫冷笑了一声，“就让他再逍遥快活一段时间吧，在我们正式决定起兵反抗帝国之前，他和他的父亲还得再发挥一段时间的作用。”
金发年轻人绿色的双眸凝视着“棱堡”的方向。
莫冈的普通民众对凯旋之师抱持着冷漠麻木的态度。这一点儿也不奇怪。过去，莫冈的战士们是为了自己的族人和荣耀而出战，如今却是为了讨好那数万光年外的银河帝国皇帝；过去，莫冈的战士们攫取了丰厚的战利品会按照每个人的功劳进行分配，从而激起所有莫冈人战斗的热情，如今却是为了挣那一把金克朗，养肥了那批与帝国商人勾结在一起欺压本族同胞的买办和从佩伦留学回来的技术官僚。
突然，阴沉沉的宇宙中亮起了一道白光，炽烈程度甚至在那短短的一瞬盖过了比佐摩恒星发出的光芒。古斯塔夫也不由自主地用手挡住了眼睛。片刻之后，光芒消失了，留下了一片持久的黑暗。
“怎么回事？”金发年轻人不满地嚷道。副官沙欣已经跑下了舰桥，大约十分钟后赶了回来。
“已经调查清楚了，大王子殿下，是一个老牧民刚刚引爆了自己世代居住的宇宙船……自我了结了……”
“自我了结？怎么回事？”古斯塔夫惊讶地问道。
“据说……呃……据说……”沙欣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古斯塔夫随即抛给了他一个严厉的眼神。
“据说……唉……那个牧民的四个儿子都战死了，为了支付儿子的丧葬费用以及抚养儿子们留下来的遗孤，不得不把自己唯一一艘的家用太空船抵押给银行——”
“借贷和放贷在我族传统中都是令人不齿的行为。”古斯塔夫摇了摇头，示意沙欣继续说下去。
“但是银行的贷款利率太高了，这老牧民很快就偿还不起了。今天是银行收走太空船的日子，那位老牧民不肯让步，最后抱着一双孙儿引爆了太空船……”
银行！又是那批外环留学回来的留学派官僚引进的帝国产物！古斯塔夫不由得握紧了双拳，但脸上依然平静得如漆黑的太空。
“唉……听说那个老牧民曾经参加过八六八年的莫蒙纽特战争……如今却是这样一个结局……唉……”
“别说了，沙欣！”古斯塔夫低声喝止道，“退下！”
沙欣对着金发年轻人敬了个右手搭肩礼，叹着气告退了，独留下古斯塔夫·林格伦一个人站在舰桥上，任由那张神色不明的脸沉浸在恒星冷光下的阴影之中……
3
根据传统，出征归来的莫冈族战士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
古斯塔夫·林格伦脱下了重重的古铜色铠甲，赤身裸体地站在浴室之中，任由喷涌而出的暖流冲洗全身。这是一种极为古老的沐浴方式，相传可以追溯到人类起源之初。
在用仆人们毕恭毕敬递上的热毛巾擦干身体后，金发年轻人裸露着健硕的身材站到了立体电子镜前，他的妻子——统治诺托亚部的贝尔纳多特家族的长女——夏洛特·贝尔纳多特·林格伦亲手为丈夫穿上了莫冈族居家所穿的传统服饰——一套深蓝色的窄袖低领紧身衣、一件墨绿色的无袖长袍和一对乌黑锃亮的靴子。接着两人手挽着手来到了棱堡家中的餐厅里。而他们共同的儿子——刚刚亲身经历了人生中第一场战争的莫冈王孙——卡尔·林格伦也在女仆们的服侍下穿上了小小的传统袍子，早早地站在了餐桌边等候。
按照主人们的吩咐，桌上早已摆上了一大只烤全羊，煎炸的牛排和羊排，用蜜汁制作的各种烤肉，以及新鲜的驼奶酒和寰藓酒。这些都是莫冈族的传统食品，也是古斯塔夫所亲睐的。但当仆人们把香肠、葡萄酒和颜色各异的巧克力点心端上餐桌时，金发年轻人的脸上露出了明显不悦的神色。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外环人吃的杂碎也变成了我族的传统食物。”
“今天晚上父亲要来和我们共进晚餐，我的爱人。”夏洛特·林格伦小声说道，“您知道的，他一向偏爱帝国贵族宴会菜单上的食物。”
诺托亚部大酋长约瑟夫·贝尔纳多特要来？古斯塔夫的心中微微一惊。他对这个亲帝国倾向极为明显的岳父并无好感。莫冈八部中，贝尔纳多特统治下的托亚部在与银河帝国的双边贸易中发了大财，从而崛起为莫冈汗国中最有权势的部族，但这种崛起在崇尚征服和荣誉感的莫冈人眼中却是相当令人不齿的。
“很明显，从战场上归来后我还没有觐见过大汗。而根据父汗的法令，远征归来的将帅在未觐见大汗之前不得私自结交重臣。你的父亲在这个时候到访似乎不大合适。”
“但是远征归来的莫冈战士在接受大汗的召见之前必须先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吃顿饭，这也是大汗颁下的法令，也是我莫冈一族的古老传统呢。”夏洛特谦恭地回答道，没有一丝违抗丈夫的意思，“贝尔纳多特大酋长是我的父亲，也是卡尔的外祖父，更是奉了大汗的命令来看望您和卡尔的，毫无疑问是可以和我们共进晚餐的家人。”仿佛是为了宽慰自己的丈夫似的，懂事的夏洛特还不忘加上一句，“当然，您的舅舅内森·瓦伦堡也将出席晚宴。”
“噢，内森舅舅也会过来啊。”古斯塔夫低声咕哝了一句。
内森·瓦伦堡是古斯塔夫生母的亲弟弟，也是瓦伦堡家族当前的首领和索格达部大酋长。二十年前的莫蒙纽特战争中，作为安德斯大汗的姻亲，瓦伦堡家族多个男性成员命丧帝国军的炮口之下，因此二十年来内森·瓦伦堡及其治下的索格达部是莫冈八部中最仇视银河帝国和外环人的部族，也是最反对“文明开化”进程的保守势力代表。
很快，来自诺托亚部和索格达部的酋长专用飞艇就在棱堡着陆了。在各自卫队的护送下，约瑟夫·贝尔纳多特和内森·瓦伦堡这对莫冈朝野皆知的政敌乘坐着各自的专车，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抵达了古斯塔夫·林格伦的宅邸（实质上是拼接在“棱堡”中的一艘大型莫冈太空船）。两人也分别带来了两份截然不同的礼物：贝尔纳多特外公为小卡尔带来了一台外环进口的多功能型体育娱乐机器人，瓦伦堡舅公则为小卡尔带来了一柄用上好的莫纳克金属锻造的莫冈长刀。
“谢谢两位长辈，这两件礼物我都很喜欢。”卡尔小心翼翼地收下了礼物。
晚餐很快就在一种怪异的氛围中开始了。古斯塔夫在餐桌的主座落座，夏洛特带着儿子坐在了餐桌的另一头，而贝尔纳多特和瓦伦堡则占据了餐桌两侧的两个座位，似乎隔着一大桌的美食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让我们为我的父亲、伟大的至尊汗，以及所有在战场上牺牲的莫冈族战士们干一杯！”古斯塔夫高高举起了一杯寰藓酒（一种难喝的由帝国和莫冈汗国合资开办的酒厂所生产的酒精饮料），说出了祝酒词。贝尔纳多特和瓦伦堡分别啜饮了一大口各自杯中的葡萄酒和驼奶酒，而夏洛特和卡尔则识趣地喝了一点汽水。
晚宴的话题很快转向了这场战争。
“要我说，这场仗可打得真漂亮，大王子殿下，彻底打掉了谢普安人的嚣张气焰，也证明了我族文明开化之后相较于谢普安蛮族的优越性。”贝尔纳多特一边熟练地用刀叉切割着盘子里的香肠，一边说道。
“呵，在那些外环人眼中，我们也是蛮族哟。能让蛮子去杀蛮子，对外环人来说，这才是一场漂亮的仗。”瓦伦堡不无讽刺地说道。
“抱歉，瓦伦堡酋长大人，我还以为我们都讨厌谢普安人。”贝尔纳多特意味深长地说。
“哼，苏莱曼·萨维奇那个蠢货妄图恢复谢普安帝国，现在早已不是谢普安人独霸内环银河的时代了，他的失败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我还是那句话，打谢普安人的这场仗得看为什么而打的。”瓦伦堡一边嚼着烤肉，一边摸了摸油腻腻的嘴巴，不满地说道，“若是为了改善我莫冈一族的生存条件，开疆拓土，我举双手双脚赞成，并且自愿带本部舰队到前锋听令；但若是为了那个自称‘银河帝国皇帝’的低等人类而战，哼，我呸。”
“这场战争既保护了银河帝国的利益，也改善了我族的生存条件。”
“呵，胡扯！怎么就改善了我族的生存条件？就因为拿回来两千亿克朗的贷款？”
“还有更为优越的贸易条件和更为宽松的科技产品出口政策。”贝尔纳多特用餐巾优雅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仿佛一位有品位的真正的帝国贵族一般，“这些对莫冈汗国的文明开化而言必不可少。”
“呵，你们所谓的‘文明开化’到底给莫冈一族带来了什么好处？”
“科技和财富，我的瓦伦堡大酋长。你没看到那些新开的银行、医院、酒店、商场和现代学校，以及越来越多的核能设备和智能机器人吗？”
“我只看到了腐化堕落的享乐主义、愈来愈严重的贫富差距和濒临精神物质双重破产的可怜人民。”瓦伦堡的音量逐渐提高，“越来越多的莫冈小伙把金银看得比祖先留下来的莫纳克金属更珍贵，越来越多的莫冈姑娘把连衣裙和红舞鞋看得比家里的厨具更重要。勇敢、诚实、大方、重视荣誉感，这些美好的品质正从莫冈人民的生活中消失，而那些从外环政权的学校里留学回来的技术官僚们却对着汗国的未来政策指手画脚并且假托改革之名而吃得肥头大耳。”
“但毫无疑问，我们的经济越来越繁荣，物质生活越来越富足。”
“富足的是那一小撮留学回来的技术官僚和在帝国-莫冈双边贸易中出卖族人血汗的本土代理商，大多数人的日子是越来越穷了。你听过一艘普通的莫冈家用太空船要卖两千五百万莫冈盾吗？”
“你太固执守旧了，瓦伦堡，你只看到了文明开化中不好的一面。”
“是你只看到了好的一面。”
“当然，因为总体上而言利大于弊。”贝尔纳多特说道，“抛开其他方面不说，我们莫冈一族最为尚武，但即便在军事实力这一领域，我族也大大落后于帝国军。我和阿诺德·库斯隆酋长谈过，帝国边防军的太空母舰拥有着极为恐怖的实力，在波利斯行星战役中起了最后决定性的作用，而他们所拥有的其他类型的各旅战舰同样功能多样，性能优越，这是武器的代差。除了与帝国交好并向其学习，我们别无他法。”
“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贝尔纳多特？决定战争结果的是人，不是武器。我同劳里·曼纳海姆也聊过，帝国边防军早已衰朽不堪，军官贪赃枉法、克扣军饷，士兵贪生怕死、脱队逃逸。掌权的高级将领们只想花钱用因多人、谢普安人还有我们去做炮灰，同时用那些唬人的艨艟巨舰来掩饰他们的虚弱。只要我们团结起来，轻轻一踢，他们的‘合金之伞’防线就会土崩瓦解。”
眼见餐桌上的气氛越来越怪异，夏洛特连忙插嘴道，“这么多好吃的食物啊，再不吃可就都凉了。”但她很快就后悔了，因为眼前的这两个老头很快就把小卡尔牵扯进来。
“卡尔，多吃点儿进口的香肠，营养结构相对科学和均衡。”
“卡尔，多吃点儿嫩嫩的牛排，以后长得壮，有力气。”
“卡尔，多吃点儿巧克力点心，感受一下帝国贵族的生活品质。”
“卡尔，多吃点儿这种蜜汁浸制的烤肉，别忘了我们莫冈人的老传统。”
……
小卡尔面前的餐盘很快就塞满了各种食物，金发小男孩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我们还是聊聊边境互市的事情吧，两位大酋长。”为了防止眼前的两个老头再把话题往边境贸易是否合理的方向上引，古斯塔夫决定将这个话题锁定在某个具体的人物上，“听说今年的莫冈产品展览会依然放在边境行星亚波举行。去年，我在亚波星结识了一个有意思的人物，名叫……”
“名叫什么？”贝尔纳多特和瓦伦堡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不好意思，我忘了。”古斯塔夫哈哈一笑，“是帝国境内的一介平民而已。”
两个莫冈老人立刻发出了不屑的声音。
金发年轻人微微低垂下头，脸上还挂着假笑，心里却回荡着一个名字：西乡智久。
这可是我隐藏起来的智囊啊，又岂能真让你们知道他的存在及对我的重要性？古斯塔夫默默想着。
就在古斯塔夫一家的晚宴因为两个立场截然相悖的老人的加入而极为尴尬怪异的同时，阿诺德·库斯隆，这位远征谢普安人的志愿军主帅、奥莫格部的大酋长，也同刚刚赶来王庭的妻子一起吃了顿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莫冈传统便饭。
“听王庭里工作的朋友说，大汗想借这场胜仗进一步封赏那些和帝国搞亲善外交的开化派官员，对我们出人又出力的奥莫格部可没有太多的奖励，你想借着军功分点儿帝国贷款改善族人生活的想法恐怕很难实现咯。”年迈的妻子一边为丈夫倒驼奶酒，一边意有所指地说。
“能将王子王孙平安带回已属不易，”阿诺德·库斯隆苦笑一声，啜饮了一口驼奶酒，叹息道，“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呢？”
4
莫冈大汗在“棱堡”中的宫殿被称为“牙帐”，其实是一艘汗王及其亲近之人所使用的高级太空船，虽不及银河帝国皇帝的“云巅之城”那般极尽规模和排场，却也褪去了早年的朴实与粗犷，变得日趋奢华起来。在承平时期，太空船会拼接进入大量飞行器组成的“棱堡”中；在战争或是族群迁徙时期，特别是需要大汗亲征时，王庭太空船又会滑出“棱堡”，摇身一变为莫冈大军的旗舰。
自帝国历八六八年的莫蒙纽特之战后，王庭太空船就再也没有上过战场。
帝国历八八八年三月二十五日的早晨，古斯塔夫·林格伦带着儿子卡尔乘坐专车赶到王庭时发现入口处已经挤满了莫冈族的达官显贵。所有人都是为了向大汗庆贺波利斯之战的胜利而来，尽管这场胜利对莫冈一族而言并无多大收获。
游牧于茫茫太空中的族群无法像那些在稳定的行星地表上生活的外环人那样因着太阳的升落而产生诸如“早晨”、“正午”、“黄昏”之类的概念，所以莫冈人的太空船照明设备自动按照“十二小时白昼、十二小时黑夜”的传统生物钟模式模拟出了昼夜变化。当“十二小时”白昼开始时，往往也代表着莫冈人一天辛勤工作的开始。
自莫冈汗国开始“文明开化”进程以来，支持开化与反对开化的势力在出席典礼时所选择的服饰上就分成了鲜明的两个阵营：传统派坚持穿莫冈族的紧身服饰和无袖长袍，而开化派则改穿外环显贵常穿的宽大礼服。当金发年轻人带着儿子穿着一身古铜色的太空铠甲出现在现场时，穿着传统服饰的旧贵们纷纷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而穿着宽大礼服的新贵和官僚们则不免得陷入了集体沉默。
古斯塔夫其实并非盲目地反对从银河帝国传入的一切东西。恰恰相反，他对于帝国的科学技术，特别是能源科技和军事科技，始终抱持一种欢迎和学习的态度，尽管在表面上他不敢流露出过多的兴趣。然而，对于莫冈汗国现内阁所执行的完全倒向银河帝国的政策，金发年轻人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反对意见的，这也使得大王子本人成了首辅大臣、领相维德孔·斯陶宁为首的开化派重点防范的人物之一。
莫冈八部大酋长均已在场，其中就包括昨晚同古斯塔夫一家共进晚餐的诺托亚部大酋长约瑟夫·贝尔纳多特和索格达部大酋长内森·瓦伦堡，也包括波利斯之战的莫冈军主帅、奥莫格部大酋长阿诺德·库斯隆。这八位大酋长都是当年跟随安德斯·林格伦共同创立莫冈汗国的生死兄弟。这些年来，莫冈汗国的政坛风云变幻，但真正懂得莫冈一族内政的专业人士都明白一个道理，真正掌控莫冈汗国未来的依然是安德斯大汗和他的这八位大酋长。
“嗨，我的小卡尔，让奥托叔叔看看。唔，第一次上战场感觉如何？”
金发年轻人听到了一个熟悉的亲昵声音。当他回过头来时看到了一个身材微胖、穿着传统服饰的莫冈青年正抱起自己十岁的儿子，脸上满是憨厚的笑容。
他是奥托·约翰松，安德斯大汗的养子。这个浑身满是质朴气息的年轻人曾经是奥莫格部前任大酋长的独子。作为安德斯大汗最坚定的支持者之一，奥莫格部为莫冈汗国的建立立下汗马功劳，奥托·约翰松的父亲甚至还战死沙场。彼时，约翰松家族的唯一继承者奥托尚在襁褓中，实在无法继承部族酋长之位，于是在安德斯大汗的斡旋下，奥莫格部贵族推举了部族中人望颇高的阿诺德·库斯隆担任酋长，自此奥莫格部的酋长之位由约翰松家族转移至库斯隆家族的手中。而年幼的奥托则被安德斯大汗收养，自此在王庭中长大，成为了古斯塔夫的兄弟。
“你又胖了，奥托。”
“你又瘦了，古斯塔夫。”
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笑着拥抱在了一起。也正是在这一时刻，古斯塔夫听到了奥托在自己耳边的低语。
“小心，古斯塔夫，领相维德孔·斯陶宁那帮人正在密谋策划扳倒你。”
“我知道，随机应变吧。”金发年轻人低声回答道。
相较于有着一半帝国贵族血统的同父异母弟弟克里斯蒂安王子，古斯塔夫显然更喜欢这个自小就恪守莫冈人传统的领养来的弟弟。而这个外表憨厚的奥托王子虽然自小就依赖着古斯塔夫哥哥，但如今也成为了一个心思缜密、精于信息搜集的情报专家，在金发年轻人因着强硬政治立场而受到当权的开化派的猜忌之际，及时为哥哥递上宝贵的情报。
当两兄弟再次拥抱了一下彼此然后分开时，牙帐入口处的闸门缓缓升起了。这些年来，牙帐的豪华程度显然日益向“云巅之城”看齐，连一道合金制的闸门都被修饰得极尽奢侈、气派，令莫冈族的传统派权贵窃窃私语。
大王子古斯塔夫·林格伦一身传统戎装，一手握紧了佩挂在腰间的莫冈传统短刀，一手牵着儿子卡尔的手，径直朝着戒备森严的牙帐大门走去。闸门外那些花里胡哨的安检机器立刻发出了刺耳的声响，身穿土黄色军服的卫士们连忙拦下了古斯塔夫。
“请原谅，大王子殿下，进入王庭前请交出所有的武器。”
“我身上没有任何武器。”
“也包括您腰间的佩刀。”为首的卫士不卑不亢地提醒道。
古斯塔夫随即抛出了一个冷冽的眼神，令拦在他面前的那名卫士不寒而栗。
“短刀不离身，即便在面见自己部族的君长和头人时也是如此，这是我们莫冈人的传统。”金发年轻人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凭什么让我交出佩刀？”
原先站在古斯塔夫身后的领相维德孔·斯陶宁——一个瘦小却显得极为机敏的莫冈男人——露出了深邃的目光，他缓步走到了古斯塔夫的左前方，清了清喉咙，谨慎地说道，“请原谅卫士们的死板，大王子殿下，他们只是按照现行的汗国法令行事。”
“难道现行的汗国法令不再遵循我族的传统了吗？”古斯塔夫微笑着平静地回答道。斯陶宁领相沉默了。接着古斯塔夫不为所动地推开了拦在前方的卫士们，牵着儿子的手，大踏步地就往王庭中闯去。
斯陶宁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以目光示意守卫大门的卫士们。
“殿下！请不要为难我们！”王庭卫士们纷纷举起了手中的光束枪。现场一片哗然。
紧随着金发年轻人而来的“莫冈之刃”卫队士兵们见此情形，也纷纷举起了手中的武器，护卫在了古斯塔夫父子身边。
“你们太放肆了！知道你们的枪口瞄准的是谁吗？”奥托·约翰松站到了古斯塔夫的身边，颇为不满地对王庭卫士们说道。
“大王子，请不要激动！”诺托亚部大酋长——同时也是古斯塔夫的岳父——约瑟夫·贝尔纳多特拨开人群，走上前来，站到了古斯塔夫的面前，“你这些年在外征战，或许并不清楚，出入牙帐的规矩早已参照银河帝国‘云巅之城’的标准进行了改革。解下所有武器才能觐见大汗，这是秩序的体现。”
“这所谓的秩序，似乎有点儿不把我们族人的传统放在眼里了。”索格达部大酋长——同时也是古斯塔夫的舅舅——内森·瓦伦堡站到了外甥这一边，与贝尔纳多特对峙了起来。
局势愈发紧张起来了。
“请等一下！”一个沉稳的声音骤然打破了眼下的压抑，使得紧张到临界点的局势有了些微松缓。
在普通莫冈人的眼中，并非贵族出身的阿诺德·库斯隆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战争英雄，也是一个凭着自身军功和历史机遇而成为八部大酋长之一的偶像式人物。他的成功让许多普通牧民看到了通过个人努力改变命运的朦胧的希望。巨大的人望和谨慎的性格使得他成为了传统派和开化派都竭力争取的人物。但他过分纯粹的军人风格和不偏不倚的中立立场却使得各派势力对他及他所领导的奥莫格部的政治倾向捉摸不透。
库斯隆在古斯塔夫面前站定，随即缓缓转过身来面朝金发年轻人，一米九的个头看起来颇有威势。
“大王子殿下，进入王庭前必须交出所有武器，包括腰间的佩刀，这是你父亲颁布的命令。请执行吧。我们所有人首先都必须服从大汗的命令。”
古斯塔夫沉默着凝视着库斯隆的眼睛，片刻之后解下了腰间的佩刀，交给了牙帐卫士。
“既然是父汗发布的命令，我自然应当遵守。”
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缓缓向牙帐内部走去的人群又恢复了原先的客套和喧嚣，尽管多多少少有些虚假。
“你知道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支持你的，古斯塔夫。”不知何时，约翰松已经悄悄跟上了金发年轻人的步伐，凑在后者的左耳边悄悄说道，“但你刚才确实有点儿冲动啊。”
“你也觉得我是一时冲动才这么做的吗？”古斯塔夫冷笑了一下，反问道。
约翰松沉思半晌后，顿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感叹了一句，“原来如此……”
“莫冈八部中最有势力的诺托亚部、索格达部和奥莫格部都不在不同程度上表达了政治立场，而剩下的克希拉部、亚弗姆部、昌格纳部、赛博尔部和加塔克部五部则是一副典型的骑墙派模样。”古斯塔夫微微翘起了一侧嘴角，玩味地说道，“形势在变得明朗，奥托。”
“你想做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我想做什么了。”古斯塔夫笑了。
“爸爸，你在和奥托叔叔聊什么呢？”卡尔·林格伦发出了稚嫩的声音。
“没什么，我的儿子，爸爸在和奥托叔叔讨论从八位大酋长那儿买点东西呢。”古斯塔夫慈爱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5
安德斯·林格伦大汗将象征着武人荣耀的黄金翼狼勋章挂在了阿诺德·库斯隆酋长的胸前。王庭太空船上立刻响起了响亮的欢呼声。古斯塔夫知道，此时在外太空中的数以万计的飞船上，所有出征归来的将士们和通过以太波显示屏观礼的汗国军民们也在机械而麻木地鼓着掌。这种徒有其表的胜利阅兵越来越流于形式，与银河帝国别无二致。
“美好的传统正在丢失啊，以前我们的胜利阅兵没有这么花里胡哨，但都是实打实地激励将士们，分金银分粮食分女人。大家的掌声也都是发自内心的。”
古斯塔夫听到舅舅瓦伦堡在自己的身后小声抱怨着。金发年轻人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并不赞同舅舅等保守权贵所支持的全盘倒退的政策，但也同样认为缺乏实质奖赏会让那些真正在前线浴血厮杀的将士们寒心。
父亲安德斯大汗依然在发表着刻板而毫无新意的演说，和当年的风采已不可同日而语。古斯塔夫依稀记得自己在十岁那年亲眼目睹了父亲在出兵莫蒙纽特要塞时对全体莫冈军发表表演时的模样，那是何等的激情、何等的霸气，如今的父亲却如同堕落民族的腐朽雕像，依靠着残存的权威维系着一个星际游牧政权表面的统一。
古斯塔夫碧色的目光落在了安德斯大汗身后的玛格丽特大妃身上。这个永远穿戴得珠光宝气的女人出身银河帝国大贵族世家，是十八年前嫁给自己的父亲的，由此取代了自己病故的亡母成为了莫冈汗国的大妃。十八年来，她从不穿莫冈女子的民族服饰，只穿那些高价从帝国进口的华而不实的衣裙，她在物质享受方面的穷奢极欲令所有莫冈女子羡慕不已，而父亲安德斯大汗给予她的宠爱和财富更是自己的亡母从未得到过的，甚至还允许她在朝堂上任意干预政治。
接着，金发年轻人又看向了父亲和玛格丽特大妃所生的儿子，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克里斯蒂安。这个十六岁的少年面色苍白，身材虽然高挑却瘦削，自小体弱多病。按照莫冈人的传统，这样羸弱的男孩本应该被遗弃，直至被自然淘汰，然而安德斯大汗对于他母亲的宠爱也顺延至了这个次子身上。和他的母亲一样，这个骄纵的男孩极少穿戴莫冈男人的传统服饰，更是从来没有上过战场。而更令古斯塔夫感到愤怒的是，一些关于“安德斯大汗有意让克里斯蒂安王子继承汗位”的传言正在王庭中流传。
安德斯大汗的右手和库斯隆酋长的左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接着高高举起。牙帐太空船上事先排练好的欢呼声愈发响亮起来。阅兵仪式已近尾声了。
“那枚黄金翼狼勋章本应该也有你的一份，我的外甥，毕竟波利斯之战中是你在最前线带着我族勇士们和敌军血战。”瓦伦堡酋长有些愤愤不平地说道。
“这没什么，”古斯塔夫故作大度地笑了笑，“若没有库斯隆将军在军中的威望和同帝国军的周旋，我也不可能顺利打赢波利斯之战的。”这句话是出自他的真心。
阅兵结束了。
随着安德斯大汗与玛格丽特大妃缓缓离开观礼台，莫冈族权贵们也三三两两朝着牙帐太空船中的停机坪走去。
古斯塔夫看了一眼已经赶上父母的步伐并且正欢快地并排行走着的弟弟克里斯蒂安，又看了眼牵着自己大手的儿子卡尔，放弃了追随父汗和玛格丽特大妃脚步的打算。现在，父亲、玛格丽特大妃、克里斯蒂安三人才是欢乐的一家人，而早已独立成家的自己却更像个外人。还是早些回去和爱妻夏洛特一起吧。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拦住了古斯塔夫父子。
“维德孔·斯陶宁领相？”古斯塔夫微微扬了扬眉毛。
“请允许我献上我族传统的问候礼。”斯陶宁微微鞠躬，行了一个搭肩礼，脸上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大王子殿下以及卡尔王孙殿下，能否赏脸与我一同去太空中转一转，看一看王庭人民现在的生活？”
金发年轻人敏锐地注意到周围围上来的陌生面孔。他们都是斯陶宁的卫士。
“如果我不同意呢？”金发年轻人冷笑着反问道，同时握紧了卡尔的小手。尽管没有其他武器，但他的短刀就挂在腰间，他有把握在其他人出手前擒住眼前这个瘦小的维德孔老头。
“还是让我们一起出去看一看吧，殿下，特别是让卡尔王孙也一起来看一看。”维德孔·斯陶宁的语气突然变得诚恳起来了，“圣明的汗王不该只听一面之词，那些梦想着把我族人民带回数十年前的人就一定是绝对正确的吗？”
“父亲？”卡尔轻轻摇了摇古斯塔夫的手，看着父亲的眼睛。
金发年轻人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好吧，既然斯陶宁领相盛意邀请，那我们就一块儿出去看看吧。”
维德孔·斯陶宁为三人出行准备的是一艘古斯塔夫从未见过的小型太空梭，只有一个宽敞的兼具驾驶和观景室功能的舱室以及一个内置的卫生间，内部空间简明利落但却也不乏品味。斯陶宁领着古斯塔夫父子在一组红色沙发卡座上落了座，面前的茶几上立刻出现了各色饮料和新鲜的水果，而正前方的两个驾驶座上则赫然坐着两个机器人。
古斯塔夫瞥了一眼那两个全金属外壳的“驾驶员”，平静地说道，“我记得我们莫冈族的传统向来是不鼓励使用机器人的。”
“银河帝国皇家机器人工业集团制造的船用机器人，是大汗特许使用的。”斯陶宁笑了笑，回答道，“我听说卡尔王孙也制造了一个翼狼外形的机器人，对吗？这就特别好。莫冈汗国的未来都在孩子们身上。”
卡尔紧张地看了一眼父亲，沉默不语。古斯塔夫也是心中微微一惊，因为斯陶宁的话表明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均在开化派的监视之下。
太空梭已经悄然滑出牙帐太空船的跑道，进入了寂静无声的太空。
舱室内呈凹面状的电子显示屏已经开始工作，如同透明的玻璃舱盖一般将繁星点点的景象投射进舱内。但今天斯陶宁希望古斯塔夫父子关注的并非那些自然星辰，而是人工光点。
“对，对，现在可以放慢前进的速度了……真是个聪明的机器人，”斯陶宁轻轻敲击了一下电子显示屏，一艘外壳上画着三只小四峰驼的巨大太空船赫然出现在眼前，“还记得你小时候常去吃饭的那家四峰驼饭店吗？他们家的烤牛羊肉和甜点永远都是最棒的，哈哈。这两年四峰驼饭店的老板通过贷款建了一艘规模更大的太空船作为饭店的经营地，还聘请了佩伦的大厨做饭，现在这家饭店每天都要接待将近两千名顾客呢。”
太空梭继续向前穿梭，很快又来到了一艘通体红白相间的太空船外。
“这是新建不久的朔贝尔医院，大王子殿下，是中央王庭直接拨款建造的公立医疗太空船，能够一次性容纳至少一万名患者，也是整个莫冈汗国第一家完全采用银河帝国医疗科技的医院。别的不说，那些外环人在治疗疾病方面的手段还是很高明的，比方说那些用于激发细胞活性以此提升患者自愈能力的纳米电子医疗机器人。真了不起。”
太空梭在莫冈人的家用生活太空船组成的浩瀚阵列中穿行，又来到了一艘画着一块大大金币的太空船外。
“看，这是星美太空商业银行的总行，莫冈汗国第一家私人运营的商业银行，经营了十多年了，现在分行和支行已经开遍莫冈八部了。这些年来，莫冈盾与帝国克朗的汇率始终稳定在十比一的汇率上，民众对汗国货币越来越有信心，也愿意把多余的钱存到银行里。”
有那么一瞬间，古斯塔夫分明看到斯陶宁双眸中闪现着别样的光芒。
“领相大人……”
“还有新开的糖果太空船店铺、服装太空船店铺、金属加工太空船店铺……”
“领相大人……”
“这些都还只是九牛一毛而已，下次我带你们在棱堡里转转，有更多大型企业，我们莫冈人自己办的企业，商品琳琅满目。”
“领相大人……”
“看，大王子殿下，还有……还有……”
“领相大人……”
“谁说我们是不开化的蛮子？谁说我们是注定只会抢劫的穷鬼？凭着智慧和勤劳，我们莫冈人也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繁荣，而不必依赖于武力！我们——”
“领相大人！”古斯塔夫大喝一声，整艘太空梭戛然而止，停在了宇宙空间之中。两个驾驶机器人木讷地扭过头来，似乎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一刻，斯陶宁的眼神骤然暗淡。
“我们班师回朝的那天有一户牧民因为还不上贷款而自杀了，就在我父亲治下的中央王庭的辖境内。您应当知道这件事吧？”
“那是个意外，殿下。”斯陶宁看向古斯塔夫，双眼中失去了往日的精明，只留下无尽的哀伤。
“二十年前，你是父汗颇为赏识的年轻舰长，斯陶宁领相大人。那时的你，恪守着莫冈人的传统，骁勇善战，鄙视奢侈的物质享受。你的身边有一个名叫凯科宁的副官。你们年岁相仿，志趣相投，曾经亲如兄弟。可是莫蒙纽特战争后，汗国进行了裁军。凯科宁副官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牧民，平庸地生活了二十年，直到前不久因为被银行逼迫还贷而引爆家用太空船……你认识那个自我了断的老牧民的吧，斯陶宁领相？那个老牧民就是当年的凯科宁副官啊。”
斯陶宁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说道，“有些人，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这是个悲剧。我已经不是舰长了，殿下，我是汗国的领相，是大汗的首辅大臣，我要对你父汗以及莫冈汗国负责。莫冈人不能再回归那种穷兵黩武的日子里去了，绝不能。”
领相打了个手势，太空梭继续前行，来到了比佐摩恒星的背面。在这里，一座新的太空城的基本框架正在搭建。看起来，族人似乎想建另一座规模小一些的棱堡。
“这是正在兴建的超大型宇宙购物中心的雏形，超过五百艘商用太空船可以在此停泊、营业。以后的莫冈人们可以在这里买到他们需要的任何东西。谢普安人的家畜肉、因多人的纺织品，泰伯特人的美术品……还有来自银河帝国广袤领土上形形色色的商品，那些精美的巧克力、极尽华美的服饰、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高档的家具等等。”
“领相大人，为了汗国的繁荣，你确实做了很多，但你所说的这些都不是我们祖先的文化所推崇的。”
“我们的祖先推崇的是武勇……”
“是的！是我们这个种族正在消失的美好品质！”
“武勇，恐怕不再能适应当今这个世代了。”斯陶宁说道，“我们必须文明开化，大王子殿下，我们必须向外环人证明我们绝非野蛮落后的蛮夷。”
“我们当然不是野蛮落后的蛮夷，”古斯塔夫义正词严地回答道，“我们原本就是高贵的人类族群，远比自号银河帝国的外环人高贵得多。我们根本不必通过所谓的‘文明开化’去证明什么。”
“父亲……领相大人……”小卡尔突然小声说道，这让两个正在激烈说着话的成年人不由得低垂下目光，看向这个安德斯大汗的长孙，“我饿了。”
“那我们就回棱堡吧。”古斯塔夫微微愣了愣神，便顺势结束了这场不怎么令人感到愉快的讨论。
“好吧，让我们回去吧。”斯陶宁领相对着驾驶机器人命令道。
太空梭开始朝着棱堡方向驶去。
古斯塔夫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很清楚，他和斯陶宁领相都想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立场，但都没有成功。
那些在波利斯战役期间流传的谣言恐怕并非空穴来风，或许王庭之中真的有人想要除掉自己。古斯塔夫有些悲哀地想到。也许今天的争论之后，那些人更会加紧行动了。
但金发年轻人依然坚信自己是正确的。
在古斯塔夫看来，丧失武勇并非什么值得夸耀的“文明开化”的成果，而眼前空虚的繁荣实质上是莫冈汗国日趋堕落的象征。此时此刻，他不由得想起了在波利斯行星战役中被他击败的谢普安强人苏莱曼·萨维奇。虽然后者曾是他在战场上的敌人，但后者为了捍卫谢普安族的荣耀和传统而不惜反抗人类历史上最强大帝国的勇气却是眼前这些骄矜自恃的莫冈族权贵们所难望其项背的。
不知为何，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波利斯行星战役中那个挥动双刀与他对阵的灵活善战的谢普安族格斗兵的身影。那瘦小的个头、轻盈的体态与鬼魅般的太空步伐宛若传说中精灵。虽然在战场上被他所伤，但金发年轻人却对这个敌人没有丝毫的怨恨，反倒产生了奇怪的兴趣。
不知道他在波利斯之战后是否还活着？
若是双方都能摘掉头盔，见上一面就好了。
6
距离比佐摩恒星五百光秒外的辽阔宙域中，二十艘莫冈战舰竞相以超高速划过光与暗交织的异度空间，一道道刺破黑暗的绿色能源光束精准地击中了在真空中随机游走的散发着红光的圆筒状干冰信靶。很快，所有被标识的目标都从莫冈战舰的电子显示屏上消失了。
旗舰阿尔法狼号上，副官沙欣钦佩地向自己的长官表示祝贺。
“在您的指挥下，大王子殿下，莫冈之刃卫队的配合默契度和对指挥中枢的绝对服从度都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了。”
古斯塔夫·林格伦坐在指挥席上，右手的食指轻轻敲了敲座位的扶手，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这还不够……远远不够……”说着，他抬起左手，在电子显示屏上重新设定训练攻击目标。
五分钟后，所有训练中的莫冈之刃卫队战舰的电子显示屏上都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攻击目标——古斯塔夫的座舰阿尔法狼号！
怎么回事？搞错了吧？攻击目标怎么会是大王子自己所乘坐的战舰？
又过了十五秒，古斯塔夫的攻击指令通过通讯回路传遍卫队所有战舰。无数道光束立刻朝着阿尔法狼号射去，片刻之后，这艘莫冈战舰已经化为了原子。
所有人都震惊不已……直到几条毫不起眼双座式救生舱出现在卫队战舰的显示屏中。
原来在攻击阿尔法狼号的命令下达之前，古斯塔夫和旗舰人员就已经通过救生舱离开了。
在救生舱的智能电脑上反复观看了三遍训练视频记录后，古斯塔夫面无表情地命令道，“联络‘黄豹号’，沙欣副官，接下来的事情你知道该怎么做。”
“大王子殿下……您最后设定的攻击目标毕竟有些特殊，是您自己的座舰，是不是——”
古斯塔夫报之以一个凛冽的眼神，沙欣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片刻之后，黄豹号全体乘员的全息投影出现在了救生舱的立体影像显示仪上。
“麦克尼尔舰长，在大王子殿下下达攻击阿尔法狼号的命令后，你舰为何未执行命令发起攻击？请立刻说明情况。”
显示仪上的麦克尼尔脸色惨白，有些紧张地说道，“可那……那毕竟是殿下的座舰……属下怀疑命令出错，因此才没有下令攻击……请原谅。”
沙欣转过头来，紧张地看着古斯塔夫。
“所以，你是在质疑我下达的命令吗，麦克尼尔舰长？”金发年轻人冷冰冰地反问道。
“不，不是的……”
“那么你将因抗命而受到应有的惩罚。”古斯塔夫冷漠地说道，“做你该做的事吧。”
图像信号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显示仪上的麦克尼尔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很荣幸为您效力，大王子殿下。”
图像信号消失了，直到一声刺耳的枪响。
古斯塔夫冷漠地看着图像信号恢复后地板上骤然出现的麦克尼尔遗体的三维显像，只是对着黄豹号上的候补军官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升官了，黄豹号新舰长。”
黄豹号乘员们震恐地右膝跪地，左手搭在了右肩上，向这位绝不容许任何人质疑其命令的莫冈王子致敬。而古斯塔夫依然只是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就中断了这次带着血腥味儿的星舰间实时通讯。
“今天的军事训练就到这儿吧，沙欣，命令全队返航。”
“是，殿下。”沙欣恭敬地回答道，“对了，殿下，刚刚有一则来自索格达部瓦伦堡大酋长的通信发送至原阿尔法狼号，自动转接到本救生舱的电脑系统中了，请您过目。”
“我舅舅发来的消息？”金发年轻人微微皱了皱眉头，右手在智能电脑上操作了起来。不一会儿，一条用莫冈语写就的短消息就映入古斯塔夫的眼帘。
古斯塔夫盯着电子屏幕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舅舅来信说，奥托·约翰森弟弟、克希拉部的劳里·曼纳海姆大将、亚弗姆部大酋长的弟弟亨里克·布拉赫、昌格纳部大酋长的侄儿阿希姆·艾森、以及舅舅本人和他的儿子罗尔·瓦伦堡希望这两日能来拜访我。”
“这些人可都是各部中健康力量的代表人物，立志于恢复莫冈族传统。”沙欣面露喜色，“之前老凯科宁的自决已经导致民间要求限制所谓‘开化’进程的呼声日益高涨，他们大概也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吧。”
“恐怕不止如此，”古斯塔夫摇了摇头，“关于我族与银河帝国年度互市的政策大讨论马上就要开始了，健康力量一直以来都反对我族与帝国的双边贸易，估计接下来可能要有所行动了。”
“那您要接见他们吗？”
“为什么不见呢？”古斯塔夫冷冷一笑，“好戏就要开场了。”
与此同时，在莫冈汗国的中央王庭中，安德斯大汗召见了阿诺德·库斯隆。
“这次征讨谢普安族萨维奇真是辛苦你了，阿诺德，也谢谢你把我的长子和长孙平安无事地带回来。”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事实上我做得还不够，大汗。如果不是大王子本身机敏过人，提前贿赂了帝国军的比森特·亚涅斯，使后者及时出兵相助，恐怕后来发生的情况都是不可控的了。”
库斯隆抬起头看着安德斯·林格伦，不由得感叹岁月不饶人，曾经叱咤星海的铁血霸主如今看起来日益衰老，再也没有当年威压银河的气势。与之相对应的则是莫冈汗国内部激进复仇势力的日益猖獗。
“所以那些传言是真的吗？在王庭之中真的有人串通了帝国军高层，计划借谢普安人的手除掉古斯塔夫？”
“之前我也很难相信，大汗，但经历此战之后，再结合我们在帝国军中的朋友所提供的情报，有些事情我也不得不相信了。”
“那么，可以确定是维德孔·斯陶宁为首的开化派所为吗？玛格丽特和克里斯蒂安有没有牵涉其中呢？”安德斯汗直起了身体，双眼空洞地看着库斯隆。
库斯隆有些同情地看着大汗，谨慎地回答道，“目前没有任何情报显示，这场阴谋和大妃及克里斯蒂安王子有关，但斯陶宁领相可能间接卷入这件事了，尽管他本人尚未极端到要暗害大王子的地步。”
安德斯静静地听着，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有些事情是我的错啊。”
“大汗……”
“自决定文明开化以来，我执着于改革和同帝国交好，更多地偏爱玛格丽特和克里斯蒂安，忽视了对古斯塔夫的关心，使得我的长子被极端复仇势力所蛊惑而日益激进。对古斯塔夫而言，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明知古斯塔夫已走向极端，我又错误地以为在权势上尽可能满足这个孩子的野心就能够弥补我心中对他的亏欠，结果导致了他在军中的影响力日益增长，如今放眼整个莫冈汗国，除了你我之外，恐怕再无人在军中的威望可以盖过他了。这又让玛格丽特母子陷入极大的风险之中。对克里斯蒂安而言，我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我听说他除了在军中扩展威望之外，还组建了一支效忠他且只听命于他的私人卫队，称为‘莫冈之刃’，这可真让人不安。也难怪开化派的一些人物会铤而走险。”
库斯隆沉默片刻，继续说道，“其实……唉，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阿诺德。我们都是四十多年的生死兄弟了。“
”其实现在汗国内部的主要矛盾还是出在您这边。”库斯隆看着有些惊讶的安德斯大汗，继续说道，“如果您能早日宣布继承人人选，那么人心就会渐渐安定，各派势力也会重新稳定下来。”
“但是，两个儿子，我哪一个都舍不得放弃啊。”安德斯说道，“若是立了古斯塔夫为继承人，那我死之后，克里斯蒂安和他的母亲是否会有活路呢？若是立了克里斯蒂安为继承人，那我死之后，莫冈汗国恐怕会发生一场可怕的内战。”
库斯隆恭敬地行了个搭肩礼，“我的大汗，那您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安德斯再次叹了口气，缓缓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莫冈族，是太空时代活跃于银河内环的游牧民族，主要活动范围位于“银色之弧”圣胡安防区之外的蛮荒宇宙。
“莫冈”一词在古荷鲁斯语中有着“光明”和“火焰”的双重含义，而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关于“莫冈族”的记录也出现在星际战国时期古荷鲁斯王国的文献中。相传，莫冈一族是某个极为古老的行星衰亡之后散落银河的遗民中的一支。但莫冈人口耳相传的祖星位于宇宙何处、有多么古老，却难于考证。
被外环政权视为蛮族的莫冈人之所以保持了部落生活的社会结构特点是有原因的。落后的科技水平决定了他们在历经了几个世纪的发展之后依然无法摆脱以化学能与太阳能为主的能源结构，这也导致莫冈一族一方面高度依赖化学合成燃料，另一方面不得不在一颗又一颗恒星之间来回迁徙以获取他们急需的恒星能量。也正因为如此，一艘能够做长距离星际航行的太空船是每一户莫冈牧民家庭的必备之物。
莫冈人的家用太空船一般呈长条状，内部容量在七千到一万立方米之间不等，通常分为动力舱、驾驶舱、起居舱、生产舱四个部分。动力舱中往往内置了太空船的动力源以及大量的化学合成燃料和备用太阳能电池板，这是莫冈人居家旅行必不可少的刚需品；驾驶舱空间相对狭小，一般有两个座位，由莫冈人夫妇、父子或兄弟共同驾驶；起居舱同样不大，一般会平均分隔为五六个房间，这与一对莫冈夫妻平均要生育四五个子女的现状相吻合；生产仓是整艘太空船中占用空间最大的一个部分，莫冈人在此主要种植一种名为“寰藓”的能够高效利用阳光从而迅速生产的植物，为饲养的一些羊、驼之类的动物提供主要食物，并用于给整艘太空船供给氧气和净化水源。整艘太空船除了建设有一个正门外，还往往建有其他较多侧门和接口，这是由于常年不在特定行星定居的莫冈人往往会将不同家庭的太空船拼接起来，形成一个较大规模的宇宙人工建筑，以用于各种形式的集体活动。承平时期，莫冈人就将自己的飞船停泊在某颗恒星的临近轨道上；当这颗恒星发生一些不利于莫冈人生产生活的情况（比如恒星老化导致其释放的射线不利于寰藓生长）时，莫冈人就会成群结对地驾驶着家用太空船前往下一颗适宜恒星继续生活。银河内环缺乏稳定的壮年恒星群，多为已濒临老化的红巨星和白矮星，因此莫冈人时常需要迁徙，这种“逐壮年恒星而居”的游牧生活已经持续了上千年。
脆弱的经济环境和社会生态迫使莫冈族在动荡时期常常需要袭扰和劫掠银河帝国的边疆地带，同时催生了莫冈部族在政治生活上的专制化和军事化，这与谢普安族等其他内环蛮族别无二致。每个莫冈部落基本上实行全民皆兵的政策。和平时期的大酋长和部落头人在战时自动变为军事统帅，和平时期的普通牧民在战时自动根据等级变为军官和士兵。莫冈人家庭会拥有一艘产权私有的家用太空船，但同时又有义务与邻人合力供养一艘莫冈战舰，而所有战舰的产权都是归部落所有（莫冈汗国诞生后则是归汗国所有）。此外，莫冈族统治者实行极端的鼓励生育和优胜劣汰政策。根据传统，每个莫冈家庭都以多子多孙为荣，但只有出生体检状况显示正常的孩子才会被抚养长大，残弱或带有先天疾病的会被遗弃或人道毁灭；莫冈男孩十岁时就要进行军事训练，以便未来成为一个出色的战士；莫冈女孩八岁时也要参加高强度的体能锻炼，以便未来成为一名强壮的母亲。
莫冈族的宗教传统也助长了这个民族的侵略性。长期对于太阳能量的依赖逐渐衍生出了莫冈一族对于恒星与光的崇拜。在莫冈人的神话中，光之主宰作为宇宙的创造者，是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唯一真神，他在造世之后，创造了一种长着双翅的狼守护这个宇宙，又创造了永久沐浴在光明中的神圣的莫冈族，继而又创造了其他低等的人类族群。在莫冈人的生活中，除了征战、生产之外，祭祀是第三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光之主宰的祭司们因而也成了莫冈政权中绝不可忽视的一支力量。
尽管有着较为强烈的军事征服的冲动，但在人类历史的绝大多数时期，莫冈族还是作为银河外环统一政治实体（如短命的大荷鲁斯王国和历经了两个王朝的银河帝国）的臣属与藩国而存在的。星际战国末期，古荷鲁斯王国强势崛起，其可怖的军事实力不仅令位于人类文明核心地带的外环诸国心惊胆战，同样也迫使新兴的莫冈游牧民族俯首称臣。而在银河史上第一个人类统一政权——大荷鲁斯王国崩溃之后，势力迅速膨胀的谢普安族曾经一度有将莫冈各部吞并的趋势，但在短短几十年后，“诸皇之祖”罗慕路斯大帝便统一了全人类，迫使包括谢普安族和莫冈族在内的外环各部族再次屈膝，在名义上成为新兴的银河帝国的一部分。
在历经岁月变迁之后，原先成百上千的莫冈部落逐渐消亡与融合。随着安德斯·林格伦在帝国历九世纪中叶的异军突起，一个同时兼备了君主集权政体和部落联盟特性的莫冈汗国诞生了，被拥戴为“至高无上的大汗”的安德斯·林格伦将零散的诸部落强力整合为八大部族，分别是诺托亚部、索格达部、奥莫格部、克希拉部、亚弗姆部、昌格纳部、赛博尔部、加塔克部，并分设八大酋长加以统治，而八大酋长下属又有大量的小酋长、小牧主和部落头人等进行统治。
发生在帝国历八六八年的那场被后世史家称为“莫蒙纽特战争”的惊天大战以莫冈人向银河帝国皇帝屈服而告终，莫冈汗国旋即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亲帝国的莫冈人上台掌权之后，效仿银河帝国的体制对莫冈汗国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史称“文明开化”。开化派培养了一批从佩伦和斯文托维特留学归来的莫冈新生代技术官僚，客观上也使得战败后的莫冈汗国进一步走上了君主集权和中央集权并行、专注于经济发展的轨道。银河帝国与名义上臣服的莫冈汗国也彼此相安无事长达二十年之久。
但在和平的表象之下，危险的暗流正悄然涌动。
帝国历八八〇年，在银河帝国派驻当地的专员的主持下，莫冈汗国进行了一次人口普查，确认莫冈汗国当时的总人口为四十亿，其中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适龄男性人数在五亿以上。受到莫蒙纽特和约的压制，莫冈汗国的武装部队总人数不得超过两千万人，且时常为帝国军所驱使参与攻打其他蛮族的战争。但莫冈汗国的军事潜力依然是帝国边防军事指导者们挥之不去的梦魇。
当多年以来依赖帝国贷款实现高速发展的莫冈经济渐渐显出疲态时，鼓吹“保卫族群传统”的极端保守势力开始蠢蠢欲动，而刻在莫冈族基因中的对于复仇和征服的渴望也在缓缓苏醒……
2
比佐摩恒星是一颗业已老化的M型恒星，孤悬于寂静的宇宙之海，温度相对不高，所发出的辐射很弱，太空牧民们的宇宙船只有在极其靠近那颗恒星的空间才能获取生产生活所需的能量。这也就决定了比佐摩恒星系只能成为莫冈汗国中央王庭的临时驻跸之地。
帝国历八八八年三月下旬，直辖人口超过十亿的莫冈汗国中央王庭迁徙到比佐摩恒星系。与其他八大部族一样，中央王庭在分配暂居恒星周边的空间时依然严格遵循古老的传统，将可用空间分为三个圈层：最外圈层的空间被划给那些由中央王庭直属的等级较低、权势较小、人口结构中老弱病残最多的部落，那里距离恒星最远，可获得的能量和热度极为有限；中间圈层的空间被分配给了那些直接对安德斯大汗效忠或拥有着较多青壮年劳动力和兵源的大部落，那里距离恒星更近一些，光热条件更为优越；最内圈层的空间则属于林格伦家族及与之有着密切血缘关系的部落，那里位于恒星最近的轨道上，也是太阳能最丰富、莫冈族权贵所有宇宙设施分布最密集的宜居地带。数千万艘莫冈宇宙船布满了恒星周边的空间，如同古老时代里逐水草而居的牛羊牧群围绕着清澈的湖泊一般。
林格伦家族及中央王庭的大臣们居住在距离恒星最近的一座被称为“棱堡”的超大型宇宙空间都市中。“棱堡”由一千艘大型太空飞行器在宇宙空间中拼接而成，呈八棱菱形，远远看去就如同两座远古时代的金字塔底部对底部倒扣在一起。“棱堡”中除了莫冈汗国的政府办公地、权贵豪宅，还有大量公用设施，包括向普通牧民开放的集市和牧场。
远征谢普安族的莫冈族大军沐浴在比佐摩星冷峻的光辉中班师了。旗舰阿尔法狼号位于整支舰队的最前列，缓缓穿过比佐摩恒星系最外围的飞船群，那些普通牧民使用的太空船纷纷退向两侧，留出一条通往“棱堡”的开阔通道给远征归来的将士们。在莫冈族的传统中，留守在后方的民众将会打开太空船的所有照明设备，欢迎得胜归来的勇士们。但如今呈迎接旗舰阿尔法狼号的却是毫无动静的民用船和冰冷的宇宙。
卡尔·古斯塔夫穿着量身定做的小铠甲，走到了舰桥上，仰望着父亲高大的背影，尽管莫冈人在刚刚过去的战争中打了一场大胜仗，但父亲古斯塔夫却没有一丝胜利后的喜悦。
“父亲……父亲……”年幼的卡尔摇晃着父亲宽大的手掌。
“怎么了？”即便面对着自己的独生子，古斯塔夫的脸上依然没有笑容。
“我们打败了谢普安人，父亲，我们胜利了。”卡尔急促地说道。古斯塔夫的脸色愈加阴沉起来。
“这不是我们的胜利，卡尔，这是银河帝国的胜利。”古斯塔夫回答道，声音低沉得可怕。没有愤慨，没有激动，有的只是如这漆黑太空般的深沉。卡尔不解地歪着脑袋。
“好了，我的小王孙，就不要打扰你的父亲了，快去看看曼纳海姆大将在你的房间里放了什么礼物。”副官沙欣从背后抱起了卡尔，将他送下了舰桥。
“事情办妥了吗？”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古斯塔夫阴沉地问道。
“办妥了，大王子殿下。”沙欣回答道，“我亲自把那两个妙龄少女送到了比森特·亚涅斯的旗舰上。呵，这个纨绔的公子哥打仗的水平一般，那方面的水平更加一般。”
“哼……”古斯塔夫冷笑了一声，“就让他再逍遥快活一段时间吧，在我们正式决定起兵反抗帝国之前，他和他的父亲还得再发挥一段时间的作用。”
金发年轻人绿色的双眸凝视着“棱堡”的方向。
莫冈的普通民众对凯旋之师抱持着冷漠麻木的态度。这一点儿也不奇怪。过去，莫冈的战士们是为了自己的族人和荣耀而出战，如今却是为了讨好那数万光年外的银河帝国皇帝；过去，莫冈的战士们攫取了丰厚的战利品会按照每个人的功劳进行分配，从而激起所有莫冈人战斗的热情，如今却是为了挣那一把金克朗，养肥了那批与帝国商人勾结在一起欺压本族同胞的买办和从佩伦留学回来的技术官僚。
突然，阴沉沉的宇宙中亮起了一道白光，炽烈程度甚至在那短短的一瞬盖过了比佐摩恒星发出的光芒。古斯塔夫也不由自主地用手挡住了眼睛。片刻之后，光芒消失了，留下了一片持久的黑暗。
“怎么回事？”金发年轻人不满地嚷道。副官沙欣已经跑下了舰桥，大约十分钟后赶了回来。
“已经调查清楚了，大王子殿下，是一个老牧民刚刚引爆了自己世代居住的宇宙船……自我了结了……”
“自我了结？怎么回事？”古斯塔夫惊讶地问道。
“据说……呃……据说……”沙欣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古斯塔夫随即抛给了他一个严厉的眼神。
“据说……唉……那个牧民的四个儿子都战死了，为了支付儿子的丧葬费用以及抚养儿子们留下来的遗孤，不得不把自己唯一一艘的家用太空船抵押给银行——”
“借贷和放贷在我族传统中都是令人不齿的行为。”古斯塔夫摇了摇头，示意沙欣继续说下去。
“但是银行的贷款利率太高了，这老牧民很快就偿还不起了。今天是银行收走太空船的日子，那位老牧民不肯让步，最后抱着一双孙儿引爆了太空船……”
银行！又是那批外环留学回来的留学派官僚引进的帝国产物！古斯塔夫不由得握紧了双拳，但脸上依然平静得如漆黑的太空。
“唉……听说那个老牧民曾经参加过八六八年的莫蒙纽特战争……如今却是这样一个结局……唉……”
“别说了，沙欣！”古斯塔夫低声喝止道，“退下！”
沙欣对着金发年轻人敬了个右手搭肩礼，叹着气告退了，独留下古斯塔夫·林格伦一个人站在舰桥上，任由那张神色不明的脸沉浸在恒星冷光下的阴影之中……
3
根据传统，出征归来的莫冈族战士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
古斯塔夫·林格伦脱下了重重的古铜色铠甲，赤身裸体地站在浴室之中，任由喷涌而出的暖流冲洗全身。这是一种极为古老的沐浴方式，相传可以追溯到人类起源之初。
在用仆人们毕恭毕敬递上的热毛巾擦干身体后，金发年轻人裸露着健硕的身材站到了立体电子镜前，他的妻子——统治诺托亚部的贝尔纳多特家族的长女——夏洛特·贝尔纳多特·林格伦亲手为丈夫穿上了莫冈族居家所穿的传统服饰——一套深蓝色的窄袖低领紧身衣、一件墨绿色的无袖长袍和一对乌黑锃亮的靴子。接着两人手挽着手来到了棱堡家中的餐厅里。而他们共同的儿子——刚刚亲身经历了人生中第一场战争的莫冈王孙——卡尔·林格伦也在女仆们的服侍下穿上了小小的传统袍子，早早地站在了餐桌边等候。
按照主人们的吩咐，桌上早已摆上了一大只烤全羊，煎炸的牛排和羊排，用蜜汁制作的各种烤肉，以及新鲜的驼奶酒和寰藓酒。这些都是莫冈族的传统食品，也是古斯塔夫所亲睐的。但当仆人们把香肠、葡萄酒和颜色各异的巧克力点心端上餐桌时，金发年轻人的脸上露出了明显不悦的神色。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外环人吃的杂碎也变成了我族的传统食物。”
“今天晚上父亲要来和我们共进晚餐，我的爱人。”夏洛特·林格伦小声说道，“您知道的，他一向偏爱帝国贵族宴会菜单上的食物。”
诺托亚部大酋长约瑟夫·贝尔纳多特要来？古斯塔夫的心中微微一惊。他对这个亲帝国倾向极为明显的岳父并无好感。莫冈八部中，贝尔纳多特统治下的托亚部在与银河帝国的双边贸易中发了大财，从而崛起为莫冈汗国中最有权势的部族，但这种崛起在崇尚征服和荣誉感的莫冈人眼中却是相当令人不齿的。
“很明显，从战场上归来后我还没有觐见过大汗。而根据父汗的法令，远征归来的将帅在未觐见大汗之前不得私自结交重臣。你的父亲在这个时候到访似乎不大合适。”
“但是远征归来的莫冈战士在接受大汗的召见之前必须先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吃顿饭，这也是大汗颁下的法令，也是我莫冈一族的古老传统呢。”夏洛特谦恭地回答道，没有一丝违抗丈夫的意思，“贝尔纳多特大酋长是我的父亲，也是卡尔的外祖父，更是奉了大汗的命令来看望您和卡尔的，毫无疑问是可以和我们共进晚餐的家人。”仿佛是为了宽慰自己的丈夫似的，懂事的夏洛特还不忘加上一句，“当然，您的舅舅内森·瓦伦堡也将出席晚宴。”
“噢，内森舅舅也会过来啊。”古斯塔夫低声咕哝了一句。
内森·瓦伦堡是古斯塔夫生母的亲弟弟，也是瓦伦堡家族当前的首领和索格达部大酋长。二十年前的莫蒙纽特战争中，作为安德斯大汗的姻亲，瓦伦堡家族多个男性成员命丧帝国军的炮口之下，因此二十年来内森·瓦伦堡及其治下的索格达部是莫冈八部中最仇视银河帝国和外环人的部族，也是最反对“文明开化”进程的保守势力代表。
很快，来自诺托亚部和索格达部的酋长专用飞艇就在棱堡着陆了。在各自卫队的护送下，约瑟夫·贝尔纳多特和内森·瓦伦堡这对莫冈朝野皆知的政敌乘坐着各自的专车，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抵达了古斯塔夫·林格伦的宅邸（实质上是拼接在“棱堡”中的一艘大型莫冈太空船）。两人也分别带来了两份截然不同的礼物：贝尔纳多特外公为小卡尔带来了一台外环进口的多功能型体育娱乐机器人，瓦伦堡舅公则为小卡尔带来了一柄用上好的莫纳克金属锻造的莫冈长刀。
“谢谢两位长辈，这两件礼物我都很喜欢。”卡尔小心翼翼地收下了礼物。
晚餐很快就在一种怪异的氛围中开始了。古斯塔夫在餐桌的主座落座，夏洛特带着儿子坐在了餐桌的另一头，而贝尔纳多特和瓦伦堡则占据了餐桌两侧的两个座位，似乎隔着一大桌的美食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让我们为我的父亲、伟大的至尊汗，以及所有在战场上牺牲的莫冈族战士们干一杯！”古斯塔夫高高举起了一杯寰藓酒（一种难喝的由帝国和莫冈汗国合资开办的酒厂所生产的酒精饮料），说出了祝酒词。贝尔纳多特和瓦伦堡分别啜饮了一大口各自杯中的葡萄酒和驼奶酒，而夏洛特和卡尔则识趣地喝了一点汽水。
晚宴的话题很快转向了这场战争。
“要我说，这场仗可打得真漂亮，大王子殿下，彻底打掉了谢普安人的嚣张气焰，也证明了我族文明开化之后相较于谢普安蛮族的优越性。”贝尔纳多特一边熟练地用刀叉切割着盘子里的香肠，一边说道。
“呵，在那些外环人眼中，我们也是蛮族哟。能让蛮子去杀蛮子，对外环人来说，这才是一场漂亮的仗。”瓦伦堡不无讽刺地说道。
“抱歉，瓦伦堡酋长大人，我还以为我们都讨厌谢普安人。”贝尔纳多特意味深长地说。
“哼，苏莱曼·萨维奇那个蠢货妄图恢复谢普安帝国，现在早已不是谢普安人独霸内环银河的时代了，他的失败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我还是那句话，打谢普安人的这场仗得看为什么而打的。”瓦伦堡一边嚼着烤肉，一边摸了摸油腻腻的嘴巴，不满地说道，“若是为了改善我莫冈一族的生存条件，开疆拓土，我举双手双脚赞成，并且自愿带本部舰队到前锋听令；但若是为了那个自称‘银河帝国皇帝’的低等人类而战，哼，我呸。”
“这场战争既保护了银河帝国的利益，也改善了我族的生存条件。”
“呵，胡扯！怎么就改善了我族的生存条件？就因为拿回来两千亿克朗的贷款？”
“还有更为优越的贸易条件和更为宽松的科技产品出口政策。”贝尔纳多特用餐巾优雅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仿佛一位有品位的真正的帝国贵族一般，“这些对莫冈汗国的文明开化而言必不可少。”
“呵，你们所谓的‘文明开化’到底给莫冈一族带来了什么好处？”
“科技和财富，我的瓦伦堡大酋长。你没看到那些新开的银行、医院、酒店、商场和现代学校，以及越来越多的核能设备和智能机器人吗？”
“我只看到了腐化堕落的享乐主义、愈来愈严重的贫富差距和濒临精神物质双重破产的可怜人民。”瓦伦堡的音量逐渐提高，“越来越多的莫冈小伙把金银看得比祖先留下来的莫纳克金属更珍贵，越来越多的莫冈姑娘把连衣裙和红舞鞋看得比家里的厨具更重要。勇敢、诚实、大方、重视荣誉感，这些美好的品质正从莫冈人民的生活中消失，而那些从外环政权的学校里留学回来的技术官僚们却对着汗国的未来政策指手画脚并且假托改革之名而吃得肥头大耳。”
“但毫无疑问，我们的经济越来越繁荣，物质生活越来越富足。”
“富足的是那一小撮留学回来的技术官僚和在帝国-莫冈双边贸易中出卖族人血汗的本土代理商，大多数人的日子是越来越穷了。你听过一艘普通的莫冈家用太空船要卖两千五百万莫冈盾吗？”
“你太固执守旧了，瓦伦堡，你只看到了文明开化中不好的一面。”
“是你只看到了好的一面。”
“当然，因为总体上而言利大于弊。”贝尔纳多特说道，“抛开其他方面不说，我们莫冈一族最为尚武，但即便在军事实力这一领域，我族也大大落后于帝国军。我和阿诺德·库斯隆酋长谈过，帝国边防军的太空母舰拥有着极为恐怖的实力，在波利斯行星战役中起了最后决定性的作用，而他们所拥有的其他类型的各旅战舰同样功能多样，性能优越，这是武器的代差。除了与帝国交好并向其学习，我们别无他法。”
“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贝尔纳多特？决定战争结果的是人，不是武器。我同劳里·曼纳海姆也聊过，帝国边防军早已衰朽不堪，军官贪赃枉法、克扣军饷，士兵贪生怕死、脱队逃逸。掌权的高级将领们只想花钱用因多人、谢普安人还有我们去做炮灰，同时用那些唬人的艨艟巨舰来掩饰他们的虚弱。只要我们团结起来，轻轻一踢，他们的‘合金之伞’防线就会土崩瓦解。”
眼见餐桌上的气氛越来越怪异，夏洛特连忙插嘴道，“这么多好吃的食物啊，再不吃可就都凉了。”但她很快就后悔了，因为眼前的这两个老头很快就把小卡尔牵扯进来。
“卡尔，多吃点儿进口的香肠，营养结构相对科学和均衡。”
“卡尔，多吃点儿嫩嫩的牛排，以后长得壮，有力气。”
“卡尔，多吃点儿巧克力点心，感受一下帝国贵族的生活品质。”
“卡尔，多吃点儿这种蜜汁浸制的烤肉，别忘了我们莫冈人的老传统。”
……
小卡尔面前的餐盘很快就塞满了各种食物，金发小男孩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我们还是聊聊边境互市的事情吧，两位大酋长。”为了防止眼前的两个老头再把话题往边境贸易是否合理的方向上引，古斯塔夫决定将这个话题锁定在某个具体的人物上，“听说今年的莫冈产品展览会依然放在边境行星亚波举行。去年，我在亚波星结识了一个有意思的人物，名叫……”
“名叫什么？”贝尔纳多特和瓦伦堡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不好意思，我忘了。”古斯塔夫哈哈一笑，“是帝国境内的一介平民而已。”
两个莫冈老人立刻发出了不屑的声音。
金发年轻人微微低垂下头，脸上还挂着假笑，心里却回荡着一个名字：西乡智久。
这可是我隐藏起来的智囊啊，又岂能真让你们知道他的存在及对我的重要性？古斯塔夫默默想着。
就在古斯塔夫一家的晚宴因为两个立场截然相悖的老人的加入而极为尴尬怪异的同时，阿诺德·库斯隆，这位远征谢普安人的志愿军主帅、奥莫格部的大酋长，也同刚刚赶来王庭的妻子一起吃了顿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莫冈传统便饭。
“听王庭里工作的朋友说，大汗想借这场胜仗进一步封赏那些和帝国搞亲善外交的开化派官员，对我们出人又出力的奥莫格部可没有太多的奖励，你想借着军功分点儿帝国贷款改善族人生活的想法恐怕很难实现咯。”年迈的妻子一边为丈夫倒驼奶酒，一边意有所指地说。
“能将王子王孙平安带回已属不易，”阿诺德·库斯隆苦笑一声，啜饮了一口驼奶酒，叹息道，“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呢？”
4
莫冈大汗在“棱堡”中的宫殿被称为“牙帐”，其实是一艘汗王及其亲近之人所使用的高级太空船，虽不及银河帝国皇帝的“云巅之城”那般极尽规模和排场，却也褪去了早年的朴实与粗犷，变得日趋奢华起来。在承平时期，太空船会拼接进入大量飞行器组成的“棱堡”中；在战争或是族群迁徙时期，特别是需要大汗亲征时，王庭太空船又会滑出“棱堡”，摇身一变为莫冈大军的旗舰。
自帝国历八六八年的莫蒙纽特之战后，王庭太空船就再也没有上过战场。
帝国历八八八年三月二十五日的早晨，古斯塔夫·林格伦带着儿子卡尔乘坐专车赶到王庭时发现入口处已经挤满了莫冈族的达官显贵。所有人都是为了向大汗庆贺波利斯之战的胜利而来，尽管这场胜利对莫冈一族而言并无多大收获。
游牧于茫茫太空中的族群无法像那些在稳定的行星地表上生活的外环人那样因着太阳的升落而产生诸如“早晨”、“正午”、“黄昏”之类的概念，所以莫冈人的太空船照明设备自动按照“十二小时白昼、十二小时黑夜”的传统生物钟模式模拟出了昼夜变化。当“十二小时”白昼开始时，往往也代表着莫冈人一天辛勤工作的开始。
自莫冈汗国开始“文明开化”进程以来，支持开化与反对开化的势力在出席典礼时所选择的服饰上就分成了鲜明的两个阵营：传统派坚持穿莫冈族的紧身服饰和无袖长袍，而开化派则改穿外环显贵常穿的宽大礼服。当金发年轻人带着儿子穿着一身古铜色的太空铠甲出现在现场时，穿着传统服饰的旧贵们纷纷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而穿着宽大礼服的新贵和官僚们则不免得陷入了集体沉默。
古斯塔夫其实并非盲目地反对从银河帝国传入的一切东西。恰恰相反，他对于帝国的科学技术，特别是能源科技和军事科技，始终抱持一种欢迎和学习的态度，尽管在表面上他不敢流露出过多的兴趣。然而，对于莫冈汗国现内阁所执行的完全倒向银河帝国的政策，金发年轻人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反对意见的，这也使得大王子本人成了首辅大臣、领相维德孔·斯陶宁为首的开化派重点防范的人物之一。
莫冈八部大酋长均已在场，其中就包括昨晚同古斯塔夫一家共进晚餐的诺托亚部大酋长约瑟夫·贝尔纳多特和索格达部大酋长内森·瓦伦堡，也包括波利斯之战的莫冈军主帅、奥莫格部大酋长阿诺德·库斯隆。这八位大酋长都是当年跟随安德斯·林格伦共同创立莫冈汗国的生死兄弟。这些年来，莫冈汗国的政坛风云变幻，但真正懂得莫冈一族内政的专业人士都明白一个道理，真正掌控莫冈汗国未来的依然是安德斯大汗和他的这八位大酋长。
“嗨，我的小卡尔，让奥托叔叔看看。唔，第一次上战场感觉如何？”
金发年轻人听到了一个熟悉的亲昵声音。当他回过头来时看到了一个身材微胖、穿着传统服饰的莫冈青年正抱起自己十岁的儿子，脸上满是憨厚的笑容。
他是奥托·约翰松，安德斯大汗的养子。这个浑身满是质朴气息的年轻人曾经是奥莫格部前任大酋长的独子。作为安德斯大汗最坚定的支持者之一，奥莫格部为莫冈汗国的建立立下汗马功劳，奥托·约翰松的父亲甚至还战死沙场。彼时，约翰松家族的唯一继承者奥托尚在襁褓中，实在无法继承部族酋长之位，于是在安德斯大汗的斡旋下，奥莫格部贵族推举了部族中人望颇高的阿诺德·库斯隆担任酋长，自此奥莫格部的酋长之位由约翰松家族转移至库斯隆家族的手中。而年幼的奥托则被安德斯大汗收养，自此在王庭中长大，成为了古斯塔夫的兄弟。
“你又胖了，奥托。”
“你又瘦了，古斯塔夫。”
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笑着拥抱在了一起。也正是在这一时刻，古斯塔夫听到了奥托在自己耳边的低语。
“小心，古斯塔夫，领相维德孔·斯陶宁那帮人正在密谋策划扳倒你。”
“我知道，随机应变吧。”金发年轻人低声回答道。
相较于有着一半帝国贵族血统的同父异母弟弟克里斯蒂安王子，古斯塔夫显然更喜欢这个自小就恪守莫冈人传统的领养来的弟弟。而这个外表憨厚的奥托王子虽然自小就依赖着古斯塔夫哥哥，但如今也成为了一个心思缜密、精于信息搜集的情报专家，在金发年轻人因着强硬政治立场而受到当权的开化派的猜忌之际，及时为哥哥递上宝贵的情报。
当两兄弟再次拥抱了一下彼此然后分开时，牙帐入口处的闸门缓缓升起了。这些年来，牙帐的豪华程度显然日益向“云巅之城”看齐，连一道合金制的闸门都被修饰得极尽奢侈、气派，令莫冈族的传统派权贵窃窃私语。
大王子古斯塔夫·林格伦一身传统戎装，一手握紧了佩挂在腰间的莫冈传统短刀，一手牵着儿子卡尔的手，径直朝着戒备森严的牙帐大门走去。闸门外那些花里胡哨的安检机器立刻发出了刺耳的声响，身穿土黄色军服的卫士们连忙拦下了古斯塔夫。
“请原谅，大王子殿下，进入王庭前请交出所有的武器。”
“我身上没有任何武器。”
“也包括您腰间的佩刀。”为首的卫士不卑不亢地提醒道。
古斯塔夫随即抛出了一个冷冽的眼神，令拦在他面前的那名卫士不寒而栗。
“短刀不离身，即便在面见自己部族的君长和头人时也是如此，这是我们莫冈人的传统。”金发年轻人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凭什么让我交出佩刀？”
原先站在古斯塔夫身后的领相维德孔·斯陶宁——一个瘦小却显得极为机敏的莫冈男人——露出了深邃的目光，他缓步走到了古斯塔夫的左前方，清了清喉咙，谨慎地说道，“请原谅卫士们的死板，大王子殿下，他们只是按照现行的汗国法令行事。”
“难道现行的汗国法令不再遵循我族的传统了吗？”古斯塔夫微笑着平静地回答道。斯陶宁领相沉默了。接着古斯塔夫不为所动地推开了拦在前方的卫士们，牵着儿子的手，大踏步地就往王庭中闯去。
斯陶宁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以目光示意守卫大门的卫士们。
“殿下！请不要为难我们！”王庭卫士们纷纷举起了手中的光束枪。现场一片哗然。
紧随着金发年轻人而来的“莫冈之刃”卫队士兵们见此情形，也纷纷举起了手中的武器，护卫在了古斯塔夫父子身边。
“你们太放肆了！知道你们的枪口瞄准的是谁吗？”奥托·约翰松站到了古斯塔夫的身边，颇为不满地对王庭卫士们说道。
“大王子，请不要激动！”诺托亚部大酋长——同时也是古斯塔夫的岳父——约瑟夫·贝尔纳多特拨开人群，走上前来，站到了古斯塔夫的面前，“你这些年在外征战，或许并不清楚，出入牙帐的规矩早已参照银河帝国‘云巅之城’的标准进行了改革。解下所有武器才能觐见大汗，这是秩序的体现。”
“这所谓的秩序，似乎有点儿不把我们族人的传统放在眼里了。”索格达部大酋长——同时也是古斯塔夫的舅舅——内森·瓦伦堡站到了外甥这一边，与贝尔纳多特对峙了起来。
局势愈发紧张起来了。
“请等一下！”一个沉稳的声音骤然打破了眼下的压抑，使得紧张到临界点的局势有了些微松缓。
在普通莫冈人的眼中，并非贵族出身的阿诺德·库斯隆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战争英雄，也是一个凭着自身军功和历史机遇而成为八部大酋长之一的偶像式人物。他的成功让许多普通牧民看到了通过个人努力改变命运的朦胧的希望。巨大的人望和谨慎的性格使得他成为了传统派和开化派都竭力争取的人物。但他过分纯粹的军人风格和不偏不倚的中立立场却使得各派势力对他及他所领导的奥莫格部的政治倾向捉摸不透。
库斯隆在古斯塔夫面前站定，随即缓缓转过身来面朝金发年轻人，一米九的个头看起来颇有威势。
“大王子殿下，进入王庭前必须交出所有武器，包括腰间的佩刀，这是你父亲颁布的命令。请执行吧。我们所有人首先都必须服从大汗的命令。”
古斯塔夫沉默着凝视着库斯隆的眼睛，片刻之后解下了腰间的佩刀，交给了牙帐卫士。
“既然是父汗发布的命令，我自然应当遵守。”
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缓缓向牙帐内部走去的人群又恢复了原先的客套和喧嚣，尽管多多少少有些虚假。
“你知道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支持你的，古斯塔夫。”不知何时，约翰松已经悄悄跟上了金发年轻人的步伐，凑在后者的左耳边悄悄说道，“但你刚才确实有点儿冲动啊。”
“你也觉得我是一时冲动才这么做的吗？”古斯塔夫冷笑了一下，反问道。
约翰松沉思半晌后，顿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感叹了一句，“原来如此……”
“莫冈八部中最有势力的诺托亚部、索格达部和奥莫格部都不在不同程度上表达了政治立场，而剩下的克希拉部、亚弗姆部、昌格纳部、赛博尔部和加塔克部五部则是一副典型的骑墙派模样。”古斯塔夫微微翘起了一侧嘴角，玩味地说道，“形势在变得明朗，奥托。”
“你想做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我想做什么了。”古斯塔夫笑了。
“爸爸，你在和奥托叔叔聊什么呢？”卡尔·林格伦发出了稚嫩的声音。
“没什么，我的儿子，爸爸在和奥托叔叔讨论从八位大酋长那儿买点东西呢。”古斯塔夫慈爱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5
安德斯·林格伦大汗将象征着武人荣耀的黄金翼狼勋章挂在了阿诺德·库斯隆酋长的胸前。王庭太空船上立刻响起了响亮的欢呼声。古斯塔夫知道，此时在外太空中的数以万计的飞船上，所有出征归来的将士们和通过以太波显示屏观礼的汗国军民们也在机械而麻木地鼓着掌。这种徒有其表的胜利阅兵越来越流于形式，与银河帝国别无二致。
“美好的传统正在丢失啊，以前我们的胜利阅兵没有这么花里胡哨，但都是实打实地激励将士们，分金银分粮食分女人。大家的掌声也都是发自内心的。”
古斯塔夫听到舅舅瓦伦堡在自己的身后小声抱怨着。金发年轻人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并不赞同舅舅等保守权贵所支持的全盘倒退的政策，但也同样认为缺乏实质奖赏会让那些真正在前线浴血厮杀的将士们寒心。
父亲安德斯大汗依然在发表着刻板而毫无新意的演说，和当年的风采已不可同日而语。古斯塔夫依稀记得自己在十岁那年亲眼目睹了父亲在出兵莫蒙纽特要塞时对全体莫冈军发表表演时的模样，那是何等的激情、何等的霸气，如今的父亲却如同堕落民族的腐朽雕像，依靠着残存的权威维系着一个星际游牧政权表面的统一。
古斯塔夫碧色的目光落在了安德斯大汗身后的玛格丽特大妃身上。这个永远穿戴得珠光宝气的女人出身银河帝国大贵族世家，是十八年前嫁给自己的父亲的，由此取代了自己病故的亡母成为了莫冈汗国的大妃。十八年来，她从不穿莫冈女子的民族服饰，只穿那些高价从帝国进口的华而不实的衣裙，她在物质享受方面的穷奢极欲令所有莫冈女子羡慕不已，而父亲安德斯大汗给予她的宠爱和财富更是自己的亡母从未得到过的，甚至还允许她在朝堂上任意干预政治。
接着，金发年轻人又看向了父亲和玛格丽特大妃所生的儿子，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克里斯蒂安。这个十六岁的少年面色苍白，身材虽然高挑却瘦削，自小体弱多病。按照莫冈人的传统，这样羸弱的男孩本应该被遗弃，直至被自然淘汰，然而安德斯大汗对于他母亲的宠爱也顺延至了这个次子身上。和他的母亲一样，这个骄纵的男孩极少穿戴莫冈男人的传统服饰，更是从来没有上过战场。而更令古斯塔夫感到愤怒的是，一些关于“安德斯大汗有意让克里斯蒂安王子继承汗位”的传言正在王庭中流传。
安德斯大汗的右手和库斯隆酋长的左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接着高高举起。牙帐太空船上事先排练好的欢呼声愈发响亮起来。阅兵仪式已近尾声了。
“那枚黄金翼狼勋章本应该也有你的一份，我的外甥，毕竟波利斯之战中是你在最前线带着我族勇士们和敌军血战。”瓦伦堡酋长有些愤愤不平地说道。
“这没什么，”古斯塔夫故作大度地笑了笑，“若没有库斯隆将军在军中的威望和同帝国军的周旋，我也不可能顺利打赢波利斯之战的。”这句话是出自他的真心。
阅兵结束了。
随着安德斯大汗与玛格丽特大妃缓缓离开观礼台，莫冈族权贵们也三三两两朝着牙帐太空船中的停机坪走去。
古斯塔夫看了一眼已经赶上父母的步伐并且正欢快地并排行走着的弟弟克里斯蒂安，又看了眼牵着自己大手的儿子卡尔，放弃了追随父汗和玛格丽特大妃脚步的打算。现在，父亲、玛格丽特大妃、克里斯蒂安三人才是欢乐的一家人，而早已独立成家的自己却更像个外人。还是早些回去和爱妻夏洛特一起吧。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拦住了古斯塔夫父子。
“维德孔·斯陶宁领相？”古斯塔夫微微扬了扬眉毛。
“请允许我献上我族传统的问候礼。”斯陶宁微微鞠躬，行了一个搭肩礼，脸上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大王子殿下以及卡尔王孙殿下，能否赏脸与我一同去太空中转一转，看一看王庭人民现在的生活？”
金发年轻人敏锐地注意到周围围上来的陌生面孔。他们都是斯陶宁的卫士。
“如果我不同意呢？”金发年轻人冷笑着反问道，同时握紧了卡尔的小手。尽管没有其他武器，但他的短刀就挂在腰间，他有把握在其他人出手前擒住眼前这个瘦小的维德孔老头。
“还是让我们一起出去看一看吧，殿下，特别是让卡尔王孙也一起来看一看。”维德孔·斯陶宁的语气突然变得诚恳起来了，“圣明的汗王不该只听一面之词，那些梦想着把我族人民带回数十年前的人就一定是绝对正确的吗？”
“父亲？”卡尔轻轻摇了摇古斯塔夫的手，看着父亲的眼睛。
金发年轻人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好吧，既然斯陶宁领相盛意邀请，那我们就一块儿出去看看吧。”
维德孔·斯陶宁为三人出行准备的是一艘古斯塔夫从未见过的小型太空梭，只有一个宽敞的兼具驾驶和观景室功能的舱室以及一个内置的卫生间，内部空间简明利落但却也不乏品味。斯陶宁领着古斯塔夫父子在一组红色沙发卡座上落了座，面前的茶几上立刻出现了各色饮料和新鲜的水果，而正前方的两个驾驶座上则赫然坐着两个机器人。
古斯塔夫瞥了一眼那两个全金属外壳的“驾驶员”，平静地说道，“我记得我们莫冈族的传统向来是不鼓励使用机器人的。”
“银河帝国皇家机器人工业集团制造的船用机器人，是大汗特许使用的。”斯陶宁笑了笑，回答道，“我听说卡尔王孙也制造了一个翼狼外形的机器人，对吗？这就特别好。莫冈汗国的未来都在孩子们身上。”
卡尔紧张地看了一眼父亲，沉默不语。古斯塔夫也是心中微微一惊，因为斯陶宁的话表明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均在开化派的监视之下。
太空梭已经悄然滑出牙帐太空船的跑道，进入了寂静无声的太空。
舱室内呈凹面状的电子显示屏已经开始工作，如同透明的玻璃舱盖一般将繁星点点的景象投射进舱内。但今天斯陶宁希望古斯塔夫父子关注的并非那些自然星辰，而是人工光点。
“对，对，现在可以放慢前进的速度了……真是个聪明的机器人，”斯陶宁轻轻敲击了一下电子显示屏，一艘外壳上画着三只小四峰驼的巨大太空船赫然出现在眼前，“还记得你小时候常去吃饭的那家四峰驼饭店吗？他们家的烤牛羊肉和甜点永远都是最棒的，哈哈。这两年四峰驼饭店的老板通过贷款建了一艘规模更大的太空船作为饭店的经营地，还聘请了佩伦的大厨做饭，现在这家饭店每天都要接待将近两千名顾客呢。”
太空梭继续向前穿梭，很快又来到了一艘通体红白相间的太空船外。
“这是新建不久的朔贝尔医院，大王子殿下，是中央王庭直接拨款建造的公立医疗太空船，能够一次性容纳至少一万名患者，也是整个莫冈汗国第一家完全采用银河帝国医疗科技的医院。别的不说，那些外环人在治疗疾病方面的手段还是很高明的，比方说那些用于激发细胞活性以此提升患者自愈能力的纳米电子医疗机器人。真了不起。”
太空梭在莫冈人的家用生活太空船组成的浩瀚阵列中穿行，又来到了一艘画着一块大大金币的太空船外。
“看，这是星美太空商业银行的总行，莫冈汗国第一家私人运营的商业银行，经营了十多年了，现在分行和支行已经开遍莫冈八部了。这些年来，莫冈盾与帝国克朗的汇率始终稳定在十比一的汇率上，民众对汗国货币越来越有信心，也愿意把多余的钱存到银行里。”
有那么一瞬间，古斯塔夫分明看到斯陶宁双眸中闪现着别样的光芒。
“领相大人……”
“还有新开的糖果太空船店铺、服装太空船店铺、金属加工太空船店铺……”
“领相大人……”
“这些都还只是九牛一毛而已，下次我带你们在棱堡里转转，有更多大型企业，我们莫冈人自己办的企业，商品琳琅满目。”
“领相大人……”
“看，大王子殿下，还有……还有……”
“领相大人……”
“谁说我们是不开化的蛮子？谁说我们是注定只会抢劫的穷鬼？凭着智慧和勤劳，我们莫冈人也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繁荣，而不必依赖于武力！我们——”
“领相大人！”古斯塔夫大喝一声，整艘太空梭戛然而止，停在了宇宙空间之中。两个驾驶机器人木讷地扭过头来，似乎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一刻，斯陶宁的眼神骤然暗淡。
“我们班师回朝的那天有一户牧民因为还不上贷款而自杀了，就在我父亲治下的中央王庭的辖境内。您应当知道这件事吧？”
“那是个意外，殿下。”斯陶宁看向古斯塔夫，双眼中失去了往日的精明，只留下无尽的哀伤。
“二十年前，你是父汗颇为赏识的年轻舰长，斯陶宁领相大人。那时的你，恪守着莫冈人的传统，骁勇善战，鄙视奢侈的物质享受。你的身边有一个名叫凯科宁的副官。你们年岁相仿，志趣相投，曾经亲如兄弟。可是莫蒙纽特战争后，汗国进行了裁军。凯科宁副官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牧民，平庸地生活了二十年，直到前不久因为被银行逼迫还贷而引爆家用太空船……你认识那个自我了断的老牧民的吧，斯陶宁领相？那个老牧民就是当年的凯科宁副官啊。”
斯陶宁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说道，“有些人，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这是个悲剧。我已经不是舰长了，殿下，我是汗国的领相，是大汗的首辅大臣，我要对你父汗以及莫冈汗国负责。莫冈人不能再回归那种穷兵黩武的日子里去了，绝不能。”
领相打了个手势，太空梭继续前行，来到了比佐摩恒星的背面。在这里，一座新的太空城的基本框架正在搭建。看起来，族人似乎想建另一座规模小一些的棱堡。
“这是正在兴建的超大型宇宙购物中心的雏形，超过五百艘商用太空船可以在此停泊、营业。以后的莫冈人们可以在这里买到他们需要的任何东西。谢普安人的家畜肉、因多人的纺织品，泰伯特人的美术品……还有来自银河帝国广袤领土上形形色色的商品，那些精美的巧克力、极尽华美的服饰、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高档的家具等等。”
“领相大人，为了汗国的繁荣，你确实做了很多，但你所说的这些都不是我们祖先的文化所推崇的。”
“我们的祖先推崇的是武勇……”
“是的！是我们这个种族正在消失的美好品质！”
“武勇，恐怕不再能适应当今这个世代了。”斯陶宁说道，“我们必须文明开化，大王子殿下，我们必须向外环人证明我们绝非野蛮落后的蛮夷。”
“我们当然不是野蛮落后的蛮夷，”古斯塔夫义正词严地回答道，“我们原本就是高贵的人类族群，远比自号银河帝国的外环人高贵得多。我们根本不必通过所谓的‘文明开化’去证明什么。”
“父亲……领相大人……”小卡尔突然小声说道，这让两个正在激烈说着话的成年人不由得低垂下目光，看向这个安德斯大汗的长孙，“我饿了。”
“那我们就回棱堡吧。”古斯塔夫微微愣了愣神，便顺势结束了这场不怎么令人感到愉快的讨论。
“好吧，让我们回去吧。”斯陶宁领相对着驾驶机器人命令道。
太空梭开始朝着棱堡方向驶去。
古斯塔夫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很清楚，他和斯陶宁领相都想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立场，但都没有成功。
那些在波利斯战役期间流传的谣言恐怕并非空穴来风，或许王庭之中真的有人想要除掉自己。古斯塔夫有些悲哀地想到。也许今天的争论之后，那些人更会加紧行动了。
但金发年轻人依然坚信自己是正确的。
在古斯塔夫看来，丧失武勇并非什么值得夸耀的“文明开化”的成果，而眼前空虚的繁荣实质上是莫冈汗国日趋堕落的象征。此时此刻，他不由得想起了在波利斯行星战役中被他击败的谢普安强人苏莱曼·萨维奇。虽然后者曾是他在战场上的敌人，但后者为了捍卫谢普安族的荣耀和传统而不惜反抗人类历史上最强大帝国的勇气却是眼前这些骄矜自恃的莫冈族权贵们所难望其项背的。
不知为何，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波利斯行星战役中那个挥动双刀与他对阵的灵活善战的谢普安族格斗兵的身影。那瘦小的个头、轻盈的体态与鬼魅般的太空步伐宛若传说中精灵。虽然在战场上被他所伤，但金发年轻人却对这个敌人没有丝毫的怨恨，反倒产生了奇怪的兴趣。
不知道他在波利斯之战后是否还活着？
若是双方都能摘掉头盔，见上一面就好了。
6
距离比佐摩恒星五百光秒外的辽阔宙域中，二十艘莫冈战舰竞相以超高速划过光与暗交织的异度空间，一道道刺破黑暗的绿色能源光束精准地击中了在真空中随机游走的散发着红光的圆筒状干冰信靶。很快，所有被标识的目标都从莫冈战舰的电子显示屏上消失了。
旗舰阿尔法狼号上，副官沙欣钦佩地向自己的长官表示祝贺。
“在您的指挥下，大王子殿下，莫冈之刃卫队的配合默契度和对指挥中枢的绝对服从度都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了。”
古斯塔夫·林格伦坐在指挥席上，右手的食指轻轻敲了敲座位的扶手，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这还不够……远远不够……”说着，他抬起左手，在电子显示屏上重新设定训练攻击目标。
五分钟后，所有训练中的莫冈之刃卫队战舰的电子显示屏上都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攻击目标——古斯塔夫的座舰阿尔法狼号！
怎么回事？搞错了吧？攻击目标怎么会是大王子自己所乘坐的战舰？
又过了十五秒，古斯塔夫的攻击指令通过通讯回路传遍卫队所有战舰。无数道光束立刻朝着阿尔法狼号射去，片刻之后，这艘莫冈战舰已经化为了原子。
所有人都震惊不已……直到几条毫不起眼双座式救生舱出现在卫队战舰的显示屏中。
原来在攻击阿尔法狼号的命令下达之前，古斯塔夫和旗舰人员就已经通过救生舱离开了。
在救生舱的智能电脑上反复观看了三遍训练视频记录后，古斯塔夫面无表情地命令道，“联络‘黄豹号’，沙欣副官，接下来的事情你知道该怎么做。”
“大王子殿下……您最后设定的攻击目标毕竟有些特殊，是您自己的座舰，是不是——”
古斯塔夫报之以一个凛冽的眼神，沙欣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片刻之后，黄豹号全体乘员的全息投影出现在了救生舱的立体影像显示仪上。
“麦克尼尔舰长，在大王子殿下下达攻击阿尔法狼号的命令后，你舰为何未执行命令发起攻击？请立刻说明情况。”
显示仪上的麦克尼尔脸色惨白，有些紧张地说道，“可那……那毕竟是殿下的座舰……属下怀疑命令出错，因此才没有下令攻击……请原谅。”
沙欣转过头来，紧张地看着古斯塔夫。
“所以，你是在质疑我下达的命令吗，麦克尼尔舰长？”金发年轻人冷冰冰地反问道。
“不，不是的……”
“那么你将因抗命而受到应有的惩罚。”古斯塔夫冷漠地说道，“做你该做的事吧。”
图像信号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显示仪上的麦克尼尔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很荣幸为您效力，大王子殿下。”
图像信号消失了，直到一声刺耳的枪响。
古斯塔夫冷漠地看着图像信号恢复后地板上骤然出现的麦克尼尔遗体的三维显像，只是对着黄豹号上的候补军官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升官了，黄豹号新舰长。”
黄豹号乘员们震恐地右膝跪地，左手搭在了右肩上，向这位绝不容许任何人质疑其命令的莫冈王子致敬。而古斯塔夫依然只是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就中断了这次带着血腥味儿的星舰间实时通讯。
“今天的军事训练就到这儿吧，沙欣，命令全队返航。”
“是，殿下。”沙欣恭敬地回答道，“对了，殿下，刚刚有一则来自索格达部瓦伦堡大酋长的通信发送至原阿尔法狼号，自动转接到本救生舱的电脑系统中了，请您过目。”
“我舅舅发来的消息？”金发年轻人微微皱了皱眉头，右手在智能电脑上操作了起来。不一会儿，一条用莫冈语写就的短消息就映入古斯塔夫的眼帘。
古斯塔夫盯着电子屏幕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舅舅来信说，奥托·约翰森弟弟、克希拉部的劳里·曼纳海姆大将、亚弗姆部大酋长的弟弟亨里克·布拉赫、昌格纳部大酋长的侄儿阿希姆·艾森、以及舅舅本人和他的儿子罗尔·瓦伦堡希望这两日能来拜访我。”
“这些人可都是各部中健康力量的代表人物，立志于恢复莫冈族传统。”沙欣面露喜色，“之前老凯科宁的自决已经导致民间要求限制所谓‘开化’进程的呼声日益高涨，他们大概也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吧。”
“恐怕不止如此，”古斯塔夫摇了摇头，“关于我族与银河帝国年度互市的政策大讨论马上就要开始了，健康力量一直以来都反对我族与帝国的双边贸易，估计接下来可能要有所行动了。”
“那您要接见他们吗？”
“为什么不见呢？”古斯塔夫冷冷一笑，“好戏就要开场了。”
与此同时，在莫冈汗国的中央王庭中，安德斯大汗召见了阿诺德·库斯隆。
“这次征讨谢普安族萨维奇真是辛苦你了，阿诺德，也谢谢你把我的长子和长孙平安无事地带回来。”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事实上我做得还不够，大汗。如果不是大王子本身机敏过人，提前贿赂了帝国军的比森特·亚涅斯，使后者及时出兵相助，恐怕后来发生的情况都是不可控的了。”
库斯隆抬起头看着安德斯·林格伦，不由得感叹岁月不饶人，曾经叱咤星海的铁血霸主如今看起来日益衰老，再也没有当年威压银河的气势。与之相对应的则是莫冈汗国内部激进复仇势力的日益猖獗。
“所以那些传言是真的吗？在王庭之中真的有人串通了帝国军高层，计划借谢普安人的手除掉古斯塔夫？”
“之前我也很难相信，大汗，但经历此战之后，再结合我们在帝国军中的朋友所提供的情报，有些事情我也不得不相信了。”
“那么，可以确定是维德孔·斯陶宁为首的开化派所为吗？玛格丽特和克里斯蒂安有没有牵涉其中呢？”安德斯汗直起了身体，双眼空洞地看着库斯隆。
库斯隆有些同情地看着大汗，谨慎地回答道，“目前没有任何情报显示，这场阴谋和大妃及克里斯蒂安王子有关，但斯陶宁领相可能间接卷入这件事了，尽管他本人尚未极端到要暗害大王子的地步。”
安德斯静静地听着，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有些事情是我的错啊。”
“大汗……”
“自决定文明开化以来，我执着于改革和同帝国交好，更多地偏爱玛格丽特和克里斯蒂安，忽视了对古斯塔夫的关心，使得我的长子被极端复仇势力所蛊惑而日益激进。对古斯塔夫而言，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明知古斯塔夫已走向极端，我又错误地以为在权势上尽可能满足这个孩子的野心就能够弥补我心中对他的亏欠，结果导致了他在军中的影响力日益增长，如今放眼整个莫冈汗国，除了你我之外，恐怕再无人在军中的威望可以盖过他了。这又让玛格丽特母子陷入极大的风险之中。对克里斯蒂安而言，我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我听说他除了在军中扩展威望之外，还组建了一支效忠他且只听命于他的私人卫队，称为‘莫冈之刃’，这可真让人不安。也难怪开化派的一些人物会铤而走险。”
库斯隆沉默片刻，继续说道，“其实……唉，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阿诺德。我们都是四十多年的生死兄弟了。“
”其实现在汗国内部的主要矛盾还是出在您这边。”库斯隆看着有些惊讶的安德斯大汗，继续说道，“如果您能早日宣布继承人人选，那么人心就会渐渐安定，各派势力也会重新稳定下来。”
“但是，两个儿子，我哪一个都舍不得放弃啊。”安德斯说道，“若是立了古斯塔夫为继承人，那我死之后，克里斯蒂安和他的母亲是否会有活路呢？若是立了克里斯蒂安为继承人，那我死之后，莫冈汗国恐怕会发生一场可怕的内战。”
库斯隆恭敬地行了个搭肩礼，“我的大汗，那您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安德斯再次叹了口气，缓缓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转码声明：以上内容基于搜索引擎转码技术对网站内容进行转码阅读，自身不保存任何数据，请您支持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