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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奉旨内销

    太康城。

    铜钱巷。

    木头碎片、桌子角、酒壶、撕裂的窗户纸,随着一个锦衣公子一起哗啦啦从酒楼二层的窗口灌入满是往来行人的巷子。

    尖叫声在顷刻间此起彼伏,摔在路中央的人锦衣华服,身高腿长,二十出头的样子,玉冠稍偏,在破烂间狼狈地挣扎几下,正欲起身。

    正当大家都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破坏就此结束时,围在废木堆周围的几人头顶一凉,感觉有风从天而降。

    最先抬头的人,见一道红白黑的三色残影相继飞出。

    最后反应过来的人低头——见地上已多了一个,身着红直䄌白裤子黑长靴的背影,发尾张扬,挥着拳头扑上去,往那年轻人脸上揍。

    这是作甚?

    “魏公子!”一声尖叫划破巷中的疑云。

    寻声,大家又都不约而同抬头,遥看破窗前倾着第三个人,那美人握着手绢往下哭喊。

    姓魏的?

    那些王城旧事浮上心头,众人再一低头,看那位先飞下来的魏公子,果然是他们太康城出名的纨绔——魏国公的老来嫡子——魏承文。

    魏国公子息不厚,早年有一女,入宫二十多年,熬死了邱家的皇后,如今独揽圣眷,恩宠无边,带着国公府从此到达一个新的鼎峰。

    凡有得必有失,本来无望香火的国公爷也看开了。可任谁也没想到,还有否极泰来的一天——他老来得子了。

    国公府上下欢喜了整整一年,散了不少钱财,为这孩子积德。

    这个孩子,就是小了姐姐二十一岁的魏承文。

    魏承文家学严谨,身手利索,他咬咬牙,忍痛平地翻滚,避过那一生风铁拳。

    手掌触地,他借力翻身而起,还未站稳,凶猛的红衣客又直直地一腿,自上而下当头劈来。

    他娘的,魏承文心中暗自骂道,这腿怎么长的?这都躲不开!

    魏承文转了转肩膀,后背生疼,只是对方从来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他只能硬着头皮抬高了胳膊,用十字挡勉强挡下。

    那人没有魏承文高,却也不矮,腿上一压,魏承文没撑住又跪了下去。

    竟然被当街羞辱至此,这笔新账他记下了。

    红衣下盘稳当,立在地上纹丝不动,马尾还随着那残留的气焰张牙舞爪着。

    这时,众人惊叹,这生风虎一般的角色竟然是个女子,空中飞扬的马尾落下,搭在她的肩上,露出了一张生动的怒容。

    得见真容,众人了然。就说嘛,这城里敢这么打魏公子的也没有几个人,原来还是康念公主曾经那个护卫——解蔷。

    其中恩怨说起来,还与当年的后宫有关。

    康念是嫡长公主,外祖是声名赫赫的邱家。

    魏承文从小被教导世家对立的观念,两个孩子年纪差了三岁,不多不少,刚好踩在同龄人的边缘。

    没规没矩的少年时代,带头欺负康念的人,便是魏承文。

    直到某天,两方风头变了。

    禁军出身的解蔷成了康念的护卫,“忍辱负重”的小公主迈出复仇的一步——解蔷护主,指哪打哪。

    如混世魔王一般,解蔷砸了场子,公主大手一挥——本宫来赔!

    以魏承文马首是瞻的公子哥们,三天两头的鼻青脸肿,家中长辈看不下去了,这才联名上凑,请罚公主和她的护卫。可是每每罚完过后,两个人继续出去打,这帮纨绔她们见一次打一次。

    这种惩罚唯一的效果,就是康念被罚出了一手俊逸的草书,解蔷被罚出一身钢筋铁骨。坊间甚至开了一个瓜果盘——明天公主和小护卫打不打魏小公子?

    据说魏国公往里头输了不少佳品香瓜子。

    总之,魏承文这些年来,也吃了不少瘪。

    少年时光如白驹过隙,公主已过二九芳龄,性子安静不少,魏承文越发混不吝,靠着姐姐走了后门,挂了个南旗禁军统领的牌子。

    而此时的解蔷,继任北旗禁军统领已经有两年。

    旧事如烟,三人已经很少打闹着出现,这场面稀罕得很,众人冒着危险看热闹,眼睛擦得雪亮,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一星半点的好戏。

    只可惜,有人乐意捧场,主演不愿开了。

    魏承文借解蔷收腿之势,手臂一推,自己后跳三步开外,轻车熟路的翻上了酒楼对面的矮墙,迅速消失。

    解蔷也跟着翻了过去,乘胜追击,来去如风,巷子短暂安静后重新热闹起来。

    有人好奇地靠近那堵矮墙,伸着脖子啥也望不到:“魏小公子怎么又惹着公主了?”

    有人欣慰感慨:“啊!爷的青春回来啦!”

    有人乐疯了:“哈哈哈哈!爷今天翻盘了!”

    有人很无奈:“别太嚣张啊,小心磕完瓜子磕黄连。”

    有人很郁闷:“不是吧?这瓜果盘还开着呢?无不无聊啊,小心国公爷给你们扫了!”

    ......

    八月初一。

    解府大门前,随着魏家来的报复,惊呆了一群老百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旗禁军统领解蔷,于禁中鞠躬尽瘁,治军有方......”领头的内监展开一卷红底黑龙圣旨。

    高大的女郎穿着浅棕绿色的圆领常服,衣袍撂至膝盖,露出灰色的骑兵长裤,马鞭挂在腰胯的皮带上,脚踩着黑皮马靴,一副准备跑马去的打扮。

    她单膝跪在宣旨太监身前,垂首听旨。举止规矩,全没了前几日巷中的无法无天。

    “......于闺中恪守孝悌,纯良贤淑......明王青年才俊,已到适婚之龄,二人郎才女貌,桃花双树......”

    解蔷心里只一个“惨”字而已,那一场巷陌追击后,魏承文哭诉自己断了一只胳膊,头也痛,背也痛,买通御医造假,骗得皇上、贵妃、老国公三人震怒。

    魏承文这厮,年纪越大,心眼越小,她唾弃!她呸!

    本就看不惯邱家的魏贵妃,正好借此出手,给解蔷故意挑了全城名声最差的王爷拘束她,替弟弟出一口恶气,恶心了一把东宫,有给本不安宁的明王府添了一把火,直直烧到了明王亲舅舅——邱融老将军的心口。

    最毒不过宫里妇,封喉一线叩还恩。

    “......钦天监得佳日八月初十......朕愿成人之美,赐予良缘。钦此——”

    解蔷长臂抬高,阳光打在白钢鎏金绑缚的小臂袖口上,掌中老茧触碰到柔滑的布帛,心中叹息。

    场面上,她朗声道:“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似排练过许多次一样,正门大开着,解府所有人各司其职,一切过程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老内监扬手,雕龙画凤的喜棍搭着大红宝箱流水般涌进府内。

    下一刻,人群暴沸,再之后,满城皆知。

    .

    “这婚事,恕我无话可说。”

    “不得不说,真惨,都惨。”

    三五街坊邻里聚在一桌,没一会儿,几桌聊一块儿去了。

    “解府怎么想的?嫁那里头去......”

    “这可是圣旨,谁也没招儿啊,谁让国公府来这么猛的。”

    “国公府不地道。”

    “什么不地道?解蔷揍了人儿子这好些年,不得吃个亏。”

    “这是吃亏吗?这是吃屎啊——还要吃一辈子。”

    “大局已定,解大统领自认倒霉咯!”

    别看市井里谁都看不上这明王府,正得圣眷呢,一般人还真就高攀不起。

    “这都多少年了?当初等着当明王妃的几个,现在孩子都有了。”

    “七年了,明王今年也二十有五了——谁家乐意让姑娘陪他耗?今早出门我看见那一位位大人们,那笑得啊,还以为他家女儿得了一门好亲事似的!”

    “不用担心嫁给明王了,好亲事可不就成了一半了么!”

    有人问:“明王府怎么了?这婚事不妥?”

    最开始提明王府的那个汉子接话:“你不知道?明王府那位,这儿有问题的。”

    说罢,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那人目瞪口呆:“啊——”

    汉子又说:“早两年街头巷陌都不敢谈的,叫他听取得拔舌!现在好像不怎么管了......”

    “以前说,说都说不得?”

    “去年有个不小心说起的兄弟,吓得当天就卷铺盖出京了,大家见明王府也没动静,慢慢又开始说起时,却发现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另一个老茶客幽幽地说:“要不是皇上把他家红得发紫的大统领嫁给了自家疼爱的皇侄,我还真信了那些坊间谣传。”

    “不是都说这是贵妃娘娘做的吗?”

    一旁听着的人凑进来插了一句:“什么谣言?”

    “哎——不可说了!”大家忙摆手,说不能传谣,“这个是真的不可说了!”

    .

    送走了宫里的送聘队伍,掩上了该掩上的门,一家三口坐在正厅里,解夫人和解老爷的脸阴沉沉、哀戚戚的。

    解蔷靠坐在下位的大椅子上,一只脚踩着就近的椅子脚,一只脚踩在椅子面上曲着膝盖,手上握着一只大梨,靠在膝盖上旁若无人地咬,与接旨时的稳重内敛完全不像。

    忽然解蔷下意识偏过头,一只橘子擦脸过去,狠狠地砸在花梨椅扶手上。

    伺候的下人们大气不敢出,橘子在地上滚了几圈也没人敢上前收拾。

    “我以前说的什么?”解老爷正值壮年,一嗓子吼出来底气特别足,不喘气也不坐下,在堂前站得直挺挺的,父女俩的身形这一打眼还挺像。

    “您说再与公主去对付魏承文,魏家迟早会对付我的。”解蔷老老实实回答,不敢多言。

    解夫人捂着胸口,躺在椅子里,嘴里呢喃:“报应啊......”

    大堂里的氛围有些沉闷,解蔷揣测着父亲的脸色,说得小心翼翼:“咱也不亏不是?您二位的侯爵和诰命就快下来了,现在若悔婚便是抗旨谋逆。反正,过几天你们俩也是皇亲国戚了,看开些吧,都是有地位的人了。”

    “别人会怎么说我们?说解老头就是个卖女求荣的老货!”解老爷掩面,手揪着裤腿,“这些天,我跟你娘一宿一宿睡不好。听见过街坊们说,说那个明王爷,他就是一个......”

    他就是一个废物。

    老两口昨儿还去打听了,没有人讨论这号人物,才来两三年的,甚至不知道有这一位爷存在。那明王府大门前冷清得厉害,连个小商贩都不去。

    问一些坊间茶座的老城人,明王品行如何?

    都是偷偷地说他:

    “二十五岁一事无成,好高骛远。”

    “说去守城,却把城丢了。没了他父王,干什么都不行。”

    “脾气很差,视人命如草芥,冷血恐怖,别得罪他。”

    再一问:“相貌如何?”

    老太康人回忆道:“多年没见,只记得少时俊美无双。”

    ......

    解蔷抱着圣旨吃着梨,一只脚踩在椅子上:“那坊间还传过我是男人呢,那信的也不少。”

    “那是信你是男人吗?”她爹吼道,“那是信了你是混世魔王!”

    “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今天赔上了你成家大事,明儿就该赔上咱一家老小的性命......”解老爷气了好几天了,现在还没消下去。

    解蔷想起,魏贵妃在大殿上,当着太后、皇上的面,哭得梨花带雨的,又拿自己死去的那个儿子说事。

    一提那个去世的四皇子,太后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皇上也跟着头疼。

    亲事,就这么拍定了。

    解蔷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点的头,反正,只听见皇上那最后一句——委屈你了。

    她捂嘴假咳一声,一边摸着腰间的马鞭一边说:“贵妃委屈,大家都欠她的......与其在这里悔恨,不如趁女儿还是个统领,这就好好办事儿,给你们拿点赏回来。”

    不等解老爷的教训出口,解蔷脚底抹油跑没影了。

    屋里走了个讨债鬼,解老爷又重重地叹气,解夫人捂着胸口还不忘劝解他:“好了,别气坏了身子阿蔷从来都有主见的,她的路让她自己走吧,儿孙自有儿孙福。”

    解府坐落在太康城的元贞大街上,往南进宫执勤,往北出城练兵。那是她两年前用护驾之功挣来的落脚之所,地段上佳,皇帝钦赐,不得买卖。

    以彰荣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