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演讲
安毕逊河是发端自斯多姆行星东半球大陆中央高原上的一条东流入海的宽阔大河，支流密布，水产丰富，多优良的钓鱼之所。高柏泉曾经在诺雷吉的无数江河湖泊钓过鱼，后来因学业繁重就放弃了这一爱好，此次在异星的大河之畔算是重拾少年时的乐趣。养尊处优的奥若拉·斯多姆卡森和五大三粗的安东尼·班克西也被黑发青年邀到河边垂钓。
三支鱼竿，三张折叠椅，三只盛满清水的水桶。
黑发青年抛竿后便将鱼竿固定在岸边，随后惬意地坐在椅子上，手捧阅读镜，专心致志地阅读着古代兵法书籍，沉默无言。这可苦了另外两人。且不说粗枝大叶的大男人安东尼难以忍受钓鱼时的无聊与孤寂，就是颇具贵妇人气质的奥若拉也因为难以揣度高柏泉的真实想法而有些坐立不安。
“帝国之翼”警卫队成立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银河帝国高层，整个宇宙都以新奇的目光注视着这个新成立的准军事组织。与此同时，克瑙尔星郡的治安形势却在持续恶化，似乎是有些看不见的力量在故意挑衅着高柏泉这位新上任的副郡守。
社会舆情汹汹，可这支志愿武装的首脑人物却还安之若素地在河边垂钓。
“克瑙尔星郡这半个月来已经发生了两起矿工罢工和四起外来流民聚众斗殴的事情。我们怎么还有时间在这儿钓鱼消磨时间，柏泉？”安东尼终于忍不住抱怨道。
“我的祖父告诉我，钓鱼能锻炼人的耐心和静气，别太着急了，安东尼。”
奥若拉挑了挑眉，侧过身来看着黑发青年，同样不满地发声道，“这些年来天灾人祸不断，越来越多的流民在进入克瑙尔星郡，粮价和物价节节攀升，以后克瑙尔的治安形势只会越来越严峻。”
“嘘，小点儿声，你把鱼群都吓跑了。”
奥若拉和安东尼对视了一眼，只得无奈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随着这段时间的共事，他们逐渐看到了高柏泉身上一个颇为显眼的性格特点，那就是胸有大事而沉默无言，而当黑发青年开口时，往往是他心中已经有了确定的主意。这让作为副手的两人感觉还是缺了些什么。
“首先要请教你们一个问题，”高柏泉终于开口了，“你们觉得在乱世之中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最需要的是什么？”
“金钱。”奥若拉回答。
“地盘。”安东尼回答。
“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高柏泉点了点头评价道，“但我的答案是，人才。有了人，才会有其他的一切。”
“优质兵源确实是个大问题，想听听我的建议吗？”安东尼摸了摸自己肥厚的下巴说道，“我提议主要将那些逃难逃荒至雅里洛星区的流民编入警备队中。其一，这些流民数量庞大，且还在不断增长，与其让他们无所事事，肆意寻衅，倒不如将他们征召入伍，给个差事，领份口粮；其二，这些流民初来乍到，与土著居民缺乏联系，不易被当地关系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掌控，反倒只能仰仗我们在当地站稳脚跟；其三，帝国疆域何其辽阔，来自不同星域的流民群体之间彼此也没有太多瓜葛，便于我们分而治之，统辖管理。”
“恕我不能赞同你的意见，安东尼。”奥若拉提出了不一样的看法，“第一，逃难至此的流民群体散漫成性，鱼龙混杂，纪律意识极其淡薄，很难管理；第二，流民蛮狠，与本地人的关系相处并不融洽，一旦编入公家队伍，更容易忘乎所以，增加他们与本地力量冲突的几率，不利于我们争取当地豪族对我们的支持；第三，流民群体根据家乡地域、血缘关系等分帮分派，很难打散编排，搞不好我们还会被那些流民头目架空。”
“那你觉得该从哪里招募兵员呢，斯多姆卡森伯爵夫人？”安东尼不服气地反问道。
“主要还是从雅里洛星区本地数目庞大的产业工人中择优录取吧。”奥若拉回答道，“第一，雅里洛星区的产业工人们都受制于企业和工厂严苛的工作纪律，本身就有极强的服从意识，便于我们管理；第二，产业工人们往往都接受过机械操作甚至是星际航行的专业训练，素质相对高一些，而且多是本地贫苦民众，对当地情况也了解得多一些；第三，这些年来雅里洛星区工商业发展很快，但那些商人和工场主对产业工人的待遇和报酬可并不好，被欺凌到忍无可忍的工人们有了入伍的机会也就不会老想着以罢工和游行的方式对抗当局了。”
“征召工人入伍就不存在问题了吗，伯爵夫人？”安东尼轻哼了一下，“其一，这些年来罢工、抗议浪潮不断，雅里洛本地的产业工人早就被一些鼓吹劳工革命的激进组织渗透成筛子了，身份家世鉴定对我们而言会是个大问题；其二，这些年来商人和工场主在地方政策制定过程中的话语权越来越大，我们从他们的手底下抢人会损害他们的利益的；其三，若我们的武装是以雅里洛本地的产业工人出身的兵员为主，那我们的活动范围很难脱离雅里洛星区，这对我们以后的发展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听到这里，黑发青年抬起双手制止了他们的争论。
“你的想法呢，柏泉？”奥若拉轻轻抚平裙子上的褶皱，问道。
“你是我们三个人中的领头者，你定个主意吧。”安东尼抱起胳膊，说道。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伙计们，所以我想警卫队的主力既不应取自外来的流民群体，也不应取自本地的产业工人群体。”
“那从哪儿去征召那么多人呢？”奥若拉和安东尼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可以征召一些朴实的自由农民入伍，但主力应当是各贵族封地上可供解放的农奴以及寒族地主土地上的那些贫苦佃农。”黑发青年笃定地说道，“农奴和佃农解放而来的士兵无论是在服从纪律方面还是在基本机械训练方面都有优势。而且他们自幼在雅里洛长大因而熟悉故乡的风土人情，数量也庞大到可以让我们获得源源不断的后备兵源，重获自由之身会让他们对我们感恩戴德，过去封闭式的庄园集体劳作生活也使他们免受社会上一些极端叛乱组织的蛊惑。至于说日后，我们执行任务的范围跨出雅里洛星区，我们可以同步征召当地农奴和佃农入伍，扩张我们的力量。”
“从理论上讲，你的想法无懈可击，柏泉，”安东尼面带忧色，“但其中有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农奴是贵族们的私有财产，农奴的质量优劣和数量多寡更是贵族们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贵族们凭什么解放自己的私产用来充实我们的军伍？”奥若拉漫不经心地剔着指甲反问道。
“地方贵族们迟早会知道，只有真心支持我们的事业，才能得到我们的充分保护，当然，也可以考虑以金钱赎买的方式购买解放一部分农奴。”黑发青年微微一笑，“总之，办法会比困难多的。”
“或许……值得一试？”安东尼有些不确定地回答道。
而奥若拉则意味深长地保持了沉默。
“好了，兵源只是今天无意中牵扯出的一个话题，我所说的人才是警卫队的军官来源。”黑发青年冷静地说道，黑玉般的双眸闪动着坚毅的亮光。
此时，奥若拉和安东尼都不说话了。高柏泉知道二人各自心中的答案，他们二人之前也早已在不同的私下场合里向黑发青年暗示过心中想法。奥若拉自然是主张挑选那些充满荣誉感和骑士精神的贵族子弟担任军官，尽管她此前承诺过新成立的警卫队绝不会以血统爵位作为拣选人才的标准；而安东尼则倾向于从退伍军人和目前现役中优秀而难以得到提拔的中下层军官中挑人。
“从那些年轻的受过高等教育大学生当中选拔精英作为未来的军官干部培养如何？”高柏泉突然开口道，但随即遇上了他的两位同伴怀疑的目光。
青年学生有很多缺点，比如眼高手低，重理论而轻实践，平日里在象牙塔上不见民间疾苦等等。但黑发青年也有自己的考量。刚刚离开校园不久的青年学子们是社会上纪律意识仅次于军队的群体，且广泛来自于各个社会阶层的家庭，良好的教育使得他们具备充分学习能力从而快速掌握各种军事知识和专业技能，更重要的是他们涉世未深，因而可塑性极强。在高柏泉潜藏心底的构图中，未来的“帝国之翼”部队将通过模仿校园中的师生关系和师兄弟关系来理定组织架构和上下级关系。如有必要，可以建立一所军校……对，就是建立一所军校。但这一切还只是高柏泉心中的草图而已。
令黑发青年意外的是，奥若拉和安东尼并没有对他关于拣拔青年学生充任军官的想法提出过多的异议。后世史家分析，风云际会的彼时，奥若拉·斯多姆卡森在心中盘算着将那些在军校中念书的血统高贵的青年贵族们带入警卫队的未来干部储备库，而安东尼·班克西则希冀未来警卫队候补军官中能够多一些家教良好的寒族子弟以及品学兼优的平民学子。
“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高柏泉轻松地说道，“或许我们该考虑办一场讲座，来吸引莘莘学子们加入我们的队伍。”
突然，黑发青年的鱼竿动了一下。
“喔，鱼咬钩了。”高柏泉欣喜地去拽自己的鱼竿，心中却生出了万丈豪迈之情。
宇宙英雄会尽入我彀中吗？黑发青年莞尔一笑……
快捷酒店大堂的立体电视上正播放着关于安全保障局和秩序维护局的两位局长联名上书弹劾银河帝国现任军务部尚书乌戈·卡维利亚男爵贪赃枉法、司法部正式开始调查的重大新闻。
银河帝国诞生至今，大权在握的朝廷高官腐化堕落的案例比比皆是，若全部被公开于世人面前，难免会使广大民众对体制失去信任，因此此类案件往往采取内部处理的低调方式，至多在结案之后以简短内容见诸新闻网页的边角。如今，此类有损帝国颜面的贪腐案件竟然被新闻媒体大肆报导，那就意味着朝堂之上新一轮的政治洗牌即将开始。
不过，电视上播报的一切并没有吸引盖乌斯·李锡尼的注意力。这个身高一点七四公分的来自珀达伽星区的大男孩儿一边等待酒店的服务机器人分配房间，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甚至都未留意此刻迈入酒店大门的两个同龄人。
“先生，晚上好，请问你也是来听高柏泉博士演讲的青年学子吗？”
李锡尼闻言抬头，看到了一个有着胖乎乎的脸蛋、穿着一身笔挺军校生制服的年轻姑娘正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我们也是。你好，我叫维迪尔·克拉苏，来自雅里洛星区因特普莱斯星郡。”姑娘露出了大方的笑容，接着又介绍起了身边的朋友，“这位是奥利维·雷诺，来自西斯拉星区拜涅斯星郡。”
雷诺是个留着深棕色短发的长相憨厚的年轻人，穿着中规中矩的灰色正装，有些拘谨地同李锡尼握了握手。
“盖乌斯·李锡尼，来自珀达伽星区。”出身寒微的李锡尼隐瞒了自己出生所在的星郡，似乎在故意转移话题般地询问道，“请问你们是之前就认识吗？”
“不不，我们也是刚刚认识的。”克拉苏笑着回答道，接着便和雷诺一同坐在了李锡尼旁边的位置上。
“请问你师承哪所学府，李锡尼先生？”克拉苏笑着问道。
“鲁杰维大学信息工程系，今年七月刚刚毕业。”
“喔，高材生喔。”雷诺小声说道。
“我也是今年七月刚从帝国太空舰队军官学校毕业的。”克拉苏笑道。
“我从学校毕业后在拜涅斯商学院当了两年老师，倒是符合帝国之翼警卫队招人的年龄要求，就是不知道学历资质是否达到高博士的标准。”雷诺有些自卑地说道。
“别紧张，奥利维，高柏泉博士已经在第一期宣传视频中说了，帝国之翼警卫队将唯才是举。”克拉苏安慰道，话音未落，却听到李锡尼自喉咙深处发出的一声嘲笑。
“话是这样说的，但真正做事的时候是否会如此就不得而知了。”李锡尼扬了扬眉毛，继续说道，“你是高柏泉的崇拜者吗，克拉苏小姐？”
“叫我维迪尔就好。”克拉苏笑道，“高博士学生时代就享有盛名，在皇家政治教育学院念书的时候出类拔萃，后来为了一月学潮和毕业论文的事情得罪了杜普雷权宦集团而遭到打击报复，被迫到克瑙尔星郡任职，立志重建克瑙尔星郡的法律与秩序。这是多么励志的故事。这次至少有超过五万名来自银河帝国各处的大学生、军校学员以及入职不久的青年教师来到莱昂星，听他演讲呢。”
“你对高柏泉的故事很了解嘛。”
“维迪尔可是有贵族头衔的噢。”雷诺羡慕地说道。
李锡尼点了点头，小声嘀咕了一句“明白了”。
“盖乌斯·李锡尼先生，五楼二十三号房间。”服务机器人姿态僵硬地来到了珀达伽小伙子面前，将一张房卡交到了后者的手中。
“我们分到房卡后再来拜访你噢，李锡尼先生，这可是个结交青年才俊的好机会。”克拉苏在他的背后说道。
李锡尼则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随后上了升降梯。随着电梯轿厢大门缓缓关闭，李锡尼长长出了一口气，按下五楼电钮。他是个有着自己独立思想的青年学子，可不是什么容易被蛊惑的小年轻。据他了解，高柏泉那个徒有虚名的家伙恐怕是为了攀附权贵才在克瑙尔星郡组建这样一支民间武装。
五楼到了，李锡尼推着反重力悬浮式行李箱出了电梯，却没有直接去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赶赴五楼三〇一房间。在他按响电铃后，房门很快开了，开门的是一个浅金色头发的姑娘。
“请问是阿黛尔·米勒小姐吗？”
“是我。你就是李锡尼先生吗？”在得到来自男士的肯定答复后，浅金色头发的姑娘很快就把他迎入了房间。
房间中的布置颇为简单。一张多功能弹力床，一张附带着平面电脑的书桌，三把铺了厚垫子的金属椅子，还有一个窄小的盥洗室。一个穿着常见学生装的瘦小的少年正坐在弹力床的床头摆弄着便携式立体计算机，一连串的信息窗口从他的指间跳出。
“席德尼，这位就是我同你提起过的网络信息技术天才盖乌斯·李锡尼，他是被巴克教授邀请来帮助我们狠狠教训一下高柏泉的。”浅金色头发的姑娘热情地介绍道。
被唤作“席德尼”的少年冲着李锡尼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让我们先来看看席德尼的作品吧，李锡尼先生。”姑娘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李锡尼点了点头，凑近了席德尼。一个信息窗口从他手中的工作电脑中跃出，开始播放一段动画：颇有名气的高柏泉竟然被配上了狗的身体，脖颈处还被系上了一条牵狗绳，绳子的另一头则掌握在一群骑在贫苦人民背上的达官显贵们的手中。
“高柏泉沽名钓誉，花样繁多，听说在两天后的演讲中会通过播放一段视频来激励青年听众加入‘帝国之翼’警卫队。一想到他要奴颜婢膝地为贵族们唱赞歌，我就感到非常恶心。到时候，我们还要拜托李锡尼先生利用当局安全网络的漏洞控制演讲现场的电脑系统，将高柏泉做的那段视频替换成席德尼手中的这段动画。我们要在所有年轻人面前，重重打击这个黑发小子的自尊心！”阿黛尔恨恨地说道。
“我听说高柏泉的副手安东尼·班克西聘用了一批信息技术安全专家维护演讲现场的所有网络和信息设备，我可能需要在演讲当日现场黑进他们的网络，然后才能替换他们的视频，让高柏泉出出丑。”李锡尼摸了摸自己有些宽阔的额头，说道，“不过高柏泉做的那个立体视频是什么样的？我还真想知道具体内容呢？”
“谁知道呢？估计就是些歌颂贵族精神、粉饰太平的虚假剧情吧。”浅金色头发的姑娘不屑地说道，“我在克瑙尔星郡内部的朋友们没有告诉我立体视频的具体内容。”
“你在当局内部有朋友？”
“是的，否则我们怎么能够拿到警卫队的邀请函，住进这家专门用来接待高柏泉演讲会听众的酒店呢？”姑娘有些得意地说道。
“我明白我的任务了，届时请欣赏高柏泉错愕和恼怒的表情吧。”李锡尼用脚踢着铺在地上的地毯，继续问道，“不过，我还是很想你们为什么要竭尽全力地去羞辱高柏泉呢？”
阿黛尔蠕动了一下嘴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我只能告诉你，李锡尼先生，高柏泉是个阴险而冷酷的伪君子。他所成立的这支武装，根本就是一群贵族老爷们的猎犬队而已。许多进步学生曾经被他儒雅的外表所欺骗，但这一次我要在世人面前把他狠狠打倒在地！”
帝国历八八八年八月十日，卡尼夫行星，雅里洛理工科技大学的环形大礼堂。
这是一场座无虚席的盛会。参加者无不是有着良好家世背景或杰出学历的青年男女。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被一位如同黑羽雄鹰般锐利而高远的男子所吸引，并期待着从他身上汲取未来人生的启迪。
李锡尼进入礼堂时仅能在后排的角落里勉强找到一个座位，但好在这个座位的视角还不错，正好可以望到坐席下方那个万众瞩目的舞台。李锡尼抬起头，正好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阿黛尔和席德尼。后者也看到了他，冲着他挥了挥手。
一切准备就绪，现在就等那个来自诺累吉行星的黑发小子出场了。
印有高柏泉画像的巨幅海报悬挂在环形大礼堂四周的墙壁上。年轻而热情洋溢的听众们议论着，欢笑着，谈论的话题无外乎国家大事以及今晚的男主角。随着礼堂中的灯光渐渐暗淡下来，人群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接着，一束聚光灯光柱打在了舞台正中央。
此刻，整个环形大礼堂鸦雀无声。李锡尼几乎能听到邻座女孩子呼吸的声音。这场景不禁让他想起了那些名扬银河的知名星际歌手和吟游诗人举办大型演唱会或见面会时的景象。
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舞台边缘光与影交织的部分，并向舞台正中央缓缓移动。慢慢地，慢慢地，那个身影进入到了聚光灯之下，露出了清晰的面庞。那一刻，全场响起了掌声。
这是盖乌斯·李锡尼第一次见到高柏泉。他穿着一身干练整洁而贴身的灰色文官制服，笔挺而雪白的衬使他更像一位大学教师而非年轻的官僚。这位名动银河的传说中的青年并没有异于常人的魁梧身材，也没有惊世骇俗的动人美貌，清秀的眉宇之间倒是有几分掩饰不住的书卷气。
但这书生般的外表并不影响他的崇拜者们向他抛洒热情。响亮的掌声持续了很久，直到高柏泉开口说话时才渐渐平息下去。
“麦克鲁尔校长，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
“今天晚上能造访雅里洛理工科技大学我非常高兴。能得到贵校这样德高望重的学术机构的准许而在此开办讲座，我实在受宠若惊。在满堂生辉的此刻，我不禁想起了我的母校——佩伦大学，那是一所同雅里洛理工科技大学有着同等光辉历史和璀璨人文的高等学府，我本人正是在那里接受了大部分关于宇宙、人类、历史、法律、修辞以及其他若干方面的教育；我也想起了那所引领我在求学生涯中更上一层楼的皇家政治教育学院，在那里我有幸在博学鸿儒的指引下对克莱尔沃特等先哲的思想有了更深的体悟。事实上，在座的诸位与我都在相同或相似或至少性质相近的体系下接受过教育。
“自我们记事起，我们就浸润在圣贤温暖而智慧的话语中，在启蒙之光中搭建起了我们最初的价值观和对这个宇宙的基本认识。我们孝顺父母，友爱亲人，热爱学校，尊师重道。我们相信寻觅真理与知识、培育道德与风尚是我们作为知识分子无法推却的职责。我们吟诵着这样一句古老的格言：人民至重，国家次之，君王为轻。我们渴望生活在这样一个国家：它由开明而卓尔不群的哲学王所统治，由一群有着崇高道德和丰富学识的专业人士管理日常政务，家家安居乐业而向往文明，人人温文尔雅而遵纪守法。
“然而，现实总会与我们的理想存在出入。我们无法否认过去的岁月里曾经发生在我们的社会机体中的腐败与罪恶，就像我们无法否认的确有许多本该承担引领人类道德方向之重任的权贵和名流自甘堕落。渐渐地，人们对于社会自我革新的可能性不再抱有希望，先贤的理想被嘲讽为百无一用的一纸空文，破坏和毁灭成为了许多人心中改变黑暗现实唯一的工具和渠道。
“但我必须要说，这些迷信暴力的野蛮人的想法错了，错了，错了！
“我知道，在这座大礼堂的外面，有许许多多不愿进来听我演讲的朋友们。他们对我的言辞和作为心存疑惑，他们认为我高柏泉为了那点可怜的官位和特权，出卖了读书人应有的风骨和志向，屈身侍奉贵族老爷们，却将枪口瞄准了那些走投无路、起身反抗的人民。
“因为我所要侍奉的并非达官显贵，而是这样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那就是银河帝国乃至全人类的任何进步与革新都必须建基于法律的磐石之上；我的枪口所瞄准的也绝不是我们知识分子立志守护的人民，而是混乱与无序。
“如果我们被世人的迂腐言论所牵绊，因着对社会上种种不公现象的不满而放任那些野蛮人以极端方式对抗当局，那么我们将面临这样的结局……”
高柏泉的演说吸引了李锡尼的注意。他的视线已经从工作电脑上移开了，疑惑的目光反倒转向了舞台中央的黑发青年。
舞台中央开始播放一段类似于三维巨幕电影一般的全息投影视频。在闪烁跳动的片段中，手持武器的群众占领某栋政府建筑外的广场，银河帝国的双头鹰国旗被粗暴地扯下并扔向地面，一面蓝色的画着银十字星的旗帜升起在了硝烟弥漫的天空下；疯狂的武装人员从庄园和学校中将那些衣着体面的贵族和学者们拖到了大街上，如同杀死流浪的猫狗一般任意杀戮他们；成群结队的全副武装的太空船如同肆虐的蝗虫般涌向那些高度城市化的行星，并向地表倾泻炸弹，繁华的城市与乡村全部失陷在一片火海之中……
“这是发生在斯玛戈尔星区的真实事件。自称为‘星辰之子’的极端组织利用了人们对社会不公的不满，掀起了震惊宇宙的武装叛乱，甚至于围攻当地星区的首府——西维行星。
“我的朋友们，这才是我们真正所要对抗的怪物！无法无天、践踏一切、毁灭一切的无政府主义状态！千年来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苦难者们被愤怒蒙蔽双眼、被绝望裹挟理智之后将会选择的一条鬼火丛生的灭亡之路！
“暴力叛乱的火星点燃了矛盾丛生的斯玛戈尔星区的干草堆，滔天烈焰腾空而起的那一刹那，使呼吸着陈腐空气的世人惊叹于它的华丽与光辉，如飞蛾般不顾一切地飞向光芒的中心。但美好幻象终有破灭之日。在革命的熊熊大火燃尽之际，留给宇宙的将会是亘古的虚无。法律与秩序当然无存，我们曾经引以为豪的学校、图书馆、实验室也将变为一片废墟。
“如果我们选择退缩或是视而不见，斯玛戈尔星区的灾难将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之后会是贝洛星区、西瓦星区，最后会是整个银河帝国！
“所以，加入我们，我们不按爵位与血统划定品级高低，而是以才能与实绩评判高下！我们保卫的不是银河帝国或是某个当权的人物，而是我们的桑梓，我们的历史，我们的先贤箴言，我们所敬畏的人类文明与法制秩序！
“青年万岁！法律与文明之光万岁！”
站在舞台中央的高柏泉张开双臂呼喊道。
大礼堂中的气氛被烘托到了极点。暴风雨般的掌声与欢呼声从四面八方袭来。
之前冷眼旁观的李锡尼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也止不住地呼吸急促起来。他知道，他血液中最狂热也最冷酷的那部分已经被点燃了。
这个来自诺雷吉行星的黑发青年，是指点方向的明灯，是通往未来的道路，是今夜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精神偶像。他感到一个新时代在激动的欢呼中拉开了帷幕。
但也直到此时，李锡尼才猛然意识到，他忘记按照约定将那段侮辱高柏泉的视频切入礼堂的网络系统中了……
阿黛尔·米勒在酒店的房间里匆匆忙忙地收拾着行李，席德尼则推着反重力悬浮式行李箱沉默地等候在门口。
高柏泉在雅里洛理工科技大学的演讲不仅没有惨淡收场，反而激起了听众之中隐藏着的家国情怀，奇妙的化学反应正通过以太波在星际间穿行。短短半个月内，就有超过三万名大学生和家境良好的青年报名加入了“帝国之翼”警卫队。
但阿黛尔和席德尼不在其中之列。他们厌恶高柏泉，也厌恶暗无天日的银河帝国。
骤然出现的脚步声使得阿黛尔和席德尼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里正在做的事。他们侧过身来，看到了那个曾被他们寄予厚望的“信息技术天才”盖乌斯·李锡尼。
此时的李锡尼全身上下焕然一新，三七分的发型显得沉稳干练，身穿一套配上了银色绶带的笔挺修身的纯黑色军官生制服，左胸前佩戴着一个银质双翼狮鹫徽章，脚蹬一双乌黑锃亮的高帮军靴。这套“帝国之翼”成员专属的军服据说是奥若拉·斯多姆卡森聘请了斯文托维特星的时装大师设计，最大程度地体现了军人的洗练之美。
“李锡尼先生？”阿黛尔看着眼前的李锡尼，冷哼了一声，“看来你加入了‘帝国之翼’？真得恭喜你啊。”
“谢谢你，米勒小姐。”李锡尼冷冽地一笑。
“你不想解释些什么吗，李锡尼先生？”席德尼忍不住质问道。
“解释什么呢？”
“解释一下你为什么首鼠两端，在演讲会现场放弃攻破警卫队脆弱的网络防火墙，狠狠地教训那个虚伪狡诈的黑发小子。”阿黛尔咬牙切齿地说道。
李锡尼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径直走到巨大的落地窗边，看向漫天闪耀着的群星。
“起初，我也赞同你们的观点，认为高柏泉博士不过是一个附和达官显贵、甘为当局犬马的奴才，一个没有骨气的奴颜婢膝的腐儒。可在听了他的演讲之后，我有了不同的想法。”
“什么不同的想法？”席德尼反问道，而一旁的阿黛尔只是沉默地听着。
“立国近千年的银河帝国腐败丛生，朝政黑暗，但它毕竟维系着整个宇宙长久以来的和平与统一。如果没有银河帝国或是银河帝国解体了，那么全人类就会回到一片散沙的蛮荒时代中去。一个银河帝国大皇帝倒下去了，千千万万个割据一方的小皇帝却站起来了。到那时军阀混战，盗匪横行，法律秩序也将随着帝国一同消亡。那些妄称革命的家伙抱着仇恨之杯开怀痛饮，只惦记着打碎旧秩序带来的快感，却没有意识到旧秩序瓦解之后可能出现的巨大混乱和无序。”
“所以你选择了加入高柏泉之流？”阿黛尔嘲讽地反问道，“那么当前的社会公义谁来争取？无辜者的冤屈谁来昭雪？贫民们的心声谁来呐喊呢？”
“高博士会引领我们进入一个不一样的时代。一桶水脏了，并不一定非要把这桶水倒了再换桶新水，也可以不断往原来的脏水中滴入纯净的水源，久而久之，水质自然就会回归纯净。”李锡尼转过身来，笑着回答道，“何况，米勒小姐，你要求我用恶作剧的方法让高博士出丑，真的是为了伸张社会公义、打那些权贵们的脸面吗？”
“什么意思？”阿黛尔问道。
李锡尼冷笑道，“我听说今年年初曾经有两个因为反抗当局而颇有名气的领军人物，一位是马奎斯·杜克教授，另一位是进步学生领袖汤姆·艾布森……呵呵，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够了！”阿黛尔愤怒地站了起来，精致的脸庞已然扭曲，“杜克教授和汤姆无所畏惧地反抗权宦集团，为社会公义而勇敢发声，他们才是这个时代里真正的青年英雄！那个巧言令色的高柏泉根本不配！”
“你们和杜克以及艾布森的关系很密切吧？”
“你从来没问过席德尼的姓氏，对吧？我告诉你，席德尼姓艾布森，是汤姆·艾布森的弟弟，而我是汤姆·艾布森的同学，我们都是杜克教授的学生。”阿黛尔阴沉地回答道。
“所以，当时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李锡尼沉着地问道。
姑娘和席德尼男孩对视了一眼，后者缓缓点了点头。
“听说过一月风潮吗？”姑娘面色凝重地问道。
“这是当今皇帝即位之前的事了，由斯文托维特大学一群青年师生发起的一场针对杜普雷权宦集团贪污腐败、把持朝政的民众抗议活动，这场抗议运动也在帝都佩伦点燃了火星。很可惜，后来杜普雷集团在帝都进行了血腥镇压，导致了大批抗议师生和群众的无辜被害。”
“我曾经就是斯文托维特大学的学生，李锡尼，我的老师马奎斯·杜克教授在一月风潮中被秘密警察逮捕，然后不明不白地消失了。我们大学的学生会会长汤姆·艾布森在前往佩伦组织兄弟学校的抗议活动时也被秘密警察杀害。我们曾经希望高柏泉也能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来，至少能支持我们的行动，当然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些其他的故事，但他最终还是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我们，并指斥我们是被利用了。如今，新帝已经即位多时，可一月风潮那些被残忍杀害的英雄们还没有平反得雪，杀害英雄们的大逆罪人丹尼尔·杜普雷还保留着显赫的名位，这位青年才俊高柏泉却开始为维护腐朽贵族的统治而摇旗呐喊了。你说，我们该不该好好地教训教训他，杀一杀他的威风？”
李锡尼沉默了。刹那间，寂静似乎笼罩了整个宇宙。
“我们要去赶客运飞船了，李锡尼先生，请问我们可以离开了吗？又或者你要逮捕我们去讨好那位高博士？”阿黛尔的声音打破了这亘古的沉静。
李锡尼让开了一条路，背过身去看向窗外。
“希望我们下次见面时依然是朋友。”
“我们永远不会是朋友了。”阿黛尔冷冷地回答道，随即同席德尼一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李锡尼在房间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与此同时，在卡尼夫行星另一个隐秘的角落中，另一场见不得光的谈话也在悄悄进行。
“那个叫米勒的小丫头已经失败了，高柏泉的演讲大获成功，帝国之翼警卫队的建立只是时间问题了。”
“我早就说过那些学生娃不可靠。或许我们不该让那个小丫头活着离开雅里洛星区，她和她的同伴知道得太多了。”
与会众人对这一观点发出了一片赞同之声，但来自主位上的阴沉沉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议论。
“这个叫阿黛尔·米勒的小丫头得活着，主人留着她还有别的用处。”
“可是，主席，如果这个小丫头被高柏泉的人抓住的话，那对于我们雅里洛复兴委员会的事业而言——”
“她不会被高柏泉抓住的，因为主人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主位上的人沉着声音继续说道，“我也同样不相信，高柏泉和他新成立的警卫队能在克瑙尔星郡掀起多大的风浪来，因为星区警备队还驻扎在卡尼夫星上履行着警察职责，高柏泉休想真正插手地方治安。”
“听说总督府正在考虑安排高柏泉尽快接管克瑙尔星郡的治安工作。”一个小小的挑战性的声音自黑暗的角落中传出。
“那我们也有的是办法让这个黑发小子举步维艰，有志难伸。”主位上的人发出了阴沉的笑声，“但在此之前，我希望你们保持镇静，恪尽职守。作为雅里洛复兴委员会的主席，我向主人承诺过，雅里洛星区会平静如常，继续作为秘密基地为主人在宇宙各地的事业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持。你们最好都记住这一点。”
二十九岁的海伦娜·菲格雷多·希拉克略坐在阳台的沙发上，端着白色的小瓷杯默默地品着加了花瓣和小块水果的红茶。午后的暖阳照在这位尊贵无比的银河帝国皇后的身上，令后者看上去如同闪耀着光晕的动人女神。
作为泰伯特大公若昂·菲格雷多庶出的女儿，海伦娜在十三岁那年就离开了泰伯特大公国，被叔叔埃内斯托护送到银河帝国首都佩伦星与比自己年长两岁、当时还是皇太子的利奥二世订婚。利奥二世自小就是个翩翩美少年，围绕在他身边的贵族女孩无不被他的美貌所倾倒，海伦娜也概莫能外。利奥二世也曾对这个远道而来、充满异域风情的漂亮姑娘产生过兴趣，但他很快就对前者感到厌倦，转而去寻找其他更具新鲜感的猎物了。海伦娜知道，如果不是迫于先帝米海尔四世的威压，风流成性的皇太子未婚夫恐怕早就把自己给抛弃了。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海伦娜生活了十六年，时间甚至超过了故乡泰伯特。她曾经无比孤独而沮丧，但最终使她的心灵沉静下来的是她的儿子——皇长孙马克西米利安。儿子的出生带给了海伦娜新的生命目标。
海伦娜皇后侧过头，看向正骑着反重力摩托在花园里横冲直撞发脾气的儿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马克西米利安已经十一岁了，拥有着伯爵的称号。他长得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了：一头希拉克略帝室标志性的柔软金发，宝石般透亮的双瞳，如同陶瓷般的精致面庞……以及急躁的脾气和唯我独尊的性格。
此刻，花园中的女仆和保姆机器人正围着这个大发雷霆的混世小魔王到处乱转。
“皇后陛下，首席助理秘书埃蒙·利马斯大内官来了。”管理着皇后寝宫的人工智能管家克利奥帕特拉发出了柔和的女性嗓音，对海伦娜说道。
“请他进来吧。”海伦娜皇后放下了瓷杯，端庄地站了起来。
片刻之后，头发已经花白的合成人走进了宫殿之中，对着衣着朴素的皇后行礼。
“免礼，利马斯大内官。请坐吧。”海伦娜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
“皇后陛下厚爱，老奴还是站着回话吧。”利马斯诚惶诚恐地又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是传承了近千年的规矩了。”
海伦娜皇后微微一愣，微笑着点头默许了。
“老奴此番前来，是为了向皇后陛下汇报上周那批捐赠品的拍卖情况的。”
“噢？是都卖出去了吗？希望克瑙尔安全保障基金会不会嫌少。”
“怎么会？恰恰相反，实在是太多了。”利马斯感叹道，“珍贵名画二十六幅，名牌飞行轿车十三辆，按真实大小一比一复制出来的纯金梅花鹿、纯金深海鲸和纯金巨鹰各一只，还有不计其数的奢侈品，总共卖了近五亿帝国克朗。已经全额捐给了克瑙尔安全保障基金会。基金会和克瑙尔新任副郡守高柏泉还分别发来了一份感谢信。”
“先帝在时，高柏泉博士就在学界颇有些名气，他主动到地方上练兵，保卫的不仅是一方太平，也是银河帝国的长治久安。一个读书人要到处募资想必也十分不易，能帮一些就帮一些吧。”
“皇后陛下圣恩眷顾，高柏泉真是幸运啊。只是您为什么要选择匿名捐赠呢？”利马斯不解地问道。
“我作为后宫之首，进行这笔捐赠，不是为了结交外臣，匿名是最好的选择了。”
“只是这样埋没了皇后陛下对帝国和臣下的一片体恤心意，老奴感到有些不值。”
“实话对您说吧，利马斯大内官，您也知道这些捐赠出来的艺术品基本都来自皇长子每年生辰和各种节日时收到的海量礼物。匿名捐赠也是怕给皇长子惹麻烦。有心之人若是知道皇长子的私库中有这许多财物，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闲言碎语。”
“皇长子收到的所有礼物在宫务部都有档案可查，皇后陛下其实不必过虑。”
“话虽如此，人言可畏啊。”海伦娜皇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是个善良宽厚、谨慎而大度的女子啊。若是后宫中人人都像皇后陛下这般关心国是、举止有度又虚怀若谷、不图虚名，那皇帝陛下复兴银河帝国的宏伟蓝图何愁不能实现呢？利马斯在心中暗暗感叹道。
他不由得想起了数日前在另一座比皇后寝宫还要豪奢得多的庄园中的情景：美艳而精明过人的索菲亚·布罗意伯爵夫人准备了过于丰盛的精美茶点来招待一大群朝廷重臣和达官显贵的女眷们，纵声欢笑，谈论着当下宇宙发生的时事热点。她和她的儿子菲力克斯子爵拥有着远超海伦娜母子的个人财富，却或明或暗地将那些奇珍异宝作为礼物送给那些身份显贵的贵妇和名媛，其用意无非就是结交后者位高权重的父亲、丈夫、兄弟、儿子等。她可绝不会在高柏泉之类职位低微、势力弱小者身上投资哪怕一个克朗。
海伦娜皇后太过善良宽厚，而索菲亚伯爵夫人太过精明狡猾，皇帝陛下又迟迟明确下诏立哪一个儿子为储君。利马斯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叹惋。
“捐出这么多亲朋好友送给自己的礼物，小伯爵真是慷慨大方。”利马斯有些担忧地看向了在院子里横冲直撞的马克西米利安。
“这孩子，还是会闹些小脾气的。不过，他有那么多的礼物，用不了多久就会把那几件捐出去的东西给忘记的。”海伦娜皇后笑着回答道，“我自己的儿子，我再了解不过了。您不用担心他，利马斯大内官。”
利马斯再次向皇后行了礼。
“对了，前几日我听索菲亚说起斯文托维特星最近来了一些从斯玛戈尔星区流浪过来躲避战乱的难民，亟待救援，是否需要后宫做出表率捐资捐物呢？”海伦娜皇后问道。
斯玛戈尔星区？利马斯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焦虑，但他的脸上还是看不到一丝异样的表情。
“大内官没有听说吗？”
“恐怕老奴需要回去查阅一下近期各地总督的奏报了，但皇帝陛下自即位以来，银河系整体而言还是太平安详的。”利马斯说道。
“那就好。”海伦娜皇后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
连后宫中都开始有关于斯玛戈尔星区的传言，看来有些麻烦事儿是隐瞒不住了。利马斯在心里盘算着，双眉不由得紧锁在一起……
三支鱼竿，三张折叠椅，三只盛满清水的水桶。
黑发青年抛竿后便将鱼竿固定在岸边，随后惬意地坐在椅子上，手捧阅读镜，专心致志地阅读着古代兵法书籍，沉默无言。这可苦了另外两人。且不说粗枝大叶的大男人安东尼难以忍受钓鱼时的无聊与孤寂，就是颇具贵妇人气质的奥若拉也因为难以揣度高柏泉的真实想法而有些坐立不安。
“帝国之翼”警卫队成立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银河帝国高层，整个宇宙都以新奇的目光注视着这个新成立的准军事组织。与此同时，克瑙尔星郡的治安形势却在持续恶化，似乎是有些看不见的力量在故意挑衅着高柏泉这位新上任的副郡守。
社会舆情汹汹，可这支志愿武装的首脑人物却还安之若素地在河边垂钓。
“克瑙尔星郡这半个月来已经发生了两起矿工罢工和四起外来流民聚众斗殴的事情。我们怎么还有时间在这儿钓鱼消磨时间，柏泉？”安东尼终于忍不住抱怨道。
“我的祖父告诉我，钓鱼能锻炼人的耐心和静气，别太着急了，安东尼。”
奥若拉挑了挑眉，侧过身来看着黑发青年，同样不满地发声道，“这些年来天灾人祸不断，越来越多的流民在进入克瑙尔星郡，粮价和物价节节攀升，以后克瑙尔的治安形势只会越来越严峻。”
“嘘，小点儿声，你把鱼群都吓跑了。”
奥若拉和安东尼对视了一眼，只得无奈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随着这段时间的共事，他们逐渐看到了高柏泉身上一个颇为显眼的性格特点，那就是胸有大事而沉默无言，而当黑发青年开口时，往往是他心中已经有了确定的主意。这让作为副手的两人感觉还是缺了些什么。
“首先要请教你们一个问题，”高柏泉终于开口了，“你们觉得在乱世之中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最需要的是什么？”
“金钱。”奥若拉回答。
“地盘。”安东尼回答。
“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高柏泉点了点头评价道，“但我的答案是，人才。有了人，才会有其他的一切。”
“优质兵源确实是个大问题，想听听我的建议吗？”安东尼摸了摸自己肥厚的下巴说道，“我提议主要将那些逃难逃荒至雅里洛星区的流民编入警备队中。其一，这些流民数量庞大，且还在不断增长，与其让他们无所事事，肆意寻衅，倒不如将他们征召入伍，给个差事，领份口粮；其二，这些流民初来乍到，与土著居民缺乏联系，不易被当地关系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掌控，反倒只能仰仗我们在当地站稳脚跟；其三，帝国疆域何其辽阔，来自不同星域的流民群体之间彼此也没有太多瓜葛，便于我们分而治之，统辖管理。”
“恕我不能赞同你的意见，安东尼。”奥若拉提出了不一样的看法，“第一，逃难至此的流民群体散漫成性，鱼龙混杂，纪律意识极其淡薄，很难管理；第二，流民蛮狠，与本地人的关系相处并不融洽，一旦编入公家队伍，更容易忘乎所以，增加他们与本地力量冲突的几率，不利于我们争取当地豪族对我们的支持；第三，流民群体根据家乡地域、血缘关系等分帮分派，很难打散编排，搞不好我们还会被那些流民头目架空。”
“那你觉得该从哪里招募兵员呢，斯多姆卡森伯爵夫人？”安东尼不服气地反问道。
“主要还是从雅里洛星区本地数目庞大的产业工人中择优录取吧。”奥若拉回答道，“第一，雅里洛星区的产业工人们都受制于企业和工厂严苛的工作纪律，本身就有极强的服从意识，便于我们管理；第二，产业工人们往往都接受过机械操作甚至是星际航行的专业训练，素质相对高一些，而且多是本地贫苦民众，对当地情况也了解得多一些；第三，这些年来雅里洛星区工商业发展很快，但那些商人和工场主对产业工人的待遇和报酬可并不好，被欺凌到忍无可忍的工人们有了入伍的机会也就不会老想着以罢工和游行的方式对抗当局了。”
“征召工人入伍就不存在问题了吗，伯爵夫人？”安东尼轻哼了一下，“其一，这些年来罢工、抗议浪潮不断，雅里洛本地的产业工人早就被一些鼓吹劳工革命的激进组织渗透成筛子了，身份家世鉴定对我们而言会是个大问题；其二，这些年来商人和工场主在地方政策制定过程中的话语权越来越大，我们从他们的手底下抢人会损害他们的利益的；其三，若我们的武装是以雅里洛本地的产业工人出身的兵员为主，那我们的活动范围很难脱离雅里洛星区，这对我们以后的发展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听到这里，黑发青年抬起双手制止了他们的争论。
“你的想法呢，柏泉？”奥若拉轻轻抚平裙子上的褶皱，问道。
“你是我们三个人中的领头者，你定个主意吧。”安东尼抱起胳膊，说道。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伙计们，所以我想警卫队的主力既不应取自外来的流民群体，也不应取自本地的产业工人群体。”
“那从哪儿去征召那么多人呢？”奥若拉和安东尼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可以征召一些朴实的自由农民入伍，但主力应当是各贵族封地上可供解放的农奴以及寒族地主土地上的那些贫苦佃农。”黑发青年笃定地说道，“农奴和佃农解放而来的士兵无论是在服从纪律方面还是在基本机械训练方面都有优势。而且他们自幼在雅里洛长大因而熟悉故乡的风土人情，数量也庞大到可以让我们获得源源不断的后备兵源，重获自由之身会让他们对我们感恩戴德，过去封闭式的庄园集体劳作生活也使他们免受社会上一些极端叛乱组织的蛊惑。至于说日后，我们执行任务的范围跨出雅里洛星区，我们可以同步征召当地农奴和佃农入伍，扩张我们的力量。”
“从理论上讲，你的想法无懈可击，柏泉，”安东尼面带忧色，“但其中有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农奴是贵族们的私有财产，农奴的质量优劣和数量多寡更是贵族们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贵族们凭什么解放自己的私产用来充实我们的军伍？”奥若拉漫不经心地剔着指甲反问道。
“地方贵族们迟早会知道，只有真心支持我们的事业，才能得到我们的充分保护，当然，也可以考虑以金钱赎买的方式购买解放一部分农奴。”黑发青年微微一笑，“总之，办法会比困难多的。”
“或许……值得一试？”安东尼有些不确定地回答道。
而奥若拉则意味深长地保持了沉默。
“好了，兵源只是今天无意中牵扯出的一个话题，我所说的人才是警卫队的军官来源。”黑发青年冷静地说道，黑玉般的双眸闪动着坚毅的亮光。
此时，奥若拉和安东尼都不说话了。高柏泉知道二人各自心中的答案，他们二人之前也早已在不同的私下场合里向黑发青年暗示过心中想法。奥若拉自然是主张挑选那些充满荣誉感和骑士精神的贵族子弟担任军官，尽管她此前承诺过新成立的警卫队绝不会以血统爵位作为拣选人才的标准；而安东尼则倾向于从退伍军人和目前现役中优秀而难以得到提拔的中下层军官中挑人。
“从那些年轻的受过高等教育大学生当中选拔精英作为未来的军官干部培养如何？”高柏泉突然开口道，但随即遇上了他的两位同伴怀疑的目光。
青年学生有很多缺点，比如眼高手低，重理论而轻实践，平日里在象牙塔上不见民间疾苦等等。但黑发青年也有自己的考量。刚刚离开校园不久的青年学子们是社会上纪律意识仅次于军队的群体，且广泛来自于各个社会阶层的家庭，良好的教育使得他们具备充分学习能力从而快速掌握各种军事知识和专业技能，更重要的是他们涉世未深，因而可塑性极强。在高柏泉潜藏心底的构图中，未来的“帝国之翼”部队将通过模仿校园中的师生关系和师兄弟关系来理定组织架构和上下级关系。如有必要，可以建立一所军校……对，就是建立一所军校。但这一切还只是高柏泉心中的草图而已。
令黑发青年意外的是，奥若拉和安东尼并没有对他关于拣拔青年学生充任军官的想法提出过多的异议。后世史家分析，风云际会的彼时，奥若拉·斯多姆卡森在心中盘算着将那些在军校中念书的血统高贵的青年贵族们带入警卫队的未来干部储备库，而安东尼·班克西则希冀未来警卫队候补军官中能够多一些家教良好的寒族子弟以及品学兼优的平民学子。
“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高柏泉轻松地说道，“或许我们该考虑办一场讲座，来吸引莘莘学子们加入我们的队伍。”
突然，黑发青年的鱼竿动了一下。
“喔，鱼咬钩了。”高柏泉欣喜地去拽自己的鱼竿，心中却生出了万丈豪迈之情。
宇宙英雄会尽入我彀中吗？黑发青年莞尔一笑……
快捷酒店大堂的立体电视上正播放着关于安全保障局和秩序维护局的两位局长联名上书弹劾银河帝国现任军务部尚书乌戈·卡维利亚男爵贪赃枉法、司法部正式开始调查的重大新闻。
银河帝国诞生至今，大权在握的朝廷高官腐化堕落的案例比比皆是，若全部被公开于世人面前，难免会使广大民众对体制失去信任，因此此类案件往往采取内部处理的低调方式，至多在结案之后以简短内容见诸新闻网页的边角。如今，此类有损帝国颜面的贪腐案件竟然被新闻媒体大肆报导，那就意味着朝堂之上新一轮的政治洗牌即将开始。
不过，电视上播报的一切并没有吸引盖乌斯·李锡尼的注意力。这个身高一点七四公分的来自珀达伽星区的大男孩儿一边等待酒店的服务机器人分配房间，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甚至都未留意此刻迈入酒店大门的两个同龄人。
“先生，晚上好，请问你也是来听高柏泉博士演讲的青年学子吗？”
李锡尼闻言抬头，看到了一个有着胖乎乎的脸蛋、穿着一身笔挺军校生制服的年轻姑娘正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我们也是。你好，我叫维迪尔·克拉苏，来自雅里洛星区因特普莱斯星郡。”姑娘露出了大方的笑容，接着又介绍起了身边的朋友，“这位是奥利维·雷诺，来自西斯拉星区拜涅斯星郡。”
雷诺是个留着深棕色短发的长相憨厚的年轻人，穿着中规中矩的灰色正装，有些拘谨地同李锡尼握了握手。
“盖乌斯·李锡尼，来自珀达伽星区。”出身寒微的李锡尼隐瞒了自己出生所在的星郡，似乎在故意转移话题般地询问道，“请问你们是之前就认识吗？”
“不不，我们也是刚刚认识的。”克拉苏笑着回答道，接着便和雷诺一同坐在了李锡尼旁边的位置上。
“请问你师承哪所学府，李锡尼先生？”克拉苏笑着问道。
“鲁杰维大学信息工程系，今年七月刚刚毕业。”
“喔，高材生喔。”雷诺小声说道。
“我也是今年七月刚从帝国太空舰队军官学校毕业的。”克拉苏笑道。
“我从学校毕业后在拜涅斯商学院当了两年老师，倒是符合帝国之翼警卫队招人的年龄要求，就是不知道学历资质是否达到高博士的标准。”雷诺有些自卑地说道。
“别紧张，奥利维，高柏泉博士已经在第一期宣传视频中说了，帝国之翼警卫队将唯才是举。”克拉苏安慰道，话音未落，却听到李锡尼自喉咙深处发出的一声嘲笑。
“话是这样说的，但真正做事的时候是否会如此就不得而知了。”李锡尼扬了扬眉毛，继续说道，“你是高柏泉的崇拜者吗，克拉苏小姐？”
“叫我维迪尔就好。”克拉苏笑道，“高博士学生时代就享有盛名，在皇家政治教育学院念书的时候出类拔萃，后来为了一月学潮和毕业论文的事情得罪了杜普雷权宦集团而遭到打击报复，被迫到克瑙尔星郡任职，立志重建克瑙尔星郡的法律与秩序。这是多么励志的故事。这次至少有超过五万名来自银河帝国各处的大学生、军校学员以及入职不久的青年教师来到莱昂星，听他演讲呢。”
“你对高柏泉的故事很了解嘛。”
“维迪尔可是有贵族头衔的噢。”雷诺羡慕地说道。
李锡尼点了点头，小声嘀咕了一句“明白了”。
“盖乌斯·李锡尼先生，五楼二十三号房间。”服务机器人姿态僵硬地来到了珀达伽小伙子面前，将一张房卡交到了后者的手中。
“我们分到房卡后再来拜访你噢，李锡尼先生，这可是个结交青年才俊的好机会。”克拉苏在他的背后说道。
李锡尼则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随后上了升降梯。随着电梯轿厢大门缓缓关闭，李锡尼长长出了一口气，按下五楼电钮。他是个有着自己独立思想的青年学子，可不是什么容易被蛊惑的小年轻。据他了解，高柏泉那个徒有虚名的家伙恐怕是为了攀附权贵才在克瑙尔星郡组建这样一支民间武装。
五楼到了，李锡尼推着反重力悬浮式行李箱出了电梯，却没有直接去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赶赴五楼三〇一房间。在他按响电铃后，房门很快开了，开门的是一个浅金色头发的姑娘。
“请问是阿黛尔·米勒小姐吗？”
“是我。你就是李锡尼先生吗？”在得到来自男士的肯定答复后，浅金色头发的姑娘很快就把他迎入了房间。
房间中的布置颇为简单。一张多功能弹力床，一张附带着平面电脑的书桌，三把铺了厚垫子的金属椅子，还有一个窄小的盥洗室。一个穿着常见学生装的瘦小的少年正坐在弹力床的床头摆弄着便携式立体计算机，一连串的信息窗口从他的指间跳出。
“席德尼，这位就是我同你提起过的网络信息技术天才盖乌斯·李锡尼，他是被巴克教授邀请来帮助我们狠狠教训一下高柏泉的。”浅金色头发的姑娘热情地介绍道。
被唤作“席德尼”的少年冲着李锡尼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让我们先来看看席德尼的作品吧，李锡尼先生。”姑娘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李锡尼点了点头，凑近了席德尼。一个信息窗口从他手中的工作电脑中跃出，开始播放一段动画：颇有名气的高柏泉竟然被配上了狗的身体，脖颈处还被系上了一条牵狗绳，绳子的另一头则掌握在一群骑在贫苦人民背上的达官显贵们的手中。
“高柏泉沽名钓誉，花样繁多，听说在两天后的演讲中会通过播放一段视频来激励青年听众加入‘帝国之翼’警卫队。一想到他要奴颜婢膝地为贵族们唱赞歌，我就感到非常恶心。到时候，我们还要拜托李锡尼先生利用当局安全网络的漏洞控制演讲现场的电脑系统，将高柏泉做的那段视频替换成席德尼手中的这段动画。我们要在所有年轻人面前，重重打击这个黑发小子的自尊心！”阿黛尔恨恨地说道。
“我听说高柏泉的副手安东尼·班克西聘用了一批信息技术安全专家维护演讲现场的所有网络和信息设备，我可能需要在演讲当日现场黑进他们的网络，然后才能替换他们的视频，让高柏泉出出丑。”李锡尼摸了摸自己有些宽阔的额头，说道，“不过高柏泉做的那个立体视频是什么样的？我还真想知道具体内容呢？”
“谁知道呢？估计就是些歌颂贵族精神、粉饰太平的虚假剧情吧。”浅金色头发的姑娘不屑地说道，“我在克瑙尔星郡内部的朋友们没有告诉我立体视频的具体内容。”
“你在当局内部有朋友？”
“是的，否则我们怎么能够拿到警卫队的邀请函，住进这家专门用来接待高柏泉演讲会听众的酒店呢？”姑娘有些得意地说道。
“我明白我的任务了，届时请欣赏高柏泉错愕和恼怒的表情吧。”李锡尼用脚踢着铺在地上的地毯，继续问道，“不过，我还是很想你们为什么要竭尽全力地去羞辱高柏泉呢？”
阿黛尔蠕动了一下嘴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我只能告诉你，李锡尼先生，高柏泉是个阴险而冷酷的伪君子。他所成立的这支武装，根本就是一群贵族老爷们的猎犬队而已。许多进步学生曾经被他儒雅的外表所欺骗，但这一次我要在世人面前把他狠狠打倒在地！”
帝国历八八八年八月十日，卡尼夫行星，雅里洛理工科技大学的环形大礼堂。
这是一场座无虚席的盛会。参加者无不是有着良好家世背景或杰出学历的青年男女。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被一位如同黑羽雄鹰般锐利而高远的男子所吸引，并期待着从他身上汲取未来人生的启迪。
李锡尼进入礼堂时仅能在后排的角落里勉强找到一个座位，但好在这个座位的视角还不错，正好可以望到坐席下方那个万众瞩目的舞台。李锡尼抬起头，正好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阿黛尔和席德尼。后者也看到了他，冲着他挥了挥手。
一切准备就绪，现在就等那个来自诺累吉行星的黑发小子出场了。
印有高柏泉画像的巨幅海报悬挂在环形大礼堂四周的墙壁上。年轻而热情洋溢的听众们议论着，欢笑着，谈论的话题无外乎国家大事以及今晚的男主角。随着礼堂中的灯光渐渐暗淡下来，人群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接着，一束聚光灯光柱打在了舞台正中央。
此刻，整个环形大礼堂鸦雀无声。李锡尼几乎能听到邻座女孩子呼吸的声音。这场景不禁让他想起了那些名扬银河的知名星际歌手和吟游诗人举办大型演唱会或见面会时的景象。
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舞台边缘光与影交织的部分，并向舞台正中央缓缓移动。慢慢地，慢慢地，那个身影进入到了聚光灯之下，露出了清晰的面庞。那一刻，全场响起了掌声。
这是盖乌斯·李锡尼第一次见到高柏泉。他穿着一身干练整洁而贴身的灰色文官制服，笔挺而雪白的衬使他更像一位大学教师而非年轻的官僚。这位名动银河的传说中的青年并没有异于常人的魁梧身材，也没有惊世骇俗的动人美貌，清秀的眉宇之间倒是有几分掩饰不住的书卷气。
但这书生般的外表并不影响他的崇拜者们向他抛洒热情。响亮的掌声持续了很久，直到高柏泉开口说话时才渐渐平息下去。
“麦克鲁尔校长，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
“今天晚上能造访雅里洛理工科技大学我非常高兴。能得到贵校这样德高望重的学术机构的准许而在此开办讲座，我实在受宠若惊。在满堂生辉的此刻，我不禁想起了我的母校——佩伦大学，那是一所同雅里洛理工科技大学有着同等光辉历史和璀璨人文的高等学府，我本人正是在那里接受了大部分关于宇宙、人类、历史、法律、修辞以及其他若干方面的教育；我也想起了那所引领我在求学生涯中更上一层楼的皇家政治教育学院，在那里我有幸在博学鸿儒的指引下对克莱尔沃特等先哲的思想有了更深的体悟。事实上，在座的诸位与我都在相同或相似或至少性质相近的体系下接受过教育。
“自我们记事起，我们就浸润在圣贤温暖而智慧的话语中，在启蒙之光中搭建起了我们最初的价值观和对这个宇宙的基本认识。我们孝顺父母，友爱亲人，热爱学校，尊师重道。我们相信寻觅真理与知识、培育道德与风尚是我们作为知识分子无法推却的职责。我们吟诵着这样一句古老的格言：人民至重，国家次之，君王为轻。我们渴望生活在这样一个国家：它由开明而卓尔不群的哲学王所统治，由一群有着崇高道德和丰富学识的专业人士管理日常政务，家家安居乐业而向往文明，人人温文尔雅而遵纪守法。
“然而，现实总会与我们的理想存在出入。我们无法否认过去的岁月里曾经发生在我们的社会机体中的腐败与罪恶，就像我们无法否认的确有许多本该承担引领人类道德方向之重任的权贵和名流自甘堕落。渐渐地，人们对于社会自我革新的可能性不再抱有希望，先贤的理想被嘲讽为百无一用的一纸空文，破坏和毁灭成为了许多人心中改变黑暗现实唯一的工具和渠道。
“但我必须要说，这些迷信暴力的野蛮人的想法错了，错了，错了！
“我知道，在这座大礼堂的外面，有许许多多不愿进来听我演讲的朋友们。他们对我的言辞和作为心存疑惑，他们认为我高柏泉为了那点可怜的官位和特权，出卖了读书人应有的风骨和志向，屈身侍奉贵族老爷们，却将枪口瞄准了那些走投无路、起身反抗的人民。
“因为我所要侍奉的并非达官显贵，而是这样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那就是银河帝国乃至全人类的任何进步与革新都必须建基于法律的磐石之上；我的枪口所瞄准的也绝不是我们知识分子立志守护的人民，而是混乱与无序。
“如果我们被世人的迂腐言论所牵绊，因着对社会上种种不公现象的不满而放任那些野蛮人以极端方式对抗当局，那么我们将面临这样的结局……”
高柏泉的演说吸引了李锡尼的注意。他的视线已经从工作电脑上移开了，疑惑的目光反倒转向了舞台中央的黑发青年。
舞台中央开始播放一段类似于三维巨幕电影一般的全息投影视频。在闪烁跳动的片段中，手持武器的群众占领某栋政府建筑外的广场，银河帝国的双头鹰国旗被粗暴地扯下并扔向地面，一面蓝色的画着银十字星的旗帜升起在了硝烟弥漫的天空下；疯狂的武装人员从庄园和学校中将那些衣着体面的贵族和学者们拖到了大街上，如同杀死流浪的猫狗一般任意杀戮他们；成群结队的全副武装的太空船如同肆虐的蝗虫般涌向那些高度城市化的行星，并向地表倾泻炸弹，繁华的城市与乡村全部失陷在一片火海之中……
“这是发生在斯玛戈尔星区的真实事件。自称为‘星辰之子’的极端组织利用了人们对社会不公的不满，掀起了震惊宇宙的武装叛乱，甚至于围攻当地星区的首府——西维行星。
“我的朋友们，这才是我们真正所要对抗的怪物！无法无天、践踏一切、毁灭一切的无政府主义状态！千年来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苦难者们被愤怒蒙蔽双眼、被绝望裹挟理智之后将会选择的一条鬼火丛生的灭亡之路！
“暴力叛乱的火星点燃了矛盾丛生的斯玛戈尔星区的干草堆，滔天烈焰腾空而起的那一刹那，使呼吸着陈腐空气的世人惊叹于它的华丽与光辉，如飞蛾般不顾一切地飞向光芒的中心。但美好幻象终有破灭之日。在革命的熊熊大火燃尽之际，留给宇宙的将会是亘古的虚无。法律与秩序当然无存，我们曾经引以为豪的学校、图书馆、实验室也将变为一片废墟。
“如果我们选择退缩或是视而不见，斯玛戈尔星区的灾难将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之后会是贝洛星区、西瓦星区，最后会是整个银河帝国！
“所以，加入我们，我们不按爵位与血统划定品级高低，而是以才能与实绩评判高下！我们保卫的不是银河帝国或是某个当权的人物，而是我们的桑梓，我们的历史，我们的先贤箴言，我们所敬畏的人类文明与法制秩序！
“青年万岁！法律与文明之光万岁！”
站在舞台中央的高柏泉张开双臂呼喊道。
大礼堂中的气氛被烘托到了极点。暴风雨般的掌声与欢呼声从四面八方袭来。
之前冷眼旁观的李锡尼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也止不住地呼吸急促起来。他知道，他血液中最狂热也最冷酷的那部分已经被点燃了。
这个来自诺雷吉行星的黑发青年，是指点方向的明灯，是通往未来的道路，是今夜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精神偶像。他感到一个新时代在激动的欢呼中拉开了帷幕。
但也直到此时，李锡尼才猛然意识到，他忘记按照约定将那段侮辱高柏泉的视频切入礼堂的网络系统中了……
阿黛尔·米勒在酒店的房间里匆匆忙忙地收拾着行李，席德尼则推着反重力悬浮式行李箱沉默地等候在门口。
高柏泉在雅里洛理工科技大学的演讲不仅没有惨淡收场，反而激起了听众之中隐藏着的家国情怀，奇妙的化学反应正通过以太波在星际间穿行。短短半个月内，就有超过三万名大学生和家境良好的青年报名加入了“帝国之翼”警卫队。
但阿黛尔和席德尼不在其中之列。他们厌恶高柏泉，也厌恶暗无天日的银河帝国。
骤然出现的脚步声使得阿黛尔和席德尼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里正在做的事。他们侧过身来，看到了那个曾被他们寄予厚望的“信息技术天才”盖乌斯·李锡尼。
此时的李锡尼全身上下焕然一新，三七分的发型显得沉稳干练，身穿一套配上了银色绶带的笔挺修身的纯黑色军官生制服，左胸前佩戴着一个银质双翼狮鹫徽章，脚蹬一双乌黑锃亮的高帮军靴。这套“帝国之翼”成员专属的军服据说是奥若拉·斯多姆卡森聘请了斯文托维特星的时装大师设计，最大程度地体现了军人的洗练之美。
“李锡尼先生？”阿黛尔看着眼前的李锡尼，冷哼了一声，“看来你加入了‘帝国之翼’？真得恭喜你啊。”
“谢谢你，米勒小姐。”李锡尼冷冽地一笑。
“你不想解释些什么吗，李锡尼先生？”席德尼忍不住质问道。
“解释什么呢？”
“解释一下你为什么首鼠两端，在演讲会现场放弃攻破警卫队脆弱的网络防火墙，狠狠地教训那个虚伪狡诈的黑发小子。”阿黛尔咬牙切齿地说道。
李锡尼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径直走到巨大的落地窗边，看向漫天闪耀着的群星。
“起初，我也赞同你们的观点，认为高柏泉博士不过是一个附和达官显贵、甘为当局犬马的奴才，一个没有骨气的奴颜婢膝的腐儒。可在听了他的演讲之后，我有了不同的想法。”
“什么不同的想法？”席德尼反问道，而一旁的阿黛尔只是沉默地听着。
“立国近千年的银河帝国腐败丛生，朝政黑暗，但它毕竟维系着整个宇宙长久以来的和平与统一。如果没有银河帝国或是银河帝国解体了，那么全人类就会回到一片散沙的蛮荒时代中去。一个银河帝国大皇帝倒下去了，千千万万个割据一方的小皇帝却站起来了。到那时军阀混战，盗匪横行，法律秩序也将随着帝国一同消亡。那些妄称革命的家伙抱着仇恨之杯开怀痛饮，只惦记着打碎旧秩序带来的快感，却没有意识到旧秩序瓦解之后可能出现的巨大混乱和无序。”
“所以你选择了加入高柏泉之流？”阿黛尔嘲讽地反问道，“那么当前的社会公义谁来争取？无辜者的冤屈谁来昭雪？贫民们的心声谁来呐喊呢？”
“高博士会引领我们进入一个不一样的时代。一桶水脏了，并不一定非要把这桶水倒了再换桶新水，也可以不断往原来的脏水中滴入纯净的水源，久而久之，水质自然就会回归纯净。”李锡尼转过身来，笑着回答道，“何况，米勒小姐，你要求我用恶作剧的方法让高博士出丑，真的是为了伸张社会公义、打那些权贵们的脸面吗？”
“什么意思？”阿黛尔问道。
李锡尼冷笑道，“我听说今年年初曾经有两个因为反抗当局而颇有名气的领军人物，一位是马奎斯·杜克教授，另一位是进步学生领袖汤姆·艾布森……呵呵，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够了！”阿黛尔愤怒地站了起来，精致的脸庞已然扭曲，“杜克教授和汤姆无所畏惧地反抗权宦集团，为社会公义而勇敢发声，他们才是这个时代里真正的青年英雄！那个巧言令色的高柏泉根本不配！”
“你们和杜克以及艾布森的关系很密切吧？”
“你从来没问过席德尼的姓氏，对吧？我告诉你，席德尼姓艾布森，是汤姆·艾布森的弟弟，而我是汤姆·艾布森的同学，我们都是杜克教授的学生。”阿黛尔阴沉地回答道。
“所以，当时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李锡尼沉着地问道。
姑娘和席德尼男孩对视了一眼，后者缓缓点了点头。
“听说过一月风潮吗？”姑娘面色凝重地问道。
“这是当今皇帝即位之前的事了，由斯文托维特大学一群青年师生发起的一场针对杜普雷权宦集团贪污腐败、把持朝政的民众抗议活动，这场抗议运动也在帝都佩伦点燃了火星。很可惜，后来杜普雷集团在帝都进行了血腥镇压，导致了大批抗议师生和群众的无辜被害。”
“我曾经就是斯文托维特大学的学生，李锡尼，我的老师马奎斯·杜克教授在一月风潮中被秘密警察逮捕，然后不明不白地消失了。我们大学的学生会会长汤姆·艾布森在前往佩伦组织兄弟学校的抗议活动时也被秘密警察杀害。我们曾经希望高柏泉也能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来，至少能支持我们的行动，当然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些其他的故事，但他最终还是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我们，并指斥我们是被利用了。如今，新帝已经即位多时，可一月风潮那些被残忍杀害的英雄们还没有平反得雪，杀害英雄们的大逆罪人丹尼尔·杜普雷还保留着显赫的名位，这位青年才俊高柏泉却开始为维护腐朽贵族的统治而摇旗呐喊了。你说，我们该不该好好地教训教训他，杀一杀他的威风？”
李锡尼沉默了。刹那间，寂静似乎笼罩了整个宇宙。
“我们要去赶客运飞船了，李锡尼先生，请问我们可以离开了吗？又或者你要逮捕我们去讨好那位高博士？”阿黛尔的声音打破了这亘古的沉静。
李锡尼让开了一条路，背过身去看向窗外。
“希望我们下次见面时依然是朋友。”
“我们永远不会是朋友了。”阿黛尔冷冷地回答道，随即同席德尼一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李锡尼在房间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与此同时，在卡尼夫行星另一个隐秘的角落中，另一场见不得光的谈话也在悄悄进行。
“那个叫米勒的小丫头已经失败了，高柏泉的演讲大获成功，帝国之翼警卫队的建立只是时间问题了。”
“我早就说过那些学生娃不可靠。或许我们不该让那个小丫头活着离开雅里洛星区，她和她的同伴知道得太多了。”
与会众人对这一观点发出了一片赞同之声，但来自主位上的阴沉沉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议论。
“这个叫阿黛尔·米勒的小丫头得活着，主人留着她还有别的用处。”
“可是，主席，如果这个小丫头被高柏泉的人抓住的话，那对于我们雅里洛复兴委员会的事业而言——”
“她不会被高柏泉抓住的，因为主人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主位上的人沉着声音继续说道，“我也同样不相信，高柏泉和他新成立的警卫队能在克瑙尔星郡掀起多大的风浪来，因为星区警备队还驻扎在卡尼夫星上履行着警察职责，高柏泉休想真正插手地方治安。”
“听说总督府正在考虑安排高柏泉尽快接管克瑙尔星郡的治安工作。”一个小小的挑战性的声音自黑暗的角落中传出。
“那我们也有的是办法让这个黑发小子举步维艰，有志难伸。”主位上的人发出了阴沉的笑声，“但在此之前，我希望你们保持镇静，恪尽职守。作为雅里洛复兴委员会的主席，我向主人承诺过，雅里洛星区会平静如常，继续作为秘密基地为主人在宇宙各地的事业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持。你们最好都记住这一点。”
二十九岁的海伦娜·菲格雷多·希拉克略坐在阳台的沙发上，端着白色的小瓷杯默默地品着加了花瓣和小块水果的红茶。午后的暖阳照在这位尊贵无比的银河帝国皇后的身上，令后者看上去如同闪耀着光晕的动人女神。
作为泰伯特大公若昂·菲格雷多庶出的女儿，海伦娜在十三岁那年就离开了泰伯特大公国，被叔叔埃内斯托护送到银河帝国首都佩伦星与比自己年长两岁、当时还是皇太子的利奥二世订婚。利奥二世自小就是个翩翩美少年，围绕在他身边的贵族女孩无不被他的美貌所倾倒，海伦娜也概莫能外。利奥二世也曾对这个远道而来、充满异域风情的漂亮姑娘产生过兴趣，但他很快就对前者感到厌倦，转而去寻找其他更具新鲜感的猎物了。海伦娜知道，如果不是迫于先帝米海尔四世的威压，风流成性的皇太子未婚夫恐怕早就把自己给抛弃了。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海伦娜生活了十六年，时间甚至超过了故乡泰伯特。她曾经无比孤独而沮丧，但最终使她的心灵沉静下来的是她的儿子——皇长孙马克西米利安。儿子的出生带给了海伦娜新的生命目标。
海伦娜皇后侧过头，看向正骑着反重力摩托在花园里横冲直撞发脾气的儿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马克西米利安已经十一岁了，拥有着伯爵的称号。他长得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了：一头希拉克略帝室标志性的柔软金发，宝石般透亮的双瞳，如同陶瓷般的精致面庞……以及急躁的脾气和唯我独尊的性格。
此刻，花园中的女仆和保姆机器人正围着这个大发雷霆的混世小魔王到处乱转。
“皇后陛下，首席助理秘书埃蒙·利马斯大内官来了。”管理着皇后寝宫的人工智能管家克利奥帕特拉发出了柔和的女性嗓音，对海伦娜说道。
“请他进来吧。”海伦娜皇后放下了瓷杯，端庄地站了起来。
片刻之后，头发已经花白的合成人走进了宫殿之中，对着衣着朴素的皇后行礼。
“免礼，利马斯大内官。请坐吧。”海伦娜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
“皇后陛下厚爱，老奴还是站着回话吧。”利马斯诚惶诚恐地又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是传承了近千年的规矩了。”
海伦娜皇后微微一愣，微笑着点头默许了。
“老奴此番前来，是为了向皇后陛下汇报上周那批捐赠品的拍卖情况的。”
“噢？是都卖出去了吗？希望克瑙尔安全保障基金会不会嫌少。”
“怎么会？恰恰相反，实在是太多了。”利马斯感叹道，“珍贵名画二十六幅，名牌飞行轿车十三辆，按真实大小一比一复制出来的纯金梅花鹿、纯金深海鲸和纯金巨鹰各一只，还有不计其数的奢侈品，总共卖了近五亿帝国克朗。已经全额捐给了克瑙尔安全保障基金会。基金会和克瑙尔新任副郡守高柏泉还分别发来了一份感谢信。”
“先帝在时，高柏泉博士就在学界颇有些名气，他主动到地方上练兵，保卫的不仅是一方太平，也是银河帝国的长治久安。一个读书人要到处募资想必也十分不易，能帮一些就帮一些吧。”
“皇后陛下圣恩眷顾，高柏泉真是幸运啊。只是您为什么要选择匿名捐赠呢？”利马斯不解地问道。
“我作为后宫之首，进行这笔捐赠，不是为了结交外臣，匿名是最好的选择了。”
“只是这样埋没了皇后陛下对帝国和臣下的一片体恤心意，老奴感到有些不值。”
“实话对您说吧，利马斯大内官，您也知道这些捐赠出来的艺术品基本都来自皇长子每年生辰和各种节日时收到的海量礼物。匿名捐赠也是怕给皇长子惹麻烦。有心之人若是知道皇长子的私库中有这许多财物，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闲言碎语。”
“皇长子收到的所有礼物在宫务部都有档案可查，皇后陛下其实不必过虑。”
“话虽如此，人言可畏啊。”海伦娜皇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是个善良宽厚、谨慎而大度的女子啊。若是后宫中人人都像皇后陛下这般关心国是、举止有度又虚怀若谷、不图虚名，那皇帝陛下复兴银河帝国的宏伟蓝图何愁不能实现呢？利马斯在心中暗暗感叹道。
他不由得想起了数日前在另一座比皇后寝宫还要豪奢得多的庄园中的情景：美艳而精明过人的索菲亚·布罗意伯爵夫人准备了过于丰盛的精美茶点来招待一大群朝廷重臣和达官显贵的女眷们，纵声欢笑，谈论着当下宇宙发生的时事热点。她和她的儿子菲力克斯子爵拥有着远超海伦娜母子的个人财富，却或明或暗地将那些奇珍异宝作为礼物送给那些身份显贵的贵妇和名媛，其用意无非就是结交后者位高权重的父亲、丈夫、兄弟、儿子等。她可绝不会在高柏泉之类职位低微、势力弱小者身上投资哪怕一个克朗。
海伦娜皇后太过善良宽厚，而索菲亚伯爵夫人太过精明狡猾，皇帝陛下又迟迟明确下诏立哪一个儿子为储君。利马斯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叹惋。
“捐出这么多亲朋好友送给自己的礼物，小伯爵真是慷慨大方。”利马斯有些担忧地看向了在院子里横冲直撞的马克西米利安。
“这孩子，还是会闹些小脾气的。不过，他有那么多的礼物，用不了多久就会把那几件捐出去的东西给忘记的。”海伦娜皇后笑着回答道，“我自己的儿子，我再了解不过了。您不用担心他，利马斯大内官。”
利马斯再次向皇后行了礼。
“对了，前几日我听索菲亚说起斯文托维特星最近来了一些从斯玛戈尔星区流浪过来躲避战乱的难民，亟待救援，是否需要后宫做出表率捐资捐物呢？”海伦娜皇后问道。
斯玛戈尔星区？利马斯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焦虑，但他的脸上还是看不到一丝异样的表情。
“大内官没有听说吗？”
“恐怕老奴需要回去查阅一下近期各地总督的奏报了，但皇帝陛下自即位以来，银河系整体而言还是太平安详的。”利马斯说道。
“那就好。”海伦娜皇后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
连后宫中都开始有关于斯玛戈尔星区的传言，看来有些麻烦事儿是隐瞒不住了。利马斯在心里盘算着，双眉不由得紧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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