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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红与白(二)

    一样的梦做一千遍你会想它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而一样的事发生一千遍,你只会当它没发生过。

    无论好坏,一件事在你身边一次又一次,似乎永不停止的出现,慢慢地就会变成你习惯的一部分。

    小安冉不是没有问过。

    问妈妈那些怒吼与砸东西的响声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妈妈总是笑着摇摇头,一句话都不说。

    只是笑着。

    渐渐地,小安冉习惯了在院门嘎吱声响起的时候自己关上灯,习惯了伴随着屋外的怒吼声入睡,习惯了第二天起来去摸摸妈妈身上新增的伤痕。

    ‘疼吗?’

    ‘不疼。’

    妈妈总是这样说。

    就像那颗山楂树,无论摘下多少果子,她也只会晃晃枝叶,第二年又长出新的果子。

    妈妈又会用摘下来的果子做她最爱吃的山楂糕。

    所以树下的小人儿盼着,盼着山楂由绿变红,盼着一年中仅有的几个不一样的日子。

    妈妈也爱吃山楂糕吧。小安冉这样想着。

    因为摘山楂的那两天,妈妈脸上的笑容会比平常多一些。

    可妈妈每次做完山楂糕就吃一小块儿,剩下的几乎全进了她的肚里,只留下一碗给常来看病的大夫。

    大夫是能把伤口变好的人。

    这是安冉对大夫理解。

    自她问了妈妈晚上的事情以后,每次妈妈身上的伤很多时,都会让她去村子南边找那个大夫。

    大夫姓陈,妈妈称呼他为陈大夫,会让她喊陈爷爷。

    陈爷爷带着一幅圆圆的瓶底眼镜,在太阳下反着光,挡着后面那一双严肃的眼睛。

    村里的小孩子都很怕陈爷爷的眼神,每次她去找陈爷爷的路上,村里几个孩子都会追着她欺负,朝她扔石子,说些奚落的话。

    可每当陈爷爷出现,目光一扫,所有孩子就都一哄而散。

    所以小安冉却从来觉得陈爷爷的眼神可怕。

    相比起一年只见一两次的爷爷奶奶,小安冉更喜欢陈爷爷。因为陈爷爷不会用那种‘不喜欢’的眼神看着自己。

    快要六岁的安冉还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和爷爷奶奶为什么从来不理会自己。但她能看出,他们就像不喜欢妈妈那样不喜欢她。

    因此每一次跟着陈爷爷走在村里的小路上,小安冉都觉得很安心。

    仿佛待在妈妈身边的那种安心。

    仿佛,坐在山楂树下的那种安心。

    …

    大概是日复一日的重复记忆很难留住,十二个月的记忆模糊的在洛牧眼前一闪而过。

    闪过的画面中,只有那道白色身影在小小的院子里忙碌着,绿色的叶子中渐渐出现零星红色。

    又一年山楂成熟。

    但是今年,没有山楂糕。

    午后太阳正好,妈妈拿着一根长竹竿打着树枝上的山楂。

    小安冉拿着一个箩筐在下面拣。

    细碎的阳光照进筐里,把表面还有些浮土的山楂照的红艳艳的,甚是好看。

    看着筐里渐渐盛满的山楂,小安冉嘴里似乎已经泛起了酸甜的滋味。

    但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天爸爸在家。

    所以,平日里在晚上才会出现的场景,今天在下午就已经出现。

    所以,在妈妈洗着山楂时,一筐山楂被爸爸全部拿走。

    妈妈央求着想留下一点,却被一巴掌扇倒在地上。

    ‘树是老子种的,山楂也是老子的!’

    ‘接着摘,老子回来的时候摘不满一筐,老子打死你!’

    ‘偷吃一颗,老子就打你一次!’

    那个男人在走出门前冲着妈妈这样吼着。

    灰尘溅起,沾了妈妈一身。

    妈妈笑着,挣扎着站起,一瘸一拐的捡起地上的竹竿。

    妈妈的腿脚似乎更差了,几步路走了许久。

    啪,啪。

    竹竿打着树枝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山楂很快又落了满地。

    小安冉默不作声的捡着,又捡满一筐。

    妈妈放下竹竿,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白皙的双手自一筐山楂里,挑挑拣拣,挑出二十几个没有虫子的,品相最好的山楂包起。

    ‘妈妈一会儿给你做。’

    妈妈说着,嘴上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两人都笑了,笑着洗完一筐的山楂,笑着把做好的山楂泥藏在不起眼的角落,让它在屋外冷藏凝块。

    晚上,熟悉的碰撞声响起。

    那个男人依然跌跌撞撞的闯进屋里,只是手里少了酒瓶。

    一筐山楂换了些什么呢?

    安冉不知道。

    只是缩在被子里,期待着夜晚快些离去,期待着明天的山楂糕。

    第二天,在她醒来时那道身影已经带着一筐山楂消失不见。

    但小安冉已经不在乎那个男人去做什么了,她只期待着今天的那份快乐。

    午饭过后,在安冉期待的眼神中,妈妈走向屋外,从角落里拿出了那一小碗山楂糕。

    ‘别急,我给你切成块。’

    已经迫不及待的小安冉跟着一起进了厨房,就趴在案板边上,看着晶莹剔透的山楂糕被分成一个个小块装进白瓷碗里。

    妈妈弯下腰,把碗递给安冉

    接过碗的安冉又把碗高高举起,像献宝似的呈给妈妈。

    ‘妈妈你吃!’

    妈妈也没有拒绝,而是用手拿起最边缘的一小块放进嘴里。

    ‘拿去吃吧。’

    妈妈总是只吃一小块。

    安冉也用小手抓起来一块送进嘴里。

    还是熟悉的酸甜味道,还是熟悉的快乐,即使很少。

    甚至更少。

    不知何时往日里那个跌跌撞撞的身影,今天安静地走进了院子。当安冉和妈妈注意到的时候,已是踹门声响起。

    妈妈连忙想将安冉手里的山楂糕藏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

    急促的脚步声后高大的身影已经站到了厨房门口,随即就是狠狠的一脚把妈妈踹到在地上。

    妈妈怀里死死抱着瓷碗,不让里面的山楂糕掉地上。

    ‘回屋去!’

    ‘回屋去,别出来!’

    趴在地上的妈妈用只有安冉能听到的声音说着。

    男人如往常一样,当她是空气一般,任由她跑回了屋。

    但妈妈走不了。

    依然透过那道小小的门缝,又是一样的殴打与怒吼。

    ‘害我输钱!’,‘扫把星!’,‘赔钱货!’…

    男人咒骂着,踢打着。

    妈妈渐渐护不住怀里的山楂糕。在男人猛烈的一脚后,山楂糕散落一地。

    挣扎着想去捡起山楂糕的妈妈又是被一脚踢到灶台旁边,溅起的烟灰弄的厨房里满是烟尘。

    踢开后还不解气,男人在掉地的山楂糕上又使劲地跺了几脚。把红色山楂糕踩到和地面一样的黑色才算罢休。

    此时妈妈已经在地上无力动弹。

    男人绕过妈妈,从厨房里拿出装米面的袋子拎了出去。

    临走还不忘又踢了地上的人一脚。

    ‘早晚把你们两个都卖了!’

    男人走到门口,发出他的胜利宣言。

    砰的一声巨响,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屋内。

    小安冉推开门,小跑到妈妈旁边。

    妈妈挣扎着坐起,笑着摸了摸安冉的脑袋。

    ‘帮妈妈把陈爷爷叫来好吗?’

    微弱的声音像是风中烛火。

    妈妈的脸上一道黑一道红,血液粘上烟灰,变成了和地上踩碎的山楂糕一样的颜色,失去了平日里的白皙。

    而白色也在安冉的记忆里变成了另外一种白色。

    药箱的白色。

    陈爷爷总是拎着他那个白色药箱来到家里。

    妈妈习惯了,安冉习惯了,陈医生也习惯了。安冉相信只有陈爷爷来了,妈妈明天就会没事,就会依然露出笑容。

    但今天不一样。

    当安冉领着陈爷爷回来后,妈妈已经洗完脸,坐在屋里等着。

    伤口很快就处理完毕,陈爷爷如往常一样一言不发,拎起药箱打算离开时却被妈妈一把拽住。

    ‘去屋里等妈妈一会儿好吗?’

    妈妈另一只手从印着几个大黑脚印的衣服里摸出一小块山楂糕递给安冉。

    安冉点头应下。

    而妈妈拉着陈爷爷去了屋外。

    隔着玻璃窗,安冉听不清妈妈与陈爷爷的交谈,她只能看到妈妈跪在陈爷爷面前央求着什么,而陈爷爷一言不发地摇头。

    直到妈妈不停的用头撞地,撞到刚处理的伤口又流出红色,和地上的尘土混到一起,安冉才看到陈爷爷开口说了句什么。

    说了什么她听不清,她能看到的只有妈妈笑了,笑的很开心。

    陈爷爷拎着药箱走了。

    妈妈瘸着腿一路送到院外。

    安冉问了妈妈刚才在和陈爷爷说什么,可妈妈只是笑着摇头,安冉能感觉到,妈妈的笑似乎和以往不一样,可年幼的她却不知道怎么形容。

    她只觉得,那天下午,妈妈笑的很开心。

    夜晚如期而至,随之一起的还有那个从很远就传来的咒骂声音渐渐逼近。

    安冉一如往常地躲回屋内,隔着玻璃窗看着一切。

    妈妈今天在院子里背着手等着。

    男人踹开院门,走进院子,看见那个‘赔钱货’,随之怒骂声响起

    还是那些骂了一遍又一遍的词汇,还是如往常一样先挥起胳膊冲着妈妈的面庞而去。

    妈妈依旧没有躲闪,但狠烈的一巴掌过后,妈妈却站着没动,红肿的脸上挂着难看的笑容。

    这对于对面的男人而言,这无疑是挑衅。

    男人怒火中烧的又是一巴掌,同时伴随着那些说烂的无聊词汇。可他对面的那个往日里任打任骂的女人,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笑着看她。

    像是嘲笑着他的黔驴技穷。

    气急败坏的拳打脚踢,打到男人自己气喘吁吁,才终于让对面的女人倒地,可女人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没有消散。

    平时一对空洞的双眼,此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就像盯着猎物。

    面对那渗人的眼神和笑容,男人犹豫了,往后退了两步。

    可此时妈妈却站了起来。

    借着月光,安冉能看到,妈妈背着的手上攥着一把刀。

    是切山楂糕的那把刀。

    妈妈向前走了两步,男人后退了两步。妈妈继续向前,男人继续后退

    妈妈瘸着腿走得很快,男人慌忙后退,被地上地一块凸起绊倒,跌到在山楂树旁。

    紧接着妈妈用她从未见过的速度飞扑到男人身上,反射着月光的尖刀,从上至下迅速插入男人的身体,堵住了他可能的任何发言。

    一只白色的手狠狠地按住男人地嘴,不让他发出余下的惨叫声。

    白刀蘸着红色从男人身体里拔出,在刀尖上的血滴还未坠落之时,刀尖就再次插入。

    一次。

    两次。

    三次。

    …

    直到男人的身体不再动弹,直到原本反光的刀身已经被浓稠的红色完全覆盖,照不出一丝月光。

    举着刀的妈妈,从男人身上跌落,瘫倒在地上,尖刀掉在一旁。

    安冉从屋内跑出来到妈妈身边。红与白交织在妈妈的脸上,手上。

    院门外,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但安冉没有理会,只是看着靠在山楂树下的妈妈。

    妈妈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可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

    被红色浸染的双手在衣服上使劲地蹭着,可衣服上也全是红色,根本蹭不掉。

    妈妈放弃了,抬起头,笑着看向她,用平日里哄她的轻柔语气呢喃般地说着。

    ‘一会儿陈爷爷会带你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人很多,房子很高,人们管那里叫做城市,妈妈以前就住在那样的地方。’

    ‘你会去到一个叫福利院的大院子里,在那里有很多和你一样年纪的孩子。’

    ‘之后你们会去到一个叫学校的大院子里,会有一个叫老师的人教你们识字念书,你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

    ‘然后你会慢慢长大,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找工作,然后找一个你喜欢的男孩子结婚生子。’

    ‘你可能现在不懂,但你要把妈妈的话记住,长大你就会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妈妈你呢?’

    小安冉问道。

    ‘妈妈腿不好,不能和你一起走,但是你长大以后,妈妈就会去看你!’

    敲门声再次响起。

    ‘去给陈爷爷开门。’妈妈说着。

    安冉打开院门,陈爷爷站在院门口,却没有拎着药箱。

    ‘多谢您了,陈大夫!’

    陈爷爷没有进门,但是妈妈依旧隔着院墙向陈爷爷道谢。

    但小安冉不明白。

    她不明白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很远的地方,为什么自己要离开妈妈。

    她想跑回妈妈身边,却被陈爷爷拽住。

    ‘安冉要做一个乖孩子,要听陈爷爷的话!你长大了妈妈就去看你!’

    妈妈的声音从院墙内传来,按住了她想要挣脱的小手。

    小孩子不知道所谓生离死别,所以只有给他们一个念想,就很容易安抚下来。

    安冉是个乖孩子。

    安冉从来都很听话,不和妈妈哭,不和妈妈闹,而妈妈说的话每次都会兑现,就像每一碗山楂糕一样。

    所以安冉最后扒在院门口,看了一眼妈妈,妈妈在笑着和她挥手。

    所以她看着陈爷爷关上房门,由着陈爷爷干枯粗糙的大手牵起她的小手。

    ‘妈妈再见!’

    安冉隔着院墙喊着。

    ‘再见!’

    妈妈的声音也从院内传来,只是有些嘶哑。

    长大要多久呢?

    安冉和陈爷爷一边往前走一边想着。

    她已经开始想妈妈了。

    于是她回头看向那座小院子。

    红漆的大门关着,只有细小的门缝透出一丝微光。

    天已经全黑下来,但是借着月光安冉看到那颗往常会高处院墙不少的山楂树,此时却只露出一点绿色。

    今天没有风,可露出的那点树枝却在摇晃着。

    妈妈在摘山楂吗?

    自己不在,妈妈就可以多吃一些山楂糕了。

    小安冉想着。

    想着妈妈会带着山楂糕来看自己。

    不自觉的嘴里就泛起了口水。

    安冉从兜里掏出妈妈给她的最后一块山楂糕,送进嘴里。虽然沾了一点灰尘,但是味道依然很好。

    安冉慢慢抿着山楂糕,想着妈妈和自己说的‘城市’,‘学校’。

    那里会有人给她做山楂糕吗?

    安冉在心里问着。

    月光下,一老一小的影子拖得很远,一直延伸到小院墙边。

    墙头上,探出一点的树冠轻微的晃着,就像在挥手告别。

    只是那绿色晃的很慢。

    就像是临别的依依不舍。

    就像是…

    坠着什么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