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黑色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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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颗老年红巨星所散发出来的光辉之中，绵延数万公里的小行星带闪烁着古铜色的光晕，这是莫纳克金属含量极为丰富的表征。
莫冈汗国的领相维德孔·斯陶宁站在豪华的太空游艇中，隔着透明的舷窗远眺这片位于诺托亚部活动范围中的莫纳克金属矿区，不由得感叹起宇宙给予莫冈族人的丰厚馈赠：神奇的莫纳克金属质地轻盈，却坚固耐用，在适当环境条件下呈现超导电性的特征，是数个世纪以来人类孜孜不倦所追逐的用于建造飞船、宇宙设施乃至太空铠甲的最佳材料。这样一种物质在宇宙中并不多见，却盛产于银河内环宙域。许多科学家认为是星际物质密集的银河系核心地带所特有的辐射、压力、温度等环境条件促成了莫纳克金属的形成。古往今来数不清的科学家都尝试着在实验室条件下合成这种金属，但结果无不失败或是造出了质量极次的低劣仿制合金，这也使得莫纳克金属愈发弥足珍贵了。
莫纳克金属矿藏在莫冈各部的领地上分布不均，其中以诺托亚部领地中的莫纳克金属矿产量最大、纯度最高。在战乱年代，掌握着大部分莫纳克金属矿脉的莫冈族人以此建造了一艘艘短小精悍、灵活轻便的战舰，组织了庞大的武装舰队；而在承平时期，莫冈族人也通过莫纳克金属的出口赚取了大量的黄金和外汇，是“文明开化”改革期间莫冈汗国的主要财富源泉之一。
如今，莫冈族人靠着出卖天赐的莫纳克金属所换来的宝贵外汇却有了一丝枯竭的征兆。
主管莫冈汗国经济事务的财相索瓦尔德·施吕特和货币管理局局长梅特·本特森就站在领相维德孔·斯陶宁的身后。他们以陪同汗国领相视察境内最大的莫纳克金属矿为由来到诺托亚部的领地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真实的目的是向他们的行政首长报告一个可怕的事实——银河帝国中央银行已经高调宣布加息政策，由此导致莫冈汗国发生严重的资本外逃。
“这么说起来，我们靠着在波利斯行星前线出卖的无数条性命所换来的两千亿金克郎的贷款对缓解眼下的危局毫无用处。”斯陶宁空洞的眼神正透过游艇的舷窗，投向虚无缥缈的宇宙。
除了出口莫纳克金属的手段外，莫冈汗国还会通过出口人力的方式创汇，包括劳务输出和派兵参加银河帝国的对外战争。只是第二种手段极易引发莫冈保守权贵的抨击和指责，若非经济形势真的岌岌可危，而银河帝国的财政官员们又对边境蛮族的财政体系崩溃与否漠不关心，斯陶宁也不愿唆使安德斯大汗派兵追随帝国军远征谢普安人。
“杯水车薪，领相大人。我们为了维持帝国克朗兑莫冈盾汇率的稳定，每天都需要投放海量的外汇储备到市场上，但依照现有的资本外逃速度，再过三个月莫冈汗国的外汇储备就将全部耗尽，而在此之前汗国货币，也就是莫冈盾，就会变成电脑里一串串毫无意义的数字。”本特森用一种近乎悲壮的口吻说道。
“近五年来莫冈汗国的经济高速增长，那些来自银河帝国和泰伯特大公国的外来投资在我们的地盘上赚得盆满钵满，如今却争先恐后地要把钱撤走了？”诺托亚部大酋长约瑟夫·贝尔纳多特微微一皱眉。
作为莫冈八部中握有最大莫纳克金属矿的大酋长，贝尔纳多特从莫冈与帝国的贸易中获利颇丰，也是最支持维德孔·斯陶宁和平政策与贸易政策的莫冈大贵族。
“他们都是些不要脸的投机客，认钱不认人的坏蛋！应该把他们都抓起来剥皮抽筋！”货币管理局局长本特森愤恨地说道。
“不过，据我对帝国的了解，帝国实行的加息政策或许主要还是为了稳定他们本国的国内形势。听说银河帝国皇帝得了很严重的呼吸道疾病，这对本就面临着一系列天灾人祸的帝国的稳定可非常不利。为了平抑通胀和安定人心，现在的帝国当局才想出了加息这一招。”约瑟夫·贝尔纳多特颇有人情味地说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大酋长阁下？您还在为他们说话。”货币管理局局长本特森不满地嚷道。
“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在于帝国投资商们对未来莫冈经济的走向不太抱有期望，过去三个月来外资对汗国境内的实体经济投资规模下滑了百分之四十。”财相施吕特眉头紧锁地看着斯陶宁的背影，谨慎地说道，“若想稳定莫冈盾的币值，唯有说服帝国当局取消加息政策，或是与来自帝国的行商们达成一致，使得他们愿意继续维持在莫冈汗国境内的投资。”
“所以今天下午我才约了雷蒙·德卡瓦略先生谈一谈，看时间应该也快到了吧。”维德孔·斯陶宁慢悠悠地转过身来。主管财政货币事务的施吕特和本特森这才看到自己的行政首长数日不见又憔悴了很多。
雷蒙·德卡瓦略被视为常年在莫冈汗国做生意的帝国行商们的代表人物，相传是帝国某个没落贵族家庭的子弟。莫冈汗国宣布文明开化后，他是第一批在莫冈境内投资设厂的帝国商人之一，这些年来从莫冈贸易中赚取了极为丰厚的利润。
“德瓦卡略先生的飞船到了，领相大人。”扩音器里传来了驾驶舱中导向员的声音。
“那尽快进行太空飞行器的双边对接，把德瓦卡略先生请到游艇上来。”财相施吕特命令道，但很快就得到了拒绝性的答复。
“抱歉，财相大人，德瓦卡略先生以自己马上要回帝国本土安排生意为由拒绝登上领相大人的游艇，他只愿意在近距离环境下通过以太短波进行实时通讯。”
“太过分了！他只是一个商人而已，领相大人召见他，他竟敢不登艇！”货币管理局局长本特森几乎要咆哮起来。
“算了，不登艇就不登艇吧。”斯陶宁摆了摆手，宽容地说道，“清理管道，准备通讯。”
片刻之后，两个全息投影的男人的身形出现在了斯陶宁等人的面前，其中一个明显年长一些，头发已经花白，穿着莫冈人的长袍，另一个年轻很多，穿着帝都佩伦较为常见的礼服，看起来精力非常充沛。
“你最近好吗，斯陶宁领相？见到你可真令人高兴。”年长者率先开口，脸上堆满了恭维的笑容。这让施吕特和本特森都感到一丝厌恶。
“托您的吉言，德瓦卡略先生，最近还不错，莫冈境内的外来投资规模比去年年底增加了百分之二十。”斯陶宁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您身边的这位青年才俊是……”
“噢，这位是巴萨尼奥·辛多纳，佩伦和斯文托维特的圈里人称他为百年难遇的金融奇才。最近他也到莫冈汗国来寻找商机，我在莫冈汗国所有产业的财务工作都交给他的公司打理。你不介意他旁听我们的谈话吧，领相大人？”
“当然不。”斯陶宁回答道。
“另外还有件事，领相大人，经过股东大会的讨论，我们公司可能得暂缓在莫冈汗国投资机器人工业集团的计划了。”不等斯陶宁把话说完，德瓦卡略就抢先说道。
“我们能知道原因吗，德瓦卡略先生？”施吕特转了转眼睛，问道。
“哎呀，辛多纳先生最近给我提交的报告显示，莫冈盾的币值可能会有较大波动呢。”
“莫冈盾和帝国克朗之间一直维持着较为稳定的汇率，这您是知道的，德瓦卡略先生。我们实行的是固定汇率制。”本特森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
“过去是这样，未来还会这样吗？”此前一直沉默着的巴萨尼奥·辛多纳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好了好了，生意上的事情本来大家都见仁见智嘛，”德瓦卡略嘻嘻哈哈地笑着，如同一个老顽童，“我这次过来一趟就是为了专程告诉您机器人工业投资暂缓的事情，领相大人，但您放心，我对莫冈汗国的投资信心并没有改变。等我把其他一些俗务了结了，一定到您府上拜访，届时还请您能赏脸见我一面。”
“没有问题，德瓦卡略先生，您知道的，莫冈汗国的投资大门向整个宇宙敞开。”斯陶宁微微一笑，回答道。
以太波通讯到此结束了。
“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巴萨尼奥·辛多纳！就是这个家伙现在在市场上做空我们的莫冈盾！”本特森恶狠狠地说道，“这个无耻的投机客！”
“骂也没有用，他们在莫冈境内的投资行为都是合法的。”施吕特说道，“现在他们的态度很明确了，领相大人，帝国的行商们不会帮我们，我们得早做打算了。”
“打算？什么打算？”约瑟夫·贝尔纳多特有些不安地问道。
货币管理局局长本特森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耗尽身上所有的勇气说出了心中所想，“我们将被迫放弃固定汇率制，允许莫冈盾兑帝国克朗的汇率自由浮动。”
2
作为莫冈汗国的领相，四十八岁的维德孔·斯陶宁既是中央王庭的政务掌舵者，也是莫冈八部所有行政力量共同的首脑。许多人都认为这个执掌汗国国政多年的男人只是为了维持“文明开化”所带来的表面繁荣而对莫纳克金属感兴趣，却鲜有人知道早在二十年前，作为莫冈汗国青年科学翘楚的斯陶宁就在从事着莫纳克金属军事应用前景领域的研究。
彼时，在极端尚武的莫冈汗国，知识分子是仅次于祭司、贵族、军人的最受人尊崇的阶层。作为莫冈各部统一以来的第一代高等院校毕业生，青年斯陶宁也曾是个大莫冈族主义者和战争鼓吹者，狂热地信仰莫冈族天然比其他人类种族要优秀，应当也必须征服全人类，因此莫蒙纽特战争爆发时他也是最疯狂的鹰派支持者之一。
然而，安德斯·林格伦大汗称霸宇宙的雄心最终在莫蒙纽特要塞的铜墙铁壁下折戟沉沙，银河帝国在对抗蛮族入寇时所表现出来的仿佛无穷无尽的战争动员力量也给了包括斯陶宁在内的相当一部分莫冈族精英狠狠的一击。他们的种族自信心如同“银色之弧”外本族破碎的舰队一般崩塌瓦解，充斥着狂热幻想的头脑也迅速冷静下来。
自此，莫冈汗国的权贵阶层发生了分裂，一部分人主张积极谋求与帝国的和平共存，并通过向帝国学习先进技术以图富国强兵。或许是莫蒙纽特战争中巨大的伤亡也同样震撼了乱世枭雄安德斯，这位莫冈大汗最终采纳了鸽派主张，在名义上臣服了银河帝国皇帝，并派遣了一支以维德孔·斯陶宁为代表的年轻学者组成的考察团前往帝国学习。
青年斯陶宁在佩伦、斯文托维特等星球游学，为银河帝国富庶的经济、发达的科技、繁荣的文化和强大的军事力量所震撼。在结束长达五年的帝国游学活动之后，斯陶宁等人返回莫冈汗国，成为了最早一批开化派人士。他们定下的第一条政策就是每年派遣数十名贵族子弟前往银河帝国留学，而这些留学归来的莫冈青年又大多成为了开化派的忠实拥趸。终于，在莫蒙纽特战争结束的第十年，维德孔·斯陶宁成为了莫冈汗国的财相，开化派开始正式掌握政权，由此开始了为期十年的轰轰烈烈的“文明开化”。
政治上，开化派主张学习银河帝国的君主专制和中央集权体制，通过建立一整套垂直的行政官僚体系，强化了中央王庭对各部族势力的掌控，逐步削弱各部酋长本来的权力；经济上，开化派在汗国全境内取消关税壁垒，实行自由贸易和固定汇率制以维持相对稳定的星际贸易环境，鼓励向帝国出口原材料、劳动力和初级产品，倡导扩大边境互市；文化上，限制和削弱传统宗教势力，效法帝国广建现代技术性学校，甚至一度将克莱尔沃特主义引入莫冈汗国的思想教育大纲中。
在开化派的主导下，改革为莫冈汗国带来了长期的和平和经济增长，中央王庭的权势较莫蒙纽特战争之前反而有了进一步的扩张。而维德孔·斯陶宁也在“文明开化”的第五年登顶领相之位，成为莫冈汗国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存在。
长达十年的“文明开化”不仅带来了莫冈汗国的复兴，也带来了两个最显而易见的负面影响。其一是莫冈汗国真正从“开化”进程中受益的只有少数特权阶层和暴发户，经济结构性调整造成了严重的贫富分化和阶层撕裂，逐渐边缘化的传统教士、部族头人、军事贵族等组成的保守利益集团希望将莫冈人拉回到僵化封闭、穷兵黩武的老路上来，深受新兴财团盘剥的贫苦莫冈牧民组成的激进革命派别则希望将莫冈人带上以暴力手段加速社会变革的邪路上来，而可怜的开化派被迫同时考量两者的利益诉求，并不得不应对来自两方的攻讦；其二是莫冈社会的发展，特别是经济的增长高度依赖于银河帝国本土的经济、政治形势的稳定，时人讥讽道，“佩伦星的一个喷嚏，足以在莫冈汗国引发一场太阳风暴”。
然而，总体而言，莫冈汗国依然在全面追随、模仿银河帝国的道路上迎来了自己的经济繁荣，直到帝国历八八八年四月爆发的那场横扫莫冈汗国的经济金融大危机，史称“黑色四月”。
后世史家在复盘这场大危机及其对历史所带来的深远影响时热衷于挖掘一些所谓的根本性原因。有些人认为，帝国的经济倒退和政治不稳定导致其对莫冈产品的消费能力及对莫冈人力资源的吸纳能力急速萎缩，导致严重依赖帝国经济形势的莫冈汗国先行发生了经济崩溃；也有人认为，莫冈汗国长十年的“文明开化”本质上是一种畸形的片面的经济增长，在经济增长过程中，各种风险因素在不断累加，直到八八八年四月达到爆发的临界点；还有人认为，是那些来自帝国和宇宙其他各处的狡猾的投机家和冒险家摧毁了莫冈汗国的经济，他们利用莫冈盾锚定帝国克朗的固定汇率制短期内难以稳定的时机，通过金融杠杆在外汇市场上疯狂做空莫冈盾，最终导致莫冈盾币值暴跌，连带着将莫冈汗国的经济一同打入万劫不复的悲惨境地；更有诡谲的阴谋论暗示是维德孔·斯陶宁为代表的开化派执政者利用开化改革的大旗和自由贸易政策的漏洞人为制造危机或对危机推波助澜，最终得以大发国难财。
但这些事后诸葛亮式的推论永远都是众生纷纭而莫衷一是的。唯一能够肯定的是，“黑色四月”的时间起点是在帝国历八八八年四月五日，那是一个平白无奇的上午……
3
帝国历八八八年四月五日上午，莫冈汗国中央王庭。
古斯塔夫·林格伦从宿醉中醒来，已经是上午十点了。妻子夏洛特·贝尔纳多特·林格伦服侍他穿上莫冈人传统的无袖长袍。当这可爱的小女人抵在古斯塔夫的背后，微微前倾为丈夫系好腰带时，金发年轻人闻到了一种特别好闻的花香味。那是莫冈人的百年老店——绿荷坊生产的沐浴露。
莫冈汗国的大王子是在二十岁时结识了自己的妻子。彼时，莫冈汗国的文明开化改革方兴未艾，自己的母族却因为向来秉持极端保守的政治立场而在汗国权力角逐场上遭受强力打压，这个金发大男孩正面临着极为困难的境地。为了平衡各方政治力量，安德斯大汗最终决定让他的这个长子迎娶最有权势的诺托亚部大酋长的独生女。十八岁的夏洛特是个性格开朗、温顺又十分勤劳的姑娘。单纯善良的她很快就爱上了俊朗强壮的古斯塔夫，并按照父亲的命令嫁给了后者。婚后的生活倒也和谐美满。两年之后，这对年轻夫妻就迎来了一个男孩——卡尔·林格伦。
古斯塔夫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爱着这个妻子，但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女人在他生命中的存在，也无法从这女人身上挑出一丁点儿的不足之处。健康、活泼、美丽、大方、勤劳……夏洛特几乎汇集了优秀的莫冈女子所能具备的一切优秀品质。
但古斯塔夫并非对妻子绝对满意。
譬如，当他现在洗漱完毕，端坐在餐桌边时，他的心情是微妙的。镶着金边的紫红色桌布，进口小麦精心烘培而成的面饼，色彩绚丽的各类甜点，以及外环空运而来的昂贵的矿泉水和液态奶……这顿具有极其浓烈的帝国宫廷风格的早餐让古斯塔夫不自觉地皱起了眉毛。
“我不习惯外环人的饮食。”古斯塔夫有些冷冷地说道。
“父汗和母妃以及王庭的许多重臣都是吃这种类型的早餐，我的爱人。”夏洛特耐心地对自己的丈夫解释道——她永远都是如此的耐心，“以后你难免得陪着父汗和母妃共进早餐，得习惯帝国贵族们的早餐饮食，这对你、对我们的儿子都有好处。”
古斯塔夫想要反驳，但他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
在勉强咀嚼吞咽一番后，金发年轻人照例询问起了儿子的去向。
“卡尔一早就去学校了，我让卡夫兰AG109号陪他去的，卡尔这次上战场可落下不少功课呢。”
“卡夫兰AG109号”可不是某个机器人的名字，而是伺候古斯塔夫和夏洛特·林格伦一家的女奴隶。这个可怜的女人本是战斗力孱弱的因多族人，在一场由莫冈人发动并取胜的血腥战斗中，她失去了亲人，也失去了自由，自此成为莫冈人的俘虏与奴隶。“卡夫兰”代表着莫冈汗国设立的“卡夫兰集中营”，“A”代表着她所服务的工作场所——中央王庭，“G”代表她的性别——女，“109号”代表着集中营赋予她的编号。在保留着奴隶制的莫冈汗国，像她这样的被太空游牧民族虏获而来的奴隶还有很多。鼓吹文明开化的改革派诚然改变了莫冈人的生活方式，却难以彻底消灭这传承了数百年的奴隶制度。
“莫冈的男人都是在战场上被血与火考验出来的，而不是读那些教科书成才的。”古斯塔夫冷漠地横扫了妻子一眼，继续说道，“卡尔去的还是那所教会学校吗？”
夏洛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玛格丽特大妃为卡尔安排了转学，去戴维森·摩根幼儿学校……”
“是那所完全无视宗教课程、只输出外环政权所谓的科学和人文知识的戴维森·摩根学校？”在看到局促不安的妻子默默点了点头之后，古斯塔夫不由得恼怒起来，但他还是隐忍着没有暴跳如雷，只是用冷若冰霜的语气说道，“那所学校之前不是被人捣毁了吗？”
“被那些极端种族主义者捣毁了，是的，古特，但是玛格丽特大妃出资重建了那所学校，学校现在搬到新地址了。”
“新的校址在哪里？”
“第五区百花街道第十七到第二十七舱室。”
“是那儿？”古斯塔夫不免有些惊讶，“那里原先不是一座祭祀光之主宰的神庙吗？”
“神庙的祭司们因为参与反对斯陶宁领相的抗议活动而遭到逮捕，神庙也被充公，后来被移交给戴维森·摩根幼儿学校。”
看来这些开化派是要彻底抛弃莫冈人的传统了。古斯塔夫不禁哑然失笑。
“关于孩子的教育之事，你不觉得你应该同我商量一下吗？”
夏洛特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神复杂地看着丈夫，“时代变了，古特，我的爱人，一切早在二十年前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所有莫冈人都该接受自己的命运，我们还有我们的儿子都该如此。向外环人学习，这是我们的出路，也是我们儿子这一代人的出路。”
“这不是我们的出路！”古斯塔夫放下了手中的餐具，目光冷冽地望向夏洛特，仿佛对面的这个姑娘并不是和他相伴十年的伴侣一般，“二十年前我们只是输掉了战争，但这二十年来却有人不断要我们连同灵魂一起输给外环人。”
“你无法改变大势所趋，我的爱人——”
“什么大势？物价飞涨的大势？还是资本外逃的大势？现在每天都有海量的游资逃离莫冈市场，而货币管理局只能依靠不断投放外汇来维持固定汇率。我回来过一个多月，就已经看到太多太多了，有时间你也该到街面上去走一走，我的爱人。”
餐桌上升起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夫妻二人相对而坐，他们很少像今日这样发生争吵。
突然，立体电话响了起来。夏洛特迟疑了一下，还是按下电钮接通了。
奥托·约翰松的全息投影很快出现在了古斯塔夫和夏洛特的面前。
“有什么事吗，奥托？”古斯塔夫余怒未消，语气依然有些冰冷。
“来不及解释了，古特哥哥，快点打开电视，莫冈汗国出大事了！”
古斯塔夫按照奥托所说漫不经心地打开立体电视，却看到了货币管理局局长梅特·本特森那张阴沉的脸和自喉咙深处发出的同样阴沉的声音。
“……当前的经济形势遇到了短暂的困难，自今年四月五日起，莫冈盾正式采取浮动汇率制，愿伟大的光之主宰保佑我们所有人……”
4
帝国历八八八年四月五日，莫冈汗国货币管理局正式宣布放弃固定汇率制，允许莫冈盾汇率自由浮动。短短半个月内，莫冈盾就迅速贬值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随之而来的是四处蔓延的流言和市场大恐慌。整个银河系都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以自由贸易兴盛起来的游牧民族国家从经济增长的高峰跌落经济萧条的谷底。
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若非汗国的外汇储备已经见底，中央王庭也不会如此毫无征兆地宣布放弃推行十数年之久的固定汇率制。但直到这一时刻，开化改革派的官员们也并非完全放弃稳定莫冈盾的努力。
雷蒙·德瓦卡略傲慢的脸庞占据了整个通讯屏幕，与之前热情而平和的样子判若两人。
“那么你希望我们怎么做呢？”
“停止抢购帝国克朗和黄金，以德瓦卡略星际工业集团的名义购进莫冈盾，帮助我们稳定莫冈盾的汇率。”货币管理局长梅特·本特森说道。
“我只是个生意人，大人，低买高卖和趋利避害是我的生财之道，这样做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吗？”
看着德瓦卡略事不关己的样子，货币管理局长梅特·本特森被彻底激怒了。
“过去的十年里，你和你的合伙人们，还有其他不计其数的来自帝国的行商们在莫冈汗国赚了多少钱？现在是时候知恩图报了！”
隔着屏幕，德瓦卡略冷冷地扫了一眼本特森，不无嘲弄地说道，“帮助你们重新建立稳定的莫冈盾固定汇率制就是知恩图报了吗？你们有没有想过，汗国实行的固定汇率制其实是错误的，不合时宜的，违反市场规律的，现在确实到了必须抛弃的时候了！”
“过去十年里，你和你的伙伴们利用固定汇率制带来的稳定的贸易环境在我们莫冈人的地盘上大赚特赚的时候怎么没有提及反对固定汇率制？”
“听你的口气，固定汇率制仿佛是你们设计出来专门用于保护我们一样？”
“难道不是吗？”
“或许不全是吧，本特森大人。过去的十年里，你们的权贵阶层在银河帝国与莫冈汗国的双边贸易中渔利，利用权势建立起了庞大的莫冈本地财团。”德瓦卡略的语气中愈发充满了戏谑，“而莫冈汗国的经济体量本就远不及帝国，莫冈盾兑帝国克朗的汇率早该下调了，但为了保障那些本地大财团的利益，你们还是打着固定汇率制的旗号勉力维持着莫冈盾虚高的汇价。事实上，是你们的人民通过出卖廉价的劳动力和祖先的矿产换回来海量外汇，然后把这些经营进出口产业的食利者们养得肥头大耳。”
“无论怎么说，固定汇率制对你们也是大有好处的。”本特森愈发愤怒了，“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来自外环的行商做了些什么。你们以在莫冈汗国投资实体经济为名，从帝国境内进行了大量融资，再把这借贷所得的这笔金克朗质押给莫冈的各家商业银行以获取巨额的莫冈盾贷款，再用这莫冈盾贷款在市场上购买金克朗，以再次抵押给莫冈商业银行换取莫冈盾贷款。如此循环往复，使得莫冈盾的汇率压力达到前所未有的峰值。在官方宣布莫冈盾汇率自由浮动之后，莫冈盾迅速贬值，而你们现在就可以远低于当初的汇价用金克朗偿还莫冈盾。你们在摧毁莫冈盾的币值——”
“我们在摧毁莫冈盾的币值？不，我们只是寻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套利机会而已，真正在摧毁莫冈盾币值的人不是我们。”德瓦卡略发出了一声冷笑，“如果你和你的官员们仔细研究过现在在外汇市场上抛售莫冈盾、囤积金克朗的投机者们的背景之后就会发现，来自帝国的游资只占了极少的一部分，百分之九十的投机者是你们莫冈人！是你们的酋长、祭祀、部族军官以及在过去十年里迅速积累起庞大财富的垄断企业主们！他们为了保全手中的财富不至缩水，正利用各种特权和手段抢在平民之前掠夺为数不多的外汇和黄金！”
本特森涨红了脸，竟一时语塞。
“我的家乡有这样一句谚语，本特森大人，最坚固的宇宙要塞，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双边通讯就此终结，不欢而散。
莫冈汗国的经济危机还在继续，麻烦从汇市蔓延到了实体经济领域。
帝国历八八八年四月二十二日，莫冈汗国境内前三大商业银行——星美太空商业银行、诺托亚商业银行和莫冈国民银行宣布停止出售外汇和黄金业务。
帝国历八八八年四月二十四日，莫冈汗国最大的飞行器抵押企业——奔雷固定资产抵押集团宣布破产。
帝国历八八八年四月二十七日，莫冈汗国最大的宇宙购物中心宣布因资金链问题而无限期停建。
……
经济形势还在加速恶化。
在实行文明开化的十年里，为了对抗保守的权贵集团，改革派选择拉拢普通牧民群体，学习泰伯特大公国指导国内银行推广太空船抵押贷款——即普通莫冈族人向贷款银行填报太空船抵押贷款的申请表，并提供合法文件如身份证、收入证明、太空船买卖合同、担保书等所规定必须提交的证明文件，贷款银行经过审查合格，向购船者承诺贷款，并根据购船者提供的太空船买卖合同和银行与购船者所订立的抵押贷款合同，办理太空船抵押登记和公证，银行在合同规定的期限内把所贷出的资金直接划入修造和销售太空船的企业在该行的帐户。
正如同帝国的农夫们以土地作为安身立命之本一样，普通莫冈族牧民的大部分家当也都在自家的那一艘太空船上了。而随着越来越多的莫冈平民失去生计，无力偿还贷款，大量的民用太空船被银行强制拍卖，成千上万的无家可归者进入到王庭棱堡以及各部酋长的棱堡中流浪，生活水准甚至不如莫冈贵族家中的奴隶。
“伟大的光之主宰，请以万世长存的圣光照亮我们漆黑的前路，请以亘古不灭的圣火洗涤我们污浊的灵魂……”
成百上千的莫冈族人跪倒在神庙中，对着被供奉在祭台之上的排成等边三角形的三个发出夺目光辉的透明圆球体顶礼膜拜，战战兢兢地吟唱着圣诗。这三个透明圆球体被莫冈族的祭司们称之为“神之三眼”，即光之主宰用来俯视这个宇宙的三个眼睛，相传莫冈族的祖先在宇宙中流浪时曾遭遇灭绝危机，光之主宰在这时现身搭救了他们，留给莫冈人的形象也是放射出万丈光芒的三只眼睛。但这毕竟只是传说，通常莫冈族的祭司们认为“神之三眼”对应着的是莫冈一族的圣地——斯基泰恒星系的三颗互相围绕旋转的恒星。
这座神庙原先设在王庭的棱堡之中，但由于被戴维森·摩根幼儿学校夺走了旧址，不得不迁移到棱堡以外的几艘大型太空船拼接而成的宇宙空间设施中。愈演愈烈的经济危机在导致百业萧条的同时，也重新唤起了人们对光之主宰的信仰。越来越多的莫冈人开始按期走进神庙重复着古老的祷词，其中就包括大王子古斯塔夫·林格伦一家。
在光之主宰的“神之三眼”面前，并不是所有莫冈族人人平等的。
莫冈人的神庙通常设计成环形，祈祷席分为上、中、下三层。第一层是提供给莫冈族中的汗王、八部大酋长及其家族成员，以及莫冈汗国最顶级的权贵家族和“神之三眼”教会的祭司们的；第二层是提供给莫冈族职业军官、王庭及各部的各级官僚、部落小首领的；第三层才是提供给无权无势的莫冈族普通牧民的。至于异族人、奴隶、罪犯和天生残弱者，是无权进入神庙之中祈祷的。
此刻，古斯塔夫·林格伦就陪着自己的妻儿在视野开阔的上层祈祷席中对着“神之三眼”默祷。与其说他是向传说中掌管宇宙的唯一真神光之主宰致以一介凡人的无上敬意，倒不如说他是在向重新崛起的宗教势力致以一个野心家的合作诚意。
一个灵巧的身影走近了，随后在毗邻的祈祷席上跪了下来。金发青年仅用眼角的余光一瞥便确定来人是自己最信任的副官——尼哈特·沙欣。
“奥托·约翰松王子殿下送来了这张清单，殿下，上面的人希望这两日也能来拜见您。”沙欣塞过来一张纳米材料纸。
古斯塔夫背过身去，将纸片置于身体形成的影子之中。这张纸上的莫冈文字经过特殊处理，只有在光线昏暗的情况下才会发光显现出来。纸上赫然写着几个名字：中央王庭大祭司哈康·孟奇、索格达部首席祭司奥斯卡·桑德尔、翼狼矿业集团总裁阿尔辛·弗里斯、巨岩劳务集团总裁卡洛斯·梅兹。
“这些人不是神之三眼教会里颇有权势的宗教领袖，就是在过去十年里依靠莫纳克金属出口和奴隶贸易而迅速发家、目前富可敌国的大富豪，殿下。”沙欣的声音里微微有些发颤，是激动的颤抖，“要安排见面吗？”
“为什么不呢？”古斯塔夫森然一笑，“上次内森·瓦伦堡舅舅安排我们和各部中健康力量的会谈就很顺利。让我来听一听这些宗教势力和财团势力的开价吧。”
5
帝国历八八八年四月三十日。
王庭棱堡的各条主干道上都挤满了自发前来请愿的人们。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在“黑色四月”的经济风暴中一无所有的普通莫冈牧民，有的高喊着“驱逐所有外环行商”的口号，有的高喊着“打倒维德孔·斯陶宁”的口号，还有的高喊着“面包与工作”的口号……诉求不一，场面混乱。
古斯塔夫·林格伦的反重力悬浮车从这些请愿人群的头顶掠过，朝着棱堡中心的大汗的宫殿迅速飞去。今天安德斯大汗在宫殿中召开会议，商讨边境互市的事宜。按照惯例，作为长子的古斯塔夫也受邀参加。
金发年轻人透过车窗，看了一眼下方黑压压的人群，默默地叹了口气。
“今天到处都是抗议的人群，殿下，”坐在副驾驶室中的副官尼哈特·沙欣开口说道，“幸好我们提前两个小时出门。”
古斯塔夫并没有顺着副官的话茬说下去，而是取出了一个纯黑色的金属椭圆体，问道，“尼哈特，还记得这个是什么？”
“是西乡智久先生给您的三个信囊之一吗？”
金发年轻人点了点头。
“西乡先生在父汗接到皇帝要求莫冈族出兵的诏书的第二天就托人送来了三只这样的信囊，并告诉我在随部队为帝国军助战时打开第一个信囊，在波利斯战役的庆功宴后立刻返回莫冈汗国。结果第一个信囊在波利斯行星救了我一命，第二个信囊在沙特罗要塞救了我一命。”
“是的，波利斯战役之后您说起过这件事。”沙欣佩服地说道，“西乡先生可真是料事如神。他有说过何时打开第三个信囊吗？”
“就是现在……在莫冈汗国经济形势动荡，而各类旨在恢复莫冈族传统的健康力量来拜访过我之后，打开第三个信囊。说的不就是现在吗？”
“那信囊中说了什么呢？”沙欣脱口而出，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抱歉，殿下，这不是我该问的。”
古斯塔夫无所谓地摇了摇头，看向了车窗外。
下方徒步行进着的人群越聚越多，人声鼎沸。中央王庭的警察已经出动了。生性火爆的莫冈族人
“人们都充满了愤怒，殿下。”副官尼哈特·沙欣不无忧虑地评论道。
“不，他们充满了恐惧。”金发年轻人波澜不惊地回答道，随即低下头把玩着手中的纯黑色的电子信囊。
牙帐的中央会议室中灯火通明。
巨大圆桌的一头端坐着安德斯·林格伦，至高无上的大汗。即使再伟大的人也难以抵挡岁月流逝的侵蚀。古斯塔夫的脑海中仍残留着父亲壮年时期的英武形象，如今，他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翁与当年英姿勃发的莫冈大首领联系在一起。
圆桌的其他位置上端坐着莫冈八部大酋长。这些在本部族中享有着绝对权威的莫冈首领们绝非乖乖俯首帖耳之辈。那么，将他们团结在翼狼旗帜下的力量纽带是什么呢？是父亲安德斯大汗当年的威势？还是斯陶宁为首的开化改革派所精心打造的利益共同体？但无论这纽带是什么，随着莫冈汗国社会矛盾的日益尖锐，它都在不断松弛。莫冈八部中的所谓“健康力量”的私下拜访就是明证。
圆桌之外还有一圈呈半环形的石桌，开口处正是莫冈大汗所处的位置。这张半环桌是留给莫冈王庭的大臣们的。以领相维德孔·斯陶宁为首的财相（主管财政）、法相（主管司法）、外相（主管外交）、内相（主管民政）、工相（主管工程）等文官大臣和手握兵权的中央王庭的将军及军官们依次落座。
传说中，在星辰大海的彼岸，银河帝国皇帝高高地盘踞在佩伦星的帝座上俯视着跪倒在他面前的群臣，这种人格上的极端不平等象征着银河帝国森严的等级秩序。照此说来，牙帐会议室中摆放着的圆桌或许也昭示着莫冈汗国分散而平衡的权力分布——莫冈大汗或许更近似于莫冈各部族的共主而已。
安德斯大汗左侧的那个位置是空着的。古斯塔夫知道，那是根据莫冈族古老的习俗而特意留给他的。金发年轻人一边大踏步地走向属于自己的座位，一边打量着坐在他父亲右侧座位上的那个青年。面色苍白、身材瘦削的克里斯蒂安竟也出现在了会议室中。如果说古斯塔夫是以大汗长子的身份参加国事会议，那么克里斯蒂安又是以何种身份参会呢？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古斯塔夫的心中升起，但他表面上仍不动声色。
安德斯·林格伦将作为汗权象征的手杖重重地敲向地面，宣布国务会议开始。而今天国务会议讨论的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是否要参加今年五月同银河帝国的边境互市贸易谈判。
“当前经济波动的起因是莫冈盾的大幅贬值，但混乱的根源还在于市场上物资供应的不足。通过谈判扩大我们与帝国的互市贸易规模，进口更多的粮食、燃料和日用品，这才是稳定目前经济形势的最好方式。”
“这样想是否太过天真了呢？看看如今萧条的经济形势吧，我们在边境互市贸易谈判中不占任何优势，只会让佩伦星那帮视我们为蛮子的狡猾的经济官僚们乘人之危，制定对他们更为有利的贸易规则。”
讨论很快变成了辩论，而辩论则进一步被激化为争论。
“市场运行自有其规律，眼前的一切都是经济周期正常的波段而已。”
“醒醒吧，自莫冈汗国成立以来，我们的牧民们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将反对的矛头指向自己的酋长和头人。这都是这场经济改革惹的祸。”
内侧的圆桌上，各持己见的八部大酋长毫不避讳地表达着自己针锋相对的主张。这并不奇怪。十年来的文明开化改革使得莫冈八部分化为既得利益者和未得利益者。所有人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说话而已。
外侧半环形的长桌上，各怀心思的汗国内阁成员们则保持着令人不安的沉默。作为大汗和八部大酋长的仆人，他们无权在主人面前争论。但古斯塔夫很清楚，事实上，正在互相争执的八大酋长才是那些大臣们用于争夺政策制定权的提线木偶。
“维德孔·斯陶宁！”大汗威严犹存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无休止的争论，“我们的内阁有什么建议吗？”
“对于是否要继续和帝国维持双边贸易、以及双边贸易的规模应控制在何种规模，各位大酋长说得都非常有道理。”斯陶宁微笑地说道，摩挲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显然，每种选择都是各有利弊的。”
“你这话听上去可真是个老奸巨猾的政客。”安德斯大汗哈哈大笑了起来，“有没有什么明确的态度呢，我的老朋友？”
“我只是大汗和各位大酋长最忠实的仆人而已，”斯陶宁不无谦卑地说道，“或许我们都应该听听两位王子的高见。”
老安德斯绿色的双眼无神地扫过左右两个儿子，仿佛一头让人猜不透心思的年迈的老狼。
“克里斯蒂安，说说你的看法吧？”
面色苍白的少年露出了一丝忧虑的眼神，但随即便恢复如常。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国务会议，父汗，对政事尚缺乏经验和成熟的见解。我更信任哥哥的判断。”十六岁的少年脸上透着天真和坦诚。
现在会场上所有人的视线都齐刷刷地汇集在古斯塔夫的身上。
古斯塔夫竟然有了一刹那的失神。克里斯蒂安的话让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这样一个事实——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毕竟是兄弟，血管里流淌着同样的莫冈族祖先的血液。当然，这意气用事的想法很快就消失了。
不过是推诿和试探的小伎俩而已。看来是自己低估这小子的心机了。
金发年轻人在心中冷笑一声，不动声色地回答道，“各位大酋长说得当然各有道理，不过，所有的说法和理由都还只是建立在推断的基础上。我想，为了汗国的利益，或许我们还是应该先和帝国的贸易代表们谈一谈。只有谈过之后，我们才能知道帝国真实的策略是什么，也才能根据实际情况做出下一步的决策。”
会场上的气氛明显缓和了。很明显，针锋相对的双方都赞成他的言论。
“说得倒是不错，”安德斯点了点头，“那么该派谁作为此次互市贸易谈判代表团的首席代表呢？”
此言一出，全场静默。在这经济形势举步维艰、帝国态度晦暗不明的情势下，谁也不愿意冒险出头、率团谈判。
在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中，古斯塔夫又出惊人之语。
“我愿意作为首席谈判代表出使银河帝国。”
这么多年来，大王子古斯塔夫·林格伦一直是以反对帝国-莫冈双边贸易的强硬派的形象示人，如今竟然主动请缨前去谈判，确实令人吃惊。
“不过过去我一直对帝国的贸易政策不太理解，建议内阁选派一名精通帝国风物人情，同时又与帝国方面保持着良好关系的干员作为次席谈判代表一同前往。”古斯塔夫微微一笑。
这样安排起来就容易多了。
这场对莫冈汗国未来历史走向影响深远的国务会议很快就敲定了贸易谈判代表团的具体人选，顺利结束了。
随着安德斯大汗的退场，会场上的酋长和文武官员们也渐渐散去，仅留下古斯塔夫和克里斯蒂安两兄弟。
“哥哥，你选择支持同帝国进行谈判接触真是好样的。”克里斯蒂安看上去像是松了口气，“父亲一定会感到高兴和欣慰的。”
“我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取悦父汗，也是为了莫冈的人民。”古斯塔夫端详着自己的弟弟，不冷不热地回答道。
“我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的，哥哥。”克里斯蒂安右手握拳，使劲地挥了挥，“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是兄弟，对吧？”
“谁说不是呢？”古斯塔夫森然一笑……
在那颗老年红巨星所散发出来的光辉之中，绵延数万公里的小行星带闪烁着古铜色的光晕，这是莫纳克金属含量极为丰富的表征。
莫冈汗国的领相维德孔·斯陶宁站在豪华的太空游艇中，隔着透明的舷窗远眺这片位于诺托亚部活动范围中的莫纳克金属矿区，不由得感叹起宇宙给予莫冈族人的丰厚馈赠：神奇的莫纳克金属质地轻盈，却坚固耐用，在适当环境条件下呈现超导电性的特征，是数个世纪以来人类孜孜不倦所追逐的用于建造飞船、宇宙设施乃至太空铠甲的最佳材料。这样一种物质在宇宙中并不多见，却盛产于银河内环宙域。许多科学家认为是星际物质密集的银河系核心地带所特有的辐射、压力、温度等环境条件促成了莫纳克金属的形成。古往今来数不清的科学家都尝试着在实验室条件下合成这种金属，但结果无不失败或是造出了质量极次的低劣仿制合金，这也使得莫纳克金属愈发弥足珍贵了。
莫纳克金属矿藏在莫冈各部的领地上分布不均，其中以诺托亚部领地中的莫纳克金属矿产量最大、纯度最高。在战乱年代，掌握着大部分莫纳克金属矿脉的莫冈族人以此建造了一艘艘短小精悍、灵活轻便的战舰，组织了庞大的武装舰队；而在承平时期，莫冈族人也通过莫纳克金属的出口赚取了大量的黄金和外汇，是“文明开化”改革期间莫冈汗国的主要财富源泉之一。
如今，莫冈族人靠着出卖天赐的莫纳克金属所换来的宝贵外汇却有了一丝枯竭的征兆。
主管莫冈汗国经济事务的财相索瓦尔德·施吕特和货币管理局局长梅特·本特森就站在领相维德孔·斯陶宁的身后。他们以陪同汗国领相视察境内最大的莫纳克金属矿为由来到诺托亚部的领地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真实的目的是向他们的行政首长报告一个可怕的事实——银河帝国中央银行已经高调宣布加息政策，由此导致莫冈汗国发生严重的资本外逃。
“这么说起来，我们靠着在波利斯行星前线出卖的无数条性命所换来的两千亿金克郎的贷款对缓解眼下的危局毫无用处。”斯陶宁空洞的眼神正透过游艇的舷窗，投向虚无缥缈的宇宙。
除了出口莫纳克金属的手段外，莫冈汗国还会通过出口人力的方式创汇，包括劳务输出和派兵参加银河帝国的对外战争。只是第二种手段极易引发莫冈保守权贵的抨击和指责，若非经济形势真的岌岌可危，而银河帝国的财政官员们又对边境蛮族的财政体系崩溃与否漠不关心，斯陶宁也不愿唆使安德斯大汗派兵追随帝国军远征谢普安人。
“杯水车薪，领相大人。我们为了维持帝国克朗兑莫冈盾汇率的稳定，每天都需要投放海量的外汇储备到市场上，但依照现有的资本外逃速度，再过三个月莫冈汗国的外汇储备就将全部耗尽，而在此之前汗国货币，也就是莫冈盾，就会变成电脑里一串串毫无意义的数字。”本特森用一种近乎悲壮的口吻说道。
“近五年来莫冈汗国的经济高速增长，那些来自银河帝国和泰伯特大公国的外来投资在我们的地盘上赚得盆满钵满，如今却争先恐后地要把钱撤走了？”诺托亚部大酋长约瑟夫·贝尔纳多特微微一皱眉。
作为莫冈八部中握有最大莫纳克金属矿的大酋长，贝尔纳多特从莫冈与帝国的贸易中获利颇丰，也是最支持维德孔·斯陶宁和平政策与贸易政策的莫冈大贵族。
“他们都是些不要脸的投机客，认钱不认人的坏蛋！应该把他们都抓起来剥皮抽筋！”货币管理局局长本特森愤恨地说道。
“不过，据我对帝国的了解，帝国实行的加息政策或许主要还是为了稳定他们本国的国内形势。听说银河帝国皇帝得了很严重的呼吸道疾病，这对本就面临着一系列天灾人祸的帝国的稳定可非常不利。为了平抑通胀和安定人心，现在的帝国当局才想出了加息这一招。”约瑟夫·贝尔纳多特颇有人情味地说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大酋长阁下？您还在为他们说话。”货币管理局局长本特森不满地嚷道。
“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在于帝国投资商们对未来莫冈经济的走向不太抱有期望，过去三个月来外资对汗国境内的实体经济投资规模下滑了百分之四十。”财相施吕特眉头紧锁地看着斯陶宁的背影，谨慎地说道，“若想稳定莫冈盾的币值，唯有说服帝国当局取消加息政策，或是与来自帝国的行商们达成一致，使得他们愿意继续维持在莫冈汗国境内的投资。”
“所以今天下午我才约了雷蒙·德卡瓦略先生谈一谈，看时间应该也快到了吧。”维德孔·斯陶宁慢悠悠地转过身来。主管财政货币事务的施吕特和本特森这才看到自己的行政首长数日不见又憔悴了很多。
雷蒙·德卡瓦略被视为常年在莫冈汗国做生意的帝国行商们的代表人物，相传是帝国某个没落贵族家庭的子弟。莫冈汗国宣布文明开化后，他是第一批在莫冈境内投资设厂的帝国商人之一，这些年来从莫冈贸易中赚取了极为丰厚的利润。
“德瓦卡略先生的飞船到了，领相大人。”扩音器里传来了驾驶舱中导向员的声音。
“那尽快进行太空飞行器的双边对接，把德瓦卡略先生请到游艇上来。”财相施吕特命令道，但很快就得到了拒绝性的答复。
“抱歉，财相大人，德瓦卡略先生以自己马上要回帝国本土安排生意为由拒绝登上领相大人的游艇，他只愿意在近距离环境下通过以太短波进行实时通讯。”
“太过分了！他只是一个商人而已，领相大人召见他，他竟敢不登艇！”货币管理局局长本特森几乎要咆哮起来。
“算了，不登艇就不登艇吧。”斯陶宁摆了摆手，宽容地说道，“清理管道，准备通讯。”
片刻之后，两个全息投影的男人的身形出现在了斯陶宁等人的面前，其中一个明显年长一些，头发已经花白，穿着莫冈人的长袍，另一个年轻很多，穿着帝都佩伦较为常见的礼服，看起来精力非常充沛。
“你最近好吗，斯陶宁领相？见到你可真令人高兴。”年长者率先开口，脸上堆满了恭维的笑容。这让施吕特和本特森都感到一丝厌恶。
“托您的吉言，德瓦卡略先生，最近还不错，莫冈境内的外来投资规模比去年年底增加了百分之二十。”斯陶宁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您身边的这位青年才俊是……”
“噢，这位是巴萨尼奥·辛多纳，佩伦和斯文托维特的圈里人称他为百年难遇的金融奇才。最近他也到莫冈汗国来寻找商机，我在莫冈汗国所有产业的财务工作都交给他的公司打理。你不介意他旁听我们的谈话吧，领相大人？”
“当然不。”斯陶宁回答道。
“另外还有件事，领相大人，经过股东大会的讨论，我们公司可能得暂缓在莫冈汗国投资机器人工业集团的计划了。”不等斯陶宁把话说完，德瓦卡略就抢先说道。
“我们能知道原因吗，德瓦卡略先生？”施吕特转了转眼睛，问道。
“哎呀，辛多纳先生最近给我提交的报告显示，莫冈盾的币值可能会有较大波动呢。”
“莫冈盾和帝国克朗之间一直维持着较为稳定的汇率，这您是知道的，德瓦卡略先生。我们实行的是固定汇率制。”本特森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
“过去是这样，未来还会这样吗？”此前一直沉默着的巴萨尼奥·辛多纳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好了好了，生意上的事情本来大家都见仁见智嘛，”德瓦卡略嘻嘻哈哈地笑着，如同一个老顽童，“我这次过来一趟就是为了专程告诉您机器人工业投资暂缓的事情，领相大人，但您放心，我对莫冈汗国的投资信心并没有改变。等我把其他一些俗务了结了，一定到您府上拜访，届时还请您能赏脸见我一面。”
“没有问题，德瓦卡略先生，您知道的，莫冈汗国的投资大门向整个宇宙敞开。”斯陶宁微微一笑，回答道。
以太波通讯到此结束了。
“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巴萨尼奥·辛多纳！就是这个家伙现在在市场上做空我们的莫冈盾！”本特森恶狠狠地说道，“这个无耻的投机客！”
“骂也没有用，他们在莫冈境内的投资行为都是合法的。”施吕特说道，“现在他们的态度很明确了，领相大人，帝国的行商们不会帮我们，我们得早做打算了。”
“打算？什么打算？”约瑟夫·贝尔纳多特有些不安地问道。
货币管理局局长本特森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耗尽身上所有的勇气说出了心中所想，“我们将被迫放弃固定汇率制，允许莫冈盾兑帝国克朗的汇率自由浮动。”
2
作为莫冈汗国的领相，四十八岁的维德孔·斯陶宁既是中央王庭的政务掌舵者，也是莫冈八部所有行政力量共同的首脑。许多人都认为这个执掌汗国国政多年的男人只是为了维持“文明开化”所带来的表面繁荣而对莫纳克金属感兴趣，却鲜有人知道早在二十年前，作为莫冈汗国青年科学翘楚的斯陶宁就在从事着莫纳克金属军事应用前景领域的研究。
彼时，在极端尚武的莫冈汗国，知识分子是仅次于祭司、贵族、军人的最受人尊崇的阶层。作为莫冈各部统一以来的第一代高等院校毕业生，青年斯陶宁也曾是个大莫冈族主义者和战争鼓吹者，狂热地信仰莫冈族天然比其他人类种族要优秀，应当也必须征服全人类，因此莫蒙纽特战争爆发时他也是最疯狂的鹰派支持者之一。
然而，安德斯·林格伦大汗称霸宇宙的雄心最终在莫蒙纽特要塞的铜墙铁壁下折戟沉沙，银河帝国在对抗蛮族入寇时所表现出来的仿佛无穷无尽的战争动员力量也给了包括斯陶宁在内的相当一部分莫冈族精英狠狠的一击。他们的种族自信心如同“银色之弧”外本族破碎的舰队一般崩塌瓦解，充斥着狂热幻想的头脑也迅速冷静下来。
自此，莫冈汗国的权贵阶层发生了分裂，一部分人主张积极谋求与帝国的和平共存，并通过向帝国学习先进技术以图富国强兵。或许是莫蒙纽特战争中巨大的伤亡也同样震撼了乱世枭雄安德斯，这位莫冈大汗最终采纳了鸽派主张，在名义上臣服了银河帝国皇帝，并派遣了一支以维德孔·斯陶宁为代表的年轻学者组成的考察团前往帝国学习。
青年斯陶宁在佩伦、斯文托维特等星球游学，为银河帝国富庶的经济、发达的科技、繁荣的文化和强大的军事力量所震撼。在结束长达五年的帝国游学活动之后，斯陶宁等人返回莫冈汗国，成为了最早一批开化派人士。他们定下的第一条政策就是每年派遣数十名贵族子弟前往银河帝国留学，而这些留学归来的莫冈青年又大多成为了开化派的忠实拥趸。终于，在莫蒙纽特战争结束的第十年，维德孔·斯陶宁成为了莫冈汗国的财相，开化派开始正式掌握政权，由此开始了为期十年的轰轰烈烈的“文明开化”。
政治上，开化派主张学习银河帝国的君主专制和中央集权体制，通过建立一整套垂直的行政官僚体系，强化了中央王庭对各部族势力的掌控，逐步削弱各部酋长本来的权力；经济上，开化派在汗国全境内取消关税壁垒，实行自由贸易和固定汇率制以维持相对稳定的星际贸易环境，鼓励向帝国出口原材料、劳动力和初级产品，倡导扩大边境互市；文化上，限制和削弱传统宗教势力，效法帝国广建现代技术性学校，甚至一度将克莱尔沃特主义引入莫冈汗国的思想教育大纲中。
在开化派的主导下，改革为莫冈汗国带来了长期的和平和经济增长，中央王庭的权势较莫蒙纽特战争之前反而有了进一步的扩张。而维德孔·斯陶宁也在“文明开化”的第五年登顶领相之位，成为莫冈汗国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存在。
长达十年的“文明开化”不仅带来了莫冈汗国的复兴，也带来了两个最显而易见的负面影响。其一是莫冈汗国真正从“开化”进程中受益的只有少数特权阶层和暴发户，经济结构性调整造成了严重的贫富分化和阶层撕裂，逐渐边缘化的传统教士、部族头人、军事贵族等组成的保守利益集团希望将莫冈人拉回到僵化封闭、穷兵黩武的老路上来，深受新兴财团盘剥的贫苦莫冈牧民组成的激进革命派别则希望将莫冈人带上以暴力手段加速社会变革的邪路上来，而可怜的开化派被迫同时考量两者的利益诉求，并不得不应对来自两方的攻讦；其二是莫冈社会的发展，特别是经济的增长高度依赖于银河帝国本土的经济、政治形势的稳定，时人讥讽道，“佩伦星的一个喷嚏，足以在莫冈汗国引发一场太阳风暴”。
然而，总体而言，莫冈汗国依然在全面追随、模仿银河帝国的道路上迎来了自己的经济繁荣，直到帝国历八八八年四月爆发的那场横扫莫冈汗国的经济金融大危机，史称“黑色四月”。
后世史家在复盘这场大危机及其对历史所带来的深远影响时热衷于挖掘一些所谓的根本性原因。有些人认为，帝国的经济倒退和政治不稳定导致其对莫冈产品的消费能力及对莫冈人力资源的吸纳能力急速萎缩，导致严重依赖帝国经济形势的莫冈汗国先行发生了经济崩溃；也有人认为，莫冈汗国长十年的“文明开化”本质上是一种畸形的片面的经济增长，在经济增长过程中，各种风险因素在不断累加，直到八八八年四月达到爆发的临界点；还有人认为，是那些来自帝国和宇宙其他各处的狡猾的投机家和冒险家摧毁了莫冈汗国的经济，他们利用莫冈盾锚定帝国克朗的固定汇率制短期内难以稳定的时机，通过金融杠杆在外汇市场上疯狂做空莫冈盾，最终导致莫冈盾币值暴跌，连带着将莫冈汗国的经济一同打入万劫不复的悲惨境地；更有诡谲的阴谋论暗示是维德孔·斯陶宁为代表的开化派执政者利用开化改革的大旗和自由贸易政策的漏洞人为制造危机或对危机推波助澜，最终得以大发国难财。
但这些事后诸葛亮式的推论永远都是众生纷纭而莫衷一是的。唯一能够肯定的是，“黑色四月”的时间起点是在帝国历八八八年四月五日，那是一个平白无奇的上午……
3
帝国历八八八年四月五日上午，莫冈汗国中央王庭。
古斯塔夫·林格伦从宿醉中醒来，已经是上午十点了。妻子夏洛特·贝尔纳多特·林格伦服侍他穿上莫冈人传统的无袖长袍。当这可爱的小女人抵在古斯塔夫的背后，微微前倾为丈夫系好腰带时，金发年轻人闻到了一种特别好闻的花香味。那是莫冈人的百年老店——绿荷坊生产的沐浴露。
莫冈汗国的大王子是在二十岁时结识了自己的妻子。彼时，莫冈汗国的文明开化改革方兴未艾，自己的母族却因为向来秉持极端保守的政治立场而在汗国权力角逐场上遭受强力打压，这个金发大男孩正面临着极为困难的境地。为了平衡各方政治力量，安德斯大汗最终决定让他的这个长子迎娶最有权势的诺托亚部大酋长的独生女。十八岁的夏洛特是个性格开朗、温顺又十分勤劳的姑娘。单纯善良的她很快就爱上了俊朗强壮的古斯塔夫，并按照父亲的命令嫁给了后者。婚后的生活倒也和谐美满。两年之后，这对年轻夫妻就迎来了一个男孩——卡尔·林格伦。
古斯塔夫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爱着这个妻子，但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女人在他生命中的存在，也无法从这女人身上挑出一丁点儿的不足之处。健康、活泼、美丽、大方、勤劳……夏洛特几乎汇集了优秀的莫冈女子所能具备的一切优秀品质。
但古斯塔夫并非对妻子绝对满意。
譬如，当他现在洗漱完毕，端坐在餐桌边时，他的心情是微妙的。镶着金边的紫红色桌布，进口小麦精心烘培而成的面饼，色彩绚丽的各类甜点，以及外环空运而来的昂贵的矿泉水和液态奶……这顿具有极其浓烈的帝国宫廷风格的早餐让古斯塔夫不自觉地皱起了眉毛。
“我不习惯外环人的饮食。”古斯塔夫有些冷冷地说道。
“父汗和母妃以及王庭的许多重臣都是吃这种类型的早餐，我的爱人。”夏洛特耐心地对自己的丈夫解释道——她永远都是如此的耐心，“以后你难免得陪着父汗和母妃共进早餐，得习惯帝国贵族们的早餐饮食，这对你、对我们的儿子都有好处。”
古斯塔夫想要反驳，但他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
在勉强咀嚼吞咽一番后，金发年轻人照例询问起了儿子的去向。
“卡尔一早就去学校了，我让卡夫兰AG109号陪他去的，卡尔这次上战场可落下不少功课呢。”
“卡夫兰AG109号”可不是某个机器人的名字，而是伺候古斯塔夫和夏洛特·林格伦一家的女奴隶。这个可怜的女人本是战斗力孱弱的因多族人，在一场由莫冈人发动并取胜的血腥战斗中，她失去了亲人，也失去了自由，自此成为莫冈人的俘虏与奴隶。“卡夫兰”代表着莫冈汗国设立的“卡夫兰集中营”，“A”代表着她所服务的工作场所——中央王庭，“G”代表她的性别——女，“109号”代表着集中营赋予她的编号。在保留着奴隶制的莫冈汗国，像她这样的被太空游牧民族虏获而来的奴隶还有很多。鼓吹文明开化的改革派诚然改变了莫冈人的生活方式，却难以彻底消灭这传承了数百年的奴隶制度。
“莫冈的男人都是在战场上被血与火考验出来的，而不是读那些教科书成才的。”古斯塔夫冷漠地横扫了妻子一眼，继续说道，“卡尔去的还是那所教会学校吗？”
夏洛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玛格丽特大妃为卡尔安排了转学，去戴维森·摩根幼儿学校……”
“是那所完全无视宗教课程、只输出外环政权所谓的科学和人文知识的戴维森·摩根学校？”在看到局促不安的妻子默默点了点头之后，古斯塔夫不由得恼怒起来，但他还是隐忍着没有暴跳如雷，只是用冷若冰霜的语气说道，“那所学校之前不是被人捣毁了吗？”
“被那些极端种族主义者捣毁了，是的，古特，但是玛格丽特大妃出资重建了那所学校，学校现在搬到新地址了。”
“新的校址在哪里？”
“第五区百花街道第十七到第二十七舱室。”
“是那儿？”古斯塔夫不免有些惊讶，“那里原先不是一座祭祀光之主宰的神庙吗？”
“神庙的祭司们因为参与反对斯陶宁领相的抗议活动而遭到逮捕，神庙也被充公，后来被移交给戴维森·摩根幼儿学校。”
看来这些开化派是要彻底抛弃莫冈人的传统了。古斯塔夫不禁哑然失笑。
“关于孩子的教育之事，你不觉得你应该同我商量一下吗？”
夏洛特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神复杂地看着丈夫，“时代变了，古特，我的爱人，一切早在二十年前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所有莫冈人都该接受自己的命运，我们还有我们的儿子都该如此。向外环人学习，这是我们的出路，也是我们儿子这一代人的出路。”
“这不是我们的出路！”古斯塔夫放下了手中的餐具，目光冷冽地望向夏洛特，仿佛对面的这个姑娘并不是和他相伴十年的伴侣一般，“二十年前我们只是输掉了战争，但这二十年来却有人不断要我们连同灵魂一起输给外环人。”
“你无法改变大势所趋，我的爱人——”
“什么大势？物价飞涨的大势？还是资本外逃的大势？现在每天都有海量的游资逃离莫冈市场，而货币管理局只能依靠不断投放外汇来维持固定汇率。我回来过一个多月，就已经看到太多太多了，有时间你也该到街面上去走一走，我的爱人。”
餐桌上升起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夫妻二人相对而坐，他们很少像今日这样发生争吵。
突然，立体电话响了起来。夏洛特迟疑了一下，还是按下电钮接通了。
奥托·约翰松的全息投影很快出现在了古斯塔夫和夏洛特的面前。
“有什么事吗，奥托？”古斯塔夫余怒未消，语气依然有些冰冷。
“来不及解释了，古特哥哥，快点打开电视，莫冈汗国出大事了！”
古斯塔夫按照奥托所说漫不经心地打开立体电视，却看到了货币管理局局长梅特·本特森那张阴沉的脸和自喉咙深处发出的同样阴沉的声音。
“……当前的经济形势遇到了短暂的困难，自今年四月五日起，莫冈盾正式采取浮动汇率制，愿伟大的光之主宰保佑我们所有人……”
4
帝国历八八八年四月五日，莫冈汗国货币管理局正式宣布放弃固定汇率制，允许莫冈盾汇率自由浮动。短短半个月内，莫冈盾就迅速贬值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随之而来的是四处蔓延的流言和市场大恐慌。整个银河系都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以自由贸易兴盛起来的游牧民族国家从经济增长的高峰跌落经济萧条的谷底。
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若非汗国的外汇储备已经见底，中央王庭也不会如此毫无征兆地宣布放弃推行十数年之久的固定汇率制。但直到这一时刻，开化改革派的官员们也并非完全放弃稳定莫冈盾的努力。
雷蒙·德瓦卡略傲慢的脸庞占据了整个通讯屏幕，与之前热情而平和的样子判若两人。
“那么你希望我们怎么做呢？”
“停止抢购帝国克朗和黄金，以德瓦卡略星际工业集团的名义购进莫冈盾，帮助我们稳定莫冈盾的汇率。”货币管理局长梅特·本特森说道。
“我只是个生意人，大人，低买高卖和趋利避害是我的生财之道，这样做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吗？”
看着德瓦卡略事不关己的样子，货币管理局长梅特·本特森被彻底激怒了。
“过去的十年里，你和你的合伙人们，还有其他不计其数的来自帝国的行商们在莫冈汗国赚了多少钱？现在是时候知恩图报了！”
隔着屏幕，德瓦卡略冷冷地扫了一眼本特森，不无嘲弄地说道，“帮助你们重新建立稳定的莫冈盾固定汇率制就是知恩图报了吗？你们有没有想过，汗国实行的固定汇率制其实是错误的，不合时宜的，违反市场规律的，现在确实到了必须抛弃的时候了！”
“过去十年里，你和你的伙伴们利用固定汇率制带来的稳定的贸易环境在我们莫冈人的地盘上大赚特赚的时候怎么没有提及反对固定汇率制？”
“听你的口气，固定汇率制仿佛是你们设计出来专门用于保护我们一样？”
“难道不是吗？”
“或许不全是吧，本特森大人。过去的十年里，你们的权贵阶层在银河帝国与莫冈汗国的双边贸易中渔利，利用权势建立起了庞大的莫冈本地财团。”德瓦卡略的语气中愈发充满了戏谑，“而莫冈汗国的经济体量本就远不及帝国，莫冈盾兑帝国克朗的汇率早该下调了，但为了保障那些本地大财团的利益，你们还是打着固定汇率制的旗号勉力维持着莫冈盾虚高的汇价。事实上，是你们的人民通过出卖廉价的劳动力和祖先的矿产换回来海量外汇，然后把这些经营进出口产业的食利者们养得肥头大耳。”
“无论怎么说，固定汇率制对你们也是大有好处的。”本特森愈发愤怒了，“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来自外环的行商做了些什么。你们以在莫冈汗国投资实体经济为名，从帝国境内进行了大量融资，再把这借贷所得的这笔金克朗质押给莫冈的各家商业银行以获取巨额的莫冈盾贷款，再用这莫冈盾贷款在市场上购买金克朗，以再次抵押给莫冈商业银行换取莫冈盾贷款。如此循环往复，使得莫冈盾的汇率压力达到前所未有的峰值。在官方宣布莫冈盾汇率自由浮动之后，莫冈盾迅速贬值，而你们现在就可以远低于当初的汇价用金克朗偿还莫冈盾。你们在摧毁莫冈盾的币值——”
“我们在摧毁莫冈盾的币值？不，我们只是寻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套利机会而已，真正在摧毁莫冈盾币值的人不是我们。”德瓦卡略发出了一声冷笑，“如果你和你的官员们仔细研究过现在在外汇市场上抛售莫冈盾、囤积金克朗的投机者们的背景之后就会发现，来自帝国的游资只占了极少的一部分，百分之九十的投机者是你们莫冈人！是你们的酋长、祭祀、部族军官以及在过去十年里迅速积累起庞大财富的垄断企业主们！他们为了保全手中的财富不至缩水，正利用各种特权和手段抢在平民之前掠夺为数不多的外汇和黄金！”
本特森涨红了脸，竟一时语塞。
“我的家乡有这样一句谚语，本特森大人，最坚固的宇宙要塞，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双边通讯就此终结，不欢而散。
莫冈汗国的经济危机还在继续，麻烦从汇市蔓延到了实体经济领域。
帝国历八八八年四月二十二日，莫冈汗国境内前三大商业银行——星美太空商业银行、诺托亚商业银行和莫冈国民银行宣布停止出售外汇和黄金业务。
帝国历八八八年四月二十四日，莫冈汗国最大的飞行器抵押企业——奔雷固定资产抵押集团宣布破产。
帝国历八八八年四月二十七日，莫冈汗国最大的宇宙购物中心宣布因资金链问题而无限期停建。
……
经济形势还在加速恶化。
在实行文明开化的十年里，为了对抗保守的权贵集团，改革派选择拉拢普通牧民群体，学习泰伯特大公国指导国内银行推广太空船抵押贷款——即普通莫冈族人向贷款银行填报太空船抵押贷款的申请表，并提供合法文件如身份证、收入证明、太空船买卖合同、担保书等所规定必须提交的证明文件，贷款银行经过审查合格，向购船者承诺贷款，并根据购船者提供的太空船买卖合同和银行与购船者所订立的抵押贷款合同，办理太空船抵押登记和公证，银行在合同规定的期限内把所贷出的资金直接划入修造和销售太空船的企业在该行的帐户。
正如同帝国的农夫们以土地作为安身立命之本一样，普通莫冈族牧民的大部分家当也都在自家的那一艘太空船上了。而随着越来越多的莫冈平民失去生计，无力偿还贷款，大量的民用太空船被银行强制拍卖，成千上万的无家可归者进入到王庭棱堡以及各部酋长的棱堡中流浪，生活水准甚至不如莫冈贵族家中的奴隶。
“伟大的光之主宰，请以万世长存的圣光照亮我们漆黑的前路，请以亘古不灭的圣火洗涤我们污浊的灵魂……”
成百上千的莫冈族人跪倒在神庙中，对着被供奉在祭台之上的排成等边三角形的三个发出夺目光辉的透明圆球体顶礼膜拜，战战兢兢地吟唱着圣诗。这三个透明圆球体被莫冈族的祭司们称之为“神之三眼”，即光之主宰用来俯视这个宇宙的三个眼睛，相传莫冈族的祖先在宇宙中流浪时曾遭遇灭绝危机，光之主宰在这时现身搭救了他们，留给莫冈人的形象也是放射出万丈光芒的三只眼睛。但这毕竟只是传说，通常莫冈族的祭司们认为“神之三眼”对应着的是莫冈一族的圣地——斯基泰恒星系的三颗互相围绕旋转的恒星。
这座神庙原先设在王庭的棱堡之中，但由于被戴维森·摩根幼儿学校夺走了旧址，不得不迁移到棱堡以外的几艘大型太空船拼接而成的宇宙空间设施中。愈演愈烈的经济危机在导致百业萧条的同时，也重新唤起了人们对光之主宰的信仰。越来越多的莫冈人开始按期走进神庙重复着古老的祷词，其中就包括大王子古斯塔夫·林格伦一家。
在光之主宰的“神之三眼”面前，并不是所有莫冈族人人平等的。
莫冈人的神庙通常设计成环形，祈祷席分为上、中、下三层。第一层是提供给莫冈族中的汗王、八部大酋长及其家族成员，以及莫冈汗国最顶级的权贵家族和“神之三眼”教会的祭司们的；第二层是提供给莫冈族职业军官、王庭及各部的各级官僚、部落小首领的；第三层才是提供给无权无势的莫冈族普通牧民的。至于异族人、奴隶、罪犯和天生残弱者，是无权进入神庙之中祈祷的。
此刻，古斯塔夫·林格伦就陪着自己的妻儿在视野开阔的上层祈祷席中对着“神之三眼”默祷。与其说他是向传说中掌管宇宙的唯一真神光之主宰致以一介凡人的无上敬意，倒不如说他是在向重新崛起的宗教势力致以一个野心家的合作诚意。
一个灵巧的身影走近了，随后在毗邻的祈祷席上跪了下来。金发青年仅用眼角的余光一瞥便确定来人是自己最信任的副官——尼哈特·沙欣。
“奥托·约翰松王子殿下送来了这张清单，殿下，上面的人希望这两日也能来拜见您。”沙欣塞过来一张纳米材料纸。
古斯塔夫背过身去，将纸片置于身体形成的影子之中。这张纸上的莫冈文字经过特殊处理，只有在光线昏暗的情况下才会发光显现出来。纸上赫然写着几个名字：中央王庭大祭司哈康·孟奇、索格达部首席祭司奥斯卡·桑德尔、翼狼矿业集团总裁阿尔辛·弗里斯、巨岩劳务集团总裁卡洛斯·梅兹。
“这些人不是神之三眼教会里颇有权势的宗教领袖，就是在过去十年里依靠莫纳克金属出口和奴隶贸易而迅速发家、目前富可敌国的大富豪，殿下。”沙欣的声音里微微有些发颤，是激动的颤抖，“要安排见面吗？”
“为什么不呢？”古斯塔夫森然一笑，“上次内森·瓦伦堡舅舅安排我们和各部中健康力量的会谈就很顺利。让我来听一听这些宗教势力和财团势力的开价吧。”
5
帝国历八八八年四月三十日。
王庭棱堡的各条主干道上都挤满了自发前来请愿的人们。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在“黑色四月”的经济风暴中一无所有的普通莫冈牧民，有的高喊着“驱逐所有外环行商”的口号，有的高喊着“打倒维德孔·斯陶宁”的口号，还有的高喊着“面包与工作”的口号……诉求不一，场面混乱。
古斯塔夫·林格伦的反重力悬浮车从这些请愿人群的头顶掠过，朝着棱堡中心的大汗的宫殿迅速飞去。今天安德斯大汗在宫殿中召开会议，商讨边境互市的事宜。按照惯例，作为长子的古斯塔夫也受邀参加。
金发年轻人透过车窗，看了一眼下方黑压压的人群，默默地叹了口气。
“今天到处都是抗议的人群，殿下，”坐在副驾驶室中的副官尼哈特·沙欣开口说道，“幸好我们提前两个小时出门。”
古斯塔夫并没有顺着副官的话茬说下去，而是取出了一个纯黑色的金属椭圆体，问道，“尼哈特，还记得这个是什么？”
“是西乡智久先生给您的三个信囊之一吗？”
金发年轻人点了点头。
“西乡先生在父汗接到皇帝要求莫冈族出兵的诏书的第二天就托人送来了三只这样的信囊，并告诉我在随部队为帝国军助战时打开第一个信囊，在波利斯战役的庆功宴后立刻返回莫冈汗国。结果第一个信囊在波利斯行星救了我一命，第二个信囊在沙特罗要塞救了我一命。”
“是的，波利斯战役之后您说起过这件事。”沙欣佩服地说道，“西乡先生可真是料事如神。他有说过何时打开第三个信囊吗？”
“就是现在……在莫冈汗国经济形势动荡，而各类旨在恢复莫冈族传统的健康力量来拜访过我之后，打开第三个信囊。说的不就是现在吗？”
“那信囊中说了什么呢？”沙欣脱口而出，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抱歉，殿下，这不是我该问的。”
古斯塔夫无所谓地摇了摇头，看向了车窗外。
下方徒步行进着的人群越聚越多，人声鼎沸。中央王庭的警察已经出动了。生性火爆的莫冈族人
“人们都充满了愤怒，殿下。”副官尼哈特·沙欣不无忧虑地评论道。
“不，他们充满了恐惧。”金发年轻人波澜不惊地回答道，随即低下头把玩着手中的纯黑色的电子信囊。
牙帐的中央会议室中灯火通明。
巨大圆桌的一头端坐着安德斯·林格伦，至高无上的大汗。即使再伟大的人也难以抵挡岁月流逝的侵蚀。古斯塔夫的脑海中仍残留着父亲壮年时期的英武形象，如今，他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翁与当年英姿勃发的莫冈大首领联系在一起。
圆桌的其他位置上端坐着莫冈八部大酋长。这些在本部族中享有着绝对权威的莫冈首领们绝非乖乖俯首帖耳之辈。那么，将他们团结在翼狼旗帜下的力量纽带是什么呢？是父亲安德斯大汗当年的威势？还是斯陶宁为首的开化改革派所精心打造的利益共同体？但无论这纽带是什么，随着莫冈汗国社会矛盾的日益尖锐，它都在不断松弛。莫冈八部中的所谓“健康力量”的私下拜访就是明证。
圆桌之外还有一圈呈半环形的石桌，开口处正是莫冈大汗所处的位置。这张半环桌是留给莫冈王庭的大臣们的。以领相维德孔·斯陶宁为首的财相（主管财政）、法相（主管司法）、外相（主管外交）、内相（主管民政）、工相（主管工程）等文官大臣和手握兵权的中央王庭的将军及军官们依次落座。
传说中，在星辰大海的彼岸，银河帝国皇帝高高地盘踞在佩伦星的帝座上俯视着跪倒在他面前的群臣，这种人格上的极端不平等象征着银河帝国森严的等级秩序。照此说来，牙帐会议室中摆放着的圆桌或许也昭示着莫冈汗国分散而平衡的权力分布——莫冈大汗或许更近似于莫冈各部族的共主而已。
安德斯大汗左侧的那个位置是空着的。古斯塔夫知道，那是根据莫冈族古老的习俗而特意留给他的。金发年轻人一边大踏步地走向属于自己的座位，一边打量着坐在他父亲右侧座位上的那个青年。面色苍白、身材瘦削的克里斯蒂安竟也出现在了会议室中。如果说古斯塔夫是以大汗长子的身份参加国事会议，那么克里斯蒂安又是以何种身份参会呢？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古斯塔夫的心中升起，但他表面上仍不动声色。
安德斯·林格伦将作为汗权象征的手杖重重地敲向地面，宣布国务会议开始。而今天国务会议讨论的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是否要参加今年五月同银河帝国的边境互市贸易谈判。
“当前经济波动的起因是莫冈盾的大幅贬值，但混乱的根源还在于市场上物资供应的不足。通过谈判扩大我们与帝国的互市贸易规模，进口更多的粮食、燃料和日用品，这才是稳定目前经济形势的最好方式。”
“这样想是否太过天真了呢？看看如今萧条的经济形势吧，我们在边境互市贸易谈判中不占任何优势，只会让佩伦星那帮视我们为蛮子的狡猾的经济官僚们乘人之危，制定对他们更为有利的贸易规则。”
讨论很快变成了辩论，而辩论则进一步被激化为争论。
“市场运行自有其规律，眼前的一切都是经济周期正常的波段而已。”
“醒醒吧，自莫冈汗国成立以来，我们的牧民们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将反对的矛头指向自己的酋长和头人。这都是这场经济改革惹的祸。”
内侧的圆桌上，各持己见的八部大酋长毫不避讳地表达着自己针锋相对的主张。这并不奇怪。十年来的文明开化改革使得莫冈八部分化为既得利益者和未得利益者。所有人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说话而已。
外侧半环形的长桌上，各怀心思的汗国内阁成员们则保持着令人不安的沉默。作为大汗和八部大酋长的仆人，他们无权在主人面前争论。但古斯塔夫很清楚，事实上，正在互相争执的八大酋长才是那些大臣们用于争夺政策制定权的提线木偶。
“维德孔·斯陶宁！”大汗威严犹存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无休止的争论，“我们的内阁有什么建议吗？”
“对于是否要继续和帝国维持双边贸易、以及双边贸易的规模应控制在何种规模，各位大酋长说得都非常有道理。”斯陶宁微笑地说道，摩挲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显然，每种选择都是各有利弊的。”
“你这话听上去可真是个老奸巨猾的政客。”安德斯大汗哈哈大笑了起来，“有没有什么明确的态度呢，我的老朋友？”
“我只是大汗和各位大酋长最忠实的仆人而已，”斯陶宁不无谦卑地说道，“或许我们都应该听听两位王子的高见。”
老安德斯绿色的双眼无神地扫过左右两个儿子，仿佛一头让人猜不透心思的年迈的老狼。
“克里斯蒂安，说说你的看法吧？”
面色苍白的少年露出了一丝忧虑的眼神，但随即便恢复如常。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国务会议，父汗，对政事尚缺乏经验和成熟的见解。我更信任哥哥的判断。”十六岁的少年脸上透着天真和坦诚。
现在会场上所有人的视线都齐刷刷地汇集在古斯塔夫的身上。
古斯塔夫竟然有了一刹那的失神。克里斯蒂安的话让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这样一个事实——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毕竟是兄弟，血管里流淌着同样的莫冈族祖先的血液。当然，这意气用事的想法很快就消失了。
不过是推诿和试探的小伎俩而已。看来是自己低估这小子的心机了。
金发年轻人在心中冷笑一声，不动声色地回答道，“各位大酋长说得当然各有道理，不过，所有的说法和理由都还只是建立在推断的基础上。我想，为了汗国的利益，或许我们还是应该先和帝国的贸易代表们谈一谈。只有谈过之后，我们才能知道帝国真实的策略是什么，也才能根据实际情况做出下一步的决策。”
会场上的气氛明显缓和了。很明显，针锋相对的双方都赞成他的言论。
“说得倒是不错，”安德斯点了点头，“那么该派谁作为此次互市贸易谈判代表团的首席代表呢？”
此言一出，全场静默。在这经济形势举步维艰、帝国态度晦暗不明的情势下，谁也不愿意冒险出头、率团谈判。
在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中，古斯塔夫又出惊人之语。
“我愿意作为首席谈判代表出使银河帝国。”
这么多年来，大王子古斯塔夫·林格伦一直是以反对帝国-莫冈双边贸易的强硬派的形象示人，如今竟然主动请缨前去谈判，确实令人吃惊。
“不过过去我一直对帝国的贸易政策不太理解，建议内阁选派一名精通帝国风物人情，同时又与帝国方面保持着良好关系的干员作为次席谈判代表一同前往。”古斯塔夫微微一笑。
这样安排起来就容易多了。
这场对莫冈汗国未来历史走向影响深远的国务会议很快就敲定了贸易谈判代表团的具体人选，顺利结束了。
随着安德斯大汗的退场，会场上的酋长和文武官员们也渐渐散去，仅留下古斯塔夫和克里斯蒂安两兄弟。
“哥哥，你选择支持同帝国进行谈判接触真是好样的。”克里斯蒂安看上去像是松了口气，“父亲一定会感到高兴和欣慰的。”
“我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取悦父汗，也是为了莫冈的人民。”古斯塔夫端详着自己的弟弟，不冷不热地回答道。
“我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的，哥哥。”克里斯蒂安右手握拳，使劲地挥了挥，“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是兄弟，对吧？”
“谁说不是呢？”古斯塔夫森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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