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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壹 养心殿三贤计除奸 知大限楚王刎军前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书写“朝乾夕惕”四字的一块大匾,下面一张很大的御案,御案后的龙椅上,坐着一瘦削身材,眉骨深邃的中年男子。他的眉头紧紧拧成了一股绳儿,很难舒展开来。明明是一代帝王,此时却已然没有了君临天下的威严。

    他目光呆滞,双唇紧闭,俨然是一尊朽木,望着远方。——额头排了一排豆大的汗珠。

    他的右手边,一高大男子恭谨侍立,面容严肃。男子容貌俊朗,丰神朗目,气宇轩昂,通身都透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太子看着御案上摇曳着的烛火,轻轻地叹了口气。——也不知广阳门那儿怎样了……

    “承儿。”皇帝开口,嗓音有些沙哑。

    晏承卿慌忙答应。

    “你说,朕会不会太狠心了?”

    明明知道答案是肯定,还要不死心的再问一句。凭他是帝王又怎样呢,哪个父亲会希望自己的亲生儿子死呢?

    太子慢慢说:“老二这次是太过了,为了大周的江山,为了大周的黎民百姓,父皇一片慈父之心,此时也只能大义灭亲,稍稍给二弟一些教训了。况且,二弟此次行为不端,原本就不是父皇的过错,父皇何必自责呢?”

    皇帝叹了口气,将背靠在龙椅上,疲惫地说:“若不是老三告诉朕,老二今晚要谋反,朕今晚只怕要沦为阶下囚了……”

    一语未了,急火攻心,吐出一口血来。

    “父皇,您可得保重身体啊……好容易才见好了,又因为老二那个不省心的。”太子皱着眉头,红着眼眶说,一面喂皇帝喝水,一面轻轻拍着皇帝的背。

    皇帝摆摆手,让太子去看看外面的动静。太子出去了,才出殿门,正好撞见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小康子端着药进来。太子心里一动,让小康子站住,打量了他一通,接着让人取了一根银针来,亲自试了毒,确认无误后,才让他把药送了进去。

    太子走到院墙之外,禁军将领金顺正在外面率军侍立,保卫养心殿,见了太子,忙躬身行礼。

    太子问:“前面儿什么动静了?”

    金顺说:“方才来报,楚王已经到了广阳门,端王已经率军在那里侯着了。”

    太子闻言,长眉微颦,下意识往广阳门方向看去……

    广阳门坐落于紫禁城的正西处,是离养心殿最近的城门,若从这里进去,可直通养心殿。

    此处的守军将领孙亮,是楚王妃的母族人,今晚本准备按照楚王的指示,等楚王来的时候,便打开城门。结果今日他还没上任,便有宫里的太监来家里说今夜不要他上任了。

    孙亮也不傻,知道计划已经败露,正要想法子告诉楚王,突然来了一队亲兵,自报是端王府的,把自己家给围了个水泄不通。孙亮问是何故,竟只得到了一个“莫须有”的回复……

    不言而喻,此时守广阳门的,正是皇帝的第三子,端王,晏同殊。

    可惜楚王还被蒙在鼓里。他正率领军队,风风火火地杀到广阳门。来到广阳门下,他看到城楼上确实有一将领,身形高大,只是黑夜中看不真切,他便也只当是孙亮了,还大呼道:“速开城门,奉天靖难!”

    城门接着就开了,楚王才要率兵进去,突然就傻了眼——里面竟杀出来了一队重骑兵,是镇守北疆的西宁铁骑!他们什么时候调回来的?!

    楚王的脑子顿时就嗡的一声,身子一软,险些摔下马来。他知道计划已经败露,今夜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下意识紧紧抓住缰绳,眼睁睁地看着西宁铁骑排开阵势,清一色的黑鬃马,玄盔玄甲,手持火铳,腰背青钢宝剑,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而自己身后的王府亲兵,瞬间黯然失色,毫无战斗力可言。

    身后已有纷乱声,士气陷入低迷,投降之声不绝于耳。

    “闭嘴!再有言降者,立斩!”楚王回头怒吼。

    “二哥!”

    楚王回头,看向城门,眼神逐渐由惊恐变得震惊,最后变得不敢相信:一少年将军,身骑白马,银盔银甲,手持银枪,从人群中出来,与自己对阵而望。

    明白了,楚王都明白了。若不是看到自己的三弟,他只怕临死都会蒙在鼓里,到底为何自己会失败?——就是因为他!

    他想起三天前的晚上,他的三弟,对自己说的话:

    父皇的身子眼见得不好了,大哥那样的人,怎配当皇帝!二哥,你甘心么!

    不甘心,所以,他相信了他,他决定最后一搏。

    楚王有些不清醒了,恍惚间竟觉得如在云端,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但晏同殊确实过来了,独自一人,骑白马到自己面前。他神情坚毅,丝毫没有这四年在自己身边时的唯唯诺诺。

    眼前人是那样陌生,陌生到楚王根本就不认识。

    “二哥。”晏同殊俊美的脸上浮现一丝忧容,“随我进宫,请父皇饶你罢。”

    “少在这里假惺惺了。”楚王冷笑一声,恨不得一剑刺死这位城府颇深的自己的亲弟弟,“我问你,今夜本该是孙亮的,怎么是你?西宁铁骑没有兵部令旗,谁也不能调动,所以,今夜之事,父皇早就知道了,是么?你一直明里暗里怂恿我造反,再借父皇的兵斗跨我,对吗!”

    “二哥。”晏同殊只是淡淡回应,“有些事,心里明白,不用全说出来,没由得作践自己。”

    是你自己相信了我,你自己蠢!

    “老三。”楚王闭上双眼,不愿再看见这个人,“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对罢?”

    “对。”晏同殊回答的颇为干脆。

    楚王心里好像塞了一块石头,他喘不过气来,指着自己的心,竟是有些委屈:“可我待你不薄……”

    我以为我可以很信任你……

    晏同殊没有说话,他的神情越是平静冷淡,越让楚王心如刀绞。他不是痛心自己危在旦夕,而是自己这四年来如梦一场,竟是一直被自己最信任的人给算计!他想哭,想疯,他恨不得把晏同殊给碎尸万段!

    若不是你一直在怂恿我造反,我又怎会落得如今的下场!若不是你一直对我忠心耿耿,我又怎会对你言听计从!晏同殊,我有今日的下场,全是因为你!

    一脉清风,吹散了人破碎的心。

    他真的不敢相信,端王追随了自己四年,肉眼可见的忠心耿耿——他以为得了端王是如鱼得水,结果成了引狼入室!

    楚王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他自以为聪明一世,结果被自己最信任的人给算计了!老天爷,我不过想当一次皇帝,怎么就这么难!千难万险都闯过来了,难道就过不去这一遭儿了么!

    楚王被月光笼罩着,他的心境也空灵了许多。

    大梦经年,他是该醒醒了。说到底,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傻而已。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他的这场戏,开头是极好的,年少封王,权倾朝野,最后东窗事发,死到临头,谋算了一生,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岂不讽刺?或许,都是命数罢。

    “父皇根本就没有生病,全是做样子给我看的罢?你们一窝蜂儿地做戏骗我的罢!”

    晏同殊一脸冷漠地看着他,说道:“这宫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心,偏生你还把他当做宝贝。”

    楚王低着头,一阵冷笑,落下几滴泪珠。

    多荒唐啊,一直以为对的事,结果是错的。

    一直以为自己聪明盖世,结果是错了一辈子……这辈子,当真是如梦一场,一点儿也不值得。

    冷笑后,他缓缓说道,语气已有些疲惫:“三弟。不,端王,当真是好计谋啊,四年前开始,你助我夺权,其实是要我与太子相争,你好坐收渔翁之利。你察觉到父皇对我有了戒备,又一直旁敲侧击怂恿我造反。你在父皇面前装好人,与父皇合谋除掉我。父皇诈病,诱我造反,然后便如今日这般,瓮中捉鳖,置我于死地——我说的可有一点儿错处!”

    晏同殊静静听着,嘴角勾起一抹笑,眸中却是深邃无波。

    “你这是为了什么?”楚王红着眼眶,“若说因为我有害国家,我是断然不信的。老三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你一个心肠比铁都硬的人,怎么可能会心系天下苍生!”

    “二哥,走到今日你也不容易,随我到父皇面前认个错儿,饶你一命。啊。”

    “你少在这里装好人!”楚王吼道:“你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看看你身后的架势!哪一刻不想让我死!只怕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说这样多的好话,也不过是为了保全你端王孝悌的好名声!”

    晏同殊仍是微笑着,那份熟悉的气定神闲让楚王心里直犯恶心。

    他已经不想理会这个手下败将了,更是怕这疯子将自己之前的事儿说出来,周围可有千百只耳朵听着呢!楚王会造反一是他自己贪心不足,二是自己旁敲侧击的缘故。他虽明面上从未劝过楚王造反,但若传到父皇那里,总会惹出事故来。

    便说道:“二哥你可不要血口喷人,我何时助你与太子夺权?我是常常与你共事,那也是奉了父皇的旨意,事办好了,是你我我搭档得力,父皇慧眼如炬,断然没有助你夺权的道理。至于你造反,我又何从知道?更别说怂恿你了,是你自己早有反心,让父皇不得不戒备,这才设计试探。不曾想你真的能作出这样的事来!二哥,你全然不顾父皇对你的养育之恩,还要夺了他的江山,让天下不得安宁!你也配得起父皇素日对你的宠爱么!”

    好一番话,布局人几句言语便将自己置身事外。一个借刀杀人的政客骤然成了为国为民的贤王。

    楚王听了,只有笑,绝望地笑着。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兄弟的厉害之处了。他疯子似地笑着,笑自己傻,笑自己蠢,笑自己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还自作聪明。

    笑着笑着,他哭了,孩子似的蹲在地上,无声的咆哮,泪已流成河。原来他一辈子都活在了一个别人为他设下的一个谎言里。

    这谎言就是:你可以做皇帝。

    突然觉得一身轻松,荒诞的美梦破碎,原来肮脏的灵魂并未被这黑白的世界所接受,他仍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荣华富贵,九五之尊。

    大梦经年,该醒醒了。

    于是,挥剑,自刎,如一片枯叶落地,溅起血腥的惊鸿。

    属于楚王权倾天下的时代就此过去了,即将来的是新的龙争虎斗,席卷而来的是更残忍的血雨腥风。

    晏同殊眼睁睁地看着二哥倒在自己面前,一瞬间嘴角突然极度的抽动,视线突然模糊了。

    那些王府的亲兵也怔住了,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又该何去何从。或许他们已经后悔跟从楚王做这样的事,或许怨恨楚王欺骗了他们,或许寄希望于端王的法外开恩……

    戴荣乘马赶来,看见楚王倒在血泊中,还是死不瞑目的样子,心里也是一惊,忙到晏同殊旁边,他的状态也不太好。

    “殿下……”

    “早知便是这样的结果。”晏同殊看着楚王的尸身,喉咙哽了哽,“可真遇着了,我心里并不痛快。”

    戴荣忙说:“这是楚王咎由自取。”

    “可我逼死了自己的亲兄弟……”晏同殊说着,眼角已泛起了泪花。

    戴荣忙把他流下来的眼泪用手划去,低声说:“楚王是谋反而死,殿下怎能掉眼泪?让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又是一场风波。”

    晏同殊点点头,勉强镇定下来,嘱咐戴荣:“这些亲兵看管好,孤去见父皇。”

    “殿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