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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骨皮人

    日游神收刀入鞘,南鬼帝死鱼眼一翻,怀里掏出个玉翻斗抽了起来,以示事不关己。

    经此一刀,场面肃杀了不少,但毫无惊悚震慑之效。在地府,谁都知道是不死人的。

    枭了首的鬼怪,找个手艺高超的肉补匠,半宿不到的功夫,就能把头颅复原,若是再奉上几条呛嗓子的腔子烟,几缸溢满香淳的菩萨尿,保准比原来的相貌还能标致不少。念及此处,谛听脑中忽的闯入一个彪悍身形,胡须从密的人,他已盘算好如何寻得此人替牛头缝补。

    咻!一道比之前炫目数倍的光团落下,谛听回过神来,只见尊者与地藏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金罩内,光芒甚盛,不能直视,在场鬼怪神仙无不避其锋芒。

    谛听皱眉望向别处,不经意察觉了一个身披黑色裹装的骨皮人,站在远端人群外围,清冷的分外惹目。与从荒火池走出的骨皮人不同,那人似是用随意刚剥下的兽皮,粗略黏在骨骼表面的,所以表皮红黑暗淡,全然不像是被荒火燎青过。再看他上身,嶙峋的肩膀高低错落,生前必是遭了重疾,或留了残疾,导致骨架受创歪斜。最诡怪的,是他那对袭人的招子,嵌在兜帽里,亮若琥珀,又像漂浮于幽深井水上的,两只撅着屁股溺死的火蝇子。

    这人,危险!

    谛听越看越奇,本能迈起鬼通步,悄无声息绕过人群,瞄着骨皮人接近过去。

    哗!人群猝然欢喧起来,蹦跳的小鬼卒遮住谛听视线。谛听扭转身体,朝着喧闹的中心,台上,地藏昂首飞升起来,束紧的腰线,修长的身段,美若玄女,耀似神明。她的眉间徐徐然,悠悠似被笔尖精琢出一枚鲜红佛印,一旁的阿难尊者双手隔空托举,阵阵烈风吹得他硕大的耳垂飘摇如柳。

    整个罗浮山顶,陷入震颤。百鬼如临中元圣节,腾起嚎叫庆贺地藏立地成佛!

    南鬼帝长舒一气,把玉翻斗磕在日游神的鳞甲上,几只百昌小鬼咳嗽着从斗口爬出,全身被烟灰裹得漆黑,龇牙咧嘴的边笑,边往外清理。

    谛听见地藏志得意满的样子,顿时露出释然落寞的神色,转瞬,他突然意识到刚才未果的行动,赶忙踹开一团团恼人的鬼卒,趟出一条道,掠过人群。好容易挨到清静地,谛听抬眼,那骨皮人早已不见影踪,蹊跷的是,他站立之处,原地留下一团焦土。谛听俯身去探,土温炽热,尚有余烬。

    夜静,翠云宫外。

    阿难尊者携众灵山弟子离行,谛听随新生佛体的地藏送别。

    “三日后,唐玄奘一行将抵宝殿,我等需回佛祖处,筹统赠经授封之事宜,不便再耽搁叨扰贵地,望悲愿功德佛自处余冗,早日西方相聚,讨教经典。”

    阿难尊者说罢要走,地藏恋恋不舍。

    “尊者哪里话,我本凡胎,若非尊者引荐,佛祖垂赐,哪有做菩萨幽冥寻母的机缘,更别说荡尽恶灵之业果,升身为佛了。”

    地藏感佩怀想之处,竟流下泪水。

    谛听两眉一高一低,边斜眼打量地藏,边拿畜牲道小鬼孝敬的骨头剔牙,就差谄笑她一番了。

    谛听跟随地藏千年,深知她向来对循礼官腔之言,尤无兴致。四百年前,为躲避西去诵经,找了个冠冕堂皇又无可摘指的理由,发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扬言要将扰乱地府秩序的恶灵尽数除掉或救赎,方才愿意西去。

    佛祖允诺,地藏窃喜。她盘算,这地府冥界若没了恶灵怨鬼,那还叫地府?再说,哪朝哪代,能轮得着民生不怒,家家和睦,死后无恨的欢喜太平世道?只要人间不平,便有源源恶灵投入这下界,而在地府剿除恶灵就能如泰媪售茶一般,成为永世的买卖。

    谁成想,机关算尽,竟真有这么一日,凡间不下恶胎,阴曹无有冤魂。地藏再无推脱之辞,只得乖乖听封。

    谛听想到这里,笑意渐失,地藏这一走,自己便成了无绳牵引的孤魂野鬼,突然没了身份。失了主子的坐骑,算个什么?兽不兽,鬼不鬼。难不成要腆着脸去,平日就不对付的六案阴曹,混个蘸鲶黄水舞文弄墨的小曹官?亦或是托关系,让地藏帮忙推给阎罗殿,当条围着判官叫唤的看门狗?总之,当年追猎无忌,风啸幽冥的神犬谛听,此番必然要白手孤零,踽踽独行了。

    谛听正黯然,地藏忽然给了他一个驱赶的眼神。原来,谛听怔神的时候,尊者与地藏结束了寒暄,尊者支开随从,示意地藏借个清静地。

    本就烦闷的谛听拧着脾气三步作二的往远处挪动,见尊者那副傲然卓世的气派,心头愈加抗逆。

    “倘没这老倌儿,我断不会惹得如今落魄,教我这靠耳朵耍活儿的人不听私语,真是“臭蒜夹腐肉,不想也想(香)。不教听,老狗我偏听。”

    谛听的本领即是听心读心,那对通神通圣的耳朵是天生挂虫的鱼竿,只肖竖起,百丈之内,无有可遁逃之响动。

    谛听远见尊者嘴皮翻动,立刻开始收音。

    “想必,你是心知的,刚才我三抬手相,都不能予你佛印,最后靠佛祖亲自遥传,方成大果,证明凡人成佛之艰险,不比其他。“

    “地藏明白……不,是悲愿明白,自当珍惜佛果,不过……”

    “你尽自说出,这里天高山远,只有你我,无妨。”

    “尊者,悲愿只求答问,句句真心,万勿怪罪。”

    阿难尊者点头,但目色却不改威严。

    “请教尊者飞升之时,有无凌云通快,万愁皆消之感?”

    听罢地藏的疑问,尊者眉目微蹙。

    “那是自然……”

    “可我……身体发肤,只被金光灼热,似乎……并无……飞升之感。”

    谛听听得真切,屏住喘息,只见尊者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痴儿,当年邀你入位,你怕去西天诵经求真冗杂无趣,借地府灭恶之由头,迁延时机,如今倒在乎起这身位真假起来?”

    地藏闻言,迅速跪下叩首。

    “不不,尊者,悲愿绝无此意,佛果虽是修行之人的终焉福求,但于我而言,佛果只是求真的阶梯。”

    “你到底欲言何事?”

    “我……我担心,我担心地府仍有余恶未消。”

    谛听脊背绷紧,身子耸立起来,他感觉大地在颤动。

    远处,阿难尊者袍袖鼓动,双足并立,轰轰然将岩岗地面踏出两方深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