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父与子
莫冈汗国的中央王庭迁徙到了斯坦德尔恒星系。这是拥有着两个处于壮年期的相互绕行的太阳（分别是斯坦德尔之阳1号和斯坦德尔之阳2号）的恒星系统。王庭的庞大船队就驻泊在两大恒星之间的引力平衡点上。
安德斯·林格伦大汗乘坐着私人太空游艇驶出了“棱堡”，侍奉“光之主宰”的中央王庭大祭司哈康·孟奇、内阁领相维德孔·斯陶宁和奥莫格部酋长阿诺德·库斯隆陪伴在其左右。在安德斯建立起庞大的汗国之后，他就很少搭乘游艇微服巡视民间了。自“黑色四月”危机爆发至今，莫冈汗国的经济已经临近崩溃。与银河帝国的经济政策协调谈判也以失败而告终，这使得这个太空游牧民族国家的财政困境雪上加霜。
私人太空游艇抵达了这个恒星系远离两大太阳的外缘黑暗地带，成群结队的无主飞船被荒弃在阴影中，如同宇宙的弃子。安德斯汗知道这些都曾是被莫冈族的牧民们视为获取高额贷款而可供抵押给银行的“优质资产”，如今，经济泡沫已然破灭，曾经幻想着依靠负债扩大财富的莫冈牧民大多家破人亡，在巨大坏账压力之下的银行机构也相继破产，而那些被视为普通牧民安身立命的一艘艘莫冈太空船则成了无人问津的废品。
“二十年的隐忍和积累，就这样在短短四个月内完了？”安德斯汗自言自语地说着，却让听到这话的旁人毛骨悚然。
随着经济形势的进一步恶化和失业率的不断攀升，“莫冈人民阵线”的影响力正在迅速飙升，要求站在平民立场上进行深刻社会改革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许多莫冈贵族都在私下议论，恩斯特·考茨基和他的追随者何时会发起更加激烈的革命行动，埋葬部落专制体制。
“大汗，诺托亚部的贝尔纳多特大酋长发来超光速通讯信函，请求王庭彻查夏洛特王妃被炸身亡一事。”斯陶宁领相并没有接下大汗的话茬，而是自顾自地禀告道。
夏洛特王妃在观摩莫冈之刃卫队军事训练时遇袭身亡的消息早已传遍了莫冈汗国上下，各种流言蜚语四处乱窜。官方公布的消息是，一伙与“莫冈人民阵线”存在瓜葛的反叛分子策划了这场袭击。但也有一些小道消息披露，夏洛特王妃的母家贝尔纳多特家族因为过于支持文明开化政策和斯陶宁内阁而遭到了大王子古斯塔夫的敌视，后者不惜以杀害妻子的方式摆明他对开化派势力的态度。
在汗王权威遭到平民革命组织的威胁时，这位汗国内阁的领相质疑王妃之死的官方说法，是在想着怎么扳倒自己的政敌吗？阿诺德·库斯隆有些不满地看着维德孔·斯陶宁。
“虽然我也对夏洛特王妃的死感到惊骇和不平，领相大人，但我必须得说现在彻查夏洛特王妃身亡一事对于保持汗国的团结毫无积极意义。”库斯隆说道。
“如果夏洛特王妃之死不调查清楚，贝尔纳多特大酋长怎会善罢甘休？失去诺托亚部的支持，王庭的力量就被削去了很大一部分。”斯陶宁反驳。
眼看着一场激烈的辩论即将在大汗面前上演，大祭司哈康·孟奇及时开口了。
“作为光之住宅的仆人，我本不该对世俗事务过多插嘴，大汗。但古斯塔夫大王子很快就会返回王庭了，有些事情还是由父子之间去解决为好。”
这位戴着形似狼头的长筒祭礼帽、穿着红黑相间的神袍的老人早在莫冈汗国诞生之前就已经是莫冈族中颇有名望的祭司，一向寡言少语，眉目间透着阴沉，但当他说话时总有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纵观整个莫冈汗国，恐怕只有安德斯大汗的威势足以与其媲美。
豪华的游艇上顿时安静了下来，安德斯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了句“好吧”。这位曾经在内环宇宙叱咤群星的枭雄如今却同时面对着激进革命势力和极端保守集团的双重挑战，而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经济繁荣已如明日黄花。
“让我们讨论一下目前更为要紧的话题吧，”安德斯汗微微一笑，问道，“今年九月十一日的大光明节祭祀大典筹备得怎么样了？”
“已经在筹备过程中了，大汗。如往年那样，王庭和莫冈八部将在九月十日之前陆续抵达神圣之地蒙戈行星。九月十一日当天，我们莫冈族人将以盛大的庆典感激伟大的光之主宰，并期盼着主宰降给我们新的福祉。”孟奇不紧不慢地说道，苍老无比的脸上无喜无悲。
希望你的主宰能够降给我们新的四千亿外汇储备，让我们度过眼前的经济困境吧。斯陶宁暗暗地想到，但在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异常表情。作为在帝国留学多年的莫冈族技术官僚的领军人物，他早已厌倦了祭司们愚弄牧民的那一套把戏，但执政多年却始终不敢公开反对神权。
“届时将会有超过四十亿人齐聚蒙戈星，相信这将是一场伟大的庆典，光之主宰的仆人们功不可没。”领相对着大祭司恭维道，而后者却露出了客套的笑容。
安德斯汗已经有些累了，他躺倒在游艇观景台的躺椅上，吩咐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库斯隆酋长单独谈一谈。”
孟奇和斯陶宁识趣地行了搭肩礼，就离开了这间舱室。
现在房间里就剩下安德斯汗和库斯隆两个人了。
“我做好退休的准备了，阿诺德。”
“什么？”奥莫格部的首领显然大吃一惊。
“我老了，我的兄弟，能够为我的家族和我的子民做的事情已经不多了。”安德斯苦笑了起来，“大光明节后我就会宣布退位，为这场席卷全国的经济灾难承担罪责，为新的汗王尽可能减轻一点儿压力吧。”
库斯隆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把规劝之语说出口。他知道，安德斯·林格伦决定了的事情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此刻，他的心中只盘桓着一个问题。这或许是这些年来所有莫冈人都最为关心的问题，但他却敏锐地觉得自己不该莽撞地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然而，安德斯却主动地提起这个问题。
“你是在想我会将汗位传给哪个儿子吗，阿诺德？”
“这不是我作为臣属应当过问的，大汗。”库斯隆谦恭地低下了头。
安德斯汗微笑着将一个发着绿光的印着一长串莫冈文字的电子光板交到了库斯隆的手中，示意后者仔细阅读。
“您……您真的要立他做新的莫冈大汗？”
“克里斯蒂安和他母亲的安危就交到你手上了，阿诺德。”
古斯塔夫·林格伦终于回到了王庭。
狼人号在“棱堡”停泊后，就被挥舞着狼头旗帜的激动的人群包围了。他们大多是那些曾为莫冈汗国流血打仗的退役军人，失去当局补贴的小庙宇的年轻祭司，破产了的传统牧业的小生产者和在政治舞台上日益边缘化的中小部落各级头人、牧主以及他们的家属。人群高喊着拥护古斯塔夫的口号，簇拥着这个在亚波星上遭到外环极端分子袭击而安然脱险并且在亚弗姆部驻地成功镇压了“莫冈人民阵线”集会的金发年轻人走下飞船。
这些人曾经是莫冈汗国颇受普通牧民羡慕的中间阶层，尊荣和财富水平虽还不及权力金字塔最顶端的大人物们，却已经享有足够其自身和子孙后代夸耀的福利待遇和社会地位。然而，二十年前莫蒙纽特战争惨败的结果使他们充斥着强烈的民族主义和复仇主义的情绪，文明开化改革使他们难以适应自由市场竞争日趋激烈的现代商业社会，“黑色四月”危机使他们原本就被不断稀释的微薄财产进一步缩水，“莫冈人民阵线”等潜在的平民革命组织的崛起更使他们感受到传统秩序被彻底摧毁的恐惧。他们天然仇恨革命，是这个游牧国家保守集团坚实的社会基础；他们本能反感帝国，是军国主义死灰复燃的支持群体。
在对现实苦难的无尽痛恨和对往昔荣耀的无比怀恋中，这些日益衰落的旧日既得利益阶层渐渐将立有军功、血统高贵、被保守派权贵众星捧月般高高举起的安德斯大汗的长子——古斯塔夫·林格伦视为理所当然的英雄和偶像。
除了这个耀眼得如同恒星般的金发年轻人，还有谁能压制对邪恶帝国屈膝献媚的斯陶宁投降派？还有谁能威慑蛊惑贱民造反的考茨基之流？
夏洛特王妃的惨死被古斯塔夫的支持者们包装成了一场由考茨基分子组织的有预谋的恐怖袭击。对这个新近丧妻的丈夫的同情，更是激起了保守主义者对金发年轻人的强烈的效忠意识和追随意识。
然而，古斯塔夫这一次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接受人群的欢呼，而是默默进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地面车。巡警们将拥挤的人群赶到了两边，强制清出了一条道来。载着古斯塔夫的地面车朝着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与外面的热情高涨不同的是，大王子的家中充满了悲戚的气氛。卡尔·林格伦，古斯塔夫和夏洛特·林格伦十岁的儿子，此刻正跪伏在客厅正中央。他的面前是那座原先家用的供奉光之主宰的祭坛。此刻，祭坛上的祭品已被清空，仅有一块厚重的长方形合金板，上置一套夏洛特王妃生前所穿的莫冈女子传统服饰。按照莫冈人的传统，躺在那块被祭司们祝福过的神圣合金板上的应该是亡者的遗体，但夏洛特王妃因为座船受到炮火袭击而尸骨无存，年幼的卡尔不得不以母亲的衣物来替代母亲的身体。明天，这块安装了特殊引力装置的合金板就会载着夏洛特生前的服饰飘向熊熊燃烧着的太阳，在恒星级的热核聚变中化为虚无。莫冈人相信，太阳的光与火将涤净亡者生前犯下的罪恶和未尽的苦难，在光之主宰温暖的大手中升华入圣。
祭司们玄妙的宗教性说辞并不能使年幼丧母的十岁男孩平复悲痛的心情，直到父亲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家中时，他才有了一丝安全感。古斯塔夫在祭坛前盘腿坐下，让小卡尔把脑袋倚靠在自己的怀里。男孩无声地淌下了眼泪，却丝毫没有擦拭的动作。
长着双翼的机器翼狼扑腾着金属翅膀，步履蹒跚地来到小主人的面前，仿佛是感受到了小主人极致的哀伤而善体人心地蹭了蹭卡尔的小手。这是卡尔亲手制作的小机器人，前两日才刚刚完工。男孩满心期待着爸爸妈妈会一起从亚弗姆部回家，到时候他就可以向他们炫耀自己的小玩具了。如今，他等到的只有寡言阴沉的父亲，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代号“卡夫兰AG109号”的因多女奴在一旁无助地哭泣着。若非善良宽厚的夏洛特女主人在一次出行中花钱将她买下，此刻日渐年迈的她恐怕还在人间炼狱般的卡夫兰集中营里服着沉重的劳役，直到痛苦死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能在宽敞舒适的莫冈权贵的房子里工作、生活，全都仰赖夏洛特王妃。如今王妃已逝，她生命中的贵人和恩人已经不在了。
请放心吧，夏洛特女主人，我一定会照顾好卡尔小主人，也一定会找到杀害你的真凶，为你报仇的。卡夫兰AG109号在心中暗暗想到。
“父亲，我想念母亲了。”卡尔哽咽了一下，小声说道。
“从今以后就剩下我们父子相依为命了，卡尔。”古斯塔夫紧紧拥抱了一下儿子，“我的卡尔，是一个了不起的莫冈男孩儿。”
“大王子殿下，约翰松王子带着很多客人来访。”卡夫兰AG109号说着就将一打的发着蓝色光芒的电子名卡双手奉给古斯塔夫，而后者却只是摆了摆手。
不用看那些电子名卡，古斯塔夫也很清楚约翰松带来的访客都是哪些人：守旧的高级祭司、好战的将军和军官，激烈反对改革的部落酋长和大牧主们……整个莫冈汗国最保守也最反动的权贵们正聚集在他的家门口。这些人名义上是来吊唁夏洛特的，实际上就是为了来探听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因为他们很清楚，随着经济的进一步恶化和社会形势的持续动荡，未来只有他，古斯塔夫·林格伦上台掌权，才能保护他们。而安德斯大汗即将册立有着一半帝国贵族血统的克里斯蒂安王子为汗位继承人的流言已经在王庭和莫冈八部中悄然蔓延。这些人为了自己的权势和利益，等不及想要见到他了。
这一切果然都不出西乡智久先生所料。自亚波星之行回来后，西乡智久就又给了古斯塔夫三个信囊，第一个中就明确要求古斯塔夫牺牲爱妻以聚拢保守权贵集团的人心。
不急，就让他们再等一等吧。金发年轻人在心中冷冷一笑。
“请他们回去吧，夏洛特的葬礼结束之前我谁也不见。”古斯塔夫轻轻地爱抚着卡尔的脑袋，“今晚我只和我的儿子待在一起。”
我的夏洛特，你就安心走吧，你的牺牲将为我们父子换来汗位，也将为莫冈汗国换来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王妃夏洛特的葬礼是举国节哀的大事，举办的地点位于“棱堡”最顶层的大平台上。
安德斯大汗、玛格丽特大妃、克里斯蒂安王子作为莫冈汗国金字塔顶端的人物，也作为古斯塔夫和卡尔·林格伦父子的至亲，站在了送葬队伍的最前端。莫冈八部的酋长及其家人，重要官吏和将领们，王庭的民众代表们也在送葬队伍之列。
这其中还发生了一段并不令人愉快的插曲。亡者的父母，也就是诺托亚部大酋长约瑟夫·贝尔纳多特及其夫人执意要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前端，并且公开声称在场所有人都没有他们二人以及小卡尔在血缘上距离夏洛特王妃更近。这等变相否认亡女与汗王家族紧密关系以及挑战汗王权威的言行，在送葬的人群中引发了不小的骚动。后来，在祭司们和开化派官员的劝导下，贝尔纳多特夫妇才勉强同意与汗王家族并肩站立在送葬队伍的第一排。
莫冈人的传统安葬形式被称为“日葬”。代表着夏洛特·贝尔纳多特·林格伦的衣物伴着被特殊弱引力场包裹的厚合金板从大平台通向外太空的拱形出口处被推送至无垠的宇宙，接着缓缓地朝着斯坦德尔恒星1号漂去。这一叶徜徉在宇宙之海的金属小舟很快就被太阳的引力所捕获，渐渐坠入这颗永无休止地进行着热核聚变的气态星球之中，为滔天的火焰所吞噬。
祭司们开始吟唱送别亡者的古老歌曲，祝福逝去之人将栖息在“光之主宰”温暖的怀抱中安享永生。歌曲结束后，大祭司孟奇开始领着在场所有的人念诵礼赞“光之主宰”的经文，在场所有的人（包括安德斯大汗夫妇）都跪伏在地，对着那隐匿在虚空之中的真神顶礼膜拜。
三次跪拜结束后，葬礼也就结束了。
莫冈人的葬礼一向以简洁、节省而著称，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也没有过于丰盛的礼仪器皿和陪葬物品，整个葬礼用时不过四个小时。事实上，从莫冈人死亡到葬礼结束，前后至多也不会超过四个银河标准日。在位于银河外环的以“文明族群”自居的人们看来，莫冈人的葬礼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草率，但这却是莫冈族人祖祖辈辈恪守的传统。
传说中莫冈族伟大的先祖——上古时代的大英雄蒙戈带领他的族人们从已被恶魔占据的起源世界里逃出生天，驾驶着四十四艘破败不堪的飞船航向人迹罕至的宇宙之海。残暴的恶魔追杀着落难的人群，英雄蒙戈挺身而出，最终惨死在恶魔的利爪之下。就在蒙戈倒下的那一刹那，虚空之中突显异象，“光之主宰”的三只巨眼如同三颗燃烧着的太阳一般出现在虚空之中，放射出强大的能量，瞬间消灭了穷追不舍的恶魔，拯救了蒙戈的族人们。而族人们也在蒙戈战死的第四天，看到英雄蒙戈的灵魂在六、七头自由游走在太空中的长着黄金双翼的巨狼的陪伴下徒步飘出飞船，微笑着走进了附近一颗燃烧着的恒星之中，消失不见。蒙戈的族人们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英雄，遂将自己及后人命名为“莫冈族”。而莫冈人死后四个银河标准日内必须进行日葬的传统也由此确定下来。
当然，这只是传说。真实的情况或许只是在太空中长年流浪着的莫冈族祖先面临着极端物质匮乏的局面，连生者都难于温饱，更遑论拿出太多资源用于送别已经无法创造价值的亡者。宇宙游牧民族的历史充满了苦难与血泪，或许仅能用看似美好的传说来粉饰先祖的窘迫与无奈。
夏洛特葬礼之后的一连七天，林格伦家族宴请到访的所有宾客，特别是从各部族赶来的八大酋长、各部落的头人首领、王庭的重臣等。这等在守旧的莫冈人看来颇为浪费、奢侈的做法并非莫冈族的传统，而是开化派官员和从银河帝国学成归来的留学生们向外环定居族群学习的一种所谓“文明而慷慨的习俗”。
不过葬礼结束后的当晚，安德斯大汗，也是林格伦家族的大家长，举办了一场没有任何林格伦家族以外的人参与的家宴。
“牙帐”的中央宴会厅中，安德斯·林格伦大汗坐在方形餐桌的首座，大王子古斯塔夫及王孙卡尔坐在餐桌的一侧，大妃玛格丽特和他的儿子克里斯蒂安王子坐在餐桌的另一侧。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莫冈传统食物，包括经典的寰藓馅饼、烤牛羊肉和奶酒。这一幕是多年未见的，自从正式开启文明开化进程以来，安德斯大汗每餐都按照银河帝国贵族家庭的标准来，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莫冈食品了，但还是会经常饮用驼奶酒。
“我们一家人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安德斯说出了整场晚宴上的第一句话，接着举起了手中的酒杯，“让我们敬家人一杯。”
“敬家人！”餐桌上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杯子，包括小卡尔。
这个莫冈小男孩第一次尝到酒的滋味。辛辣的滋味刺激着他的喉咙，使他险些咳了出来。
“酒的味道如何呢，卡尔？”慈爱的爷爷看着自己的孙儿问道。
“苦的。”卡尔诚实地回答道，但顿了顿又说道，“奇怪，现在又有点甜了。”
“这就是莫冈人的酒，苦尽甘来，回味无穷。”
卡尔有些听不懂祖父的话中所包含的深意，转过头去看向父亲，后者却一言不发地坐在位置上，毫无表情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玛格丽特，你第一次喝这酒是什么时候呢？”安德斯转身询问起了自己的妻子。
“是和大汗您举办婚礼的那天晚上。”玛格丽特笑了起来，额头上已经显露出明显的皱纹。她也已经老了，再多的进口化妆品也难以留住远去的青春。
“那就是二十年前了，好快啊……”
“是啊，时间真的过得好快。”玛格丽特轻声答道，接着看向了自己的儿子——坐在一旁的清秀但却羸弱的克里斯蒂安王子。
“我太老了，玛格丽特，记性越来越差了，你来自哪个家族？”安德斯费劲地转动着木讷浑浊的那双老眼。
“莫冈汗国的林格伦家族。”玛格丽特牵住了大汗的手，笑着说道。
“不，我是说你在银河帝国的那个家……我记得你出身希拉克略帝室？”
“不，大汗，我的娘家是杜卡斯家族，外环人认为我的娘家是希拉克略帝室的近枝。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自从嫁给大汗的那天晚上开始，我就是林格伦家族的人了，也是一个莫冈人。”玛格丽特抚摸着儿子克里斯蒂安的肩膀，说道，“克里斯蒂安更是一个纯粹的莫冈人，和古斯塔夫还有卡尔一样。”
“二十年了……辛苦你了……”安德斯大汗低声说道，更加紧紧地握住了妻子的手。年幼的卡尔清楚地看到这位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祖母的眼眶已经红了，抹着口红的双唇微微颤动了一下。
“不辛苦，大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沉默无语的古斯塔夫依然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仿佛银河深处那吸收了一切物质的巨大黑洞。
“克里斯蒂安，我的儿子，”年迈的大汗看向了自己的次子，“你要记住，你是宇宙游牧民族和宇宙定居民族执手相伴的结晶，是银河内环与外环走向和平的象征。”
“我非常清楚我的使命，父汗，维系来之不易的和平，”克里斯蒂安王子顿了顿，看向了哥哥和侄儿，“同时，好好爱自己的家人。”
“这就好。”安德斯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你可能并无印象，克里斯蒂安，但你的哥哥那时已经记事了。莫蒙纽特战争对我们、对帝国而言都是一场灾难，那座冰冷的要塞就像一台巨大的绞肉机，将我们民族的未来碾磨成尘，有生之年我绝不愿再看到莫冈族的儿郎们再用血肉之躯去对抗帝国军的合金洪流，绝不愿再看到！还记得吗，古斯塔夫，你母亲的至爱亲朋就成群结队地倒在了莫蒙纽特的古战场上？”
面无表情的古斯塔夫沉默了半晌，终于缓缓地开口了，“他们都是伟大的战士。”
“他们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了宝贵的和平。”安德斯大汗再次举起了酒杯，“让我们敬和平一杯！”
“敬和平！”所有人都附和道。
这一轮敬酒结束后，餐桌上陷入了沉寂。
“我没有兄弟，”安德斯大汗突然说道，“在我起兵之初，我多么希望我能有个手足兄弟和我并肩作战，但是很可惜，光之主宰并没有赐给我这份幸运。但是你们不同，我的儿子们，你们拥有彼此，这是光之主宰对你们的恩赐。”
古斯塔夫原本坚毅而冷漠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犹豫。
“莫冈八部的统一来之不易，我们林格伦家族的兴衰与莫冈汗国的未来息息相关。我已经老了，孩子们，在这个汗位上坐不了太久了，未来是你们俩的。”安德斯说完这一长串话，已经开始有些气喘了，玛格丽特连忙轻拍他的后背，小声请他去休息一会儿。
“不……我没事，玛格丽特。”安德斯喘着粗气继续说道，“未来是你们俩的，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记住……先有个团结的家，才会有个统一的国……”
“别说了，安德斯，别说了……”玛格丽特已经眼含热泪了。
“让我们敬统一的莫冈汗国一杯！小卡尔，快把酒杯端起来，敬伟大的莫冈，也敬你父亲和……和克里斯蒂安叔叔的兄弟情一杯……”
“敬莫冈！敬兄弟”
小卡尔喊得最响亮。
而后，餐桌上再次陷入了沉默。明显有些局促的克里斯蒂安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自己的哥哥，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却被古斯塔夫打断了。
“父汗今晚特意提到了家人、和平以及统一的莫冈汗国，我很受触动，所以我决定为今晚的家宴献上一份礼物。”
安德斯大汗微微眯起了老花的双眼。
“是什么礼物呢？”克里斯蒂安有些单纯地问道。
古斯塔夫露出了一个诡秘莫测的笑容。
“我将解散莫冈之刃卫队。”
莫冈太空船“演奏家”号从“棱堡”滑出后，就直奔斯坦德尔星系第四行星——一颗巨大的高温气态行星。大汗的使者斯卡韦尼乌斯奉令带人来督办“莫冈之刃”卫队解散的事宜。他的助理们则在太空船上紧张地整理着这支仅效忠于古斯塔夫·林格伦的队伍成员们的个人档案、退役薪金卡和转业证明材料等。
在抵达目的地后，斯卡韦尼乌斯分明看到超过二十艘线条流畅、通体优美、武备精良的莫冈战舰在气态星球的外层空间高速疾驰、旋转、翻腾……做出各种各样高难度动作，各具神威又整齐划一，仿佛有一个极其敏锐的钢琴家的头脑像操纵二十个灵巧的小手指头一般掌控着这支强悍的舰队。
“演奏家”号莫冈飞船很快就与“莫冈之刃”卫队的旗舰——“狼人”号取得了联系。出现在斯卡韦尼乌斯面前的竟然是古斯塔夫王子本人的全息投影。
“很抱歉打扰您，大王子殿下，小臣奉大汗的命令，前来督办‘莫冈之刃’卫队解散及成员转业相关事宜。请殿下配合。”斯卡韦尼乌斯小心谨慎地说道。
“我明白，斯卡韦尼乌斯大人。不过这是莫冈之刃卫队最后一次集中训练了，能否请你们稍候片刻，让他们做到有始有终。”
斯卡韦尼乌斯思索片刻后同意了，古斯塔夫的全息投影旋即消失。
这一次训练的难度非以往可比。古斯塔夫在气态星球的其中一片外层空间布下了宇宙浮雷，要求莫冈之刃卫队在雷区中搜寻并摧毁三维星图上自己用红色字体标注过的信号靶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又一个干冰制成的信号靶在如闪电般神速的莫冈之刃卫队的精准打击下化为了虚无。
“大王子殿下，现在训练应该结束了吧？宇宙中没有不散的宴席，是时候和‘莫冈之刃卫队’告别了。”斯卡韦尼乌斯再次联络上了“狼人号”舰桥，对着并无视频信号的全息投影通讯仪说道。
但是，“狼人号”并没有回应他。
古斯塔夫·林格伦阴冷的目光此刻正快速掠过星图，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中象征着死亡和毁灭的红色光标落在了“演奏家号”飞船图案上。刹那间，各艘莫冈战舰都条件反射般地打开所有炮门对着可怜的“演奏家号”飞船输出了全部火力。斯卡韦尼乌斯和他的助理们还没反应过来就灰飞烟灭了。恐怕他们到临死前还不敢相信，这支敢于毁灭古斯塔夫王子的座船和爱妻的队伍，也敢于毁灭大汗派来的使者吧。
“莫冈之刃”卫队的许多人直到看到“演奏家”号飞船消失的那一瞬间才恢复了理智。如果说，攻击信靶、攻击王子座船乃至攻击王妃，都是按照古斯塔夫王子的命令摧毁古斯塔夫王子自己的物品（包括他的妻子），那么攻击大汗派来的使者可就是截然不同的行为了。王庭不会放过他们的。他们接下来能做的就是更加死心塌地地追随着古斯塔夫，并虔诚地向光之主宰祈祷，这个出身汗王家庭的金发年轻人能够领导他们取得最终的胜利。
“尼哈特。”
“是，王子殿下。”
“传令全军，准备进行亚空间跳跃。”古斯塔夫吩咐道，“看来我们得避开王庭一段时间了。”
“是！”副官尼哈特·沙欣恍然大悟。
“古斯塔夫王子万岁！莫冈汗国万岁！”
莫冈舰队的内部通讯网络上响起了将士们狂热的嘶吼。
同时，“莫冈之刃”卫队全体战舰朝着宇宙深处开始了空间跳跃。
再耐心等一等吧，我的莫冈之刃！什么都不用怕的日子就要来了！
古斯塔夫看着眼前猩红的宙幕，森然一笑……
与此同时，在距离斯坦德尔恒星系数百光秒外的另一艘豪华太空船上，穿着一身崭新莫冈长袍的雷蒙·德瓦卡略正坐在长长的餐桌前，一脸愁容。这位在莫冈汗国境内投资巨大的帝国行商正在等待一个极其重要的立体电话。满桌的美酒佳肴若放诸数以亿计的忍饥挨饿的莫冈子民面前足以使他们陷入生物本能驱动的疯狂之中，却难以令德瓦卡略僵硬的脸上露出哪怕一丝笑容。
立体电话机上的信号灯亮了起来。下一秒，一个五官立体、高挑瘦削、穿着笔挺礼服的年轻人的全息投影出现在了德瓦卡略面前。
“晚上好，德瓦卡略先生。”
“晚上好，巴萨尼奥·辛多纳。”德瓦卡略沉着脸说道，“我想或许你愿意和我解释一下，为何我在莫冈开设的两家机械厂、一家太阳能发电厂和四座金属矿场被全部转让了？”
“不仅是这些噢，德瓦卡略先生，您在莫冈汗国所持有的所有债券、股票、期权、期货以及大量不动产都被我兑换成了黄金和帝国克朗，然后悉数运回了亚波星。”辛多纳轻松地说道，“下一步，我还要将您在亚波星、美菲拉斯星等边境世界上的产业全部出手。”
德瓦卡略越听越感到愤怒。他忍不住拿起了餐叉狠狠地插在了面前的一块牛排上。
“我动用了那么多关系、云集了那么多资金，发动了这么复杂的狙击莫冈盾的行动，就是为了像今天这样低价收割莫冈人的本土产业。你作为我的首席财务顾问，却直接将我好不容易搞到手的这些产业全部脱手了，到底是何居心？”
“这些产业一买一卖，您就挣了不止十个亿帝国克朗。”辛多纳不卑不亢地说道。
“可是如果我将这些产业和财富再持有一段时间，我一定能赚得更多的。毕竟，你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莫冈汗国的治安局势正在稳定下来——”
“莫冈汗国的局面是稳定不下来的，我的老板，至少再也回不到前二十年了。”辛多纳冷冷一笑，回答道。
“你在说什么，辛多纳？难道你真的相信‘莫冈人民阵线’那个乌合之众组成的组织能够成就什么大事吗？”
“那群鼓吹平民革命的空想家和底层投机分子只是在历史舞台上匆忙登场的小丑而已。但莫冈汗国的未来之路掌握在这个游牧国家最保守最反动的一批人手中。”
“我知道你在担心那群主张复仇主义和军国主义的莫冈汗国保守分子，但是如果你有阅读这两天的莫冈新闻网讯息就不难发现，保守派的领袖、大王子古斯塔夫·林格伦已经被安德斯大汗边缘化，‘莫冈之刃’卫队已经被帝国当局下令禁止活动。”
“但据我了解，‘莫冈之刃’卫队发生哗变，反出王庭，不知去向，而大王子古斯塔夫也同样下落不明。”辛多纳转了转眼睛，继续说道，“因此，我判断极端保守势力不会就此交出权力的，恰恰相反，他们正酝酿着新一轮的大规模夺权行动。一旦守旧势力上台执政，我们在莫冈汗国所取得的全部经济成就极有可能被一笔勾销。所以还不如乘着现在将所有这些资产全部变现，运回帝国本土，储存起来。”
“我坚持认为你过分敏感了。”德瓦卡略满不在乎地说道，“莫冈汗国会和这二十年一样。而你，这个辜负我信任的自以为是的金融天才，却要为我损失一大块潜在收益而付出代价。听懂了吗，巴萨尼奥·辛多纳？”
“完全听懂了，德瓦卡略先生。”辛多纳微微一笑，继续谦恭有礼地反问道，“那么如果我的判断是对的呢？”
“那我以后就将我个人在宇宙其他地方的产业全部都交到你手里打理。”
“好，一言为定。”辛多纳高兴地对德瓦卡略说道，“您在莫冈汗国的产业已经被我处理得差不多了，现在就让我们集中注意力看莫冈汗国接下去的政局会如何演变？”
帝国历八五二年，安德斯·林格伦统一了莫冈族各部，在莫冈人的历史上第一次建立了一个部落联盟式的统一国家。
从这一层面上看，莫冈族以一个国家的形式存在的时间还不满半个世纪，且其表面统一的现状维持高度依赖于族群首领的个人魅力与实力。莫冈社会整体上仍保留着鲜明的游牧特征，绝大多数莫冈人的头脑还停留在原始部族时代。按照历史发展的正常轨迹，这样的蛮族社会尚无法演化出已运行千年的银河帝国才会有的现代社会团体。
然而，帝国历八七四年开始的“文明开化”进程却使得莫冈汗国在经济迅速繁荣的同时迎来了社会形态和思想形态上的急剧变异。田园牧歌般的游牧世代里，最顶层的部落头人和最底层的牧民极少出现过分极端的贫富差距，昔日的传统也督促着部族内部展开亲如兄弟般的社群互助。而斯陶宁内阁“全面向帝国学习”的政策却造就了新的自私自利的买办商人阶层和行政官僚阶层，社会矛盾空前尖锐。与此同时，对帝国的开放也使得帝国境内民本思潮大量涌入莫冈社会，由于六月党人一案而遭到帝国当局迫害的立宪主义者和民权主义者开始以专家学者的身份进入莫冈汗国新设立的大学中自由表达主张。没有了秘密警察的监控，一些对于莫冈游牧社会形态而言过于超前的思想开始在贫困潦倒的中下层牧民中找到了生存下去的群众土壤，并且在偶发的经济危机的刺激下开始了不合时宜的野蛮生长。
“莫冈人民阵线”组织就是此类民本思潮的产物。
恩斯特·考茨基，“莫冈人民阵线”的创始者，来自亚弗姆部一个还有些家底的小牧主家庭。莫蒙纽特战争爆发时，他才十七岁，是莫冈军队的一名下层军官。惨败于帝国的现实，使得他对那些倍享尊崇的高级酋长和大牧主们产生了怀疑：力量强大者才能成为狼群的首领，这是莫冈族人一直以来的信条，既然大部族的首领们无法保卫莫冈族人的整体利益，为什么就不能让小部落的牧主们来尝试掌舵呢？
但此时，这种对于部落传统权威的怀疑还只是一颗种在考茨基心底深处的不起眼的种子。战后，茨基返回了家中，继承了父亲牧主的位子，拥有了自己的船队、畜群和牧民们。
没过多久，轰轰烈烈的文明开化运动在莫冈汗国全面展开。考茨基也选择进入自帝国留学考察归来的新一代莫冈知识分子开办的专业学校学习。在那里他第一次学习了人类主流文明无限尊崇的两位宗师——亚巴拉罕·克莱尔沃特和爱德华·吉尔德的思想主张，也第一次接触了在帝国本土已无法正常活动的残存六月党人，他们关于保障社会公正和平民民生的理念给了考茨基很深的印象。毕业之后，恩斯特·考茨基回家继续操持家业。
彼时，来自银河帝国的外来投资正蜂拥进入莫冈汗国的市场，莫冈族本土的工商业也有了明显的增长，浓厚的商业化氛围笼罩了这个游荡于太阳之海中的游牧国家，难以适应激烈市场竞争的中小牧主不断破产，他们掌控下的传统部落社群也旋即解体，大批原先受控于牧主的底层牧民开始进入帝国行商和莫冈新兴商人阶层的企业和工厂，成为不成熟的产业工人。
由于经营牧业不善，加之寰藓价格大幅下跌，考茨基治下的牧民群体中也有很多人变卖了祖传的太空船和牲畜，前往边境上的贸易星球或是莫冈八部中的一些宇宙都市中务工务农，考茨基本人在最困难的时期也一度沦为莫纳克金属采掘业的矿工。
矿工生涯使得考茨基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莫冈普通人民的苦难。具备一定理论功底和卓越组织才能的他开始利用自己曾经的小牧主身份，在莫冈各部，特别是亚弗姆部的诸多衰落的牧民社群中进行串联，频频领导罢工、集会等活动。大圆脑袋、厚实的中等身材、深邃而坚毅的双眼……恩斯特·考茨基拥有着与普通莫冈牧民别无二致的长相，这使得他有着其他莫冈社会活动家难以比拟的优势。
帝国历八八五年（“黑色四月”经济危机爆发前三年），恩斯特·考茨基及部分志同道合的莫冈知识分子和破产小牧主共同组建起了“莫冈人民阵线”，主张通过和平抗议的斗争方式迫使莫冈汗国当权者实质上改善莫冈平民的福祉和基本权益。
然而，莫冈汗国经济的高速发展掩盖了社会阶层之间深深的裂痕，开化派当权者也通过引入银河帝国的官僚机器和安全强力部门，强化了对社会整体的控制。因此，组织成立的三年来，“莫冈人民阵线”一直没有什么大的作为。考茨基等人曾先后向斯陶宁内阁和贝尔纳多特大酋长为代表的当权者上书，要求赋予中小牧主更多参政权力，但都遭到了无视。考茨基等组织领导者也曾通过各种渠道申请参加著名的宇宙革命者论坛，但无不遭到拒绝。部分帝国国内的民权组织提供的赞助以及一些来历不明的援助资金支撑着这个蛮族的社会组织勉强运转。
“黑色四月”危机的骤然爆发，开化派当局面对溃烂的经济束手无策，底层穷人很快就开始徘徊在饥饿甚至是死亡边缘，“莫冈人民阵线”关于社会公平和财富均分的理念变得无比具有吸引力。
“平等的财富！平等的牧群！平等的权利！”恩斯特·考茨基在群众集会上大声疾呼。
彼时，欢欣鼓舞的“莫冈人民阵线”领导者们不会知道，处于游牧社会形态向定居社会形态演进的关键时间节点上的莫冈民族能够勉强跟上银河帝国社会发展的步伐已经是颇为费力了，更遑论超越银河帝国而进入一个全新的历史阶段。他们自以为不可阻挡的平民革命运动的兴起注定只能在“黑色四月”大萧条这一短暂的时间段里昙花一现，无法真正引领莫冈人民进入历史的新纪元，最终反而为军国主义者和复仇主义者复辟部落联盟框架下的恐怖暴政做了嫁衣。
安德斯·林格伦大汗乘坐着私人太空游艇驶出了“棱堡”，侍奉“光之主宰”的中央王庭大祭司哈康·孟奇、内阁领相维德孔·斯陶宁和奥莫格部酋长阿诺德·库斯隆陪伴在其左右。在安德斯建立起庞大的汗国之后，他就很少搭乘游艇微服巡视民间了。自“黑色四月”危机爆发至今，莫冈汗国的经济已经临近崩溃。与银河帝国的经济政策协调谈判也以失败而告终，这使得这个太空游牧民族国家的财政困境雪上加霜。
私人太空游艇抵达了这个恒星系远离两大太阳的外缘黑暗地带，成群结队的无主飞船被荒弃在阴影中，如同宇宙的弃子。安德斯汗知道这些都曾是被莫冈族的牧民们视为获取高额贷款而可供抵押给银行的“优质资产”，如今，经济泡沫已然破灭，曾经幻想着依靠负债扩大财富的莫冈牧民大多家破人亡，在巨大坏账压力之下的银行机构也相继破产，而那些被视为普通牧民安身立命的一艘艘莫冈太空船则成了无人问津的废品。
“二十年的隐忍和积累，就这样在短短四个月内完了？”安德斯汗自言自语地说着，却让听到这话的旁人毛骨悚然。
随着经济形势的进一步恶化和失业率的不断攀升，“莫冈人民阵线”的影响力正在迅速飙升，要求站在平民立场上进行深刻社会改革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许多莫冈贵族都在私下议论，恩斯特·考茨基和他的追随者何时会发起更加激烈的革命行动，埋葬部落专制体制。
“大汗，诺托亚部的贝尔纳多特大酋长发来超光速通讯信函，请求王庭彻查夏洛特王妃被炸身亡一事。”斯陶宁领相并没有接下大汗的话茬，而是自顾自地禀告道。
夏洛特王妃在观摩莫冈之刃卫队军事训练时遇袭身亡的消息早已传遍了莫冈汗国上下，各种流言蜚语四处乱窜。官方公布的消息是，一伙与“莫冈人民阵线”存在瓜葛的反叛分子策划了这场袭击。但也有一些小道消息披露，夏洛特王妃的母家贝尔纳多特家族因为过于支持文明开化政策和斯陶宁内阁而遭到了大王子古斯塔夫的敌视，后者不惜以杀害妻子的方式摆明他对开化派势力的态度。
在汗王权威遭到平民革命组织的威胁时，这位汗国内阁的领相质疑王妃之死的官方说法，是在想着怎么扳倒自己的政敌吗？阿诺德·库斯隆有些不满地看着维德孔·斯陶宁。
“虽然我也对夏洛特王妃的死感到惊骇和不平，领相大人，但我必须得说现在彻查夏洛特王妃身亡一事对于保持汗国的团结毫无积极意义。”库斯隆说道。
“如果夏洛特王妃之死不调查清楚，贝尔纳多特大酋长怎会善罢甘休？失去诺托亚部的支持，王庭的力量就被削去了很大一部分。”斯陶宁反驳。
眼看着一场激烈的辩论即将在大汗面前上演，大祭司哈康·孟奇及时开口了。
“作为光之住宅的仆人，我本不该对世俗事务过多插嘴，大汗。但古斯塔夫大王子很快就会返回王庭了，有些事情还是由父子之间去解决为好。”
这位戴着形似狼头的长筒祭礼帽、穿着红黑相间的神袍的老人早在莫冈汗国诞生之前就已经是莫冈族中颇有名望的祭司，一向寡言少语，眉目间透着阴沉，但当他说话时总有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纵观整个莫冈汗国，恐怕只有安德斯大汗的威势足以与其媲美。
豪华的游艇上顿时安静了下来，安德斯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了句“好吧”。这位曾经在内环宇宙叱咤群星的枭雄如今却同时面对着激进革命势力和极端保守集团的双重挑战，而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经济繁荣已如明日黄花。
“让我们讨论一下目前更为要紧的话题吧，”安德斯汗微微一笑，问道，“今年九月十一日的大光明节祭祀大典筹备得怎么样了？”
“已经在筹备过程中了，大汗。如往年那样，王庭和莫冈八部将在九月十日之前陆续抵达神圣之地蒙戈行星。九月十一日当天，我们莫冈族人将以盛大的庆典感激伟大的光之主宰，并期盼着主宰降给我们新的福祉。”孟奇不紧不慢地说道，苍老无比的脸上无喜无悲。
希望你的主宰能够降给我们新的四千亿外汇储备，让我们度过眼前的经济困境吧。斯陶宁暗暗地想到，但在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异常表情。作为在帝国留学多年的莫冈族技术官僚的领军人物，他早已厌倦了祭司们愚弄牧民的那一套把戏，但执政多年却始终不敢公开反对神权。
“届时将会有超过四十亿人齐聚蒙戈星，相信这将是一场伟大的庆典，光之主宰的仆人们功不可没。”领相对着大祭司恭维道，而后者却露出了客套的笑容。
安德斯汗已经有些累了，他躺倒在游艇观景台的躺椅上，吩咐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库斯隆酋长单独谈一谈。”
孟奇和斯陶宁识趣地行了搭肩礼，就离开了这间舱室。
现在房间里就剩下安德斯汗和库斯隆两个人了。
“我做好退休的准备了，阿诺德。”
“什么？”奥莫格部的首领显然大吃一惊。
“我老了，我的兄弟，能够为我的家族和我的子民做的事情已经不多了。”安德斯苦笑了起来，“大光明节后我就会宣布退位，为这场席卷全国的经济灾难承担罪责，为新的汗王尽可能减轻一点儿压力吧。”
库斯隆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把规劝之语说出口。他知道，安德斯·林格伦决定了的事情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此刻，他的心中只盘桓着一个问题。这或许是这些年来所有莫冈人都最为关心的问题，但他却敏锐地觉得自己不该莽撞地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然而，安德斯却主动地提起这个问题。
“你是在想我会将汗位传给哪个儿子吗，阿诺德？”
“这不是我作为臣属应当过问的，大汗。”库斯隆谦恭地低下了头。
安德斯汗微笑着将一个发着绿光的印着一长串莫冈文字的电子光板交到了库斯隆的手中，示意后者仔细阅读。
“您……您真的要立他做新的莫冈大汗？”
“克里斯蒂安和他母亲的安危就交到你手上了，阿诺德。”
古斯塔夫·林格伦终于回到了王庭。
狼人号在“棱堡”停泊后，就被挥舞着狼头旗帜的激动的人群包围了。他们大多是那些曾为莫冈汗国流血打仗的退役军人，失去当局补贴的小庙宇的年轻祭司，破产了的传统牧业的小生产者和在政治舞台上日益边缘化的中小部落各级头人、牧主以及他们的家属。人群高喊着拥护古斯塔夫的口号，簇拥着这个在亚波星上遭到外环极端分子袭击而安然脱险并且在亚弗姆部驻地成功镇压了“莫冈人民阵线”集会的金发年轻人走下飞船。
这些人曾经是莫冈汗国颇受普通牧民羡慕的中间阶层，尊荣和财富水平虽还不及权力金字塔最顶端的大人物们，却已经享有足够其自身和子孙后代夸耀的福利待遇和社会地位。然而，二十年前莫蒙纽特战争惨败的结果使他们充斥着强烈的民族主义和复仇主义的情绪，文明开化改革使他们难以适应自由市场竞争日趋激烈的现代商业社会，“黑色四月”危机使他们原本就被不断稀释的微薄财产进一步缩水，“莫冈人民阵线”等潜在的平民革命组织的崛起更使他们感受到传统秩序被彻底摧毁的恐惧。他们天然仇恨革命，是这个游牧国家保守集团坚实的社会基础；他们本能反感帝国，是军国主义死灰复燃的支持群体。
在对现实苦难的无尽痛恨和对往昔荣耀的无比怀恋中，这些日益衰落的旧日既得利益阶层渐渐将立有军功、血统高贵、被保守派权贵众星捧月般高高举起的安德斯大汗的长子——古斯塔夫·林格伦视为理所当然的英雄和偶像。
除了这个耀眼得如同恒星般的金发年轻人，还有谁能压制对邪恶帝国屈膝献媚的斯陶宁投降派？还有谁能威慑蛊惑贱民造反的考茨基之流？
夏洛特王妃的惨死被古斯塔夫的支持者们包装成了一场由考茨基分子组织的有预谋的恐怖袭击。对这个新近丧妻的丈夫的同情，更是激起了保守主义者对金发年轻人的强烈的效忠意识和追随意识。
然而，古斯塔夫这一次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接受人群的欢呼，而是默默进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地面车。巡警们将拥挤的人群赶到了两边，强制清出了一条道来。载着古斯塔夫的地面车朝着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与外面的热情高涨不同的是，大王子的家中充满了悲戚的气氛。卡尔·林格伦，古斯塔夫和夏洛特·林格伦十岁的儿子，此刻正跪伏在客厅正中央。他的面前是那座原先家用的供奉光之主宰的祭坛。此刻，祭坛上的祭品已被清空，仅有一块厚重的长方形合金板，上置一套夏洛特王妃生前所穿的莫冈女子传统服饰。按照莫冈人的传统，躺在那块被祭司们祝福过的神圣合金板上的应该是亡者的遗体，但夏洛特王妃因为座船受到炮火袭击而尸骨无存，年幼的卡尔不得不以母亲的衣物来替代母亲的身体。明天，这块安装了特殊引力装置的合金板就会载着夏洛特生前的服饰飘向熊熊燃烧着的太阳，在恒星级的热核聚变中化为虚无。莫冈人相信，太阳的光与火将涤净亡者生前犯下的罪恶和未尽的苦难，在光之主宰温暖的大手中升华入圣。
祭司们玄妙的宗教性说辞并不能使年幼丧母的十岁男孩平复悲痛的心情，直到父亲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家中时，他才有了一丝安全感。古斯塔夫在祭坛前盘腿坐下，让小卡尔把脑袋倚靠在自己的怀里。男孩无声地淌下了眼泪，却丝毫没有擦拭的动作。
长着双翼的机器翼狼扑腾着金属翅膀，步履蹒跚地来到小主人的面前，仿佛是感受到了小主人极致的哀伤而善体人心地蹭了蹭卡尔的小手。这是卡尔亲手制作的小机器人，前两日才刚刚完工。男孩满心期待着爸爸妈妈会一起从亚弗姆部回家，到时候他就可以向他们炫耀自己的小玩具了。如今，他等到的只有寡言阴沉的父亲，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代号“卡夫兰AG109号”的因多女奴在一旁无助地哭泣着。若非善良宽厚的夏洛特女主人在一次出行中花钱将她买下，此刻日渐年迈的她恐怕还在人间炼狱般的卡夫兰集中营里服着沉重的劳役，直到痛苦死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能在宽敞舒适的莫冈权贵的房子里工作、生活，全都仰赖夏洛特王妃。如今王妃已逝，她生命中的贵人和恩人已经不在了。
请放心吧，夏洛特女主人，我一定会照顾好卡尔小主人，也一定会找到杀害你的真凶，为你报仇的。卡夫兰AG109号在心中暗暗想到。
“父亲，我想念母亲了。”卡尔哽咽了一下，小声说道。
“从今以后就剩下我们父子相依为命了，卡尔。”古斯塔夫紧紧拥抱了一下儿子，“我的卡尔，是一个了不起的莫冈男孩儿。”
“大王子殿下，约翰松王子带着很多客人来访。”卡夫兰AG109号说着就将一打的发着蓝色光芒的电子名卡双手奉给古斯塔夫，而后者却只是摆了摆手。
不用看那些电子名卡，古斯塔夫也很清楚约翰松带来的访客都是哪些人：守旧的高级祭司、好战的将军和军官，激烈反对改革的部落酋长和大牧主们……整个莫冈汗国最保守也最反动的权贵们正聚集在他的家门口。这些人名义上是来吊唁夏洛特的，实际上就是为了来探听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因为他们很清楚，随着经济的进一步恶化和社会形势的持续动荡，未来只有他，古斯塔夫·林格伦上台掌权，才能保护他们。而安德斯大汗即将册立有着一半帝国贵族血统的克里斯蒂安王子为汗位继承人的流言已经在王庭和莫冈八部中悄然蔓延。这些人为了自己的权势和利益，等不及想要见到他了。
这一切果然都不出西乡智久先生所料。自亚波星之行回来后，西乡智久就又给了古斯塔夫三个信囊，第一个中就明确要求古斯塔夫牺牲爱妻以聚拢保守权贵集团的人心。
不急，就让他们再等一等吧。金发年轻人在心中冷冷一笑。
“请他们回去吧，夏洛特的葬礼结束之前我谁也不见。”古斯塔夫轻轻地爱抚着卡尔的脑袋，“今晚我只和我的儿子待在一起。”
我的夏洛特，你就安心走吧，你的牺牲将为我们父子换来汗位，也将为莫冈汗国换来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王妃夏洛特的葬礼是举国节哀的大事，举办的地点位于“棱堡”最顶层的大平台上。
安德斯大汗、玛格丽特大妃、克里斯蒂安王子作为莫冈汗国金字塔顶端的人物，也作为古斯塔夫和卡尔·林格伦父子的至亲，站在了送葬队伍的最前端。莫冈八部的酋长及其家人，重要官吏和将领们，王庭的民众代表们也在送葬队伍之列。
这其中还发生了一段并不令人愉快的插曲。亡者的父母，也就是诺托亚部大酋长约瑟夫·贝尔纳多特及其夫人执意要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前端，并且公开声称在场所有人都没有他们二人以及小卡尔在血缘上距离夏洛特王妃更近。这等变相否认亡女与汗王家族紧密关系以及挑战汗王权威的言行，在送葬的人群中引发了不小的骚动。后来，在祭司们和开化派官员的劝导下，贝尔纳多特夫妇才勉强同意与汗王家族并肩站立在送葬队伍的第一排。
莫冈人的传统安葬形式被称为“日葬”。代表着夏洛特·贝尔纳多特·林格伦的衣物伴着被特殊弱引力场包裹的厚合金板从大平台通向外太空的拱形出口处被推送至无垠的宇宙，接着缓缓地朝着斯坦德尔恒星1号漂去。这一叶徜徉在宇宙之海的金属小舟很快就被太阳的引力所捕获，渐渐坠入这颗永无休止地进行着热核聚变的气态星球之中，为滔天的火焰所吞噬。
祭司们开始吟唱送别亡者的古老歌曲，祝福逝去之人将栖息在“光之主宰”温暖的怀抱中安享永生。歌曲结束后，大祭司孟奇开始领着在场所有的人念诵礼赞“光之主宰”的经文，在场所有的人（包括安德斯大汗夫妇）都跪伏在地，对着那隐匿在虚空之中的真神顶礼膜拜。
三次跪拜结束后，葬礼也就结束了。
莫冈人的葬礼一向以简洁、节省而著称，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也没有过于丰盛的礼仪器皿和陪葬物品，整个葬礼用时不过四个小时。事实上，从莫冈人死亡到葬礼结束，前后至多也不会超过四个银河标准日。在位于银河外环的以“文明族群”自居的人们看来，莫冈人的葬礼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草率，但这却是莫冈族人祖祖辈辈恪守的传统。
传说中莫冈族伟大的先祖——上古时代的大英雄蒙戈带领他的族人们从已被恶魔占据的起源世界里逃出生天，驾驶着四十四艘破败不堪的飞船航向人迹罕至的宇宙之海。残暴的恶魔追杀着落难的人群，英雄蒙戈挺身而出，最终惨死在恶魔的利爪之下。就在蒙戈倒下的那一刹那，虚空之中突显异象，“光之主宰”的三只巨眼如同三颗燃烧着的太阳一般出现在虚空之中，放射出强大的能量，瞬间消灭了穷追不舍的恶魔，拯救了蒙戈的族人们。而族人们也在蒙戈战死的第四天，看到英雄蒙戈的灵魂在六、七头自由游走在太空中的长着黄金双翼的巨狼的陪伴下徒步飘出飞船，微笑着走进了附近一颗燃烧着的恒星之中，消失不见。蒙戈的族人们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英雄，遂将自己及后人命名为“莫冈族”。而莫冈人死后四个银河标准日内必须进行日葬的传统也由此确定下来。
当然，这只是传说。真实的情况或许只是在太空中长年流浪着的莫冈族祖先面临着极端物质匮乏的局面，连生者都难于温饱，更遑论拿出太多资源用于送别已经无法创造价值的亡者。宇宙游牧民族的历史充满了苦难与血泪，或许仅能用看似美好的传说来粉饰先祖的窘迫与无奈。
夏洛特葬礼之后的一连七天，林格伦家族宴请到访的所有宾客，特别是从各部族赶来的八大酋长、各部落的头人首领、王庭的重臣等。这等在守旧的莫冈人看来颇为浪费、奢侈的做法并非莫冈族的传统，而是开化派官员和从银河帝国学成归来的留学生们向外环定居族群学习的一种所谓“文明而慷慨的习俗”。
不过葬礼结束后的当晚，安德斯大汗，也是林格伦家族的大家长，举办了一场没有任何林格伦家族以外的人参与的家宴。
“牙帐”的中央宴会厅中，安德斯·林格伦大汗坐在方形餐桌的首座，大王子古斯塔夫及王孙卡尔坐在餐桌的一侧，大妃玛格丽特和他的儿子克里斯蒂安王子坐在餐桌的另一侧。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莫冈传统食物，包括经典的寰藓馅饼、烤牛羊肉和奶酒。这一幕是多年未见的，自从正式开启文明开化进程以来，安德斯大汗每餐都按照银河帝国贵族家庭的标准来，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莫冈食品了，但还是会经常饮用驼奶酒。
“我们一家人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安德斯说出了整场晚宴上的第一句话，接着举起了手中的酒杯，“让我们敬家人一杯。”
“敬家人！”餐桌上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杯子，包括小卡尔。
这个莫冈小男孩第一次尝到酒的滋味。辛辣的滋味刺激着他的喉咙，使他险些咳了出来。
“酒的味道如何呢，卡尔？”慈爱的爷爷看着自己的孙儿问道。
“苦的。”卡尔诚实地回答道，但顿了顿又说道，“奇怪，现在又有点甜了。”
“这就是莫冈人的酒，苦尽甘来，回味无穷。”
卡尔有些听不懂祖父的话中所包含的深意，转过头去看向父亲，后者却一言不发地坐在位置上，毫无表情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玛格丽特，你第一次喝这酒是什么时候呢？”安德斯转身询问起了自己的妻子。
“是和大汗您举办婚礼的那天晚上。”玛格丽特笑了起来，额头上已经显露出明显的皱纹。她也已经老了，再多的进口化妆品也难以留住远去的青春。
“那就是二十年前了，好快啊……”
“是啊，时间真的过得好快。”玛格丽特轻声答道，接着看向了自己的儿子——坐在一旁的清秀但却羸弱的克里斯蒂安王子。
“我太老了，玛格丽特，记性越来越差了，你来自哪个家族？”安德斯费劲地转动着木讷浑浊的那双老眼。
“莫冈汗国的林格伦家族。”玛格丽特牵住了大汗的手，笑着说道。
“不，我是说你在银河帝国的那个家……我记得你出身希拉克略帝室？”
“不，大汗，我的娘家是杜卡斯家族，外环人认为我的娘家是希拉克略帝室的近枝。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自从嫁给大汗的那天晚上开始，我就是林格伦家族的人了，也是一个莫冈人。”玛格丽特抚摸着儿子克里斯蒂安的肩膀，说道，“克里斯蒂安更是一个纯粹的莫冈人，和古斯塔夫还有卡尔一样。”
“二十年了……辛苦你了……”安德斯大汗低声说道，更加紧紧地握住了妻子的手。年幼的卡尔清楚地看到这位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祖母的眼眶已经红了，抹着口红的双唇微微颤动了一下。
“不辛苦，大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沉默无语的古斯塔夫依然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仿佛银河深处那吸收了一切物质的巨大黑洞。
“克里斯蒂安，我的儿子，”年迈的大汗看向了自己的次子，“你要记住，你是宇宙游牧民族和宇宙定居民族执手相伴的结晶，是银河内环与外环走向和平的象征。”
“我非常清楚我的使命，父汗，维系来之不易的和平，”克里斯蒂安王子顿了顿，看向了哥哥和侄儿，“同时，好好爱自己的家人。”
“这就好。”安德斯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你可能并无印象，克里斯蒂安，但你的哥哥那时已经记事了。莫蒙纽特战争对我们、对帝国而言都是一场灾难，那座冰冷的要塞就像一台巨大的绞肉机，将我们民族的未来碾磨成尘，有生之年我绝不愿再看到莫冈族的儿郎们再用血肉之躯去对抗帝国军的合金洪流，绝不愿再看到！还记得吗，古斯塔夫，你母亲的至爱亲朋就成群结队地倒在了莫蒙纽特的古战场上？”
面无表情的古斯塔夫沉默了半晌，终于缓缓地开口了，“他们都是伟大的战士。”
“他们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了宝贵的和平。”安德斯大汗再次举起了酒杯，“让我们敬和平一杯！”
“敬和平！”所有人都附和道。
这一轮敬酒结束后，餐桌上陷入了沉寂。
“我没有兄弟，”安德斯大汗突然说道，“在我起兵之初，我多么希望我能有个手足兄弟和我并肩作战，但是很可惜，光之主宰并没有赐给我这份幸运。但是你们不同，我的儿子们，你们拥有彼此，这是光之主宰对你们的恩赐。”
古斯塔夫原本坚毅而冷漠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犹豫。
“莫冈八部的统一来之不易，我们林格伦家族的兴衰与莫冈汗国的未来息息相关。我已经老了，孩子们，在这个汗位上坐不了太久了，未来是你们俩的。”安德斯说完这一长串话，已经开始有些气喘了，玛格丽特连忙轻拍他的后背，小声请他去休息一会儿。
“不……我没事，玛格丽特。”安德斯喘着粗气继续说道，“未来是你们俩的，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记住……先有个团结的家，才会有个统一的国……”
“别说了，安德斯，别说了……”玛格丽特已经眼含热泪了。
“让我们敬统一的莫冈汗国一杯！小卡尔，快把酒杯端起来，敬伟大的莫冈，也敬你父亲和……和克里斯蒂安叔叔的兄弟情一杯……”
“敬莫冈！敬兄弟”
小卡尔喊得最响亮。
而后，餐桌上再次陷入了沉默。明显有些局促的克里斯蒂安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自己的哥哥，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却被古斯塔夫打断了。
“父汗今晚特意提到了家人、和平以及统一的莫冈汗国，我很受触动，所以我决定为今晚的家宴献上一份礼物。”
安德斯大汗微微眯起了老花的双眼。
“是什么礼物呢？”克里斯蒂安有些单纯地问道。
古斯塔夫露出了一个诡秘莫测的笑容。
“我将解散莫冈之刃卫队。”
莫冈太空船“演奏家”号从“棱堡”滑出后，就直奔斯坦德尔星系第四行星——一颗巨大的高温气态行星。大汗的使者斯卡韦尼乌斯奉令带人来督办“莫冈之刃”卫队解散的事宜。他的助理们则在太空船上紧张地整理着这支仅效忠于古斯塔夫·林格伦的队伍成员们的个人档案、退役薪金卡和转业证明材料等。
在抵达目的地后，斯卡韦尼乌斯分明看到超过二十艘线条流畅、通体优美、武备精良的莫冈战舰在气态星球的外层空间高速疾驰、旋转、翻腾……做出各种各样高难度动作，各具神威又整齐划一，仿佛有一个极其敏锐的钢琴家的头脑像操纵二十个灵巧的小手指头一般掌控着这支强悍的舰队。
“演奏家”号莫冈飞船很快就与“莫冈之刃”卫队的旗舰——“狼人”号取得了联系。出现在斯卡韦尼乌斯面前的竟然是古斯塔夫王子本人的全息投影。
“很抱歉打扰您，大王子殿下，小臣奉大汗的命令，前来督办‘莫冈之刃’卫队解散及成员转业相关事宜。请殿下配合。”斯卡韦尼乌斯小心谨慎地说道。
“我明白，斯卡韦尼乌斯大人。不过这是莫冈之刃卫队最后一次集中训练了，能否请你们稍候片刻，让他们做到有始有终。”
斯卡韦尼乌斯思索片刻后同意了，古斯塔夫的全息投影旋即消失。
这一次训练的难度非以往可比。古斯塔夫在气态星球的其中一片外层空间布下了宇宙浮雷，要求莫冈之刃卫队在雷区中搜寻并摧毁三维星图上自己用红色字体标注过的信号靶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又一个干冰制成的信号靶在如闪电般神速的莫冈之刃卫队的精准打击下化为了虚无。
“大王子殿下，现在训练应该结束了吧？宇宙中没有不散的宴席，是时候和‘莫冈之刃卫队’告别了。”斯卡韦尼乌斯再次联络上了“狼人号”舰桥，对着并无视频信号的全息投影通讯仪说道。
但是，“狼人号”并没有回应他。
古斯塔夫·林格伦阴冷的目光此刻正快速掠过星图，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中象征着死亡和毁灭的红色光标落在了“演奏家号”飞船图案上。刹那间，各艘莫冈战舰都条件反射般地打开所有炮门对着可怜的“演奏家号”飞船输出了全部火力。斯卡韦尼乌斯和他的助理们还没反应过来就灰飞烟灭了。恐怕他们到临死前还不敢相信，这支敢于毁灭古斯塔夫王子的座船和爱妻的队伍，也敢于毁灭大汗派来的使者吧。
“莫冈之刃”卫队的许多人直到看到“演奏家”号飞船消失的那一瞬间才恢复了理智。如果说，攻击信靶、攻击王子座船乃至攻击王妃，都是按照古斯塔夫王子的命令摧毁古斯塔夫王子自己的物品（包括他的妻子），那么攻击大汗派来的使者可就是截然不同的行为了。王庭不会放过他们的。他们接下来能做的就是更加死心塌地地追随着古斯塔夫，并虔诚地向光之主宰祈祷，这个出身汗王家庭的金发年轻人能够领导他们取得最终的胜利。
“尼哈特。”
“是，王子殿下。”
“传令全军，准备进行亚空间跳跃。”古斯塔夫吩咐道，“看来我们得避开王庭一段时间了。”
“是！”副官尼哈特·沙欣恍然大悟。
“古斯塔夫王子万岁！莫冈汗国万岁！”
莫冈舰队的内部通讯网络上响起了将士们狂热的嘶吼。
同时，“莫冈之刃”卫队全体战舰朝着宇宙深处开始了空间跳跃。
再耐心等一等吧，我的莫冈之刃！什么都不用怕的日子就要来了！
古斯塔夫看着眼前猩红的宙幕，森然一笑……
与此同时，在距离斯坦德尔恒星系数百光秒外的另一艘豪华太空船上，穿着一身崭新莫冈长袍的雷蒙·德瓦卡略正坐在长长的餐桌前，一脸愁容。这位在莫冈汗国境内投资巨大的帝国行商正在等待一个极其重要的立体电话。满桌的美酒佳肴若放诸数以亿计的忍饥挨饿的莫冈子民面前足以使他们陷入生物本能驱动的疯狂之中，却难以令德瓦卡略僵硬的脸上露出哪怕一丝笑容。
立体电话机上的信号灯亮了起来。下一秒，一个五官立体、高挑瘦削、穿着笔挺礼服的年轻人的全息投影出现在了德瓦卡略面前。
“晚上好，德瓦卡略先生。”
“晚上好，巴萨尼奥·辛多纳。”德瓦卡略沉着脸说道，“我想或许你愿意和我解释一下，为何我在莫冈开设的两家机械厂、一家太阳能发电厂和四座金属矿场被全部转让了？”
“不仅是这些噢，德瓦卡略先生，您在莫冈汗国所持有的所有债券、股票、期权、期货以及大量不动产都被我兑换成了黄金和帝国克朗，然后悉数运回了亚波星。”辛多纳轻松地说道，“下一步，我还要将您在亚波星、美菲拉斯星等边境世界上的产业全部出手。”
德瓦卡略越听越感到愤怒。他忍不住拿起了餐叉狠狠地插在了面前的一块牛排上。
“我动用了那么多关系、云集了那么多资金，发动了这么复杂的狙击莫冈盾的行动，就是为了像今天这样低价收割莫冈人的本土产业。你作为我的首席财务顾问，却直接将我好不容易搞到手的这些产业全部脱手了，到底是何居心？”
“这些产业一买一卖，您就挣了不止十个亿帝国克朗。”辛多纳不卑不亢地说道。
“可是如果我将这些产业和财富再持有一段时间，我一定能赚得更多的。毕竟，你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莫冈汗国的治安局势正在稳定下来——”
“莫冈汗国的局面是稳定不下来的，我的老板，至少再也回不到前二十年了。”辛多纳冷冷一笑，回答道。
“你在说什么，辛多纳？难道你真的相信‘莫冈人民阵线’那个乌合之众组成的组织能够成就什么大事吗？”
“那群鼓吹平民革命的空想家和底层投机分子只是在历史舞台上匆忙登场的小丑而已。但莫冈汗国的未来之路掌握在这个游牧国家最保守最反动的一批人手中。”
“我知道你在担心那群主张复仇主义和军国主义的莫冈汗国保守分子，但是如果你有阅读这两天的莫冈新闻网讯息就不难发现，保守派的领袖、大王子古斯塔夫·林格伦已经被安德斯大汗边缘化，‘莫冈之刃’卫队已经被帝国当局下令禁止活动。”
“但据我了解，‘莫冈之刃’卫队发生哗变，反出王庭，不知去向，而大王子古斯塔夫也同样下落不明。”辛多纳转了转眼睛，继续说道，“因此，我判断极端保守势力不会就此交出权力的，恰恰相反，他们正酝酿着新一轮的大规模夺权行动。一旦守旧势力上台执政，我们在莫冈汗国所取得的全部经济成就极有可能被一笔勾销。所以还不如乘着现在将所有这些资产全部变现，运回帝国本土，储存起来。”
“我坚持认为你过分敏感了。”德瓦卡略满不在乎地说道，“莫冈汗国会和这二十年一样。而你，这个辜负我信任的自以为是的金融天才，却要为我损失一大块潜在收益而付出代价。听懂了吗，巴萨尼奥·辛多纳？”
“完全听懂了，德瓦卡略先生。”辛多纳微微一笑，继续谦恭有礼地反问道，“那么如果我的判断是对的呢？”
“那我以后就将我个人在宇宙其他地方的产业全部都交到你手里打理。”
“好，一言为定。”辛多纳高兴地对德瓦卡略说道，“您在莫冈汗国的产业已经被我处理得差不多了，现在就让我们集中注意力看莫冈汗国接下去的政局会如何演变？”
帝国历八五二年，安德斯·林格伦统一了莫冈族各部，在莫冈人的历史上第一次建立了一个部落联盟式的统一国家。
从这一层面上看，莫冈族以一个国家的形式存在的时间还不满半个世纪，且其表面统一的现状维持高度依赖于族群首领的个人魅力与实力。莫冈社会整体上仍保留着鲜明的游牧特征，绝大多数莫冈人的头脑还停留在原始部族时代。按照历史发展的正常轨迹，这样的蛮族社会尚无法演化出已运行千年的银河帝国才会有的现代社会团体。
然而，帝国历八七四年开始的“文明开化”进程却使得莫冈汗国在经济迅速繁荣的同时迎来了社会形态和思想形态上的急剧变异。田园牧歌般的游牧世代里，最顶层的部落头人和最底层的牧民极少出现过分极端的贫富差距，昔日的传统也督促着部族内部展开亲如兄弟般的社群互助。而斯陶宁内阁“全面向帝国学习”的政策却造就了新的自私自利的买办商人阶层和行政官僚阶层，社会矛盾空前尖锐。与此同时，对帝国的开放也使得帝国境内民本思潮大量涌入莫冈社会，由于六月党人一案而遭到帝国当局迫害的立宪主义者和民权主义者开始以专家学者的身份进入莫冈汗国新设立的大学中自由表达主张。没有了秘密警察的监控，一些对于莫冈游牧社会形态而言过于超前的思想开始在贫困潦倒的中下层牧民中找到了生存下去的群众土壤，并且在偶发的经济危机的刺激下开始了不合时宜的野蛮生长。
“莫冈人民阵线”组织就是此类民本思潮的产物。
恩斯特·考茨基，“莫冈人民阵线”的创始者，来自亚弗姆部一个还有些家底的小牧主家庭。莫蒙纽特战争爆发时，他才十七岁，是莫冈军队的一名下层军官。惨败于帝国的现实，使得他对那些倍享尊崇的高级酋长和大牧主们产生了怀疑：力量强大者才能成为狼群的首领，这是莫冈族人一直以来的信条，既然大部族的首领们无法保卫莫冈族人的整体利益，为什么就不能让小部落的牧主们来尝试掌舵呢？
但此时，这种对于部落传统权威的怀疑还只是一颗种在考茨基心底深处的不起眼的种子。战后，茨基返回了家中，继承了父亲牧主的位子，拥有了自己的船队、畜群和牧民们。
没过多久，轰轰烈烈的文明开化运动在莫冈汗国全面展开。考茨基也选择进入自帝国留学考察归来的新一代莫冈知识分子开办的专业学校学习。在那里他第一次学习了人类主流文明无限尊崇的两位宗师——亚巴拉罕·克莱尔沃特和爱德华·吉尔德的思想主张，也第一次接触了在帝国本土已无法正常活动的残存六月党人，他们关于保障社会公正和平民民生的理念给了考茨基很深的印象。毕业之后，恩斯特·考茨基回家继续操持家业。
彼时，来自银河帝国的外来投资正蜂拥进入莫冈汗国的市场，莫冈族本土的工商业也有了明显的增长，浓厚的商业化氛围笼罩了这个游荡于太阳之海中的游牧国家，难以适应激烈市场竞争的中小牧主不断破产，他们掌控下的传统部落社群也旋即解体，大批原先受控于牧主的底层牧民开始进入帝国行商和莫冈新兴商人阶层的企业和工厂，成为不成熟的产业工人。
由于经营牧业不善，加之寰藓价格大幅下跌，考茨基治下的牧民群体中也有很多人变卖了祖传的太空船和牲畜，前往边境上的贸易星球或是莫冈八部中的一些宇宙都市中务工务农，考茨基本人在最困难的时期也一度沦为莫纳克金属采掘业的矿工。
矿工生涯使得考茨基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莫冈普通人民的苦难。具备一定理论功底和卓越组织才能的他开始利用自己曾经的小牧主身份，在莫冈各部，特别是亚弗姆部的诸多衰落的牧民社群中进行串联，频频领导罢工、集会等活动。大圆脑袋、厚实的中等身材、深邃而坚毅的双眼……恩斯特·考茨基拥有着与普通莫冈牧民别无二致的长相，这使得他有着其他莫冈社会活动家难以比拟的优势。
帝国历八八五年（“黑色四月”经济危机爆发前三年），恩斯特·考茨基及部分志同道合的莫冈知识分子和破产小牧主共同组建起了“莫冈人民阵线”，主张通过和平抗议的斗争方式迫使莫冈汗国当权者实质上改善莫冈平民的福祉和基本权益。
然而，莫冈汗国经济的高速发展掩盖了社会阶层之间深深的裂痕，开化派当权者也通过引入银河帝国的官僚机器和安全强力部门，强化了对社会整体的控制。因此，组织成立的三年来，“莫冈人民阵线”一直没有什么大的作为。考茨基等人曾先后向斯陶宁内阁和贝尔纳多特大酋长为代表的当权者上书，要求赋予中小牧主更多参政权力，但都遭到了无视。考茨基等组织领导者也曾通过各种渠道申请参加著名的宇宙革命者论坛，但无不遭到拒绝。部分帝国国内的民权组织提供的赞助以及一些来历不明的援助资金支撑着这个蛮族的社会组织勉强运转。
“黑色四月”危机的骤然爆发，开化派当局面对溃烂的经济束手无策，底层穷人很快就开始徘徊在饥饿甚至是死亡边缘，“莫冈人民阵线”关于社会公平和财富均分的理念变得无比具有吸引力。
“平等的财富！平等的牧群！平等的权利！”恩斯特·考茨基在群众集会上大声疾呼。
彼时，欢欣鼓舞的“莫冈人民阵线”领导者们不会知道，处于游牧社会形态向定居社会形态演进的关键时间节点上的莫冈民族能够勉强跟上银河帝国社会发展的步伐已经是颇为费力了，更遑论超越银河帝国而进入一个全新的历史阶段。他们自以为不可阻挡的平民革命运动的兴起注定只能在“黑色四月”大萧条这一短暂的时间段里昙花一现，无法真正引领莫冈人民进入历史的新纪元，最终反而为军国主义者和复仇主义者复辟部落联盟框架下的恐怖暴政做了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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