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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贰 太子言语套话 端王迂回绕险

    晏同殊到了养心殿,已看见大哥正在殿外等着自己来。

    “怎么样?”太子看见晏同殊走过来,忙跑过去,抓住他,焦急的问道。

    晏同殊什么也没说,一个眼神就让太子明白了所有。太子的鼻子皱了一下,怔了片刻,晏同殊已能感受到他抓着自己的手正在颤抖。

    太子摇了摇头,再说话时声音已经沙哑,只道:“与父皇说时小心些,别刺激了他老人家。”

    晏同殊点点头。兄弟俩心里都很不痛快。

    明明活着的时候斗得你死我活,等到真的生离死别的时候,才想起彼此是亲兄弟来。

    兄弟两个进了殿中,太子走到皇帝身边。晏同殊看见龙椅上坐着一个无比苍老的身影,似是突然老的。那人看见自己进来,眉头紧锁,眼眶突然就红了一圈,嘴角带动着胡须在剧烈地颤抖:果然还是来了。

    皇帝沙哑的嗓音,缓缓说道:“完了?”

    他在极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因为他是皇帝,他的儿子是反贼,可皇帝不能因为反贼的死而落泪。自然,他作为父亲,连为自己亲生儿子之死伤心的资格也没有。

    情与权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又困于前者。

    晏同殊低着头,说:“二哥他……自刎了。”

    皇帝闭上眼,猛的抓住身旁太子的手,生怕体力不支昏倒在龙椅上。他坐在那里,摇曳的烛光照在他苍老的脸上。脸上的绝望是真的,为了权利不择手段也是真的。他再次体会到身为帝王家不得已的无情。他的亲儿子要杀了自己,他自己杀了自己的亲儿子!

    他始终未发一言,算是尽了一份他父亲身份的哀悼。他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太子突然开口,在皇帝耳边,温言说道:“父皇,你累了,儿臣扶您下去歇歇罢?”

    话音方落,晏同殊猛一抬头,看了太子一眼,又紧紧注视着皇帝,似是在等待什么。

    皇帝似是出神了,良久,他眼角落下两行泪珠儿,缓缓开口,说:“刘琳传旨:楚王,华而不实,天命不佑,着废为庶人,不许入宗庙。王府亲兵,凡助其造反者,一律格杀勿论。”

    “是。”底下人应道,谁也不敢反驳一二。

    皇帝哽了哽:“朕与他,再无干系。”

    儿啊,下辈子莫要再生在帝王家了。

    晏同殊和太子都略显吃惊,却不敢多发一言,只默默地听着。

    “朕累了,你们——都退下罢……”

    皇帝缓缓起身,身子已有些摇晃,太子搀扶他,他不要,似是证明自己还没老——还能继续做皇帝!于是他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走向东暖阁去了。

    晏同殊和太子只得退下,嘱咐刘琳好生伺候皇帝。

    二人并肩走着,彼此各怀心事。

    突然,太子开口,说:“父皇这次虽惩办得严了些,但他心里的伤痛,有几个知道的呢?”

    晏同殊说:“天下才是第一要紧。”

    太子半晌未言,忽然又说:“昨夜晚本宫梦见汤武再世,降生于荆楚,细细想来,甚是有趣。”他看着晏同殊,眼神大有深意,“若是有汤武在世,可否还有伊吕?”

    晏同殊听言,微微一笑,说:“若有伊吕,必定有伯夷叔齐了。”

    太子也笑了,拍拍晏同殊的肩,道:“抛开别的不论,兄弟你为国家除去了反贼,终究还是大功一件。父皇平日里最忌讳有人专权弄事了,老二便是吃了不明白这道理的亏。父皇肯定嘉奖你。”

    晏同殊笑道:“小弟我一门心思以固堤国家,至于奖赏不奖赏的,我倒还真没放在心上。”

    “三弟依旧淡泊名利。”太子说:“最要紧的是三弟一向聪慧,若无三弟今夜从中周旋,只怕又是另一番故事了。”

    “岂敢,小弟萤火烛光,安能比天空之皓月?”

    太子也只是似笑非笑,说:“就要上朝了,本宫也不多陪你了,你也离宫去吧。”

    忙了一夜,晏同殊才意识到暗夜已经过去,新的一天已经到来,又怅然若失起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巧不几日便到了先皇后的祭日。今日朝中有臣子谏言,先皇后无子,无孝子为其祭奠,奏请皇帝将诸庶子中择一认先皇后为义母。

    皇帝共有五子,长子太子,乃继后王氏之子;次子楚王,明妃之子——明妃也因为楚王的事自尽了;三子端王,生母是一个嫔位,生产时服用的催产药被人动了手脚,导致难产,拼下性命生下孩儿,自己撒手人寰了;四子晋侯,贵人刘氏之子;五子雍王,年十二三岁,贵妃萧氏之子。

    若论尊贵,太子自然居首,再次一个,便是雍王了,母亲是贵妃,母舅官拜抚远大将军,现在西北平定叛乱。雍王虽然年纪小,可因为背景显赫,在朝中亦多有追随者。

    故而今日朝堂中,不少大臣举荐将雍王作为先皇后义子,什么雍王聪慧过人,人品贵重,真真是夸赞成一个完人了——而皇帝却似略有犹豫。

    若是成了先皇后义子,头一个好处便是有了一个嫡子的身份。嫡庶有别,那雍王再尊贵,也是庶出,终究矮人一头——更别说没有母族撑腰的庶子们了。

    所以这实在是个香饽饽。

    朝臣大多都支持雍王,却让皇帝突然意识到不仅仅是先皇后认义子这件事那样简单了。所以金銮殿上,虽然群臣进言,他也未置可否,只道此事事关重大,需要徐徐图之。

    一些别有眼光的大臣们也举荐了晏同殊,他们从楚王这件事上看到了晏同殊未来的大好前程。

    当然,晏同殊也是想得到这个嫡子的身份的。四年来,他蛰伏在楚王身边,扮猪吃老虎,多少千难万险都走过来了,这样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庶子不被重视的感觉太令人痛苦了。

    他不怨恨自己出身卑贱,因为自己的命是母亲拿命换的,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身为下贱,不甘心母亲白白地被人害死,如今二十年凶手都没有找到,不甘心一辈子都只能让自己和母亲矮人一头。

    所以,他要争,他要抢,哪怕最后死无葬身之地,他也不会后悔。

    所以,他要夺嫡,他要争取自己想要的一切!包括龙椅。

    若是有了一个嫡子的身份,那情况可就不一样了,至少能和东宫那位平起平坐了……

    这件事他身为皇子,不好出面,所以他将这件事托付给了另外一个人,他的恩师,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侍郎,海易川。

    海阁老今年六十三岁,当年中宗朝时的甲榜第十三名进士,因为没钱打点吏部,只能做了一县县令,后升任知府,六年后升任广东布政使,又任广东巡抚、两广总督,后巡按江西,又做了江西巡抚,中间三次平定江西山贼造反。广东、江西经济落后,在他的治理下反而日益富足。

    中宗驾崩,先帝继位,招贤纳士,得知海易川在地方干了二十年,颇有政绩,便召入京中,任吏部尚书,为六部之首。后进内阁,仍领吏部尚书事,地位仅次首辅叶重卿。

    后来楚王上台,锋芒毕露,排除异己,睚眦必报,海公为了避开锋芒,将尚书职位辞去,降级为侍郎——结果因为海公德高望重,那尚书竟成了虚职一般。

    海公人品贵重,政途一路坦荡,从不屑于官场勾心斗角之事,知世故而不世故,深得皇帝敬重。——他是一位孤臣。

    面对权贵,他不会低头;面对权奸,他照样不会手软。楚王跋扈,渐有反心,海公断然不能容忍有人威胁大周的长治久安,给晏同殊献计献策,令他潜伏楚王身边,怂恿楚王欺压太子,独霸朝纲,最后让楚王得意忘形,干出谋反的事来。

    楚王已死,但这四年过来,海公却发现大周最大的威胁不是楚王,真正可怕的人物其实另有其人——肃静朝野的任务依然任重而道远,海公也顾不得自己年过花甲了,弥留之际,他要为大周尽自己最后一份力。

    协助晏同殊取得嫡子之位只是第一步,是为了让晏同殊能有与那人斗的资本。所以海公料定了晏同殊今日会来找自己——那位在朝堂上提议给先皇后认义子的那位官员,就是自己指使的。

    才用过晚饭,晏同殊便登临海府了,开门见山:“先生,我想做先皇后的义子。”

    海易川只是缓缓说道:“殿下要这虚名做什么?”

    “做皇帝。”

    年轻人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答道。

    “既然殿下志向在此,若是与东宫斗得你死我活,若是东宫也因为殿下,而落得楚王今日的下场……那可是殿下的亲兄弟啊。”

    “成大事者,顾不得儿女情长,是成是败,学生都认了。”

    年轻人义无反顾。

    好,没看错你。海易川心想。当皇帝,就不能做好人!

    “既然如此,殿下放心罢,老臣会完成殿下的心愿的。”老人答道。

    “先生……”晏同殊对海易川躬身一拜,“同殊每每遇难,都是先生为我逢凶化吉,先生之恩,同殊无以为报。”

    海易川笑道:“臣是殿下之臣子,亦是殿下之师父,尽臣子之忠,师傅之情,乃是臣之本分。”

    “能护你一世周全,便也值了。”这句话海易川没说出来。海易川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他便把晏同殊当成自己的儿子细心照看,如今孩子成长成人,翩翩公子,而自己也已经鬓发斑白了。

    他这大半辈子几乎都在为晏同殊而活,规划他的学业,谋划他的前程。他要给自己的学生铺一条最宽敞的前途,让他对得起他大周皇子的身份,让他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自己。——大周朝,需要的不是伪善的人,不是怯懦的人,不是沽名钓誉、醉心权术的人。它需要一个真正的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人!——一个真正的皇帝!

    海易川就是要把晏同殊培养成大周真正需要的皇帝。

    晏同殊仍心怀顾虑,说:“只是我不如老五在朝中得人心。”

    “群臣之心不如皇上之心。有时候过于受群臣拥戴反而受皇帝猜忌。雍王受群臣拥戴未必是好事。楚王之事才过,陛下如今看谁都会有疑心,看谁都像是楚王的同党。所以殿下宁可明哲保身,也不要出露锋芒。”

    “多谢先生赐教。”晏同殊放下了心。

    海易川脸上浮过一丝寒意:“老臣向殿下保证,老臣不但能让殿下得偿所愿,也能让雍王不再做殿下的绊脚之石。”

    “那便如我所愿。”晏同殊说:“依先生所言,便是群臣齐番上书拥戴楚王,倒不如我无权无势的好?”

    “正是。如今事势已变,朝中不再有一人独大,殿下与太子,龙争虎斗,旁人终不过是过客而已。”

    这话分量挺重,晏同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海易川看出了晏同殊的顾忌,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些:“老臣虽不才,在宫里给殿下教书的时候,也是看着殿下兄弟们长大的。太子性情温和,颇有先帝之风,但这不是说殿下可以对他掉以轻心;楚王不必多言,张扬跋扈,目中无人,今日也是他自取其祸;晋侯出身卑微,人也唯唯诺诺,但臣以为此人正好可以为殿下助力。”

    “为何?”

    “晋侯既无出身,又无盛宠,太子与楚王斗了四年,多少王公大臣牵连其中,死于非命,而他却独能全身而退,定然不简单,只是生不逢时罢了。倘若殿下能给他些依靠,他必定对殿下感恩戴德。官场上,既靠君心,亦靠人心,左右逢源,才能混的风生水起。”

    “至于雍王,年纪尚小,且母族萧氏颇多人才,其母舅萧禁,官拜抚远大将军,正在西北平叛。平叛得胜之时,便是功高盖主之日。陛下疑心深重,倘若萧禁日后不知收敛,必会自取灭亡。雍王没了母族支持,与今日晋侯何异?”

    “反观太子,嫡子出身,受陛下喜爱,母族中虽无能臣却不受陛下猜忌,可谓是无后顾之忧。王家也是洛阳七大家之一。太子待人和善,处事周到,深谋远虑,深通人心,楚王越是跋扈他便越是隐忍退让,才赢得了圣心。”

    晏同殊被点醒了,忙道:“如此看来,我倒想起那年颜氏叛国一案,太子因为生病才不去理会此事,竟有可能是装病了?”

    “老臣也这样以为。颜家三代忠良,便是出了一个不肖子孙,到底声名在外,更何况颜氏树大根深,一旦动了,朝廷也会晃动。太子若是不傻,自然不会去摊这趟浑水,索性把这烫手山芋,丢给楚王。”

    晏同殊颇为信服,想起昨夜在宫里时太子一句话便悄没声儿地提醒了皇帝,夺了楚王的爵位,又几番言语试探自己是否为楚王同党,自己险些露出马脚来。

    以前只道楚王嚣张,不把太子放在眼里,太子经筵不去,太子祭祀不去侍奉,屡次在东宫放肆无礼,欺凌东宫奴婢,而太子总是争一只眼闭一只眼,连储君的架子都不肯拿出来,还让身边人理解楚王的脾性,不要惹他。

    如今看来,都是大有深意的。

    晏同殊忽然想起有一年冬天,楚王染病不起,太子听说以人血为药引可以大补,便亲自割臂取血,送与楚王。楚王大没大补不知道,但皇帝知道此事,甚是感动,不但重重赏赐了太子,还下令在全国宣扬太子的好德行。

    审颜氏的时候,楚王铁腕之下人人退避,颜氏族人屈打成招,承认谋反叛国,就要判刑之际,太子突然抱病到场,提供了颜氏被冤枉的证据,保全了颜氏一族。如今看来,太子这病来的蹊跷,好的也甚是蹊跷,但不管怎么说,颜氏族人算是对太子感恩戴德,对楚王也恨之入骨。

    怪道昨夜晏同殊与那将军密谋,那将军答应的这样爽快,他原也是颜氏族人!

    原来扳倒楚王这局棋,不只自己在下,太子也在下。或者说,自始至终都是自己与太子在博弈,而楚王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晏同殊愈发震惊,甚至恐慌起来,他从来没想过素来敦厚的太子的城府竟是这样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