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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浮世几人又可闲

    大历二十一年,四月十五,金陵雁来客栈。

    “要去客栈?”

    李安之领着蓝井穿梭在金陵城的大街小巷中,雨仍然下个不停,两人共撑一把大纸伞。蓝井似乎有意远离他,他只好将伞往她那边移移,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即使这样,也比浑身湿透、又有伤在身疼的直发抖的蓝井好的多。

    “你的伤口需要处理,我也得拿行李,总不能两手空空去江南。”他简单答道。

    走进客栈,李安之先喊道:“小二,二楼第五个房间,送两碗热茶。”接着领蓝井拐上楼梯,打开房门。

    客栈内部的陈设十分简朴,一张能容纳两人的大床,一个木制书桌,还有两盆绿植放在窗边,此外就只剩两个像枯树干一样的衣架了。李安之先从床底下拉出来一个包裹,不停地翻找些什么。

    “这……就是你的客房?”

    “嗯。”他头也没抬。

    “你……不是在金陵地牢制服刀镇恶,师泰平奖了一大笔银子?”

    “没多少,”他找出几条白布和一个棕色的小瓶,“况且客房能住就行,我又没什么活干,必须节省着点。”

    “剑场可不缺钱……”她小声嘟囔。

    “好了,坐床上吧?”

    “啊?”

    “你坐床上,我给你包扎上药。”

    蓝井有些惊讶,又难免不好意思,结结巴巴地说:“我全身……都是湿的,脏了床不好……”

    “坐下。”李安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那好吧。”她心中一暖,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低声答道。

    他细致的上药,给她膝盖轻轻地裹上白布,他这才发现,面前的这位蓝姑娘瘦得出奇,她的脸也小,不过给人一种精雕细琢的感觉,五官十分舒适,但她似乎又是那样不近人情,到给人一种冷漠、不易接近的感觉。

    他不自觉地拿她和云想容对比,她更加瘦高、更有冷艳的气质、对陌生人极具戒心、似乎还有点冒冒失失、蛮不讲理,从她奇怪的衣着搭配上也能看得出来。相比之下,云想容更有那种可爱的气质,但内心蕴含着深深的城府和头脑,他这几日不断回想自己与她的对话,感到她绝没有表面上的那样单纯和简单,一个小女孩被追杀十三年,残酷的命运一定塑造了云想容独一无二的性格。

    他不禁抬头,蓝井抱着枕头,把脸深深埋在里面抵抗痛感,上药期间,她不时抖动一下。一定很疼吧,但她愣是不叫一声,甚至不让看到她的表情,那么,你又有什么故事呢?李安之在内心说道。

    终于,他直起身收拾其他的物品,蓝井也放下了枕头,她脸上冷汗浸出,面色惨白,但还是挤出一个笑容。

    “谢谢。”她极小声地说。

    “不客气,”李安之答道,“我再开一个房,咱们明早再出发,你先就安心躺在这,我把茶端上来。”

    他顿了顿,又说:“换衣服的话,就现在,我不进来。”

    “谢谢。”

    “哦对了,”李安之打开门,又扭回头看着她,“你真的,挺坚强的。”

    大历二十一年,四月十八,江南茶馆。

    时隔九日再度踏上江南湿润的土地,春色似乎更加深了,不再是翠绿的嫩叶勾勒出烟柳画桥的美景,而是透彻的绿接管了仲春的江南。柳树尽情地喷勃着枝条,仿佛要将一个冬天的压抑全部释放,绿色的海洋波涛阵阵,一座白色的石桥掩映其中。

    “江南,严州城。”蓝井解释道。

    “蓝姑娘也是江南人?”

    “是呀,我从小就在江南,”她漫不经心地答道,突然警觉了一下,“也?还有谁是江南本地?”

    “呃……”他一时语塞,大脑疯狂地组织语言,才意识道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稍作镇定,“我一个朋友,也是在金陵认识的。”

    “哦……”她没再关心。

    “朝廷之中不乏有官员心向太子,对江湖颇有好感,一路上我四处打听,严州知州文长庚深受百姓爱戴,最近似乎在筹办‘洗剑英雄会’,似乎也在为紧张局势斡旋。”

    两人结伴向严州城走去,蓝井依然穿着她标志的白色短上衣和裙子,脚上依然是一高一低的长靴,唯一不同的是右腿的膝盖上裹上了白布,她听李安之叙述完线索后,若有所思地答道:“江南官员一向不搭理江湖事物,不要太相信他。”

    湿润的气候和明媚的阳光似乎让蓝井心情很好,也许受够了金陵几日来死气沉沉的梅雨天气,她四处观望,甚至蹲下来采下路边的野花,她久违地活泼了一次,在前面蹦蹦跳跳地带路,李安之在后面默默地跟上。

    “亏得你路上紧张兮兮的,生怕发生什么事情,”蓝井回头朝他做了个鬼脸,故意放慢脚步等他跟上,“还不是自己吓自己?你看,咱们两个,一个武艺高强,一个福星高照,自然是逢凶化吉,一路平安无事!”

    李安之笑着跟上她的步伐,两人并肩而行,他打趣道:“你既说咱们两个一武一福,那么,谁是武艺高强,谁是福星高照呀?”

    “嗯……我是武福兼备,你是两个一!”

    她又做了个鬼脸,李安之哈哈大笑,他打心眼里高兴,蓝井几日来一直沉闷,似乎总有一堵无形的墙堵在他们之间,一种莫名的哀伤笼罩在她身上。他努力的说笑话、聊天,但那堵墙始终分毫未动,她始终不向自己敞开内心,现在,这种感觉终于消失了。

    一个人突然从阴影里走出,挡在他们面前。

    这名男子静静地站在他们面前,他身穿以黑色为主调,金色点缀的奢华大衣,白色的长发垂及肩部,他的右手戴着一副很奇怪的手套,指尖是长长的黄色钢刃,在精致面具的遮挡下,他的表情无法看清,他稍稍打量了一下李安之二人

    “阁下……”李安之犹豫道,他小心盘算这神秘人手上武器的威力,一旦开打自己能有多少胜算,“您……有什么事吗?”

    “真是有趣……你们此行,又打算为什么人送上小命?”

    李安之还没答话,蓝井便插嘴道:“问话之前,自报家门才是应有之义。你这人戴着斗篷和面具,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为何打听我们的行踪?”

    李安之默默瞟了一眼蓝井的帷帽。

    她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我这帷帽是用来防风沙的,你看我干什么呀。”

    “这位阁下……”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看上去不像坏人。”

    “哦?”神秘人颇感有趣地侧了侧头,他的目光如焗,李安之只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疼,“不像坏人……也罢,我这个‘好人’便破例一回,劝你早早离开此地,莫要多管闲事,听与不听,请便!”

    说完,神秘人转身离开,留下李安之和蓝井面面相觑。

    “这人真奇怪。”蓝井疑惑道。

    “是啊。”

    “算了,爹爹说过,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想,等它自己跳出来。”

    “爹爹?那蓝姑娘此番回江南,也要……”

    他怔住了,蓝井的目光忽然转向其他方向,她别过头。

    “蓝姑娘,我们去茶馆坐坐吧。”

    “嗯。”

    他既有些懊悔,又有些恼怒,懊悔于自己恐怕说了不该说的话惹蓝井不高兴,恼怒于刚才神秘人的出现又把那个活泼快乐的蓝井丢得无影无踪,她再次筑起墙壁,可这次,恐怕不那么容易打开了。

    说书人悠扬的声音回荡在耳畔,李安之把玩着空空的茶杯,蓝井在旁边双手托腮,不知是听得入了迷还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说那明月山庄一战后,华山剑场……”

    他不愿听剑场的往事,这些故事他早已熟悉,十六年前,华山剑场七大高手与北狄八雄狭路相逢于北疆明月山庄,双方恶战一场几乎同归于尽,只有百里素雪侥幸存活。此战后华山剑场名存实亡,但北狄高手尽数折损,十六年间再无南犯可能,这也是坊间百姓和江湖人士对华山剑场的弟子抱有极高敬意的原因,剑场舍弃一切与北狄高手拼命,换来十六年的和平。

    “洗剑英雄会,那是以剑会英雄啊……”

    李安之出神地盯着说书人手里摇的拂尘,只觉得眼花缭乱、头痛欲裂,他捂住头,不禁闭上眼睛。

    “你见那众生,不过匆匆过。熙熙为利来,攘攘徒奈何……”

    说书人的吟唱在耳边久久不散,他身处于一片黑暗中,突然,眼前幻化了……

    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盏灯,一位身着官服的男子背对着他,似乎翻阅着桌上的官文,他想过去,却发现自己走不了。

    一名黑衣人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举起刀砍了下去。

    “不……”

    他出不了声,他怒吼着……

    “安之?”

    景象又一次变化,他独自一人站在坟头前,上面的碑文看不清……

    地上放着两坛酒,酒洒了……

    “江湖尝百苦,皆因求不得……”

    “安之?”

    一名白衣男子站在原野上,他一挥手,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不……”他呻吟道。

    火焰吞噬了他,有人在放声大笑,有人在痛心呼唤……

    “安之!”

    又一次幻化,一片废墟中,一个小男孩独自走远……

    “不……”

    “安之!”蓝井带着哭腔喊道。

    他趴在桌上,大汗淋漓,正对上蓝井关切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