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暮年追思录 » 第六章 蓬户瓮牖,童年梦幻

第六章 蓬户瓮牖,童年梦幻

    我年幼时家境贫寒,尝尝食不果腹,而且当时能够供给人们吃的副食品极少,几乎没有,一日三餐只能喝掺了野菜的清可见底的稀粥,或吃掺了野菜的粗粮饼子,每天还不到放学的时间,肚子就饿得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

    我们一家人屑榆为粥、数米而炊的艰难岁月来了,寅吃卯粮、朝趁暮食的日子已经成为我一家人的家常便饭。年迈的父母为一家人的生计操碎了心,为了填饱肚子,寄住在我家的老姑姑领着我和众兄妹到田野里、山坡上,或铁路旁、水沟边剜拾野菜,如荠荠毛、野菠菜,苦菜子等,甚至连槐树叶子也是我们攫取的目标,只要能填饱肚子,我们是来者不拒。

    有时,不管是深秋、还是寒冬,我和大哥都到濒临石炭线的大海里捞漂浮在海面上的海带,或长在礁石上的海藻一类的海中苔藓植物。在刺骨的海水中,我的脑海中还不时闪现着兰的倩影,她给我无形的力量,使我能忍受饥寒交迫,能含辛茹苦,能在无望的黑暗中看见黎明的曙光。

    我全家十口人,父亲、母亲和我们兄弟五个,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加上寡居的老姑母,一共十口人,十张嘴张口吃饭,还有嗷嗷待哺的小五弟,生计实在难以维系,幸亏后来我姐姐长到十四岁,便从乡下来到青岛,到日本人开的棉纱厂里当童工,每天披星星戴月亮地干活,一天干十二个小时以上的苦工,但总算使我全家的生活有了起码的保障,不至于吃上顿无下顿的了。

    我那可怜的老姑姑曾经嫁过两任丈夫,但都先后英年早逝。后来过继的一个义子也因工伤去世了,姑姑只好从乡下来到青岛寄住在我们家,帮助母亲做做饭,洗洗衣服,闲暇的时候去野地、路旁剜拾野菜,或到石炭线的煤场里扫煤,或到大英卷烟厂废弃的锅炉房外捡拾煤渣,还有的时候姑姑也到有钱人家里邦佣当保姆,替人照看婴儿。但后来人老珠黄,再也没有人雇佣他了,姑姑就只好从乡下来到青岛,和我们一家人挤住在一起了。

    我家住的地方是一处偏僻的濒临大海,与黄海毗连的地方,人称“石炭线”;南边是大英卷烟厂厂本部,北边是烟厂印刷部,西边濒临大海,东边遥望人烟稠密、车水马龙的东镇。

    我家住的大杂院是孟庄路二十三号院,与十五号院,十七号院连成一片。住在这些大院的人大多是卷烟厂的工人。最南头的是以草棚木屋为主的劈柴院[1]及有些“贵族”气息的“小楼德”公寓楼。

    劈柴院里的住户大多是无业游民和小商小贩,而“小楼德”的住户则以职员和白领阶层者居多;二十三号大院可谓是“人才济济”,是崂山[2]脚下一块的福地。在这里可以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上山砍柴,下海打鱼,大有英雄用武之地。

    本院里有在工厂做工的、在市面上玩杂耍的、打拳卖艺的、走街穿巷卖货的、下海打鱼的、贩弄海货、卖乌龟王八虾虎的,引车卖浆之流比比皆是,游手好闲好闲之徒星罗棋布。“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各行各业,五方杂处;各色人等,齐聚一院;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可谓是奇才济济,枭雄荟萃之地。

    在我的印象中,幼时的我家所住的大院里还曾经有过一个当年就已经九十多岁高龄、身后还拖着一条大辫子的前清遗老,是某位已故前朝达官显贵的老太爷子,儿子中道崩殂,英年早逝。如今家道中落,老翁虽已入桑榆暮景,但老马嘶风,壮心未已;夜夜梦回昔日黄袍马褂、顶戴花翎之峥嵘;一想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时,便一唱三叹,老泪纵横。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经常看见蓝眼睛、高鼻子、西装革履,脖子上扎着领带或打着蝴蝶结的洋人,昂首阔步地来往于卷烟厂南厂和北厂之间。如果你有眼福的话,偶尔还会看见金发碧眼、浓装艳抹的西方摩登女郎。

    [1]劈柴院位于青岛市市南区中山路商业圈,是中山路、北京路、河北路和天津路围合的街坊。劈柴院为一些老青岛人所熟知,大多是一些随意搭建的破板房,低矮潮湿。从上个世纪20年代中期,青岛建为城市后,在这里修了一条江宁路,建了几个大院,江宁路逐渐成了一条商业步行街,街上几个大院多为商店、饭铺,劈柴院从一个院子的名称成了这一商业街的名称。

    [2]崂山是中国海岸线第一高峰,有着海上“第一名山”之称。当地有一句古语说:“泰山虽云高,不如东海崂。”崂山也是道教名山,尚存道太清宫、上清宫、明霞洞、太平宫、遇真宫等道观。

    “石炭线”从地理位置上讲,那是一个称得上是天涯海角的地方,地处偏远,人烟稀少;濒临大海,与黄海毗连。那里傍山依水,山清水秀,一眼望去湖光山色、丛树交花、娇红稚绿、山光水色、极绕幽趣。这里山辉川媚,水软山温;花红柳绿,烟水销魂;秋至山寒水冷,春来柳暗花明。

    可能在有些人的眼中,这里是穷乡僻壤,是远离繁华的边陲小镇,但在我的眼中,它是美丽的伊甸园,是我心目中万紫千红的桃花源。这里没有闹区城镇的尘嚣与喧闹,有的只是乡野小镇的和平与宁静,满眼是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的自然景观,一派迷人的旖旎风光。

    这里且不必言周围一带的绿水青山,湖光潋滟;单是这里的莺啼如歌,蝶飞若舞就够让你流连忘返的了;就更不用说这里的风月无边,庭草交翠;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碧天连水水连天,明月照霜霜照月了。

    当春天悄悄地到来的时候,这里小河解冻,流水潺潺,五颜六色艳丽的野花开遍了田野,到处是山花烂漫,生机盎然的景观。满山遍野的迎春花、苦菜花竟相怒放,一派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草色青青柳叶黄,桃花历乱梨花香的桃夭李艳、杏让柳羞的迷人气象。触目之处皆是柳上莺歌,花间燕语的美景。

    这里奇花异草遍地皆是,但遍布湖边河畔,长得最多的还是一种有着红色浆果的被人们称作“狗奶”的野生植物,它那红彤彤的浆果在绿叶的陪衬下显得玲珑多姿,令人爱不释手;还有那一朵朵绽出娃娃脸般微笑的千姿百态的蝴蝶花,那迎风袅袅娜娜依依摆动的垂柳,满河随风摇曳、漫空乱舞的白色的芦花,还有那被风一吹便四散开来的蒲公英,芦花荡里亭亭玉立的芦苇;飞来飞去嗡嗡叫着的蜜蜂,以及那在水面上低飞浅翔的蜻蜓都会使你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远处,大海咆哮,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层浪。海天相连碧色天际线上的点点白帆,不时从海面上飞掠而过的海鸥,还有那沿着铁轨伴着汽笛的长鸣,在轰隆轰隆车轮飞转声中疾驰而过的火车,形成了一幅令人流连的生动的画卷。

    如果你余兴未散,不妨前去观瞻一下荒野坟冢里的蟋蟀,或瞻仰一下铁道路基旁吐着吓人长舌的“马蛇子”,还有那漫天凌空飞舞的形状各异的风筝;如果你还有兴致,你可以登上附近不远处的一座小山,那里千岩竞秀,巉岩欲滴;悬崖绝壁,怪石林立;峰顶云雾缭绕,云蒸霞蔚;站在最高峰,放眼望去,远处大海之上烟波浩渺的海面在阳光的辉映银光粼粼,令人心旷神怡,又顿觉天低吴楚,眼空无物,竟有不知身在何处的超然物外之感。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石炭线独特的风景线,当春风又绿江南岸,柔风轻扇春寒,秋风袅袅荡娇容,天半朱霞漾碧空,云雀柔婉的歌喉响彻云霄,处处飞红流翠,燕舞莺歌之时,你还会觉得这里是穷乡僻壤吗?

    我爱我的那间坐落在石炭线孟庄路大杂院里的蓬户瓮牖的小茅屋,因为那里是可以让我们一家人不再栖风宿雨的安乐窝,是我们一家人在孤帆远航归来后在此得以休憩的港湾,是我们一家人在凄风苦雨的日子里的避风港。

    我喜欢我的茅草屋,这里有我的爱憎哀乐,有我的泪水和欢乐;有我的童少年时的梦幻和憧憬;有我童年时的伙伴和玩侣,有我镌骨铭心、永难泯灭的美好和痛苦相间的记忆。

    饥饿是可怕的,它会使人失去理性,甚至人性。在饥饿的年代,人们主要的心思和精力就是想方设法填饱肚子。我和众兄妹们不但跟着姑姑到寒风刺骨的大海里捞漂浮在海面上的海带,挖紫菜或剥长在礁石上的海苔,甚至连槐树叶子也从树枝上弄下来,拿回家搀上少许玉米面或地瓜面蒸着吃。

    当然,最可口的还是槐花,那一簇簇,一嘟噜一嘟噜的白色的槐花煞是好看,搀上白面或棒子面放在锅里一蒸,吃在口里香甜无比,其味胜似山珍海胥。我们家还吃过一种叫“茅草根“的草本植物,用它做成的酥饼香甜可口,令人馋涎欲滴,咬一口酥软甘甜,满口余香不散,但可惜吃下去后,腹胀难忍,大便秘结。

    父亲和母亲终日起五更、爬半夜地为一家人的温饱操劳,我父亲每天早出晚归,承星履草,为一家人的生计摩顶放踵,疲于奔命;而我母亲是世界上最伟大、最慈祥和最具母爱的伟大的女性之一。她任劳任怨,一切繁重的家务都由她一个人一肩挑了起来:洗衣、做饭、收拾卫生、缝补浆洗、铺床叠被无所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