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阴云密布的童年

    快要下雨了，空气闷闷的，乌云像大团的、黑灰色的旧棉絮，从被子中散落出来，盖满了天空，将最小的凉风都隔离在外，却把最热的空气尽数捂在其中。午睡后的肖文劲百无聊赖，又实在热的不舒服，跑去冰箱里拿了一支“小布丁”出来，扯下包装袋，含在口中。

    五毛钱一支的小布丁，是村里最受欢迎的雪糕了。家庭条件好一些的孩子在炎热的夏天，动辄就呼朋唤友，拿着一元甚至五元大钞，一起吵吵嚷嚷跑去村口小卖部，一人一支小布丁，坐在村口边嗦边玩。宠爱孩子一些的家庭，甚至去买上十几二十支，囤在家里的冰箱里，让孩子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肖文劲家显然算是处在这“小布丁鄙视链”的顶端了。其实肖文劲家在村里并没有那么优越的条件，这些小布丁是在县城冷冻食品厂工作的大伯提来的，他们家年年夏天都不缺。

    小布丁由于存放久了，初打开会在表皮结有一层冰霜，把这层冰霜慢慢舔掉，就能品尝到它那带着淡淡奶味的清甜味道。其实作为消暑解渴的雪糕，小布丁并不合格，因为它是奶制品，会让人越吃越渴。肖文劲吃完一支小布丁之后，嘴巴愈发地发干，她烦躁不已，赌气似的又去取来一支，豪气地撕掉包装，半躺在沙发上吃了起来。沙发布随着她一起滑下来，露出里面黑色的人造革。肖文劲愈加烦躁，站起来把沙发布往上猛拽了一把，歪歪扭扭勉强盖住了沙发。

    “皮”沙发上盖布，这是奶奶的发明。爸爸妈妈在深圳打工，肖文劲自小就和寡居的奶奶生活在村里，算是标准意义上的“留守儿童”。只有每年过节的时候爸妈才会回来，带回大城市的气息，带回大包小裹以及一年打工的收入，带着她和奶奶痛痛快快去县城玩几天，买年货和过年的新衣服。这套“皮”沙发就是前年春节时购买的。奶奶心疼钱，拼命反对，依然没有拗过急于尽孝的儿子和儿媳，只好看着这套与村房极不和谐的“皮”沙发进驻家中。为了保护这套沙发，奶奶特意去镇里扯了布，自己裁边做了个沙发布，搭在沙发上，聊尽保护之意。之所以叫沙发布而不是沙发罩，是因为它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一块布。没有系扣，没有松紧带，无法严丝合缝地罩在沙发上，而仅仅是搭在上面。这是肖文劲受不了奶奶的地方之一：一方面她很节俭，很“会过日子”，但是另一方面，作为一个一生都是家庭妇女的农村老太太，她并没有一双巧手，亦没有巧思，这直接导致家里所有的家具和用品的状态都像这块沙发布一样，别别扭扭，让人烦躁，既无美感又无实用价值。肖文劲只有十二岁，她并不能清楚地表达这一层意思，也不知道正常家庭的沙发应该是什么样，她只能把这模糊的不满发泄在沙发布上：它每次一滑落，她就恶狠狠地把它拽上去，不求完整地遮盖沙发，只求不被奶奶念叨。

    说是生活在山里，其实离最近的县城也不过三十分钟的车程，气候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凉爽宜人，环境也并不十分清幽。村民盖房各有各的想法，也各有各的丑法。家庭条件不同，导致房屋的材料和结构都不一样。最差的家庭还住着土坯房，好一些的有红砖房，再有钱的会在屋里屋外贴一层瓷砖，看起来有点像城里的公厕。靠近房子的地基本都作了菜园子，想要看到树木、溪流、野果和其它想象中的山村元素，得上山。即便是真正的农村人，如果在山里没有地或者果园，也不会天天上山，村里最调皮好动的孩子一周最多也就上去一两次。大部分的时间儿童要上学，老人、妇女们要做家务、聊天、打牌，在这些俗事面前，大自然的吸引力显然远远不够。

    肖文劲不算大人，可也不是孩子了。她在镇上的中学读初一，因为距离不远，她选择走读。早上去，中午在学校的食堂吃上一顿，晚上走读的学生可以提早离校、回家自习。镇上的初中不比县上，可也有不少学生。肖文劲喜欢上学，喜欢读书，并不为别的，她只是单纯地喜欢书中的那个世界，那个比她出生以来见过的所有世界要大得多的世界。在那里，人们文明规矩，他们的见识广博而深远，不会盯着家里的两亩三分地，不会窃窃讨论邻居的隐私，恨人有、笑人无。肖文劲并没有看不起她的邻里乡亲，他们都对她极为关心，就拿那次奶奶生病说吧，她在邻居大婶家整整搭伙了一个多月。她感激他们，但同时又觉得，她不属于这里。

    她学习极好，在班级考试没有出过前三，她非常肯定自己可以考入县里最好的高中，然后考进大城市的好大学，离开这里。她知道自己迟早会离开，这种知道让她在对待村里的其他人时，有一种包容感；而对于村里的大事小情，她则有一种疏离感。反正迟早是要离开的，现在活得这么投入，何必呢？

    现在是暑假，她无处可去，除了看书学习，就只能跟奶奶呆在家里。这天极热，奶奶不舍得长时间开风扇，只有在最热的正午吃饭时才允许打开稍微享受一下。现在眼见要下雨了，奶奶告诉她：“再忍忍，马上就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