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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夜间呓语纷乱不休,第三幕

    “……我是从涤水河那里返回的,为了去确定一下那里的状况。”斯默克说道,“说句实在话,我原本有预感会有类似的灾难,可不敢想它来的这么快。黑白色的侵蚀毁掉了天虹桥,然后跟有预谋一样直奔涤水河。”

    “涤水河……”眼镜男不知为何抬着头,眯上双眼。“情况怎么样?”

    斯默克摊开手掌细细端详,好像里面画着一幅地图,粗糙的纹路歪七扭八。

    “千疮百孔。”

    酒保瞥了他一眼。

    “不是我在吓唬你们,但我实在是没办法美化我眼见到的一切——涤水河几乎变成了死水河。好在它还有点儿复苏的可能,我带回来一些沙土。”斯默克捻动手指,“还不是完全被烧焦,有一点黏。这是从最靠近河水的岸上得到的,想要恢复到之前的生机并非完全不可能,只是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当然——前提是它不会迎来第二次灾祸。”

    眼镜男止不住喃喃自语,酒保听清了,他在默默祈祷。

    “言语上的自我安慰无济于事,眼镜先生,”酒保冷冷地说道,“如果决定万梦运作的是只言片语,那它根本没办法长久存在。在黑白色的魔爪下,任何开脱和求饶都毫无意义。”

    眼镜男的目光从镜框下方刺出:“您知道黑白到底是什么吗?”

    “是扫荡万梦的魔鬼。”酒保回答地非常干脆,“是任何人都避之不及的、比噩梦还要恐怖百倍的存在。没有人知道黑白色的有形体到底代表着什么,它们来自哪里、由什么构成,这两种颜色行动的唯一准则就是毁坏和侵蚀,等待有朝一日能够吞噬整个万梦。”

    眼镜男笑出了声:“也许正确。”

    “少来这些模棱两可的。”斯默克露出了鄙夷的神情。“你倒是给一个所谓‘正确’的答案。”

    “酒保先生,所有人都对您调制饮品的手艺拜服,在大家的眼中,您不仅仅是供给饮料的慷慨好心人,还是他们踏上万梦旅途的引路人,关键就在于您让每个人都饮下了一种颜色——那是能够奠基梦的主色调的神奇颜色,在无形中左右着他们的处境。您一共能提供七种颜色,这七种颜色共同参与了万梦的架构。我说的对吗?”

    酒保点了点头。

    “但万梦不只是由七色形成的。”眼镜男笑着说道,“只有天真的孩子会有这么单纯的想法。人人恐惧的黑白二色,它们与七色一样,也是架构万梦的一部分。”

    “哈?”斯默克猛地站起身,眼镜男轻轻摆手请他坐下。

    “……甚至它们比七色还要重要。它们就像是万梦的清道夫,替万梦除去那些残留的异物和肮脏的垃圾。黑白色笼罩下,一切顽垢都会变成虚无,最后土崩瓦解。它们才是万梦秩序的执行人,是万梦不变法则的捍卫者。”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斯默克再也忍不住,强行打断了他的话。“万梦的魔鬼——黑色和白色,在你口中成了这么光明伟大的存在?那些所有被黑白侵蚀痛苦万分的人和景,他们变成了污垢?眼镜老弟,我真不敢苟同。我不知道你是神智错乱了还是听了什么谎话才会这么讲,任谁来了都不会相信。”

    “是的,是的。我当然知道我这些话违背大家根深蒂固的认识。当然我会给出正确的解释。”眼镜男神情淡然,“如果把万梦的循环类比人体,黑白二色承担的责任就是免疫系统,当它对污垢进行无差别攻击时,总会对人体造成一些小损伤——这都是可接受的。可一旦人体存在的病患变得异常严重呢?那意味着什么?免疫系统开始超负荷运作,人体受到的损伤也会加大。所以,黑白二色侵蚀万梦的举动,其实更多是一种无奈——这是维持万梦稳定的一些必要代价。”

    斯默克震惊地合不拢嘴。酒保站起身,在吧台以内狭小的空间来回走动。

    “我很难评价。”酒保开口道,“这些言论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在判断真假是非之前,我倒是认为这话很有哗众取宠的嫌疑。”

    “书上说的。”

    眼镜男颇有些得意,轻轻敲了敲他怀中那本来路不明的书。书皮发出并不动听的噗噗声。

    “暂且不论这本书的来历,你认为仅仅一家之言就比所有人的普遍认知要可信得多么,眼镜先生?”酒保反问道。“万梦中的所有人——哦,绝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见识过、体验过黑白二色的恐怖,那绝对不是什么值得纪念的经历。难道你认为,他们所有人经由实践获得的结论比不过你这书本上的三言两语真实?他们所有人承受的苦痛和不堪,被简简单单一页纸张就能轻易否定?”

    “您误会了,酒保先生。书上并没有否定任何人在梦中的遭遇,它只是忠实地记录了最符合万梦逻辑的那一种可能性而已,但这种可能性恰恰是最全面的、最确切的,所以我将它奉为圭臬。”

    “可笑。”酒保明显有些愤怒了,“那我要请教一下书本的代言人,那几张纸上面有解释清楚万梦这场浩劫的来历吗?希望他的回答不要闪烁其词。”

    眼镜男没有一丝惧色,站起身,敞开他的书本,用极其清晰的声音朗读。

    ……

    ……梦的旅途有诸多限制,但万梦的基本法则仅有寥寥数个。其中最关键的一项,涵盖了整个万梦的全部事物,万梦的一切都要服从于它,即是:此消彼长。有花开,就会伴随着花谢;此处有日升,伴随着另一处的日落;有日照焦灼的地方,也有遮蔽阴凉的地方;有人来,就会有人去;有在某一视角下某些事物的诞生,就会伴随着在其他视角下某些同类的消逝……这并不像是一种动态平衡,反倒更倾向于一种严格的控制,近乎绝对存在的此消彼长形成了万梦的秩序,任何存在都不能违背,包括万梦本身。

    打破这种平衡并非不可能,但会招致难以想象的灾祸。万梦对自身的监控足够严密,但也会百密一疏。万梦的人员流动也是处于平衡状态,有人离开,就会有人进入;有人进入,也意味着有人离开。这种看似和谐的运作方式往往存在薄弱的缺点,就像是一条成捆得麻绳上总会存在疏松的环索。是否有人无法离开万梦?是否有人在其他人无法离开万梦的时刻闯入万梦?横跨万梦与万梦以外的通道是双向的,同样也归属双方共同控制,法则可能会在这种运作下出现纰漏,之后就会导致万梦单方面的紊乱……

    “明白了吗,二位?”眼镜男的声音愈发洪亮,“不单单是涤水河,整个万梦变成了无法流通的死水,有人无法离开,外人也无法进来。书上说的明明白白,我想二位应该不会反驳我对现状的分析……还记得我刚进入酒屋后为您朗读的部分吗,酒保先生?‘离开万梦的最终通道在千叶之底’,而斯默克先生出于偶然到达那里,发现了沉睡其中的这个少年,把他带了回来——”

    斯默克哼了一声。眼镜男长长地呼吸,手指向角落里还在休憩的无名。

    “二位一定认为他只是这场浩劫的一个普通受害者,被剥夺了记忆却无法离开万梦。但书上从未记录过类似的情况,所有强行离开万梦的人都能得偿所愿。这个少年的身上出现了从未出现的事,他是一切的因,而非果。是他的身体堵塞了万梦的最终出口,才导致了后续整个万梦的不平衡。”

    无名听到有人提起他,只是眨了眨眼。他的大脑暂时被酒屋以外的事情填满。

    ……

    “就是这么简单吗?”酒保歪着头,嘴角止不住的轻蔑。

    “就是这样。”

    “那按照你说的,斯默克他把无名从千叶之底……万梦的最终出口处唤醒,再带走。那岂不是意味着……”

    “对,事情解决了。”眼镜男昂着头,“就是这样。”

    “我不敢承认,这么一个几乎是灾难的大问题最后因为一个渺小得可笑的行动而解决了。我们甚至已经做好了各种最坏的打算,然后你告诉我,这个事件就这样戏剧化地结尾了?结束了?斯默克,老兄,你做到了!……你相信吗?你变成了万梦的救世主,仅仅是因为你的偶然起意和无私善举!”

    斯默克的脸几乎要拧成一团,说不出是难堪还是愤怒。

    “眼镜老弟……你就像是被这书洗脑了一样,变成了一个无药可救的书呆子。”

    “随便你们怎么想!……但还是要感谢斯默克老兄,毕竟确实是由他亲手终结了这场灾难,他清理了阻挡门户的栓塞,现在,所有人,都可以恢复到以前一样,自由离开万梦了!当然……”眼镜男神秘一笑,“我知道对于二位来讲,往日付出的艰辛和努力被一笔带过,戏剧性的结尾让各位不断探索的经历几乎变成了无用功,这太让人泄气了。但结果总是好的,不是么?……”

    “说了这么多,你能拿出让我们信服的证据吗?”斯默克说道,“不然谁能相信你那荒唐的言论……万梦的灾难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纯粹是喝多了说的胡话!”

    “要证明书的正确性,根本是多此一举。在我身边,它已经无数次经受住实际情况的考验……因为它原本就是无数实践和思考的结晶,是前人留下的对万梦最真切的记录。”

    酒保问:“这本书到底是什么?!”

    “书名,《呓语》。作者,第一和第二拓荒者。”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地鸣,引得整座酒屋不停晃动。分不清是因为头晕而感觉天旋地转,还是地面实实在在发生震荡。

    “……好像有点印象,拓荒者。我是从哪里听说的来着……”

    “拓荒者是最早来到万梦的一批人,卖酒的。”斯默克浑身都在颤抖,“拓荒者……我在外面游荡的时间久了,也多少听过一些关于他们的消息。是他们率先涉足万梦的土地,开拓梦的世界,还留下了一些堪称传奇的故事——虽然那些故事在一群群人之间传得都变了味,但拓荒者几乎是所有云游客的榜样。他们每个人都与万梦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关系,用不同的方式影响着万梦和后来者们……”

    “而这本《呓语》就是第一和第二拓荒者共同完成并留给后人的礼物。”眼镜男扬着嘴角,“这里面详实记录了他们二人探索和感受万梦的全部过程,和对万梦本身的分析和认知。作者希望这本书能够代替他们流传下去,希望后来者们能够在书的指引下踏上捷径,顺利完成每一场梦境,不会再像他们当时那样费时费力也难得一个好的结局……”

    他把书平放在吧台上,酒保像狼一样扑上去,飞速翻阅着。一行行字就像针一样刺痛着他的眼眸和神经。

    酒保急切地问道:“那两位拓荒者的下场呢?”

    “第二拓荒者选择被剥夺关于梦的一切记忆,从千叶之底强行离开了万梦。至于另一个人……”

    眼镜男突然面露苦涩,嗓子变得沙哑异常。

    “……酒保先生,还记得您之前跟我说的话吗?您说我像一个木偶艺人,其实恰恰相反。我没有成为木偶艺人的资格,我只是那个被操控的木偶罢了。无论是拾到这本书,还是现在,我不得不去做一些我原本并无意愿去做的事,成为被胁迫的木偶。我是一个书呆子,也是一个……”

    哐的一声,酒屋的木门被一脚踹开。门外进来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眼镜男的眼神自动垂到最低。

    “第一拓荒者,就在这里。”

    希格莱特一手叉腰,以一种非常随意的姿势站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