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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肆 百步穿杨晋侯立威 请君显名端王示好

    却说那人从假山石出来,看着晏同殊与太子并肩走远,长呼一口气,说道:“哎呦,方才吓死我了,我都探出头来了,突然看见端亲王过来了,忙又躲了回去。

    王平低声道:“方才好歹你眼尖,要不岂不坏了大事?连殿下都吓了一跳呢。你几时进来的?”

    那人道:“也就前几日。太子爷嘱咐我的话,我哪里敢耽误,我装作卖身葬父,卖进来的。”

    王平听言,点了点头,说:“好好干,事成之后亏待不了你。”

    那人赔笑道:“太子爷自然不会亏待下人的。只是到时候还得太子爷想办法把我救出去。”

    “这是自然。”

    两个人也不多话,交代完后,各自分手。王平悄没声跟上还在往前走的晏同殊和太子。

    晏同殊回头笑道:“你干什么去了?”

    王平道:“方才靴子里进了好些沙子,在后面倒沙呢。”

    太子便道:“这便是没规矩了,伺候主子也还得顾忌自己走路搁不搁脚么?”

    晏同殊笑道:“这有什么,毕竟方才没用着他,用着他时,他也就顾不得了。”

    太子微微一笑,道:“果真他还算是个尽心的。我的心思也就他知道一二分罢了。小时候,咱们兄弟五个,只有你我二人最投契,我的心思你也最懂得,现在也是你最懂得。我年长你们几岁,父皇要我多带携你们,考量考量你们的前程。老二不成器,自作自受。你如今加封亲王,往后定然前程似锦的。只是老四生性懦弱,不能成事,着实堪忧。其实若说他老实,他却像是大智若愚。说他能干事,又是个锯了嘴的葫芦。”

    “四弟才刚行了冠礼,多经历些事也就好了。”晏同殊突然想起一事,便说:“后日我想在京郊赛马,康侯,寿侯几个都去,哥哥可要去么?”

    太子笑道:“岂可不去!只是我们玩儿岂可把老四的丢在一边,还要请他。”

    “只怕他不来。”

    “我去请他,他怎不来!”

    晏同殊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道:“他若来了,才有意思。”

    兄弟两个说笑着回了席,却只口不提马球的事儿。宴上仍是丝竹管弦,热闹不绝,一直闹到深夜才罢。

    秋来风景如画,天高气爽正是好时节。难得近日闲暇无事,晏同殊在京郊二十里开了好大的场子,遍邀洛阳的王公贵族,世家千金来参加马术盛会。

    晏同殊近日因阻拦楚王闯进宫门,有保驾之功,在洛阳名声大噪,许多人巴不得来捧他的场儿。再一个,他模样甚是俊俏,丰神朗目,气宇轩昂,正是二十五六的年纪,颇有朝气,这样的容貌在洛阳必可拔得头筹,故而早已惹得不少世家千金悦心与他,因此都来看他。只可惜他早娶了南阳公魏棣之嫡女,名唤封宜的。

    故而今日赛马场上,座无虚席,人山人海。——颇涨了晏同殊的面子。

    土场开阔,方圆有四五百里,各色旌旗将场子围了一圈,北黑旗,绣双龙戏珠;东红旗,绣百鸟朝凤;南绿旗,绣璃龙;西黄旗,绣金钱蟒。四色旌旗蔽空,迎风飘扬,战鼓雷雷,尘沙飞扬,黄沙犹如饕餮一般,直冲云霄,竟将云端的红日给遮蔽了去。

    那端有四十八匹高头大马,雄赳赳,气昂昂。马上的八位少年公子,意气风发,皆有折桂之意。

    晏同殊居中,骑一匹爪黄飞电,比那七位更是不同,背上是一把铁胎弓,一袭紧瘦白衣,颇能显出他肩宽腰细,体格健壮来,偏又以红带束腰,又添了几分风流。当真是天之骄子,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惹得无数千金小姐,艳羡不已。

    东厢看台上,坐着一美艳的贵妇人,其实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只因三千青丝挽盘起,便知是嫁人了。只看她眉如远山,眸若静水,满是笑意地紧紧看着场上的晏同殊,朱唇微微上扬,身后一众丫鬟侍立,也面有得意之色。

    已有眼尖的女子,捻着帕子指着那贵妇人,便顾谓左右:“那便是端王妃了。”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王妃果然清贵,通身气质宛若神仙一般,不食人间烟火,暗叹也只有这幅容貌,他夫妇两个才算的琴瑟和鸣。

    场上那四十八人正等身后高台上人敲锣,忽见一骑飞来,后面两骑,卷起黄沙滚滚,往晏同殊这里过来,正是王平,太子还有一老太监。

    太子骑的是玉兰白龙驹,比晏同殊的还要尊贵,笑将着过来。众人见了他,慌忙下马礼拜。

    “起来吧,本宫来迟了,让你们久等了。”太子笑道。

    晏同殊眼尖,一眼就看见太子身后瘦瘦白白的老太监,认得那是内务府总管刘琳的弟弟,刘不权,忙满面春风笑道:“刘公公怎么也来了?”

    刘不权下马行礼请安,也笑道:“太子告诉陛下说三爷与众公子在京郊赛马,大喜,说这才是我大周的好男儿,便差奴才来做个评比,夺头筹的,陛下有赏哩!”

    晏同殊忙称“荣幸之至”,着小厮引刘不权往高台上坐去。又问太子:“老四呢?果真没来么?”

    太子回头看了看,笑道:“哥哥办事,你还有不放心的?”他拿马鞭往后一指,“那不是过来了?”

    晏同殊看去,果然晋侯骑着匹黑马飞驰而来,后面跟着两个随从,也是骑马而来。

    “给两位哥哥请安。”晋侯下马抱拳躬身行礼。

    太子点头笑而不语,晏同殊看了一眼他的马,实在平庸,便道:“兄弟你这马不好,不要骑它。我有一匹乌骓马,快快换了你的来。”说完,便让小厮把晋侯的马牵走,另换一匹好马来。

    晋侯连连道谢,感激不尽,却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低声说道:“我不善骑马,三哥的好意,只怕小弟要糟践了……”他抬眸看了晏同殊一眼,接着又垂下眼去。

    晏同殊和太子知道他素来脓包,也不计较。太子笑道:“你客气什么,今日我们是客,三弟是东道,他照顾不好我们,还要问他罪哩!”

    众人都笑了。晏同殊笑道:“正是这话,诸位今日捧我的场,来这里游玩一日,务必要尽兴,否则岂不怪本王待客不周?咱们都是自己人,今日谁也不用拘着规矩,都要玩儿尽兴才好!”

    “这是自然。”

    乌骓马牵来,晋侯上去了,太子也乘马就位。

    当中寿侯笑道:“久闻太子殿下马术超群,我们今日可成了关公门前耍大刀了。”

    太子笑道:“侯爷过谦了,咱们本就是图个快活,功名倒还在其次。”

    黄陵侯的小公子接嘴说:“殿下这话差了,既是比赛,总要有个输赢的,若是不在意,还比赛干什么呢?”

    太子看了他一眼,料他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血气方刚,自然目中无人,也懒得与他计较,笑道:“小公子果然好志向,本宫便祝小公子蟾宫折桂了。”

    那小公子今日事是头一遭见太子,见他眉慈目善,对谁都是笑脸相迎,平易近人,料想是个没脾气的软柿子。小公子生来尊贵,自然张扬跋扈,见太子一点儿威严都没有,颇看不起他,可周围人却都尊他敬他,心里颇不平,方才听他言语竟有讨好自己之意,他更不去多想,更不去答复太子的话,竟洋洋得意,冷冷一笑,甚是猖狂。

    众人见他这样没规矩,心里一惊,生怕太子生气,谁知太子竟像是没看见一般,静静地看着迎风飘扬的旌旗。

    晏同殊见那小公子对自家哥哥颇为不敬,心内不悦,念及帝室皇胄之家,犯不上逞一时口舌之能,过会子赛起马来再治他便是了。也好给大哥出气。

    更何况今日还有正事要办。

    此时赛场已坐满了人,洛阳的富贵子弟几乎都来了。这马若是赛好了,举城闻名;若打不好,丢尽了颜面,在整个贵族群里抬不起头来,少说也要沦为几日的笑柄。

    刘不权坐于高台之上,身旁无数美女丫鬟服侍饮用酒水。

    忽听得一声锣响,霎时间群马奔腾,尘土飞扬,乘风一般飞驰而过。五十匹马如流星一般,驰骋疆场,浩浩荡荡,纷纷扬扬,往那壁厢里高挂的红绣球驰去。——谁最先用背上弓箭射得那红绣球,便是赢了。

    太子当真马术超群,土场甚不平稳,或有沟壑,或有土丘,他却如行平地一般。只见他一扬鞭,座下玉兰白龙驹,好似急火流星,万夫莫当,竟可后来居上,超过众人。

    眼见得前面有一条极宽极深的土沟,太子身子前倾,伏在马上,猛一挥鞭,抽在马臀上,那白龙驹奋起一跃,好似蛟龙出海,翻云吐雾,跳过那沟壑,甩的众人老远。

    众人急切追他不得,他于是不肯懈怠,只管奔驰。将有三百里,他正以为已将众人落在后面,却见那小公子竟追了上来,似有超过之意。

    小公子紧追不舍,正是太子的对手。太子是相马的行家,早已看出他的马儿已精疲力尽,小公子只图一时之勇,竟然穷兵窦武,不多时必将自取其祸。

    于是太子暗暗调动马头,猛一往小公子冲的方向斜刺里冲去,小公子那马儿受惊,加之筋疲力尽,竟然四肢一软,栽倒在地,将那小公子摔了个倒栽葱。

    太子正恨他跋扈,对自己不敬,此时也不去管他,扬长而去。

    那小公子还未起身。若不是后面赶来的晏同殊急急勒住了马,只怕早被践踏死了。——晏同殊看他狼狈如此,心里好不快活,出了一口恶气。

    于是五十人里面晏同殊与太子领先,晏同殊与太子却早有计划,第一场要让太子把风头出尽,故而晏同殊控制速度,只让自己与太子相差不远,却迟迟赶不上他。

    那红绣球越来越近,将有百步时,太子松开缰绳,解下背上的玉雕弓,拈弓搭箭,百步穿杨,一箭将那红绣球射了下来,抱在怀中。

    “好!”

    太子骁勇,全场沸腾,看客无人不去称赞,果然太子文武双全,名不虚传。

    故而第一场是太子赢了。众人道贺。——只有那小公子心里愤愤的。

    第二场太子冲晏同殊使了一个眼色,晏同殊会意,暗暗点头。

    晏同殊又偷偷看向晋侯,见他坐在那马上,头微微低着——只怕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也不与别人交谈,又看他攥着缰绳的手,还颤抖着,便已知心里是何等地紧张了。

    晏同殊暗自叹了口气:这样一个脓包,怎成大事!

    他记得前几日他想做嫡子,请海公为他出主意时,海公告诉他要让培植自己的势力,晋侯可以成为自己一个很好的帮手。

    正好萧禁即将收复西北,西北新平,定然需人总督那里事务,故而晏同殊想让晋侯去西北戍守上几年,让他立一番功业,回来好帮助自己。他以为太子也有心让四弟去历练历练,故而二人才商量办一场声势浩大的马术大会,让四弟出出风头。——他素来懦弱不成事,父皇也不重视他,若不让他展示一点才能,父皇怎么会同意将西北大权交给他?

    兄弟,我可是在帮你,是成是败,全看你自己争不争气了。

    若你还顾忌着自家的面子,看着两个哥哥都赢了,你也不该落后才是……

    一声锣响,第二回合开始了,依然是万马奔腾。高台上的看客们被第一场带动得满是激情,纷纷欢呼鼓劲儿,一时不知去押谁的注。

    一时间锣鼓惊天,喊声如雷,尘沙漫天。

    其实晏同殊的马术一样不凡,可以与太子不相上下,只是太子尊贵无比,故而声名在外,晏同殊相较之下,便有些黯然失色了。

    二人之前已经商量好,第一局让太子赢,第二局让晏同殊赢,自家两个兄弟赢了,晋侯难免不心急,才激他去奋力厮杀。——其实他们都能看出晋侯并非百无一用的废物,只是生性懦弱,不肯去惹是非,唯有把他心里的防线打破,他才会展现出他的才能来。

    晏同殊驾的爪黄飞电,当年又称“虎豹骑”,日行千里,非常马可比。你看他乘奔御风,如白虹贯日,划破长空,早已将众人甩在身后。

    一路上沟壑纵横,他却如履平地,只将那看客们都看得呆了。

    高台上一穿紫衣的小姐,对右边红衣小姐说:“如何,我就说端亲王本事一流,你还不信。”

    红衣小姐轻轻一笑,探头看了眼紫衣小姐左边的贵妇人,没说什么。

    那贵妇人听见二人的说话,也只装作没听见,但夸的是自家夫君,心里也着实骄傲。

    谁知那紫衣小姐见红衣小姐不搭理她,便扭过身来对魏封宜说:“这位姊姊,你认不认得端亲王?”

    魏封宜一愣,嘴角上扬,柔声笑说:“也算是吧……”

    那紫衣小姐突然长叹一声,似是惋惜,怅然道:“这样英武的男子,还是个痴情种子,我今生是碰不到了。听说他早已成婚,而且夫妻伉俪情深,鸾凤和鸣,啧啧啧,不知那王妃是怎样的人物。”

    魏封宜听言,暗觉好笑,又见自己与晏同殊的感情竟成了洛阳的一段佳话,心里又无限的甜蜜。只是不好道破身份,以免惹出是非,便陪笑道:“我也听说他们的感情很好的,那端亲王倒是个会疼人的……”

    紫衣小姐看来很是直爽,看了眼魏封宜的打扮,便眨着水灵灵的大眼,问道:“我看姊姊的打扮,应该是嫁人了罢?哪个公子哥儿这样有福气,娶了姊姊这样天仙似的人物!”

    魏封宜纯真善良,不会扯谎,被她这样一问,耳朵一红,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亏得那位红衣小姐扯了扯紫衣小姐的衣袖,说:“叶姐姐,你都把人家问的不好意思了。”

    叶小姐这才忙向魏封宜赔罪。

    魏封宜笑道:“不妨事。”

    叶小姐正要说话,突然魏封宜身边的一个丫头惊呼道:“呀!黄陵侯家的公子哥要耍阴招儿!”

    魏封宜一听,忙起身到栏杆上,果然地上晏同殊乘马在前,小公子在后,后面是太子。小公子解下背上的弓,搭上箭,就要往晏同殊马腿上射去。

    魏封宜暗叫一声不好,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紧跟后面的太子。

    太子也看见了,忙大呼:“三弟小心,后有来箭!”

    小公子求胜心切,根本顾不得其他,奋力一箭往马腿射去,晏同殊躲闪不及,就要中箭。——晏同殊,太子,魏封宜三人都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正值此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斜刺里飞来一箭,竟将那小公子射的箭给打落了!

    三人大惊,齐刷刷扭头看去,愈发震惊。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晋侯,晏渐祁!

    不光他们三人震惊,场上所有人都被惊住了,他们都以为晏同殊此番是在劫难逃,谁能想到会向死而生?而且救他的人,竟然是平日里最没有名气的晋侯爷!

    真真不敢相信。

    “晋侯爷竟然还有百步穿杨的本事!”

    “什么?那箭竟然是晋侯射的?”

    “方才那人是谁?当真的好箭法!”

    台上一片喧哗。

    晏同殊又惊又喜,惊的是他没想到晏渐祁竟有百步穿杨的本事!喜的是他果真没有看错,晏渐祁或许真的可以成为自己立足朝堂的帮手。他若果真成器,也不枉自己费尽心机谋划此局了。

    他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对晏渐祁投来感激的目光。

    晏渐祁点头示意他快跑。他的脸有些红,看起来还有一点惊魂未定的样子,怕是那一箭,他也是费了好大的勇气的,为了什么?

    为了皇家的颜面?为了保护自己的哥哥?还是另有原因?总之,他帮了晏同殊的忙,晏同殊就要还他的情。

    如此看来,晏渐祁并非是不成器的榆木疙瘩,他心里是很有成算的……

    那小公子还不死心,仍要拉弓,被太子上前劈手夺过,正色喝道:“公子可别得寸进尺,方才你的所作所为,全场的人没有看不见的,便是你不要脸面,也要顾及顾及老侯爷的名声!”

    太子手劲极大,小公子根本抢不过来,脸上一红,还嘴硬道:“我是要射那红绣球。”

    太子冷笑一声,把弓在他面前晃了晃,嘲讽道:“此处离那球儿少说二三百步,人看都看不清,你竟能射下来?”

    公子语塞,太子目光忽一阴沉,咬牙恶狠狠说道:“这次本宫且放过你,若是你再不知悔改,再这般为所欲为,本宫可不似今日这般留情面!”

    说完,将弓扔在他怀里,策马而去。

    第二场是晏同殊赢了,有惊无险。

    中场休息,晏渐祁的衣衫被划破了,到场后更衣房去换,晏同殊也跟了去。

    “四弟。”

    晏渐祁才解下腰带,便听见门外有人叫他,是三哥的声音,忙开门,问:“三哥,有事么?”

    晏同殊进去,倚在门上,上下打量着晏渐祁,惹得晏渐祁浑身不自在,后退了几步,陪笑道:“三哥,你干什么?”

    晏同殊的眉眼间似是有某种期许,对他说:“贤弟,若非你今日救了我,我当真不知你还有百步穿杨的本事。”

    晏渐祁闻言,忙又低着头,讪讪笑道:“我也是见情况危急,没有他法,不曾想运气当真如此好,能救了哥哥,实在万幸。”

    “贤弟休要过谦。”晏同殊道:“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岂可碌碌无为,无寸尺之功?我知贤弟是有大才之人,向时楚王跋扈,排除异党,睚眦必报。明哲保身乃是无奈之举。今楚王已灭,正是用英雄之时,贤弟还要隐晦锋芒么?朝堂之上风起云涌,瞬息万变,贤弟自审,可有能力足以自保么?为兄的一番好意,想着你素来只想当个富贵闲散侯爷,但身处这帝阙之上,不想争也不得不争,你可得为自己的前程好好考量一番啊。”

    这一番话,着实牵动晏渐祁的心肠。他并非那愚蠢懦弱之辈,之所以畏首畏尾,是因为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去争去抢,去得罪人。

    他出身卑微,生母是一个宫女,不如太子母亲是洛阳七大家之首的王家,有得势的母族,还有父亲母亲的宠爱;也不比晏同殊,有一位海易川为他出谋划策,遮风挡雨。——他什么都没有。

    十一岁那年,母亲被妃子陷害打入冷宫,绝情的皇帝把自己也扔了进去,——把自己的亲生骨肉扔进了冷宫!

    他是个在冷宫长大的孩子!

    冷宫里有很多疯子,老疯子,小疯子,母亲和自己在那里显得格格不入。母亲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她告诉自己,即使身处绝境,都不要听天由命,一定要想法子出去。不要因为一时的不得势而颓废——不到这条龙飞的时候,它安心待着就是了。

    他记着母亲的话,等着,等着出去的机会。

    冷宫艰苦,吃不饱穿不暖,能够活下去已是万幸。

    冷宫有个太妃,很有手段,几乎所有的废妃都是她的喽啰。母亲刚进去时,就被太妃抢走了许多存银。之后母亲又要负责给太妃洗脚洗衣服,给奴才做奴才!

    母亲认为退一步海阔天空,她没有反抗,而是息事宁人。

    晏渐祁气不过,有一次,他往太妃的茶盏里尿了泡尿,差点被太妃的喽啰们给打死。她们把母亲给绑起来,任由她哭喊求饶,然后在她的面前用鞭子抽自己,扇自己耳光,把一盆尿泼在自己身上,恶狠狠地一人啐了一口唾沫,最后由那位太妃踹了自己一脚,才肯罢休——那时候晏渐祁才十二岁。

    母子两个抱着哭了一夜。

    但过了不久,那位太妃竟然死了,谁害死的,不知道,晏渐祁只记得太妃刚死的那几天,母亲精神恍惚,似有心事一般。

    那位太妃死后,母子的境遇好了许多,她们的那些喽啰们一是没有那位太妃的手段,不能服众,故而生不起势来。二是她们已经不敢招惹母亲了。

    母亲渐渐地变了,她从前是个性情温婉的人,可自打那夜晚自己被打,她就变得雷厉风行,不再注重仪表,常常一个人蹲在角落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以前她不会骂人的,现在的她脏话连篇,愈发粗俗,以至于会因为一碗粳米饭与她人发生争执,会去扯对方的头发,抓对方的脸,往对方脸上吐口水。简直就是一个乡野妇人。

    母亲很精通针线活,又懂一些生财之道。她与冷宫的看守郭侍卫感情很好——用身子换来的,郭侍卫每当他值班的时候,都会给母亲带来一些丝线和一些酒,前提是母亲必须保持与他的情人关系。

    在冷宫的侍卫待遇其实很差,几乎是冷宫的最底层,母亲常常把酒免费赠与他们喝——工作的时候如果可以有酒喝,能更像男人一些,不至于像个任劳任怨的奴才一般——母亲通过这种手段很快得到了所有侍卫的尊敬,每当有废妃欺负母亲时,那些侍卫就会替母亲出气,解决那些麻烦。

    冷宫里的生命比蝼蚁还要轻贱,生离死别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有了护身符,那些废妃再也不敢随意欺负母亲,她们已经认为母亲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母亲精通女红,她经常绣一些东西托郭侍卫出去卖掉,来换些银钱使用。否则仅凭冷宫的馊菜馊饭,她和儿子简直就要饿死了。

    冷宫的第三年,母亲在冷宫已经混的风生水起,她收下了太妃留下的那群喽啰,但不要她们欺负人,她教给她们针线,并让她们洗去自己身上的灰尘,挽起头发来,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人——她们竟然肯乖乖地听母亲的话——其实也是因为一个羞于启齿的原因。

    母亲在冷宫里或许担起了媒婆的职责:那群看守冷宫的侍卫,多半素质低下,俸银仅能不让自己饿死,更别说娶老婆了。冷宫的妃子呢,也是久久没有滋润——所以各取所需,由母亲安排他们成双入对,解决需求,他们心满意足,自然对母亲也感恩戴德。

    母亲似乎诚心要搞乱冷宫的秩序。

    晏渐祁就在陪伴着母亲在冷宫中费尽心机地生存中长大了。

    北三所永远都是冬季,外面的花红柳绿与这里毫无干系,他坐在房顶上看着南面的红墙绿瓦,也已经看了六个年头。

    他终于等到了。

    太子染病,数月不愈,皇帝为此大赦天下给太子祈福。北三所除了一些疯了的宫妃其余的也被放了出来。

    正当晏渐祁以为娘俩儿的好日子要来时,母亲却离他而去了……

    生母刘氏,出身卑贱,偶然得幸,入宫为妃,然后宫风起云涌,尔虞我诈,实在心力交瘁,今已护得儿子成人,使命完成,终于可以离开此地……

    他崩溃了,冰冷的皇宫里他再也没有了亲人,他知道母亲在后宫争斗中已经心力交瘁,把自己托付给常嬷嬷后,便服毒自尽。

    冷宫六年磨炼得他的心性愈发坚毅,他知道他现在不是为了自己活,是为了母亲,他要活出一个光彩的样子,才对得起母亲的在天之灵。

    可皇帝好像忘记自己是他的儿子,他豁出脸,冒险到养心殿去“认父”,其实是请父皇给自己一个安排。皇帝于是找了一个学士做他的师傅,让他跟其他皇子一样去上书房读书。

    他启蒙晚,因此比其他皇子还要刻苦,但当他发现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能让父皇关注到自己时,他忽然明白自己在宫中是什么地位了。

    从此,他不会以勤劳刻苦的样子示人,而是一副懦弱谦恭的姿态,来讨好宫里的每一个人。他不敢努力,或者说只敢偷偷地勤奋刻苦——直到如今——他的百步穿杨的本事绝非巧合,而是无数个日日夜夜他辛苦练出来的。

    地位低的人,就只能舍去尊严,才能活下去。

    尊严,是尊贵的人的陪衬而已。

    十几年的苦难在晏渐祁眼前一一浮现,他眼眶有些湿润。

    他不傻,知道晏同殊是想与自己结盟,而他也想能在京城更好的活下去。

    人与人之间最稳定的关系是靠利益来支撑的。

    “三哥之言,小弟如拨云雾而见青天。蒙三哥不齐,小弟愿效犬马之劳。”

    说完,单膝跪拜,抱拳行礼。

    晏同殊大喜,忙把他搀起来,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明日四方馆辩论,你我何不同去?”

    “全听三哥的。”

    晏同殊挽着他的手,说:“只要你愿意,我定助你立一番功业。帮了你就是帮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