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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尤莉安

    冰水把罗伊的双手冻得麻木了,他把手指放在嘴边哈出几口热气,但作用有限。

    桶里的水刚好用完,只剩下了几块罗伊为了取水而打碎的冰碴,但好在苹果也都清洗完毕,不用再去井边打水了。

    这么冷的天独自打水可是个技术活,光是破冰就要花上不少时间。

    他把苹果擦干后整齐地码好在木桶里,接着抱着木桶走出厨房,一阵冷风顺着他的袖口灌进他的教袍里,罗伊打了个冷颤。

    罗伊的衣服是教士们穿剩下的,完全就是成年人的尺寸,老汤姆为他改了几次,但一个有些眼花的老头子做针线活还是太勉强了,改过后的款式依旧不合比例,罗伊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滑稽,只能尽量让陈旧的衣服干净整洁些,这套黑色冬季教袍的袖口和领口都被他洗到发白了。

    高高的木桶挡住了罗伊的视线,他一边沿着教堂的后墙跟往前挪,一边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关于准备受印礼的事情:银烛台上的蜡泪昨晚清理过了,但是莫里斯主教还是特意嘱咐今天要重新擦一遍,还有圣坛罩布也要更换新的。

    罗伊觉得主教似乎格外重视今年的受印礼,他想也许莫里斯只是想把自己在钱宁镇主持的首个隆重典礼办得漂亮些,让信徒和教士们感受到大教堂在新主教管理下变得更加繁荣。

    但现实显然不是这个样子。

    他们的新任主教是两年多之前被调来钱宁大教堂的,这其中的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在教会,而是在坎伯兰郡各处结交权贵。

    教堂的事务都被交给了随他一同调来的副主教尤金管理,甚至去年本应由主教主持的受印礼他也只是露了个面,大多工作都是副主教完成的。

    他们刚被调来钱宁大教堂不久,罗伊就在门外听到了教士们在教堂的例会上表达对莫里斯主教敷衍态度的不满,任何习惯了上一任理查德主教那种和蔼亲近管理的老教士们都会对他感到厌恶,这很正常,但莫里斯却认为这是老主教暗中操纵的一场哗变,他把这笔账记在了和理查德主教联系最频繁的罗伊头上。

    这场不满爆发的结果是——莫里斯表面上屈从了教士们,在第二天清晨的诵经会后,他深刻地检讨了自己的言行,并向神明表达了悔过。

    但不久之后,带头在会上质询他的老教士就都被调到了乡下的附属教堂,他还打着让钱宁教堂重新焕发活力的旗号,招来大批年轻的见习教士稀释掉了原来的老教士们。

    在那次事件中最让罗伊觉得难过的还是当时的教堂司务马修,来过教堂的信徒们都喜欢他的公平和谦逊,人们亲切地称他为秃鸮——因为他总是留着光头,又像猫头鹰一样机敏。

    罗伊喜欢同他谈话,那些充满智慧的言论常给人以启迪,他也偏爱聪明的罗伊,待他比那些拥有印记的见习教士们还要更好。

    马修刚刚三十岁出头,脑袋活跃、精力充沛,是之前理查德主教在钱宁大教堂最好的帮手,如若不是教会突然进行人事调动,他大概率会被教士兄弟们选举成为下一任钱宁大教堂的副主教。

    然而如今,那个虔诚地为教会服务了十多年、原本有着光明前途的青年人,却被莫里斯差遣去钱宁镇最偏僻的附属教堂中成为了一名神甫,它位于镇子边缘的一个不祥的小村庄里。

    传说渎神者的诅咒让那儿的小麦和豌豆难以存活,当地年轻人的出路只有到隔壁的冈特镇当个乞丐或是去做爵士和富户家里的雇民,剩下无法离开的老人们就只能依靠采集野果过活。

    秃鸮马修是个有点子的家伙,他调查了土地和气候,接着鼓动当地人放弃地里的粮食去种植苹果,丰收时再让年轻人架着马车把果实拉到镇里的市场换成银币、粮食和咸肉,那个贫穷的村庄就这么不出意外地繁荣起来,罗伊正抱在怀里的这桶苹果还是今年他的附属教堂送来的。

    然而即使是如此,这对马修也是不公平的,只要莫里斯和尤金还在钱宁大教堂主事,马修就只能永远待在那个偏远逼仄的小教堂里祈祷,神明赋予他的才能就无法得到最好的发挥。

    罗伊觉得可惜却又无可奈何。

    钱宁大教堂这边却像遭了报应一样正缓慢地走着下坡路,今年的水患导致周边的土地收成不好,镇里的市场也跟着萎缩了,大多数时候教堂都是在啃着老主教留下的财产得以勉强运行。

    雪上加霜的是年中的几场暴风雨刮塌了教堂副厅的屋顶,虽然没人受伤但为了修缮和加固,钱宁教堂几乎花光了之前的储蓄。

    在那之后不久,食堂的午餐就从羊肉、红酒、软面包变成了咸鱼、粗面包和淡啤酒,虽然教士们怨声载道,但也都顺从了尤金的安排,毕竟如果今年的四分税和受印者的家庭捐赠也用完后,那教堂就只能依靠借贷维持运行了。

    这么想下来,莫里斯如此重视这次受印礼就有更充分的理由了,他需要这样一场典礼为镇民和市场提振信心,甚至如若神明降下眷顾,在钱宁的受印礼上选择一位完美的选民,那周边的土地至少能因此持续繁荣上好几年。

    罗伊却认为莫里斯这样的做法是无法长久的,一个繁荣的教堂需要严明的戒律和良好的运营。

    莫里斯招来的那些新教士们趁着主教不在都变得十分懒散,他们当然没有马修那样的能力,总是是粗心大意,算术也经常犯错,教会的账务被他们搞得一塌糊涂,副主教为此发了好几次火,罗伊看不到教堂在这群人手里蒸蒸日上的可能性。

    不过这也刚好给了莫里斯主教兼任教堂司财工作的借口,司务和巡查的职责则被交给了尤金副主教,他们就这样几乎成了钱宁大教堂说一不二的暴君。

    莫里斯还曾想把罗伊也赶出教堂,但他的确无法在一个孩子身上挑出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而且神的律法默认未满十三岁的孩子是需要供养的人,罗伊没有资格获得工资或者领取教会的补贴,对副主教尤金来说,这种能够为教堂工作还不需要花钱的用人他再喜欢不过了。

    也许是因为怀中抱着木桶,罗伊感觉走了很久才看到大教堂的后门,他把念头又转回到正在准备的受印礼上,可一串突然响起的马蹄声让他收起了思绪。

    他心中满是疑问,教堂后面的小路并排过两个人都要侧身,怎么会有人在这骑马?

    罗伊一扭头,立刻就明白了是哪个大聪明会把马骑到了小路上。他看见威廉骑着骏马,直直地朝自己冲过来,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又是这个疯子!”罗伊咬着牙无可奈何地嘟囔道。

    骏马一下撞翻了罗伊怀中的木桶,松开桶的罗伊用一只手摆动着寻找平衡,另一只手顺势抓住马嘴上的水勒,接着立刻调整身体重心,才不至于被连带着顶翻在地。

    “你这个疯子!”

    罗伊对威廉喊道,马儿的响鼻喷出的水雾打在他的脸上,带着湿热的草腥味。

    这个家伙竟然能拉停住自己的马?这一事实很明显让威廉愈发不爽了。

    “贱民!不准用贵族的语调和我说话。”

    威廉抽出腰间的长剑,盛气凌人地指着罗伊,但对于在主教身边长大的罗伊而言,这不过是他潜移默化留下的习惯。

    “如果是要切磋的话就改天吧,我还要准备今天的受印礼。”

    罗伊俯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苹果放在木桶里,他现在可没工夫和这位悠闲的贵族子弟磨蹭。

    “我当然知道今天是受印礼!”威廉见刚刚的威吓没起到作用,便收起剑从马上翻身下来,“我找你是为了另外的事。”

    “我说过那件事只是意外,我也一直遵守约定,从未和别人提起那天的事——”

    威廉唰地再次拔出配剑,这次他把剑架在了罗伊的脖子上。

    “再提那件事,我就割掉你的舌头!”

    威廉感觉自己的脸红得发烫,一阵冷风吹来让他缓了口气,希望罗伊会觉得他的脸蛋是被风吹红的。

    威廉·杜克,或者说她真正的名字——尤莉安·杜克,她并非是伯爵家的儿子,而是他们的女儿,这是一个除了她的家人外几乎无人知晓的秘密。

    生于贵族家庭的尤莉安·杜克是个高傲的人,当其他贵族家的小姐向往着蓬蓬裙和毛绒玩具的时候,她却独独喜欢上了长剑、盔甲和决斗场,还拿着匕首逼士兵们教她剑术与格斗。

    也许是作为对尤莉安母亲早逝的弥补,也许是伯爵发现了她不逊于男孩的潜力,总之杜克伯爵过于宠爱这个孩子了,只要是尤莉安想做的事,他都会予以支持。

    伯爵任由她剪掉长发,穿男式的长裤与斗篷,还带她去山林里打猎和爬树,给她起了威廉的名号——于是大名鼎鼎的威廉·杜克,一个骄傲的、无可挑剔的贵族少年就这么成长起来了。

    直到在深林中的某次狩猎后,她脱下衣服在营地附近的湖里洗去血腥味时,遇见了采山货的罗伊,他本不该在那片人迹罕至的山里,但是新主教用圣餐礼上需要松茸的借口想让罗伊独自迷失在潮湿偏僻的密林中,再也无法回到钱宁教堂。

    尤莉安清楚地记得她当时的手足无措,每每想起那个时刻,她都觉得当时应该不顾一切地在湖边杀死那个男孩,至少应该挑瞎他的眼睛,但她终究什么也没做。

    尤莉安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总是红着脸安慰自己:“没办法,我的衣服还在岸上,我总不能......”她把头狠狠地埋在枕头里,脸一下红到了耳朵根。

    实际上尤莉安或者说别人眼里的威廉,在不久之后就让小牛埃文带她来钱宁大教堂问罪了,罗伊不是贵族,他见过太多衣不蔽体的穷人,当然不太明白她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反应。

    尤莉安要求和罗伊切磋一番,罗伊知道她的贵族身份后,也觉得自己该让她出出气,免得之后给他惹出更多的麻烦,但尤莉安却处处下得都是死手,当她把匕首架在罗伊脖子上的时候,在阁楼窗边看到这一切的莫里斯主教差点笑出声来。

    这一次尤莉安又犹豫了,她赶走所有人后关上教堂中殿的大门,让罗伊对神明起誓绝不向别人提起那天发生的事情,罗伊照做后她才怒冲冲地离开了钱宁教堂。

    尤莉安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又没狠下心,在山林中的那天后,他为了找到罗伊可费了不少的力气,直到她从钱宁镇的贝肯家听到了些消息。

    “他不一定知道我是伯爵的孩子!不如就当从没见过他,他总有一天会忘记我的。”尤莉安虽然这么安慰过自己,但她作为贵族的高傲不允许她的生命中出现这么一个随时可能被引爆的污点。

    “趁他还不是真正的教士,现在就杀了他!教会不会为了一个无名小卒和国王的伯爵翻脸的。”

    她下定决心后,用游学的借口在钱宁教堂附近观察了好几天,她得先确定那件事被罗伊告诉了多少人,这决定了会有多少个人头落地。

    但在这几天里,罗伊的安静意外地给他赢得了一些好感。

    他从不像同龄的孩子一般自大高傲,整天用吹牛打斗消磨过剩的精力,他务实且安静,而且那种安静并非是一种愚蠢的缄默,而是一种知晓克制与尺度的智慧——比如他从未一脸坏笑地和任何人提起那天的事情,只是照旧过着自己枯燥节制的生活。

    在罗伊起誓之后,尤莉安为了防止自己反悔时没法第一时间杀死他,又在钱宁镇逗留了几日。

    直到某天她透过酒馆的橱窗,偶然看见罗伊从水井里救出一只可怜的花猫时,她才终于为自己没能狠下杀手找到理由:“和那个家伙没有关系!作为贵族本来就不该滥杀无辜,仁慈也是贵族应有的品德!”

    但很显然她没有打算就此放过罗伊,在那之后也时不时会以威廉少爷的身份来到钱宁大教堂挑挑他的刺。

    所以罗伊当然又觉得这次她还是为了找事而来。

    “我这次来钱宁是为了参加受印礼的。”

    尤莉安又收起了她的长剑,还没等罗伊发出疑问,她又接着说道:“这次钱宁镇的受印礼和神谕中的圣骑士有关——”

    “神谕......”罗伊默念了一遍,停下了捡苹果的手,他站起身来看着尤莉安问:“你怎么知道的?”

    尤莉安还没回答,他的骏马就狠狠地打了个响鼻,然后从嘴里吐出半个苹果核。

    “先等等!它吃几个苹果了?”罗伊突然不在乎什么神谕了,他急忙问道。

    “两个而已。”

    “还好......”罗伊松了口气“还足够......”

    “这是第三个。”

    尤莉安突然掏出一个刚才飞出去后掉到她怀里的苹果,放到了她的马儿口中。

    “你——”

    “一个苹果而已,那么小气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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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个?入冬之前明明还有一大桶!”

    尤金副主教站在主圣坛前,瞪大眼睛看着地上的木桶,他的鼻子喷着粗气,脸上的肥肉也连带着抖动,像一头穿着靛蓝色教袍的发情的家猪,他当然不愿意去责备伯爵家的少爷,所以把火都发在了罗伊身上。

    罗伊也早就料到了副主教的反应,他心不在焉地低着头,看着教堂刚换上的红色长毯,罗伊心里盘算着:一个月前刚换的地毯现在又换了新的,莫里斯真的很重视这次的受印礼,看来威廉告诉他的事情是有些可信度的,不过罗伊还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这种秘密告诉自己。

    “趁现在,快去集市上——”尤金朝罗伊大吼道。

    “别白费力气了,受印礼期间集市休市,更何况还是冬天,哪里还有苹果?”

    说话的是莫里斯主教,他看起来四十五岁上下,细眼睛,高颧骨,尖下巴,身材又高又瘦,像一只老秃鹫。

    莫里斯今天穿得十分隆重,除了真丝的教会神职服装外,还在胸前别着一枚精致的木棉花形状的黄金胸章,据说它们出自遥远的文图斯王国的宫廷匠师之手,那枚胸章的价值足够在镇子上盖好几栋两间的石头民居了。

    作为镇教堂的主教,他当然接触不到另一个国家宫廷里的大人物们,但罗伊倒是听闻杜克伯爵曾经作为国王的特使访问过文图斯王国。

    “你这个家伙耽误大事了!”副主教愈发生气,他瞪着眼伸出短粗的食指指着罗伊,“这次的惩罚一定会让你印象深刻的!”

    “好了,尤金。”莫里斯主教拍了拍尤金副主教的肩膀制止他,接着说道:“我想他已经知道自己的错误了。”

    他的话让罗伊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虽然莫里斯经常会在其他教士面前装出亲和的样子,但也只是避免那些难听的话从自己嘴里说出——他最多沉默地装作叹息的样子,还从没替别人求过情。

    罗伊警觉起来,当老狐狸为兔子说好话时,它肯定是在贪图些什么。

    果真,莫里斯下一句话就暴露了他的目的。

    “目前看来,就只好划掉一个参加受印礼的名额了。”

    莫里斯的目光瞥向罗伊,在等待着他主动扛下这个过错,当然就算他不主动莫里斯也会想办法让他主动的。

    受印礼唯一让罗伊有点兴致的就是他真的能吃到一颗苹果,除此之外他本就对这种冗长无聊的典礼没有什么期待,但他还是讨厌被别人任意摆布的感觉。

    罗伊直直地瞪着主教的眼睛,在多数情况下,这种行为被视为对主教的不敬,如果是平民那大概率会被扔出去,并再也不准踏进教堂的大门。

    但他的目光里似乎有一种力量让莫里斯觉得心虚,莫里斯知道他虽然是个孩子,但却不是个软柿子,于是刻意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明白了主教,但是至少,我应该被允许看完这场仪式。”

    “当然,孩子,这是神明给予你的权力。”

    莫里斯主教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仿佛刚刚获得了一场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