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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春风流云入雨巷

    大历二十一年,四月十五,金陵。

    李安之百无聊赖地坐在雁来客栈窗前的摇椅上,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雁来客栈地处金陵城西边,离繁华的鼓楼街、玲珑坊尚远,大街上只有几个撑着油纸伞的行人匆匆走过。春天将江南湿润的雨气带到了金陵城,接连几日的下雨似乎磨灭了金陵城的喧嚣和朝气,除了几声有气无力的马夫赶车的呵斥声,客栈大多时候陷入寂静。

    他想到几日之前羡鱼港那次非同寻常的冒险,出港后他们四人为逃避追捕,兵分三路各自出逃,他和云鹰各自撑一艘小船,莫问和云想容同撑一艘,极大地拖慢了漕帮追兵的围追堵截,夜幕落下后他摆脱追兵,得到了莫问的信号,并在他的建议下先行回到金陵暂避锋芒。

    他温了一杯热茶,如今天气捉摸不定,久违的寒冷再度袭来。

    “春寒料峭啊。”旁边的一位车夫闲聊道。

    “嗯。”他没多在意,从袖中拿出一封早上刚收到的信,是林深发来的。

    他以极快的速度浏览完全信,林深保持一贯的简洁习惯,言简意赅地说明了剑场目下一切顺利,同时对他在金陵城地牢的所作所为名扬天下感到由衷的祝贺,最后希望他继续闯荡,不必担心华山的事。

    刚才那位头戴斗笠的车夫忽然起身,径直落座在他侧面的椅子上,随口笑道:“只怕少侠在羡鱼港的所作所为,不久之后也要誉满天下了吧?”

    他惊讶地抬头,莫问掀开斗笠,露出他那黄色的烂牙,狡黠一笑。

    “云姑娘和云鹰公子已经平安和他们的大部队汇合,现下他们还有许多琐碎的事,就不方便向你当面道谢了。”

    “嗯。”李安之酌着龙井茶,点头赞同。

    “还有,云姑娘要我转告你,何时再去江南,她会亲自登门拜访,还希望你和她多多通信交流,羡鱼港一事她无比感激,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这口气怎么这么正式?”

    “嗯?你和云姑娘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还指望什么?哦……你小子,对她有意思?”

    莫问一副欠揍的样子,李安之又气又怒,作势要挥拳。莫问哈哈大笑,接着从那破烂不堪的衣服里面掏出一封干净整齐的信,冲他眨眨眼。

    “这才是信……不过你先别着急看,先去一趟怡红苑。”

    “怡红苑?”李安之一边收起信封,一边疑惑地问道。

    莫问拿起随身携带的酒壶一饮而尽,砸了砸嘴。

    “金吾卫巡城,无事退避。”

    细雨为金陵城蒙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薄纱,腾起的雾气让每一幢房屋都宛如天界的玉宫楼阁,脚下的青石砖深浅不一,积水顺着街旁的通水渠缓缓流下,这样的天气,让平时巡逻格外神气的金吾卫也变得无精打采。

    前方人影忽隐忽现,似乎有喊叫声和打斗声,李安之循声前去,几名捕快正追捕一男一女,领头的捕头将那名男子一脚踢倒在地。

    “冤枉啊,我们冤枉啊,”那名女子跪在地上哭道。

    “哼,拒捕潜逃,罪加一等!你们这些江湖人,就算没有偷盗府志,也一定是贼人同党!”

    “你们怎么不讲道理啊。”

    捕头冷笑道:“抓不到贼人,也不能白走一趟,你说不是?要怪,就怪自己倒霉吧!”

    李安之只听了几句,就瞬间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勃然大怒,长剑出鞘,那几个捕快不禁吓了一大跳,他们绝不会想到这个过路人竟然会突然出手。

    “光天化日之下,王法何在?”李安之怒道。

    方才那一男一女眼见有人解围,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地跑走了。捕快们也十分恼怒,其中一人喝道:“此人放走嫌疑人,罪加一等,还不快快拿下!”

    李安之发热的脑袋此时却渐渐冷静下来,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对金陵城捕快动手,否则当真是百口莫辩,他灵机一动,喊道:“我要去见师泰平府尹!”

    “什么闲鱼,还配见府尹大人?”又有一人嘲笑道。

    李安之心生一计,拱手道:“在下李安之,正是前些日子破获了盗玉案的华山剑场弟子,府尹大人一定有印象。”

    捕快们不知真假,一时踌躇不前,他抓住机会施展轻功,腾空而起,沿着金陵城高低起伏的屋檐,转眼便消失在雨雾中,只听得身后阵阵叫骂。

    “府尹大人很忙……”门口的守卫拼命想要拦住执意求见的李安之,后者则愤愤不平地直冲进金陵府。

    走进后堂,金陵府尹师泰平正坐在桌前批阅公文,猛然抬头,发现一个浑身被雨淋湿的年轻人向他走来,抚摸着白胡须,内心略有惊讶。

    李安之开门见山,怒斥金陵捕快随意抓捕无辜之人的事实,末了愤愤道:“府尹大人,若是捕快人人都这么干,这金陵城牢房里……还有一个凶手吗?怕不都是没权没势任人欺凌的老百姓?”

    “安之少侠,这只是偶然情况。”师泰平不慌不忙地走进屋内,李安之也跟着他进屋。“我会派人去警告这几位捕快,也会再严查相关的人员。”

    “警告……”李安之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仅仅是警告吗?他们如此熟练,绝不会是第一次拿无辜的百姓去顶罪,你身为府尹,居然视而不见,毫不作为?”

    师泰平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道:“你出去吧,本官要休息了。”

    李安之愤怒道:“师府尹,金陵百姓皆传你是位清正廉洁的好官,没想到也是同流合污,与那些贪官污吏没有一丝区别!”

    师泰平拍桌怒吼道:“放肆!你一介江湖人士,竟敢对本官这样说话!”

    “目睹罪恶发生而毫无作为,你愧对金陵府尹这个官位!”

    “你以为本官不想吗!”师泰平吼道:“可本官只是个流官啊,来金陵城一年不到,任期总共也只有三年,可那些本地的豪强贵族呢?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扎根于金陵城近百年!他们早已构筑了密不透风的网络,又岂是外界的官员能随意破开!能在金陵府办事的人,背后涉及到的利益集团,远非你一个浪迹江湖的剑客所能明白,本官又何尝不想将这腐朽的金陵城连根拔起?”

    师泰平扶着桌子微微喘息,抬头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李安之,挥手示意他离开。

    李安之茫然地走出金陵府,任凭自己在雨中被淋湿。可不争的事实是,他满心欢喜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伟大的善事,可应天府仍然没有一丝改变,即使刀镇恶伏法,即使林冲捕头承诺,即使师泰平府尹是江湖有名的清官廉吏,罪恶不会消散,目睹这一切,可谓是哀漠大于心死了。

    他不禁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如此侠客,还妄图守护江湖道义?

    莫问大哥呢?云姑娘呢?他们会怎么做?李安之闭上眼睛,雨水顺着面颊流下,他有些悲哀,悲哀于自己理想的破灭。

    一个小男孩走到他身边,帮他把伞捡了起来,李安之诧异地看向他那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他扎着寻常可见的盘头,穿着粗布衣裳,右手拿着一个自制的弹弓,似乎受人所托而来。

    “大哥哥,这样的事每天都在江湖上发生。没有人会脑袋一热冲上去的。”

    “你认得我?”

    “我可不认得你,你也别问我什么问题,要不是那个老古板让我盯着,我才不会管你这档子事,老古板说了,要是碰见一个呆头呆脑、面庞稚嫩的愣头青,一定就是你啦,瞧瞧这满大街的,只有你一个人把伞扔到一边甘愿淋雨,脑子肯定不太正常,我就跑过来啦。”

    李安之微微脸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问道:“那老古板是谁呀?”

    “老古板不让说。”小男孩一脸认真,“不过他让你去点香阁找他,去了就知道啦。”

    蒙蒙细雨中,一人撑伞立于怡红苑前,正是点香阁阁主沈袖。

    李安之见面大惊:“沈袖先生……难不成,小兄弟说的老古板就是你?”

    沈袖微微点头,面无表情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点香阁中详谈。”

    怡红苑内空空荡荡,晌午时分绝不是玲珑坊的营业时间,李安之跟随沈袖踏过满是积水的大院,拐过一个小弯,他才猛然发现这不是去点香阁的路线。

    沈袖领他跨过一扇小门,到达鼓楼街背后的一条小巷,简单解释道:“点香阁毕竟不是私人房间,为避免暴露只好暂时欺骗于你。”李安之略微点点头表示理解。

    又拐过一个小门,到达一处小小的庭院,沈袖走进长廊合上纸伞,边走边说:“现在这时候,小心一点总是没坏处……”说着微微叹气。

    “现在?”

    “说起来,江湖上发生了这么多变故,你竟丝毫不知?”

    李安之略带歉意地拱手施礼:“请先生教我。”

    “平日里缉事厂、镇抚司一向不怎么理会江湖之事,最近不知为何大动作接二连三,他们似乎要找什么,派出许多爪牙在江湖上搜寻可疑人士,声势浩大,闹得人人自危。听天机楼的消息,这些阵仗似乎都源自于秦王殿下向陛下请的一道圣旨。”

    “秦王殿下?他……是谁?”

    “连秦王殿下都不知道?”沈袖摇了摇头,“你还真是一心只闻江湖事……说来话长,当今陛下有两位皇子,大皇子是太子殿下,二皇子则位封秦王。太子殿下性行温良、思睿观通,早些年心慕豪侠,亲近江湖,而秦王虽然端肃持礼,却也未曾做过对江湖不利之事。”

    沈袖打开房门,伸手请李安之进屋,一边泡茶一边继续叙述:“秦王殿下缘何请旨,这道圣旨上又具体写了什么,在下也不得而知,只是自打那天起,庙堂之人便频频插手江湖之事,许多人因此进了大牢,甚至就连万圣阁的阁主烛老人都失去了消息。”

    风挟带着雨水打进屋子,李安之起身关上房门,问道:“先生,大门未关,不要紧吧?”

    “不必在意,”沈袖随口答道,接着说回正题,“这烛老人虽说在江湖上名声很差,但他几个手下神通广大,莫名失踪,实在不可小觑,总之江湖现在人人自危,你行走江湖还是小心为上。”

    房门突然被撞开了。

    一名女子头戴帷帽,她浑身淋得湿透,白色的短衣上混着泥点和斑斑血迹,一条腿的膝盖裸露着,已经血肉模糊,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李安之和她目光相接,两人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是你?”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沈袖一直没有变化的脸上终于也露出一丝惊讶和不解。李安之连忙扶起那姑娘,听到外面有捕快的叫喊声,惊道:“你……怎么会被官府追缉?”

    “啊……那个……”姑娘痛得皱了皱眉,说话也断断续续,“在街上碰到这几个人欺负平民百姓,本姑娘看不下去,就出手教训了他们一顿,没想到他们心眼这么小……”

    李安之慌忙从屋子的衣架上取下一条白布:“姑娘,你身上有伤,还是尽快包扎一下。”

    说着蹲下为她膝盖裹上,她似乎有些惊讶,微微抖动了一下,还是默许了他的行为。

    门外突然传来喧哗声,她惊道:“是官家的人!”

    “沈先生……”李安之无奈地求助道。

    沈袖似乎有些不情愿,但他还是耸了耸肩,挥手示意他们躲到内室,独自叹息道:“唉,夫子有云:‘君子不忧不惧’,今天也得破一次例了。”说着撑起伞走出门外。

    “诶几位爷,您们办事辛苦,不妨进屋中坐坐,喝喝茶,文珍先生有云:‘以茶表敬意,以茶……”

    “少说废话!”捕快似乎很不耐烦,李安之和那姑娘躲在桌子后面侧耳倾听,“有人见到逃犯朝这个方向来了,你可有见到?”

    “夫子有云:‘君子不行浸润之谮’在下可不会告诉几位官爷,那位女子朝前面去了……”

    捕快的声音将他的厌恶表现的淋漓尽致:“穷酸书生……走,我们追!”

    沈袖镇静地合上伞关上房门,依然冷冰冰地说:“他们走了。”

    那姑娘走出内室,轻笑道:“你这人满口之乎者也,看着挺老实的,谁知扯起谎来倒是一套一套的……谢谢你们帮我,我蓝井有恩必报,这个人情我记下啦。”

    “原来是蓝井姑娘,”李安之玩弄着自己那把剑,好奇地问道:“既然如此,又是因何被应天府追缉?”

    “糟糕,不小心把名字说出来了……哎呀,算了算了,说就说了……不过别的你们也别问了,问了我也不说啊。”

    李安之捂嘴偷笑,蓝井满不在乎,她蹲下来又看了看自己膝盖上的伤口,接着“阿嚏”打了个喷嚏。李安之这才想起来她方才被淋得浑身湿透,环顾四周,只好把自己的长袍脱下来递给蓝井,她微微红了脸,有点不好意思地披上,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沈袖依然面无表情,用那极具事务性的、毫无人情味的音调继续说:“时间有限,还有许多事情尚未交代清楚,只是这位蓝姑娘……”

    “蓝姑娘虽说只于我有一面之缘,但我们曾在浣花村码头并肩对敌,我相信她不是坏人,沈先生不必多虑。”

    沈袖微微颔首:“在下失礼,如今秦王的手下在江南有大动作,有许多侠客都在江南试图斡旋紧张局势,不知……”

    李安之抱拳承诺:“我愿前往江南调查。”

    “对了,”蓝井又裹紧了身上的长袍,“你一个人势单力薄的,自己去江南多不好,我随你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