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再做的事

    白桃家所在的公寓楼处于市中心拥挤的片儿区，如何定义“挤”，这是个好问题。小时候大概四岁光景她一家三口搬进这间屋子，一呆就是十几年，眼瞧着四下从承重墙光溜溜的包裹到连书房角落都堆上几个纸箱子填充着根本不在记忆范围内的闲置物。买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特殊用途必不可少，比如她老爸喜欢的“风格迥异”的茶具，后来用了一次发现倒茶水不利索滴滴答答或者对嘴喝不好拿捏云云，就这么落寞到冠以“歪瓜裂枣”的形容。

    她家客厅窗户看下去正对着一所初中的操场，小区里只有这一栋楼，没什么绿化，几乎被其他小区楼宇包围三面。白桃一直想不通她爹妈当年为什么非得选这套房子买下来，单价平方来看并不划算，更何况周边所属学区中小学的政策优惠她一点儿都没沾上边——小学为了上重点而步行两公里浅浅跨个区，初中直接跨黄浦江住宿去了，高中跑二十几公里开外的郊区去了，国际高中后续大学也只会是跨洋……从小上学的距离就九曲十八弯，至少是高中之前，她在同龄人里属于读书离家远的，她上初中时想着，自己以后高中一定要考到和自己家同区的学校去，徐汇区分数最高也就算了至少能体验一把步行十分钟一站路到家的感觉，同学和你一个居委会街道办，暑假寒假上街说不定偶遇的学生时代啊！这样以后回忆起来，只需要走出家门一小段距离就能捡起一连串学生时代的美好故事，发生在徐汇区某某片儿的二三事和老朋友一道玩耍的痕迹……现在只能说是美好的幻想，超脱现实的假设。

    白桃不喜欢看校园剧的原因正是如此，片子里拍的那些，穿个蓝白校服背着书包，一行人姐妹兄弟抢先逃出校门或者早上踩点没迟到卡线进校门，谁骑车最慢就跑腿买零食的场景，大街上也见过她们家楼下那所中学的学生们这样，但白桃本人只有羡慕的份，眼看着现在高中都毕业了，这辈子也不会体验到这种生活了。而且白桃初中校服是红棕色的，想一身蓝白色想得美。

    初中那几年十三四五岁，正是一个人脑细胞最活络的时候，发育期么，脑力条件满足爆棚的想象力。白桃初中时候最好的几个朋友，大体上是她和她闺蜜两姑娘以及三个男生。他们从第一年秋游开始就锁死在一块儿了，人称“苦难五人组”。他们刚开始不是因为要好而分在一组玩的，隐隐约约记得是班主任怕他们在森林公园走丢就随机分了组吧，结果这几个家伙还玩得很high，懒懒散散野餐罢去骑公园的多人游览单车，两排能坐下六个人的那种车型，不是把车骑向垃圾桶就是众说纷纭每一个方向感过及格线的，越骑越远，原本是快到班级集合时间要去还车了，结果骑出去十万八千里，再互相“嫌弃”地看地图摸索回去还了车飞奔去集合点才发觉有个家伙把包落在了游览车上，大家伙又一次飞驰重回故地找包，再奔回集合点……为了不耽误同学们等候的时间而把马拉松跑出了五十米冲刺的速度，几人十来分钟横穿森林公园，回到车上顾不得你我，对着仅剩的一瓶雪碧一人一口共饮。

    后来的每次春秋游都是他们几个一起玩，每次说要分组的时候几人之间仿佛达成了不言说的共识，随便让哪个谁猜拳输了或者有空了去老师那边写下小组成员便是。同一瓶雪碧还有同一根棉花糖一根饼干棒都吃过。就好像……家人？此处不该用问号的。

    白桃在初三确认考国际高中这条迷茫之路之前，一直以为他们会持续这种生活，直升本校高中，大家一块儿下地学农玩土再往对方身上蹭蹭灰不拉几的手，然后互相嫌弃，完事儿再共享一份零食一杯饮料。出游的大巴最后两排都是他们的专座，男生坐最后，女生在倒数第二排，书包扔在后排中间空的位子上，这样自拍的时候白桃掌镜就有三排大白牙咧着从椅背后面探出来“嘻嘻”“耶”……

    然后他们五个人去了四所不同的高中。又过了几年，“苦难五人组”成员的大学也将从不同的城市变成不同国家，在白桃去往曼彻斯特之后。从前他们的交流方式更像是群聊，虽然没有手机，但是几个人一下课就窝在一块儿头对头的叽叽喳喳，一个人能同时听见四个人的声音。这几年分开过下去，虽然手机微信朋友圈很方便，即时通讯，但就这样变成了单线沟通，顶多一对一的评论朋友圈，或者两人互发的消息私聊心里话。

    造成这个结果白桃深知自己的问题。刚进高中的时候她的确有意识提醒自己，人是往前走的，日子是朝着前面过的，过度依恋过去是没法进步的……说到底，讲到这儿，以上这些观念都需要建立在一个大前提之上，就是当你拥有比过去更“诱人”的现在与将来。你身边有好些新朋友，他们会像老朋友那么在乎你，现在你有很多机会，你手头的事务让你乐在其中大展身手未来可期的话，过去很快就会被你忘得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可是啊，白桃的切身体会是，这些大前提都以反方向出现，所处环境的形容只有贬义词，没心机“缺心眼”的快乐好像被过去拴住了。至少在安娜子转学到白桃班里之前，心眼是个要命的祸害压在头顶。后来听说他们几个在高中过得，也常常回想过去，原来大家都一样，最好的那段时间都过去了，让你在十四五岁过得和四五岁没差的人们。

    我们总说以后自己要怎么怎么样，会怎么怎么样。小时候白桃总想着要留长头发，和芭比一样拖地的长发，没过去几岁就被洗头手酸的现实抹杀幻想。买个独栋大别墅是她从幼儿园起就萌生的“目标”，接着变成“遐想”，到“瞎想”。现在觉得能在三十岁前买一套长宁区的一室一厅六十平就知足了。哪还有力气去接受自己都意识到不现实的对未来的设想。人一旦接受了未来的设定，就会走上一条越来越形单影只的隧道，虽然还是有机会遇到让你快乐的人，但是一切未知实在是令人在此刻感到恐惧，害怕再也找不回来过去让你敞开心扉的那些人和事了。走了，想回头也太大费周章，毕竟跨越了过分冗长的时间距离，水流还是人走都只有顺时针一个选项。

    所以，偶尔活在过去，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你的过去你现在光彩，这日子过得没什么欠你的。

    白桃自从被石越拒绝之后并没有觉得自己什么天塌了啊失败的人生啊这种可笑的思路怎么可能出现在冷静的成年女性身上呢？唯一让她耿耿于怀气愤至今的莫过于不服气。如果要说两情相悦是天意需要运气这种俗套的恶心巴拉台词，那么白桃就是运气贼差。她在暗面见证了石越喜欢上别人再和别人在一起的过程，“视奸”般查阅他的各个社交平台从共同好友的社交软件转别的认识的人看有没有他的动向等等。

    要说如果她看不到一概不知，或许不会这么恼怒——在不幸的时候观摩别人享用自己无缘的幸运，是老天爷欠谁来着。

    这样就很好理解那些……报复社会的恶人？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莫过于亲眼目睹所有人无心插柳柳成荫，自己栽花不开还不得不让出三分田地。然后一句总结语：没人欠你。所以啊，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公平的事儿呢，都是运气。

    电视剧小说里的女二号总会被人诟病，因为她们插一手阻止了霸道总裁万能的男主和“不漂亮学历低天然呆”的女主在一起。我们女主一旦拥有了傻白甜设定就只管等着男主来摆平一切就好了，等等就来。很少人共情女二号男二号应该是归功于粉色泡泡和先入为主的角色主基调。我们从小被教育要提升自己，因为你变优秀了能得到自己喜欢想要的东西。小孩子乖乖写一百道算术题结果巧克力被撒泼打滚的熊孩子先吃了，女二身材好模样好顶尖大学毕业靠自己叱咤职场高收入买房买车，然后说她这么漂亮完美是心机太重？要不要脸，过分残忍了“灰姑娘”！这样看剧还怎么教人努力啊，好像做过的付出的都打水漂成了别人的份子钱似的。

    但努力还是必要的，你看人家女二号没爱情至少也有很多钱啊……

    高中毕业的暑假被疫情打散，从三四月陆陆续续封闭小区到六月，眼瞧着夏至，从屋里走出去穿着短袖，今年的上海直接从冬天掉进了夏天。

    一天白桃和别的班的几个熟人一块儿去玩密室，结束后几个人聊了会，说到高中这几年最开始时候一些老熟人搞笑的事情。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白桃瞬间，真的是极具戏剧性的“瞬间”意识到，不管谁和谁在十六七岁在一起过，还是谁跟谁赌过气，等我们都十八岁十九岁，也不过两年差距，就都显得过分幼稚了，更何况以后还要活到七八九十岁。能记得最好，记不得谁什么脾气，就算了吧。

    同理可得，关于石越的所有，会很快就成为幼稚的“以前怎么怎么”。以后只要知道这个名字就可以了。虽然以前的事儿换个角度，也只是停留在知道名字的关系罢。

    关于十月的故事在六月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