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且兴且亡 » 序

    霁月如银,万籁俱寂。

    两个更夫,一人持锣,一人持梆,行走在洛阳各处地方,此时已是人定。刺骨的寒风吹动得他们的衣衫撩动,他们打了一个哆嗦,继续向前走去。

    “人定时分,天寒地冻!”

    随后敲锣,一慢三快。

    “咚——咚,咚,咚”

    更夫的身影从广阳门向北而去,越来越远,最终连他们手中灯笼的火光也看不见了。广阳门的守军注视他们离开,但那四声锣响却萦绕在他们耳畔,他们顿时如同被泼了一盆凉水一般精神。

    终于等到四更天了。

    守军将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依旧不敢松懈地凝视着远方,攥着悬在腰间宝剑的手已经出了汗。

    下属见他神情凝重,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便问:“长官,我们这是在做什么?”

    长官一字一句,缓缓答道:“请君入瓮。”

    他心里确实很激动,因为只要办好了今夜的差事,往后的荣华富贵是不可限量的。而做不好,那就只能是死无全尸了。

    他在赌,用自己的性命来赌。

    他侧首问了一句:“都准备好了?”

    “都好了,就等长官您一声令下呢。”

    长官轻轻点点头,便下了城楼。他站在排成阵势的守军之前,大声说道:“将士们,今夜非同往常!让你们严阵以待,只是因为咱们大周,出了卖国的反贼!本将接到端王命令,今夜那反贼会突袭城门!只要今夜,我们把城门守住了,不让一个反贼出去,我们就是立下了不世之功!”

    他说的慷慨激昂,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翻腾着他激动的血液。

    阴暗的天,像是没底的海。倘若不是广阳门的火把亮的白昼似的,京南一带,当真一点儿亮光也没有了。

    冷风骤起,值班士兵的盔甲在月光笼罩下泛着银光,排开阵势,雄姿英发,都是血气方刚的好男儿,手持砍刀长枪,严阵以待。听了将军的慷慨之词,皆是士气高昂,齐声高呼:“誓死为大周效力!”

    见手下们士气高昂,将军颇满意地点了点头。拔出宝剑,高呼:“准备迎敌!”

    寒风携起了尘沙滚滚,迷乱了视线,到底也迷不住将士保家卫国的赤子之心。他们注定要在这即将上演的二十年的血雨腥风中留下自己鲜活的一笔。

    十几载风云变幻,从血泊中开始,或许也要从血泊中结束。

    有些人注定是要流血的,有人为名、有人为利,有人为情。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知有多少戏子,在这洛阳城里,上演了一出追名逐利,机关算尽的权谋大戏。

    好戏,即将上演。

    前方浮现出了星星火光,愈来愈近,渐渐勾勒出一众行人的轮廓。三匹马,六个人,两个大箱子——比平常的箱子要大一些。

    将军断定,那便是他们要等的人了,于是下令,弓箭手张弓搭箭,只要自己一声令下,就把那些贼蹄子射成刺猬。

    商队从混沌中行驶而来,在看到城门的火光漫天后,停下了。他们的脑海中现在只有一个想法:计划暴露了。虽然离得很远,但他们已经能感受到前方的杀气腾腾。

    领头的尤为惊慌,他是第一个看见的。

    怎么办?他不知道,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他告诉手下人别害怕,现在只能背水一战。于是颤抖着往前去,他只感觉自己连马也坐不稳了。

    终于,他们被将军亲自给拦住了。将军的眼神颇有煞气,打量了这几个人一番后,便冷冷问道:“做什么的?”

    领头的还算镇定,恭敬地说:“珠宝阁的,往开封送货。”说着,把出城的通行证摸出来,交给长官。

    将军连看也不看,一样冰冷的口气,又问:“怎么这么早?”

    “买家催得急,不敢耽误。”

    将军凝视了领头片刻,用下巴指了指那两个箱子,又问:“那是什么?”

    “珠宝。”

    “打开。”

    “是。”

    领头听言,正中下怀。那箱子里哪来的什么珠宝,是各藏了五十个王府豢养的死士,均是能以一敌百的,杀这些守城兵没问题。只要他们一开箱子,里面的死士接着能把他们砍成肉泥。

    “你怎么不动?”将军问那领头。

    领头低着头,虽是一脸恭谨,但眼神中还是浮过一丝狡黠。

    “请长官亲自开箱。”

    将军微微一笑,说:“不用,还是你开罢。”

    “这是规矩。”

    “让你开你就开,哪这么多废话!”将军板着脸喝道。

    领头的笑容僵硬了,他犹豫了一下,惊慌地看向随从,随从也以惊慌的眼光看向他。

    “打开呀。“将军嘴角上扬,眉头却皱的愈发深了,冷冷一笑,“也罢,我替你打开罢!”

    话音方落,只见他退回到行伍中,紧接着一排弓箭手张弓向前,一声梆子响处,万箭齐发,箭如雨下,顷刻间已将那群贼子给射成了刺猬。青石板铺成的大道已成了血泊,上面躺着六个人张皇恐惧的尸身。

    一下属问将军那箱子如何处置,长官略一沉思,冷冷说道:“一把火烧了算了。”

    属下依令,真个就夹起火来烧。

    “且慢!”

    前面一人快马飞驰而来,到将军面前停下,将军认得他是端王身边第一个信任的侍卫,戴荣。连忙上前,作揖行礼,笑道:“端王有什么要紧吩咐,怎么让荣侍卫亲来了?”

    戴荣便说:“事发仓促,端王未来得及细说,还怕将军有办的不周全的,如今看来,竟是端王多虑了。这些个箱子里什么东西,你我心知肚明,端王说要留活口,将来好一一清账的。”

    将军听了,也不多言,连连答应。

    戴荣便下令把箱子打开,让里面的死士出来。将军皱着眉头,问:“他们出来生事,该当如何?”

    戴荣摇摇头,冲将军笑道:“这你放心,他们若不很蠢过了头,我与你打包票,出来必定听我的。”又催促士兵赶忙将那三个大箱子打开。

    开了箱子,果然押送出了一百五十个高壮汉子,黑衣,蒙面,各持长剑。只是从箱子里出来时威风不在,倒有些颤颤巍巍,唯唯诺诺。

    戴荣扫了他们一眼,冷笑道:“楚王当真大手笔,生怕守城的士兵死的不尽绝么!”

    长官气的不得了,直愤愤地嚷嚷着要把他们杀了。还是戴荣给好言安慰住了,又对那些被押着的王府亲兵们大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是受楚王提携的,我也是与你们同道儿的,也是王府的亲兵。但你们好好想想,你们现在算得了什么?你们在为国家的反贼效力,当了反贼的帮凶!”他哽了哽,“你们倒是忠义了,却让你们的家人、亲朋替你们蒙羞!如今楚王谋反之事,陛下已全然知晓,令端王平叛,你们若想活命,速速来听我差遣,端王或许到时候能放你们一马。”

    一听能活命,那些个亲兵巴不得立刻应承了戴荣,哪里还管什么主子不主子、楚王不楚王?一口一个愿意归降,谨听吩咐。

    果然人在性命攸关之时总是只顾自己的。这样的事戴荣见得多了,在这样的名利场里,真心才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偏生还有人将它当宝贝。

    他挑了几个样子伶俐的,吩咐道:“过会子你们赶回楚王府去,只说广阳门已经打开,郑州的军队已经进城,请楚王速速领兵进宫。”

    戴荣还不放心,将挑选的几个亲兵好生装扮了一下,往他们脸上、身上抹上血迹,衣衫也给撕破了,加上他们本就大汗淋漓,愈发像是征战过了的。

    戴荣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吩咐他们不可心慌,将戏作好,将来自有活命的时候,若是错了半点,毁了端王的辛苦筹谋,便是一万个头也不够砍去。

    众人只有唯唯诺诺应着的份儿。戴荣令人将剩下的人看管起来,约摸着时辰差不多,打发那几个亲兵上路,诈楚王进皇宫。

    戴荣目送着他们乘马飞驰而去。将军有心奉承,便在他身边,呵呵笑道:“办成了这件事,端王殿下可谓是前途无限了,将来还愁没有荣华富贵么?”

    戴荣却没有他这样高兴,许是在皇宫里已见惯了机关算尽,勾心斗角,早已看清这是非之地里连片刻安稳都是毕生难求。

    他的目光有些怅然,幽幽说道:“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长官不懂,自讨没趣,也不再多言。

    月被云遮住,天阴暗暗的,像是没底的海,混沌沌的,前景一片迷茫,人的心也迷茫起来。

    楚王府,正院里灯火通明,四四方方偌大的正院、二院、外院里围满了人,少说有一二千。穿堂下站着一年轻人,约摸二十六七岁,着金盔金甲,威风凛凛,意气风发,一手按剑,扫视着底下站着待命的王府亲兵。

    晏同和此刻是很激动的,今天,他已等了四年了。当皇帝,坐上龙椅,他已等了四年了。

    大周太康二十三年,秋。重阳方过,帝染疾病,数月不能痊愈。此时宫城空虚,承阳门、广陵门的守备皆乃自己之亲信,只要自己率军至宫城之下,必然是城门大开,自己轻而易举进入皇宫。而郑州军队进京,为自己殿后,以防洛阳守军反击。

    所以今夜他派出了一百五十的敢死队,混出广阳门,与郑州军队汇合,让他们进攻洛阳。只要成功,郑州军队不多时就能开进洛阳。彼时郑州军杀向各城门,自己率军杀向皇宫,逼皇帝退位,自己坐上龙椅。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晏同和自认为这计划天衣无缝,更何况有自己的亲兄弟在中筹谋运算,哪里有不成功的呢?想到这里,他未免又心潮澎湃,神情也有些猖狂了,仿佛他只要动身,便能坐到那龙椅之上。

    至于别的,什么父子亲情,早已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底下沉静一片,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主子,而他们的主子的目光定格在了院门之外,望眼欲穿,等着什么。

    终于,东风等到了,四五个,满身血迹,略显狼狈却目光炯炯有神的王府亲兵,飞奔进院中。

    “战况如何?”

    晏同和看见他们,一步越下台阶,焦急的,连声高问。

    一个说:“回殿下,已是大胜了!郑州军已开进城中,请殿下速速起事!”

    “好!”

    晏同和大喜,抚掌大笑,连连称赞他们办事得力,要好生封赏。又几步踏上台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对底下皆面有喜色的亲兵们,高声说道:“将士们,陛下身患顽疾,而宫中太子、皇后,欲行不轨之事!尔等可随孤速速进宫,奉天靖难,除去我大周的奸贼!吾等,可立不世之功也!”

    “誓死为国效力!誓死为楚王效力!”

    士兵们慷慨激昂,纷纷响应。——他们真的知道现在真正的反贼是谁吗?——一个又一个的谎言的织就的闹剧,即将上演。

    晏同和拔出腰中宝剑,直指苍穹,剑在月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年轻人意气风发,大喝一声:“出兵!”

    他一甩披风,飞奔下去,却在院门被一老人扯住。他恼怒,回眸看他,那老人是伺候在王府几十年了的,此刻跪在那里,满脸风霜,老泪纵横,苦苦哀求:“殿下,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

    他未发一言,甚至没有片刻的迟疑,一剑将老人刺死。老人痛苦的表情倒下了,他站在血泊中。

    四年了,他等了四年的皇位,如今近在咫尺,怎么可能轻言放弃!他是皇帝的第二子,文武双全,胜过太子,凭什么要屈居人下!连那位与世无争的端王都肯为自己出谋划策,难道自己夺得皇位不是天意么?

    谁敢阻挡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出兵!”

    士兵们看着老人凄凉的尸体,各倒吸了一口凉气,更加对楚王死心塌地。舞刀弄枪,随着楚王,向宫城杀去。

    火光漫天,从楚王府一直蔓延到皇宫。晏同和率领着三千名王府亲兵,杀向承阳门。

    皇宫是寂静的,对于宫里的人来说,今夜他们还以为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除了养心殿的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