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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雪中黄河

    这学期快要结束,在学校里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一个学期。也就是说半年后我将结束将近二十年的学校生活,成为社会上的一粒浮尘。

    以后我可能会从事自己学习的专业,也可能改行干其他的。这个学校里毕业的学生,改行的人数也不在少数。医学在学历上要求很高,我们这个学历,最多也就在乡镇卫生院做个基层的医生。

    确实也该考虑一下毕业后要去干什么?事实上,在来这里之前我就应该考虑。每年学校都会开招聘会,只有寥寥几家私人诊所来招聘,看过之后让我顿感心酸,前程渺茫。

    每当心里有事情要考虑,我都会去牧场里静静地走来走去。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天地之间的草木。以前想到一个地方去,就算没有路,也要趟开杂草走过去。而现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

    牧场被四周的土崖围着,像个大盆子,更加重了我内心里的憋闷。我决定找个地方排解一下心里这堵气。我要打电话叫上建光,一起走到镇上,随便坐上一辆公交,只要能到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就行。

    一直坐到终点站下车,外面开始下起雪。此时已近中午,我们身处城市中一座公园门口,显然这不是我要去的地方。

    “下雪了,我们回去吗?”我问建光。

    “随便你,你想去哪,我今天就陪着你去哪,直到你不再憋屈。”建光说。

    瞅瞅公交站牌,看见有一辆公交车一直开到黄河边,问建光:“黄河,你想去不。”

    “哪都行。”

    我先到路边小卖部买些零食当午餐,公交车还没有到,雪却越下越大,纷纷落在黑色的柏油路上化成水。

    黄河离这座城市很远,公交车在路上跑很久。我和建光坐在车里都睡着了,等到了终点站被司机叫醒。

    往窗外一瞅,瞬间被震撼住了。天是白茫茫的,地是白茫茫的,天地之间也是白茫茫的,遥远的地平线已经不知所踪。

    黄河离下车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我们俩一前一后走在麦田间的小路上,趟着雪朝着黄河的方向走去。

    雪好像没有停过,四野寂寥。田野间的小路已经被雪埋没,黄河越来越近,这里看不到一棵树,甚至看不到一块凸出于地面的东西。只有平坦的原野,和原野中随风摇摆的麦苗、野草。

    不知道在雪中走了多久,还没有看到河的影子,就已经听到水流声悠扬如箫。

    “走!快跑,今天我要变成野狼,好好玩一场,忘掉所有的不痛快。”我说完也不管建光能不能跟上,飞快地朝着水流声奔去。

    边跑边发出狼的嚎叫声,追着风奔跑,像喝醉酒一样,无所畏惧,无所忧虑。

    刚下过雪,路上不是很滑。一脚踩下去,咯吱咯吱响。回头去看看我们留在雪地上的鞋印,都是朝着一个方向。

    没多久,我俩头上、肩上都顶了一层白雪,越往黄河边上走,风越大,雪花勾勒出风的轮廓。

    当第一次在雪中看见黄河时,我的灵魂在随着河水奔流。仰天长啸,去回应这最原始的自由。天和地之间全是白茫茫一片,唯有这辽阔的水面是深沉的黄,一片片白雪落入河水里无影无踪。

    我们沿着河岸走,沉醉于悠扬的流水声和辽阔的水面。对岸幽深的雪雾中,偶尔传来几声忧戚的鹭鸣,想是住在那里的白鹭在这寒冷的季节里生活凄苦。

    此时的黄河是沉睡的巨龙,悠扬的流水声是巨龙沉睡时的鼾声。

    “我想起一句诗,旁看应寂寞,自觉甚逍遥。”我说。

    “不假,有哪个二百五会冒着大风雪,跑到这野地里。”建光说。

    “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你知道自从我学会读书思考、从自我意识中脱离出来之后,最害怕的是什么?”我说。

    “是啥?”建光说。

    “我所追求的道理和幸福,都是自以为是的,毫无意义的,没有人能够理解的。”我说。

    “我就理解不了,更不用说别人。比如说你今天来到这里,为什么要到这里?你心里是不是很矛盾?嘴里说着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内心深处还是想让别人关注。”建光说。

    我看了看建光的头发,又摸摸自己的头发,雪水已经在头上结成冰,像一顶王冠一样。建光将我彻底看透,我无话可说。从地上撮起一把雪握成球,扔尽浊黄的水里。

    “今天之所以喊你出来,就是想出来透透气,还有半年的时间就要离开这所学校,我还没有想好要去干什么,又能干什么?我从小学时就学习差,每次想到长大后要干什么,都会有些迷茫、恐慌的感觉,生怕不能被社会接纳。当然,那时候还总以为长大很遥远,现在已经感觉迫在眉睫,每次想到‘以后’这两个字,心里说不出的憋屈。”我说。

    “还能怎样?各安天命吧,苟富贵,勿相忘,我几乎能预见到以后的苦逼生活,”建光笑着瞭望滚滚而逝的河水“背一身贷款,还半辈子的贷款。每天不停歇地挣钱,像蚂蚁一样,甚至有可能榨干父母的血汗。很多事明知道不对,可还是会去做,比如啃老。事实上,我们绝大多数人的父母都没有多少积蓄,还是有很多人去啃老,让父母背债,去维护自己的幸福生活,我们确实知道这些不对,可还是会这样做。”

    “我们需要的物质生活越来越多,商人生产出越来越多的商品,制造出各种理由,让我们去买,还能制造出各种节日,赋予这些节目仪式感,诱拐人们不停地消费,在消费的路上疲于奔命。

    “以前我曾想过,其实生活本可以很简单,不用去追求那么多没必要的快乐和刺激。人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护健康,呵护感情,充实思想,只有这几件东西真正属于你,也是你最终能带走的东西。为了这些多余的身外之物,让自己辛苦半生值吗?”我说。

    “不是值不值的问题,就算你再有智慧,也挡不住时代的洪流。这个时代就是消费、负债的时代,物质生活越来越繁琐,建立在物质生活上的优越感会逼迫你不停地想办法挣钱,不择手段地挣钱。”建光说。

    雪一直向着大地落下,黄河水一直朝着东方流去。

    “我知道自己很无能,很自卑。很小的时候因为没有堂兄弟们能说会道而自卑,长大后因为没别人学习好而自卑。为了掩盖自卑而故意去读很多书,故意装得很深沉,很有个性。内心里的自卑已经像毒蛇一样将我牢牢缚住。

    “我结交的朋友,其实都是在他们面前没有自卑感,可以在他们面前袒露自卑感。自卑始终伴随着我,不敢去找女朋友,甚至有主动接近我的女孩儿我都不敢接受。对于未来的恐惧也是因为自卑感,生怕处处比别人差,自卑感是无法摆脱的。”我说。

    “你说的跟我想的一样,独处时感到自己是万中无一人上人。和一群人在一起时,又感到自己一无是处。”建光说。

    在雪中,黄河边。如世外。本以为出来走走,看看广阔的天地,心里就可以想得开一些。可是实际上没什么用,天黑之前还是要回到城市中,回到人群中,微笑着面对自己喜欢和不喜欢的人和事。

    对生活的一无所知,正是对自己的一无所知。我也说不出我所恐惧的究竟是什么,谁也无法预测十年后自己会干什么,过得是好是坏。而对于当前的生活时光,总是怀着嫌弃,想要通过一些消遣的方式快速地挥霍掉。

    眼前的景色一直在运动,单调而又空旷。只有雪花停留在你脚下,而河水则一去不复返。茫茫大雪无边无际,接着天连着地。悠悠长河,无休无止,来自远方,流向远方。站在这里仿佛能看到前生,这条大河曾经养育过无数生灵,也吞噬过无数生灵。

    “我在上高中时,班主任在一次班会上问所有人,人生中什么最重要,让每个学生轮流回答。我只说了两个字‘无惑’,我不想带着疑问活着。但是,什么又是人生?这是我最大的疑问,这个被说烂的词,经常被道德家和成功学大师拿来当赚钱的口号,何必要再去解读它。我不想再被别人骗,听人讲话被人骗,看书被书骗。”

    我来回踱步,把脚下的雪踩瓷实,接着说:“我在应试教育上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品,可以说毫无价值。但我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我按照自己的方式在活着,读了我想读的书,做着我想做的事,就算以后穷困潦倒我也认了。”

    “我很难想象自己是如何在贫困中长大。你知道我为什么个子矮吗?真的是因为吃不饱饭,家中除了馒头,什么也吃不到。你知道我为什么很少吃肉吗?是因为小时候有一次家里死了一只鸡,好不容易盼到吃一次肉,结果一次吃得太多,吃成了肠梗阻,整整一天都吃不下去,拉不出来,肚子胀的像西瓜,从此对肉产生了恐惧感。我只想让我的孩子别再过我小时候的生活。”建光带着自嘲的笑。

    我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建光对着雪中的黄河声嘶力竭地吼一声,因为地方太空旷,没有一丝回声传来,吼声的力量如石沉大海。

    等到恢复平静,可以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我俩已经在雪中走了一个多小时,来时的脚印已经被雪掩盖。

    “多年以后,回忆现在的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是否会觉得这一切无意义,为什么不抓紧时间学一些挣钱的本事?还是怀念现在的自己?现在多自由,想去哪就去哪,说走就走。困了,倒头就睡。心里想不开时,随时有朋友陪着去闲逛。”我说。

    “等你疲于奔命时,只会想当天的事。哪会想那么多?你现在想得多是因为吃饱撑的,不是有句话叫‘饱暖思**’吗?你这就属于意淫。”建光笑道。

    他的话让我没法接。想起过去的这几年,都像同一天。自己的青春年华就像这飘摇的雪,落入水中默无声息,连个涟漪都没有溅起,难道没有为理想奋斗的人生就是这样吗?我确实没有什么理想,或许曾经有过,后来忘得一干二净。

    理想就像你中意的衣服,挂在服装店里时,对你万般吸引。穿在身上时,只为吸引别人,直到穿破穿旧把它丢弃。

    很小的时候,我想变成一块海底的石头,永远躺在海底,无论什么力量都无法影响到我。后来被学校教育要有远大的理想,通过知识改变命运,考上一个好大学。于是,我对自己想变成石头的想法感到很可耻。但是佯装努力了很多年以后,发现自己原来真是块儿石头,只是没躺在海底。

    当我在应试教育中彻底成为一个失败品时,试图从其他方面找到自己的价值。比如写毛笔字,比如钻研历史,好像也很努力地学习。我想通过这些来树立自己的独特,或许以后可以做个书法家、历史学家,或者其他什么家,但终究什么都得依靠家里人。

    翻来覆去这么多年,理想换了十几个,最后还是回到当初的理想,做个海底的石头。做自己想做的事,不以做的事为理想。平静地活着,远离颠倒梦想,不管外界怎么变,都影响不到我,不改变,不辩解。

    “建光,能成为好朋友的人,见第一面时就好像认识了好多年。就算好多年不相见,再相见时还似每天都相见一般,不管身份有多悬殊。”我说。

    “谁认识谁都是命中注定的,即使是一面之缘。咱们都太单纯,没什么心眼儿,容易相信人,所以很快成为朋友,互相掏心掏肺。如果有一个人心眼多就做不成朋友。咱们虽然单纯,但不傻,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相信,什么样的人不可以相信”建光说。

    当我们走到第一眼看到黄河的地方,再一次停在这里,看最后一眼黄河。在大雪中,雪还是一直下,纷纷而来,掩不住流淌的河水,这浊黄的河水是我们民族的血脉,永不停息地奔流在大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