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局域网
月光微微发蓝，地面沁人心脾的反光散发着寒气。
他们在大坡道上走着，其实还挺惬意。如果气温再暖一点就更好了。凌昊哈欠连天，既不觉得紧张也没觉得享受，看得出来他只想倒头就睡。毕竟他已经累了一天。李果有点不好意思，想叫他先回去睡了。
然而他们很快就听到了罗修的声音，他就在他们觉得最可能出现的地方。
橡树的月影下，一个少年艰难地举起巨石，扔在地上，再举起，再扔下，再举起……一会，他试图抱着巨石做仰卧起坐，成功了三次，然后就躺在地上不动了。
“我们吓他一下？”李果提议道。
“行。”蓝山说。
凌昊打了个哈欠。
他们绕过平台侧面的建筑，悄悄走过去。
“为卡尔松父子偿命吧！”李果用这边的语言低吼道。
罗修没有反应。看来他早已经察觉。
李果一会才发觉这么说不合适，“也许不该开这个玩笑……”
“卡尔松一家对我们俩挺好……也是为了救我们送了命。”蓝山低声说。
李果挠挠头。
罗修躺在平台上，又开始向上举石头。
李果三人围拢过去。
“不困吗？”李果问道。
“不困。”他举着巨石，声音从牙齿间挤出。
“可是你明天会困的。”
“我不需要睡觉。”
一阵沉默。
“你又在犯傻了。”凌昊说，“你是在浪费明天的精力。”
“不，这是他的异能……”蓝山说。
大家又是一愣。
“可这里不也挺危险……”李果说。
“其实战士之家也没安全多少。”蓝山解释道，“他反正也什么都不怕。”
“也是。五天后就要被赶到荒野里了。相比起来这点危险也算不上什么。啊——”凌昊打了个哈欠。
今晚过去，距离第一次狩猎就又近了一天。
李果三人坐在旁边的巨石上。罗修想要抱着巨石做单臂俯卧撑，但他没有成功。
橡树的树冠上发出陌生虫豸的叫声。
“你们惹了不该惹的人。”凌昊的声音充满困意，“弗里乔夫，很可能成为下一任国王。而且大家都这么认为。在他实际拥有权力之前，大家已经开始服从他了。”
“他居然是，王子？”李果问。
“他不是。但是国王没有继承人，只有两个女儿。女人在这不能当国王。”
“那就再生几个呗。话说我还没见过王后呢。”
“我也没见过。”蓝山也说。
“当然没见过啦……因为……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他又打了个哈欠，“总之国王可能不会有其它儿女了。”
罗修抱着石头做起弓箭步来。
李果躺下了，枕在巨石的凸起上。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巨石中传来，他清楚地听见罗修踩踏地面的声音。他想，刚刚罗修就是从地里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
罗修把石头扔在地上，李果的耳朵受到一阵冲击。他转了个身，改为仰卧，对着漫天星空。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夜空，可以同时看见月亮和星星。这明显和地球上的夜空不是同一片……而且月亮上没有环形山，而是有一些奇怪的纹路……像是车轮的辐条。”
没有人回答。夜空无关紧要，李果的话好似开启了睡眠模式。
大家都知道一切都全变了，只是和原来相似而已。
“我有点想家了。”蓝山说。
“一时半大概是回不去的……”凌昊说，“还是得先变强，活下来再说。”
“想家……呵，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至少是不记得了。”
“你当然不知道。你我不能相提并论。”蓝山的语气突然加重，他或许误以为李果是在嘲笑，“一个月前我还陪我爸妈去了鼓浪屿。你……”
“别说了。你没道理这样冲他发火。”凌昊劝道。
“我没发火。”
“没关系。你们聊……我不说了。”李果说。
蓝山和凌昊聊起旧世界最后发生的事，实际上，谁都不能确定还有家能回。他们聊得相当有限，那是一段谁都不愿触及的回忆。李果懒得听，仍注视着星空。
小几岁的时候，他经常做噩梦，惊醒之后他不敢再睡，就在窗边眺望繁星密布的夜空。
那时候他隐约觉得，空中有两颗星星代表着他去世的父母，他不知道是哪两颗，因为星星太多，还没看到，只要看到了就一定能认出他们来。
后来他知道他所在城市的星空只是例行的全息投影，这座城市每个月都会有十四天“美化夜空”。知道这些时，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
他迷上了游戏，对星星的位置毫不在意。只有参加国际比赛，乘着飞机在夜晚蹿出云层的时候，他会习惯性地向外看看。只看一会，以免影响竞技状态。
到现在，天空都换了一片，星座也不是熟悉的样子。他还是有些怅然若失。只是有些怅然若失，的确不能和蓝山的感受相提并论。
他看见蓝山躺了下来，把小臂压在眼窝前，一声不吭。他不太明白家的感觉，如果非要说有的话……
他突然看见有几颗星星莫名地向旁边移动，仿佛一个活物。
他揉揉眼睛，星空又静止不动了。
“啧……看来，我也顶不住了。”李果打了个哈欠说。
“这句话我等了好久了……”凌昊说。
他们三个待了一会就回到战士之家。罗修仍留在平台上。大家都知道，谁也别想劝得动他。
***
第二天早上李果醒得很早，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宿舍。
但他仍是被人发现了。彼得罗的房间门敞开着。那位茵古娜的尖脸女伴，正在彼得罗房间外的泥地中，摆弄着一株显眼的红花。李果出门时，她看到了他。
她友好地打招呼，还试图摸他的脑袋，被他闪开了。她撅起嘴，不再理他，继续料理花朵去了。
李果不敢想她的手昨晚摸过什么。他急匆匆地走下坡道，赶到平台上。罗修仍在那里，他吊在空中，单手握着橡树的树枝，在做引体向上。
李果向他打了声招呼，他不过是点点头。一会罗修从树上落下来，跑到崖间路的瀑布旁喝水。罗修留下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全是他的汗。
李果想，他永远都不可能像罗修这样努力。
实际上，他的每个朋友都有无可比拟的优势，是他永远赶不上的。
罗修的力量和耐力出类拔萃，个性极端顽强，犹如山间野兽。蓝山动作精准，精神敏锐，意志坚定，对胜利无比执着，像个真正的运动员。凌昊的优势更为全面，难以枚举；他总是能达到目的，像是那种无论如何都能有所成就的人，李果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当电竞选手。
太阳缓缓从天边升起，早晨的静谧让人耳朵生疼。
“我也不能拖大家后腿啊。”李果暗想。
罗修的异能十分强大，能让伤口迅速愈合，体力无穷无尽，以至于晚上都不用睡觉。
李果自己似乎也有异能，还不清楚有什么用。总不能是彼得罗说过的那种吧……
他爬到崖边的巨石上，盘腿而坐，闭目凝神。
起初，他只是觉得黑。
杂念像是几只飞蚊干扰着他，他将它们一一撇开。
渐渐地，杂念越来越少，脑海中仅剩一片黑暗。
一会之后，空无一物的黑暗中似有微风拂过；又一阵之后，高处若有微光。
在微光的照射下，黑暗中浮现出一段泛着微光的蜿蜒折线，像是群山的轮廓。简直就像是周围的风景……李果稍一激动，微光便很快消失了。他睁开眼，观察着远处山脊的形状，确实和脑海中的微光如出一辙。
他再闭上眼，凝聚注意力。微风与天空的微光再一次浮现，群山的轮廓在远处泛起白光，其余部分都是一片黑色剪影。
他低头一看，看到身体里流动着暗淡的紫色荧光，他一激动，紫色荧光就变得更黯淡了。他重新让自己专注起来，紫光也重新出现。它在身体里呈树状分布，呈现出神经的形状。周遭的地面也微微反射着身体的紫色光芒。
李果想起凌昊的话：
脑袋里剩下的空洞叫做‘魂宫’，是身体和灵魂连接的地方。大脑没了，神经、激素之类的玩意也换了一套，都变成和灵魂适配的器官。
可以想象，这些紫光就是他的灵魂。至少是他灵魂的一部分。
随着李果的专注力一步步增强，黯淡的紫光像发光的液体般，慢慢灌入原先几乎不可见的、极细的丝线中。每次他的注意力稍一涣散，紫光便从丝线中退出一截，他只能强打精神，引导着紫光进入丝线中。
紫光时进时退，慢慢向无数条丝线中延伸。李果随之感知到了自己的头发。就像是麻痹的肢体逐渐恢复知觉似的。他意识到，这些丝线就是他的头发。
随之而来的是极大的精神负担，就好像大脑同时接收一千条手臂的神经信号。李果感到脑袋正在迅速发烫，头晕目眩，紫光也从发丝中退缩出来。他睁开眼，连做了几次深呼吸。
罗修正从崖间路上慢跑回来，但这次，他抱着一块大石头。
一会，他在湿滑的路上摔倒了，石头向坡下滚去。罗修追上翻滚的石块，抱起它，继续向坡上慢跑。
李果摇摇头，严谨地给自己做了套眼保健操，放松精神。
他闭着眼，再次静下心来，引导紫色流光渗入黑色的丝线。他发现头发中的紫光比身体里的紫光更加致密、明亮。他开始试着用意识来控制紫色的光芒——
这个过程出人意料地简单、自然，这些光芒就像身体器官一样服从意识的指挥。尽管现在似乎还有些笨拙。
在十万根头发当中，他聚精会神地挑选出四束头发，每束大约有十来根，他将紫光注入到四束头发中，紫光便迅速在细线中延伸，直至充盈全部发丝。
微风吹过，头发随之飘动起来。
李果有种奇特的感觉，他一时分不清这微风来自现世还是另一个世界。从那些紫光充盈的发丝上，传来头发相互擦碰挤压的触感。他捏了捏头发，他的头发也感觉到了他手指上的纹路。
此时，四束头发盈满了紫光，它们就像被激活了一般，他可以略微地控制它了——他可以让一束头发轻轻地骚挠脖颈。然而，每当他这么做，其它三束头发里的紫光就会回缩。
让两束头发同时做动作还是挺难的，更别提四条了。
疲倦的感觉再度漫上脑际。他把早已准备在手里的、圆滚滚的月光桃，一口塞进嘴里。脆口的酸甜果肉，伴着手心的热量在嘴里化开。
李果吐出桃核，挥发性的清凉汁液让他感到神清气爽，精神敏锐。身体里的紫色脉络活跃起来，一波又一波的亮光在其中游走。
不一会，他就能让四束头发同时运动起来了，尽管还是没法做精细的动作。
“你看，你看。”
“看到了。嘘……”
“像章鱼触手……”
李果睁开眼睛，活动的发束立即垂了下来。脸颊边上两束，后脑上两束。这四束头发似乎在适当运动之后变长了，先前只是垂在脖颈上，现在已经长了两寸，挨着肩膀和锁骨。
凌昊和蓝山站在巨石下望着他。李果这才在白天看到凌昊的样子。
他是他们中最高的一个，比蓝山还高半个头，现在似乎又长高了。毕竟他已经在这边待了一年。可以说，他比他们多长了一岁；现在他比李果要大两岁了。
如果他早三十年来到这边，现在他是不是都该五十岁了……李果没有再想下去。
他颀长的身上少有赘肉，胸背因为清瘦而微微弓着。也许这幅身躯从小就让他感到满意，他大多数时候是一副自信沉稳的样子。
苍白的脸微微笑着，眼睛时常眯成向上弓的弧线，远看显得和善，近看却颇为有神。
“刚刚那是你的异能？你的头发……”凌昊把手举在面前，夸张地扭曲着手指。
“是让头发自己扎辫子的把戏。你们上来，帮我做个实验。罗修，你也上来吧。
“罗修，握着我的头发。”
罗修照做了，捏起他脑后的一束头发。
李果闭上眼，尽可能地凝神聚气。在黑暗中，紫色的丝线连上了身侧的一团紫色光团，光团大概就在罗修脑袋的位置。它形貌幻变，澎湃汹涌，仿佛在空中不断爆炸的火焰。
*罗修，试着在你的脑海里说话。*
*罗修？*
*试着在……*
*我听到了！*丝线中的紫光闪烁起来。
那边传来声音，十分嘈杂，音量也极其不稳定。
*试着随便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说什么！*
罗修握着的发束在轻微抽搐，李果感到自己要“聋了”。
*你克制一下……小声一点。*
*我可以试试！……现在怎么样了！*
*哎哟，你放下一半头发。*
*我放……有没有小……*
罗修的声音小了很多。本来音量就很不稳定，现在李果听不到小声的那部分了。
*你再拿起两根头发，注意力集中一点，心态放松，行吧？*
*你说什……*
“你再拿起两根头发，注意力集中一点，心态放松，行吧？”李果直接开口说。
“好的。”
*怎么样李果，好些了吗？*
*勉强可以。*
*我想去锻……了。*罗修发出急不可耐的心声。
*再等等。*
“好了，你们一人拿起一束头发。”
又一束紫色丝线被提起来，连接到身侧的另一光团。那光团比罗修的略小一些，明亮清澈，犹如发光的海胆。
*听得到吗？*蓝山问。
*听到了。*
但是罗修对蓝山的声音没有反应。
李果听到身后传来深呼吸的声音，最后凌昊也握住了他的一束头发。
*你好。*凌昊脑海中的播音员，声音就像他自己的。
*啊，你已经会了……别这么拘谨。*
凌昊的光芒也连接上了。他的光团要比罗修和蓝山的清晰、明亮得多，体积也和罗修的相近。许多紫色的光芒在同心的环形轨迹中游走，整体形成一个圆形，有点像动起来的毛线球。这团紫光立即让李果产生了一种训练有素的印象。
*我能听见他的声音。*蓝山传声道。
*这是蓝山？*凌昊传声道。
*是我。*
*你们大声叫一下罗修。*
*罗修！*蓝山和凌昊齐声“喊”道。
罗修没有反应。
*罗修！你听得见吗？*李果自己问。
*可以可以！能听见！*
蓝山和凌昊没有心声传来。
*你再多说几句。*
*我不知该说……么！*
*他在说话？*凌昊问。
*是的，你们一点都听不见？*
*听不见。*
*那好吧，就先这样。*
*蓝山out。*
*蓝山out……哈，凌昊out。*
罗修直接断开连接了。巨石下方发出双脚落地的声音。
李果睁开眼，身体的虚弱让他头晕目眩，几近虚脱。
他的后脑勺猛地砸在蓝山手掌上。
他们在大坡道上走着，其实还挺惬意。如果气温再暖一点就更好了。凌昊哈欠连天，既不觉得紧张也没觉得享受，看得出来他只想倒头就睡。毕竟他已经累了一天。李果有点不好意思，想叫他先回去睡了。
然而他们很快就听到了罗修的声音，他就在他们觉得最可能出现的地方。
橡树的月影下，一个少年艰难地举起巨石，扔在地上，再举起，再扔下，再举起……一会，他试图抱着巨石做仰卧起坐，成功了三次，然后就躺在地上不动了。
“我们吓他一下？”李果提议道。
“行。”蓝山说。
凌昊打了个哈欠。
他们绕过平台侧面的建筑，悄悄走过去。
“为卡尔松父子偿命吧！”李果用这边的语言低吼道。
罗修没有反应。看来他早已经察觉。
李果一会才发觉这么说不合适，“也许不该开这个玩笑……”
“卡尔松一家对我们俩挺好……也是为了救我们送了命。”蓝山低声说。
李果挠挠头。
罗修躺在平台上，又开始向上举石头。
李果三人围拢过去。
“不困吗？”李果问道。
“不困。”他举着巨石，声音从牙齿间挤出。
“可是你明天会困的。”
“我不需要睡觉。”
一阵沉默。
“你又在犯傻了。”凌昊说，“你是在浪费明天的精力。”
“不，这是他的异能……”蓝山说。
大家又是一愣。
“可这里不也挺危险……”李果说。
“其实战士之家也没安全多少。”蓝山解释道，“他反正也什么都不怕。”
“也是。五天后就要被赶到荒野里了。相比起来这点危险也算不上什么。啊——”凌昊打了个哈欠。
今晚过去，距离第一次狩猎就又近了一天。
李果三人坐在旁边的巨石上。罗修想要抱着巨石做单臂俯卧撑，但他没有成功。
橡树的树冠上发出陌生虫豸的叫声。
“你们惹了不该惹的人。”凌昊的声音充满困意，“弗里乔夫，很可能成为下一任国王。而且大家都这么认为。在他实际拥有权力之前，大家已经开始服从他了。”
“他居然是，王子？”李果问。
“他不是。但是国王没有继承人，只有两个女儿。女人在这不能当国王。”
“那就再生几个呗。话说我还没见过王后呢。”
“我也没见过。”蓝山也说。
“当然没见过啦……因为……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他又打了个哈欠，“总之国王可能不会有其它儿女了。”
罗修抱着石头做起弓箭步来。
李果躺下了，枕在巨石的凸起上。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巨石中传来，他清楚地听见罗修踩踏地面的声音。他想，刚刚罗修就是从地里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
罗修把石头扔在地上，李果的耳朵受到一阵冲击。他转了个身，改为仰卧，对着漫天星空。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夜空，可以同时看见月亮和星星。这明显和地球上的夜空不是同一片……而且月亮上没有环形山，而是有一些奇怪的纹路……像是车轮的辐条。”
没有人回答。夜空无关紧要，李果的话好似开启了睡眠模式。
大家都知道一切都全变了，只是和原来相似而已。
“我有点想家了。”蓝山说。
“一时半大概是回不去的……”凌昊说，“还是得先变强，活下来再说。”
“想家……呵，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至少是不记得了。”
“你当然不知道。你我不能相提并论。”蓝山的语气突然加重，他或许误以为李果是在嘲笑，“一个月前我还陪我爸妈去了鼓浪屿。你……”
“别说了。你没道理这样冲他发火。”凌昊劝道。
“我没发火。”
“没关系。你们聊……我不说了。”李果说。
蓝山和凌昊聊起旧世界最后发生的事，实际上，谁都不能确定还有家能回。他们聊得相当有限，那是一段谁都不愿触及的回忆。李果懒得听，仍注视着星空。
小几岁的时候，他经常做噩梦，惊醒之后他不敢再睡，就在窗边眺望繁星密布的夜空。
那时候他隐约觉得，空中有两颗星星代表着他去世的父母，他不知道是哪两颗，因为星星太多，还没看到，只要看到了就一定能认出他们来。
后来他知道他所在城市的星空只是例行的全息投影，这座城市每个月都会有十四天“美化夜空”。知道这些时，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
他迷上了游戏，对星星的位置毫不在意。只有参加国际比赛，乘着飞机在夜晚蹿出云层的时候，他会习惯性地向外看看。只看一会，以免影响竞技状态。
到现在，天空都换了一片，星座也不是熟悉的样子。他还是有些怅然若失。只是有些怅然若失，的确不能和蓝山的感受相提并论。
他看见蓝山躺了下来，把小臂压在眼窝前，一声不吭。他不太明白家的感觉，如果非要说有的话……
他突然看见有几颗星星莫名地向旁边移动，仿佛一个活物。
他揉揉眼睛，星空又静止不动了。
“啧……看来，我也顶不住了。”李果打了个哈欠说。
“这句话我等了好久了……”凌昊说。
他们三个待了一会就回到战士之家。罗修仍留在平台上。大家都知道，谁也别想劝得动他。
***
第二天早上李果醒得很早，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宿舍。
但他仍是被人发现了。彼得罗的房间门敞开着。那位茵古娜的尖脸女伴，正在彼得罗房间外的泥地中，摆弄着一株显眼的红花。李果出门时，她看到了他。
她友好地打招呼，还试图摸他的脑袋，被他闪开了。她撅起嘴，不再理他，继续料理花朵去了。
李果不敢想她的手昨晚摸过什么。他急匆匆地走下坡道，赶到平台上。罗修仍在那里，他吊在空中，单手握着橡树的树枝，在做引体向上。
李果向他打了声招呼，他不过是点点头。一会罗修从树上落下来，跑到崖间路的瀑布旁喝水。罗修留下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全是他的汗。
李果想，他永远都不可能像罗修这样努力。
实际上，他的每个朋友都有无可比拟的优势，是他永远赶不上的。
罗修的力量和耐力出类拔萃，个性极端顽强，犹如山间野兽。蓝山动作精准，精神敏锐，意志坚定，对胜利无比执着，像个真正的运动员。凌昊的优势更为全面，难以枚举；他总是能达到目的，像是那种无论如何都能有所成就的人，李果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当电竞选手。
太阳缓缓从天边升起，早晨的静谧让人耳朵生疼。
“我也不能拖大家后腿啊。”李果暗想。
罗修的异能十分强大，能让伤口迅速愈合，体力无穷无尽，以至于晚上都不用睡觉。
李果自己似乎也有异能，还不清楚有什么用。总不能是彼得罗说过的那种吧……
他爬到崖边的巨石上，盘腿而坐，闭目凝神。
起初，他只是觉得黑。
杂念像是几只飞蚊干扰着他，他将它们一一撇开。
渐渐地，杂念越来越少，脑海中仅剩一片黑暗。
一会之后，空无一物的黑暗中似有微风拂过；又一阵之后，高处若有微光。
在微光的照射下，黑暗中浮现出一段泛着微光的蜿蜒折线，像是群山的轮廓。简直就像是周围的风景……李果稍一激动，微光便很快消失了。他睁开眼，观察着远处山脊的形状，确实和脑海中的微光如出一辙。
他再闭上眼，凝聚注意力。微风与天空的微光再一次浮现，群山的轮廓在远处泛起白光，其余部分都是一片黑色剪影。
他低头一看，看到身体里流动着暗淡的紫色荧光，他一激动，紫色荧光就变得更黯淡了。他重新让自己专注起来，紫光也重新出现。它在身体里呈树状分布，呈现出神经的形状。周遭的地面也微微反射着身体的紫色光芒。
李果想起凌昊的话：
脑袋里剩下的空洞叫做‘魂宫’，是身体和灵魂连接的地方。大脑没了，神经、激素之类的玩意也换了一套，都变成和灵魂适配的器官。
可以想象，这些紫光就是他的灵魂。至少是他灵魂的一部分。
随着李果的专注力一步步增强，黯淡的紫光像发光的液体般，慢慢灌入原先几乎不可见的、极细的丝线中。每次他的注意力稍一涣散，紫光便从丝线中退出一截，他只能强打精神，引导着紫光进入丝线中。
紫光时进时退，慢慢向无数条丝线中延伸。李果随之感知到了自己的头发。就像是麻痹的肢体逐渐恢复知觉似的。他意识到，这些丝线就是他的头发。
随之而来的是极大的精神负担，就好像大脑同时接收一千条手臂的神经信号。李果感到脑袋正在迅速发烫，头晕目眩，紫光也从发丝中退缩出来。他睁开眼，连做了几次深呼吸。
罗修正从崖间路上慢跑回来，但这次，他抱着一块大石头。
一会，他在湿滑的路上摔倒了，石头向坡下滚去。罗修追上翻滚的石块，抱起它，继续向坡上慢跑。
李果摇摇头，严谨地给自己做了套眼保健操，放松精神。
他闭着眼，再次静下心来，引导紫色流光渗入黑色的丝线。他发现头发中的紫光比身体里的紫光更加致密、明亮。他开始试着用意识来控制紫色的光芒——
这个过程出人意料地简单、自然，这些光芒就像身体器官一样服从意识的指挥。尽管现在似乎还有些笨拙。
在十万根头发当中，他聚精会神地挑选出四束头发，每束大约有十来根，他将紫光注入到四束头发中，紫光便迅速在细线中延伸，直至充盈全部发丝。
微风吹过，头发随之飘动起来。
李果有种奇特的感觉，他一时分不清这微风来自现世还是另一个世界。从那些紫光充盈的发丝上，传来头发相互擦碰挤压的触感。他捏了捏头发，他的头发也感觉到了他手指上的纹路。
此时，四束头发盈满了紫光，它们就像被激活了一般，他可以略微地控制它了——他可以让一束头发轻轻地骚挠脖颈。然而，每当他这么做，其它三束头发里的紫光就会回缩。
让两束头发同时做动作还是挺难的，更别提四条了。
疲倦的感觉再度漫上脑际。他把早已准备在手里的、圆滚滚的月光桃，一口塞进嘴里。脆口的酸甜果肉，伴着手心的热量在嘴里化开。
李果吐出桃核，挥发性的清凉汁液让他感到神清气爽，精神敏锐。身体里的紫色脉络活跃起来，一波又一波的亮光在其中游走。
不一会，他就能让四束头发同时运动起来了，尽管还是没法做精细的动作。
“你看，你看。”
“看到了。嘘……”
“像章鱼触手……”
李果睁开眼睛，活动的发束立即垂了下来。脸颊边上两束，后脑上两束。这四束头发似乎在适当运动之后变长了，先前只是垂在脖颈上，现在已经长了两寸，挨着肩膀和锁骨。
凌昊和蓝山站在巨石下望着他。李果这才在白天看到凌昊的样子。
他是他们中最高的一个，比蓝山还高半个头，现在似乎又长高了。毕竟他已经在这边待了一年。可以说，他比他们多长了一岁；现在他比李果要大两岁了。
如果他早三十年来到这边，现在他是不是都该五十岁了……李果没有再想下去。
他颀长的身上少有赘肉，胸背因为清瘦而微微弓着。也许这幅身躯从小就让他感到满意，他大多数时候是一副自信沉稳的样子。
苍白的脸微微笑着，眼睛时常眯成向上弓的弧线，远看显得和善，近看却颇为有神。
“刚刚那是你的异能？你的头发……”凌昊把手举在面前，夸张地扭曲着手指。
“是让头发自己扎辫子的把戏。你们上来，帮我做个实验。罗修，你也上来吧。
“罗修，握着我的头发。”
罗修照做了，捏起他脑后的一束头发。
李果闭上眼，尽可能地凝神聚气。在黑暗中，紫色的丝线连上了身侧的一团紫色光团，光团大概就在罗修脑袋的位置。它形貌幻变，澎湃汹涌，仿佛在空中不断爆炸的火焰。
*罗修，试着在你的脑海里说话。*
*罗修？*
*试着在……*
*我听到了！*丝线中的紫光闪烁起来。
那边传来声音，十分嘈杂，音量也极其不稳定。
*试着随便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说什么！*
罗修握着的发束在轻微抽搐，李果感到自己要“聋了”。
*你克制一下……小声一点。*
*我可以试试！……现在怎么样了！*
*哎哟，你放下一半头发。*
*我放……有没有小……*
罗修的声音小了很多。本来音量就很不稳定，现在李果听不到小声的那部分了。
*你再拿起两根头发，注意力集中一点，心态放松，行吧？*
*你说什……*
“你再拿起两根头发，注意力集中一点，心态放松，行吧？”李果直接开口说。
“好的。”
*怎么样李果，好些了吗？*
*勉强可以。*
*我想去锻……了。*罗修发出急不可耐的心声。
*再等等。*
“好了，你们一人拿起一束头发。”
又一束紫色丝线被提起来，连接到身侧的另一光团。那光团比罗修的略小一些，明亮清澈，犹如发光的海胆。
*听得到吗？*蓝山问。
*听到了。*
但是罗修对蓝山的声音没有反应。
李果听到身后传来深呼吸的声音，最后凌昊也握住了他的一束头发。
*你好。*凌昊脑海中的播音员，声音就像他自己的。
*啊，你已经会了……别这么拘谨。*
凌昊的光芒也连接上了。他的光团要比罗修和蓝山的清晰、明亮得多，体积也和罗修的相近。许多紫色的光芒在同心的环形轨迹中游走，整体形成一个圆形，有点像动起来的毛线球。这团紫光立即让李果产生了一种训练有素的印象。
*我能听见他的声音。*蓝山传声道。
*这是蓝山？*凌昊传声道。
*是我。*
*你们大声叫一下罗修。*
*罗修！*蓝山和凌昊齐声“喊”道。
罗修没有反应。
*罗修！你听得见吗？*李果自己问。
*可以可以！能听见！*
蓝山和凌昊没有心声传来。
*你再多说几句。*
*我不知该说……么！*
*他在说话？*凌昊问。
*是的，你们一点都听不见？*
*听不见。*
*那好吧，就先这样。*
*蓝山out。*
*蓝山out……哈，凌昊out。*
罗修直接断开连接了。巨石下方发出双脚落地的声音。
李果睁开眼，身体的虚弱让他头晕目眩，几近虚脱。
他的后脑勺猛地砸在蓝山手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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