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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地狱之火

    很多年后,当秃鸮马修再次回想起自己就任钱宁大教堂主教的那个冬天时,他会摸着脸颊灼伤的疤痕,和年轻教士们平静地说起那一天,来自地狱的火焰降临得猝不及防——

    自从今早发现了渎神者的踪迹后,马修就一直保持着警惕,直到那个乞丐现身后,他几乎是立刻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看到罗伊安全地离开广场,马修也拉着汤姆从那附近逃开,他们遇到了跌跌撞撞从教堂后门跑出来的尤金副主教,刚刚广场上的气势炸开的时候他突然失去了意识,等爬起来之后他就只剩下了逃跑这一个念头。

    钱宁镇的空气愈发燥热,马修的直觉告诉他,那极大可能是和渎神者的神术有关。

    “水井,躲到水井里!”

    他拉着老汤姆,任由尤金踉跄地跟在他们身后,路过教堂马厩时马修看到了自己骑来的那匹黑色瘦马,马厩里只剩下了它自己。

    “再见了,老伙计......”

    水井里是藏不下一匹马的,马修没办法带它走,于是解开了马绳,轻轻拍了拍黑马的脸,它似乎是听懂了他的话,轻轻打了个响鼻与马修告别。

    他用力打在马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那瘦马一声惊叫,撒腿向前跑起来,马修转过身,带着叹气的汤姆继续朝水井的方向一路小跑。

    水井离广场不算近,有着三百米的距离,中间还隔着教堂的主楼与教士们生活的庭院,井口周围被日常打水的居民们踩出了一条光秃秃的小径,附近还有块被使用痕迹磨平棱角的花岗石墩,那里是平时用来放绳索和水桶的地方,有时候调皮的孩子也会在上面蹦来蹦去。

    广场上吹来的风愈发强劲和灼热,马修看到有火舌从教堂的拱顶上窜了出来,先是一束两束,接着猛地就变成了一大片,呼呼的燃烧声像是教堂在哀嚎。

    钱宁教堂已经是几百年前建造的了,主楼外房顶使用的依旧是老旧的木质工艺,它的墙体和立柱本就不是为了支撑石头而设计的,所以在后来大大小小的修缮和扩建中,房顶就一直沿袭着传统的样式。

    可就算如此,马修也一直相信除了神明降下雷击的惩罚,否则钱宁教堂是不可能被点燃的,然而现实却总是发生在意料之外。

    教堂方向的天空已经被黑烟和火光遮蔽,老汤姆也在见证着他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正走向毁灭。

    但好在他的身旁还有能理解自己的老朋友,马修一定不会比他更好受,另外一件让他庆幸的事就是理查德主教没有看到这一幕,如果他在,那么肯定会义无反顾地走向火场——他会选择与教堂共存亡的。

    务实的马修强压住悲伤,他一边在心里不断为罗伊祈祷着,一边把水井的绳索泡到花岗石墩上的桶里,绳子吸满水后他用力地抻了几下,这根绳是一直都是用来打水的,不知道能不能经得住他们三个人的重量。

    马修把绳子的两端分别在石墩和水桶上打了个死结。

    “把水桶放进井里,最下面的人踩着水桶,一个一个下去。”

    他立刻做出安排,尤金连忙拉住绳子刚要下去却被马修拦住。

    “汤姆,你的年纪最大,可能抓不住绳子,你站在水桶上,我和副主教把你放下去。”

    “他只是个服侍!”

    尤金不满地冲马修叫道,却被他一个眼神瞪得闭了嘴。

    汤姆看到他急切的神情,就不再多说什么,站在水桶上被放了下去,这几天气温回暖了些,井水没有结冰,相较于外面的灼热,水井中阴凉了不少,桶底接触到了水面,原本平静的水面破碎了,在井壁上反射出细碎的粼粼波光。

    “到底了!”汤姆冲着井口喊道。

    马修把多余的绳子又缠在了石墩上,钱宁镇像是变成了一个大烤炉,空气烧得鼻腔生疼,马修解开棉教袍,内衬已经汗湿透了,尤金干脆把副主教的袍服脱下扔到了一边。

    “下一个是你,副主教。”

    尤金还没等他说完就拉着绳子往下滑去,然而它肥胖的身子却卡在了井壁中间,由于挤压和灼热,他的脸变得通红。

    轰——

    巨大的声响让马修觉得自己的耳膜像是被人猛地锤了一拳,刚刚被烟雾笼罩的天空突然明亮起来,就像乌云突然被太阳驱散,然而那并不是太阳,而是广场中央突然炸裂出一条冲天的赤白色火光,那光芒亮得耀眼,让人无法直视。

    “快啊,来不及了!”

    马修拉着绳子钻进井口,用力把尤金往下踩,最下面的汤姆也腾出一只手用力拉他的脚踝。

    马修的身子还有一半露在井外,他看到那束白光黯淡后,地面开始颤动起来,紧接着一团烈火升腾而起,直冲天空,翻滚着变成一朵巨大的蘑菇状焰云,血色的火舌如同来自地狱。

    不,那是地狱在降临人间!

    钱宁教堂高大的主楼溃塌在焰云脚下,掉落的整面的石墙砸在地上发出轰隆隆的闷响,爆燃的烈火产生的滚烫气浪以广场为圆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扩散着,如同带着亡语的涟漪,马修看到远处广场旁的大梧桐树瞬间蒸发,接着更近些的厨房、马厩、藤蔓,凡是热浪所到的地方一切都化为了灰烬。

    “快啊!”他用力把尤金踩下水井,翻滚的热浪直接烧断了浸满水的绳子,马修只觉得脸上一阵刺痛,接着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漆黑了。

    他觉得自己在下坠,他以为自己堕入了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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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是地狱。

    秃鸮马修刚醒来时几乎失去了视觉,在慢慢缓过来能看清钱宁镇时,他宁愿自己真的变成瞎子。

    钱宁教堂已经完全成为了一片废墟,整个钱宁城镇有近一半的房屋坍塌了,所有的木质建筑都没能幸免,街道四处都充斥着刺鼻的浓烟,住在镇里的两千多人中至少有一半失去了生命,还有将近一千从乡下和外地赶来的人们,他们无处可躲,死伤只会更严重。

    城镇中还在混乱着,一些压在废墟下的人正等待着救援,他们的亲人哭喊着请求别人帮忙,可每个人几乎都糟了难,哪还有精力去帮助别人。

    一些房屋和建筑的火势还没有熄灭,但也没人去组织灭火,那些烧焦的、被砸烂的大小遗体被三三两两地清理出来,胡乱地摆在各家门前的街道上,其中不乏一些让马修觉得熟悉的身影,勉强幸存的人躺在床上或是地上捂着溃烂的伤口哀嚎着,凄惨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魂。

    马修是在井边醒来的,他能看清楚时老汤姆就已经离开了,他临走前说自己要去找到罗伊那孩子。

    一旁的尤金已经崩溃,他坐在井边石墩上看着钱宁教堂的废墟发呆,几小时前他还在设想着美好未来都随着钱宁镇的毁灭一同崩塌了,甚至连一个贫穷但表面光鲜的教堂都没留下。

    周围的温度还没有完全降下来,这让马修湿漉漉的衣服不至于过于寒冷,但他脸上的灼伤却因为温暖的空气而一阵阵刺痛,像是一千根细针不断重复地刺入拔起一样,现在他的脸庞能把那些最调皮的孩子都吓得哭出声来。

    但马修觉得现在还不是关心自己这点伤痛时候,他冲着尤金喊道:“你可是钱宁大教堂的副主教,现在该去组织救援他们才对!”

    尤金肥胖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现在吗?还有什么用?钱宁镇已经完了!一切都完了!”

    马修懒得继续同他争论,叹了口气后,便独自往城镇中心人口稠密的方向赶去。

    这不到九百米的路程,一路所见让他越走越觉得心情沉重,他希望抬头能看到罗伊或是汤姆,至少知道他们还安全也是一个好消息。

    镇长柯林斯爵士在市场的小广场的空地上忙得不可开交,平日里神气的他现在显得有些狼狈,他的胡子被烧掉了不少,平时常穿的那件华贵真丝外套也不知扔到了哪儿,只有一件沾满了黑灰的白内衬裹住了他的肚皮,那副本应让人觉得滑稽的样子此刻只让人觉得悲伤。

    柯林斯看到马修时像是见到了救星。

    “莫里斯现在在哪里?”他大声问道,“现在......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马修没有想到镇长竟然也如此慌张,不过钱宁镇已经一百多年没遇见过这样的灾难了,柯林斯的茫然无措当然不是很难理解,但那并不情有可原。

    “我不知道莫里斯主教在哪儿,但是我可以来帮忙。”

    马修本来想告诉他副主教的位置,但尤金现在的状态别说帮忙,只会给那些想要在灾难中寻求确定与希望的人们再来一记重锤——如果牧羊人都已经放弃了,那羊儿再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柯林斯没有拒绝马修的请求,甚至对他心生感激起来,大多数时候镇长的工作只是接待那些有名望的权贵或是核查税收,有时也需要主持国王的法庭,他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都从未考虑过怎么带着钱宁镇面对一场灾难。

    马修的心情沉重,他也没有那样的经验,只是身为神甫的职责让他觉得自己必须站出来。

    “神明在考验我,也考验钱宁镇的每一个人。”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着,一步步爬上了坍塌的商铺废墟,那里他视野中最高的地方。

    “镇民们!信徒们!我们集合起来!”

    马修扯起嗓子大声喊道,起初没人注意到他,也没人愿意去注意他,他们悲伤地低着头,或是漫无目的地在废墟中翻找些有价值的东西出来,平日里就游手好闲的家伙们趁机哄抢绝户或是孤儿家的财物,绝望深深地印刻在每一个普通人心里。

    同样是这群人,在几个小时前还都在期待着钱宁镇即将迎来的一场春雨般的复兴。

    马修一遍一遍的呐喊着,可人们依旧无动于衷。

    直到一个抱着花猫的孩子跟着他的喊声慢慢走到废墟的空地前,她漂亮的浅金色头发被烧掉了一半,胳膊上露出了一大块被灼烧得伤痕,怀里的猫毛发也被烫得卷曲成一团,它也因为疼痛在凄惨地叫着。

    “你的脸疼吗?”

    那轻柔的话语让马修一怔。

    “我没事的,不疼的。”

    有人听到这对话,抬起头看向马修的脸,那张脸已经被灼烧的不成样子,他本应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呻吟,或是怨天尤人地斥责命运的不公,可他此刻却站了出来,他似乎想为大家做些什么。

    “那是秃鸮马修吗?”有人问道。

    “你是说以前经常在理查德主教身边的那位年轻人吗!”

    “是的,就是他!他回来了——”有人认出了他。

    “天呐,他也失去了那座大教堂,但他还站在那里......”

    那些断断续续的谈话让更多人关注到了马修,他站在废墟之上愈发卖力地叫喊起来,连声音都变得嘶哑,人们互相谈论着废墟上声嘶力竭的马修,一群孩子沿着街道向四面八方传递集合的消息,越来越多人向着马修所在的地方走来。

    “现在,神明告诉我们要团结起来,才能度过眼前的难关!”

    马修是一位神甫,虽然他三十多年的生命中并没有真的见证过神迹发生在自己身边,但他冥冥中有一种感觉,一位务实的牧羊人的职责就是借助神的名义去引导人世间的民众。

    “镇上的房屋已经毁坏了,河上的桥也坍塌了,甚至连大教堂都变成了一片废墟,但那不是一切的终结,因为我们还活着!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还要活下去,我们一定都能够活下去!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去救助,去医治,去祈祷,去重建——钱宁会重生的!一定会的。”

    他从来都不是个精明的传道者,说不出更多动人的道理,可现在的人们需要的恰恰只是一个能代表希望和未来的东西,那些声音足够成为求生的救命稻草,给那些渴望活下去的人们一丝看得见的光亮。

    废墟前有人窸窸窣窣地哭泣起来,那人是鞋匠的妻子,她刚刚成为了一个寡妇,有更多人哭了起来,他们也都是失去了妻子或是丈夫、儿女或是父母,那些伤痛在此刻是共通的。

    此刻,马修成为了神明的代言人,绝望的人们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支柱,就像在洪流中漂泊的虫子终于爬上了一块石头,就算那只是石头,人们也希望着那是一片稳定又安宁的陆地。

    现在,马修必须成为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