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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秋兰金凤也望着她们那桌笑,她们并不知道彩霞与她朋友姐妹闹别扭一事,又觉得人多多热闹,里面又皆是村里的熟人与朋友,因道:“我们过去找她们坐罢。别桌都是围坐一圈满了人,我们三个人独占一张桌子显得冷清了些。”

    彩霞为难地笑道:“三个人不也挺好嘛。”秋兰金凤笑道:“三个人,太怪了。你看其它桌子都是七八人,独我们三个,人总往我们这边觑,弄得我们挺不好意思的。”彩霞笑道:“管他们干啥,我们自己玩暧昧不好?”金凤道:“好是好,但过去和她们坐一起聊话更好。”秋兰也道:“你不是和她们也是朋友姐妹吗?一同在舞厅分开坐,不是很显得生分吗?”彩霞知道他们去意已定了七八分,只是她们同邀同来,又碍于她的面子不愿做得太直,于是探她意见,如果她坚决不去,她只有五分的概率赌赢她们陪坐,另有五分是能压下她的意见的分量的,兰凤二人一去,她们此后关系也生隔阂了了,因思到她们去后留她一人守着空桌,是极其另类又惹人笑话的,又思到她已与那群姐妹生分,再与秋兰金凤生分了,怕是要从此与人生分了,因道:“你们要过去,就都过去嘛。”于是她们起身过去了。

    金凤秋兰彩霞过去后,与她们笑着招呼对方,一番客套话下来,对方热气地邀她们坐下一起喝茶跳舞,她们自是欣然同意,一坐下,就有人喊金凤,金凤拿眼看向那人,顿时呀然,因笑道:“阿芹,竟没想到你也在这,刚才不曾见过你!”话音刚落,便愕然地叫了一声,情不自禁道:“你竟换了张脸!”阿芹是一个年近四十岁的妇女,头发乌黑、额头饱满、眉毛浓黑、眼角纹细密,粗糙的肤质、蜡黄黯淡的肤色,青蓝色的衣裤,一身黄土的气息,一看就是长年累月在地里干活的农村妇女,竟不是素面朝天,眉头浓黑的看不清毛丝,像是一支蘸黑了墨水的帽子一挥而就;两腮抹了一片红,恰似新娘铺的红粉;嘴唇红艳尽显臃肿,两腮微红尽显妖魅,眉毛浓黑尽显怪异!

    金凤惊道:“你这脸,竟变成了鬼样?!”

    这话一出,众人先是愕然望着她,接着,哄堂大笑,众人皆拍着胸口,笑得不停,愈笑声愈大,笑弯了腰,笑低了头,笑得把额头抵在卓沿,引来周围人侧目,她们仍然不顾旁人惊诧的目光,旁若无人地大笑着,连秋兰彩霞也扯着嘴角笑,笑够了,就都一言一语地打趣她没见过世面,竟把妆容唤作鬼脸,又说这是城里极时兴的妆扮,如今城里人没了它,都不敢出门!

    金凤听了就难堪地笑着。

    阿芹佯怒道:“金凤,你也是在镇上上班的人,怎么连化妆都不识得?这可是女人之间最流行最美丽的的最具效果的‘衣裳’啦!这‘衣裳’穿在脸上,爸妈都认不得你!”金凤看她神色飞扬,听她话里的词句,只觉陌生,耳洞里似是有一只蚊子打转,嗡嗡地响着是极嘈杂,眼线都变花了,人脸都模糊,一时竟不敢把如今的阿芹,与过去的阿芹联系在一起,如今舞厅里坐着的的阿芹与过去地里做活的阿芹,竟不似一个人!一时她不敢认阿芹了!

    在此之前,她把阿芹当作她的亲密的好姐妹,如今一见了面,阿芹露出的神色面容举止言语,与过去的她变作了两人;或许是人蜕下了旧衣裳作了新人,或许是人加上了新衣裳作了新人,又或许,是旧人蜕下了衣裳作了新人,又或许是光溜溜的人穿上了新衣裳作了新人,总之,一面之间,她与她竟作了两人!

    金凤悲哀地觉得,她与她的姐妹情生了隔阂,生了她无法看清的隔阂,好像是,她在元宵节那天,跟她娘说的“她们老土了嘛”的那种,她知识点匮乏无法形容的隔阂,即使拼尽全力也不能看清、消除的隔阂。只不过,那次是她对她娘的隔阂,这次,是她对她姐妹的隔阂;又好像,是她姐妹对她的隔阂,可她从她的姐妹身上并没望到隔阂,她却感到了,一种低下的隔阂,好似在阶梯上,她姐妹立在比她高一层的阶梯,而她平视她,她姐妹却俯视她,这种感觉奇异的无法仔细词句去形容,她只能被迫去接纳这种感觉,去适应这种感觉,如此,她才能与她再作姐妹,她才能融入她们。

    她潜意识里,是惧怕寂寞的枯燥的。

    在今晚的舞厅,她在过去与现在、虚幻于现实、旧人与新人,在漆黑而又光明的黑夜中恍惚地飘荡,像一只居无定所寻找躯壳的孤魂野鬼。不过这种空冥的感觉,很快就在轰隆隆滚滚而来摇滚乐浪潮的席卷下,被淹没了。她很快变的兴奋又紧张起来。阿芹又说教了她几句,半起身从桌角旁的杯袋里掏出三个一次性的胶杯子,以此摆在金凤、秋兰、彩霞面前,握起玻璃茶壶给她们挨个倒满了杯茶水,茶水是深黄色的,漂浮着一小撮泡沫和几粒碎茶叶,还有一小节茶枝在茶水里滚动。笑道:“喝茶喝茶。”落身放下了茶壶,又笑道:“以前没见过你跟秋兰来跳舞,本想喊你们,大家都是熟人朋友姐妹,可是转想你们要上班又照顾孩子,没时间跳舞,才作罢,今天你们来了必是有空闲的,以后大家闲来无事就一起约跳舞哈。——必是彩霞带你们来的,之前彩霞和姐妹们一起跳舞,但因近来有事就都没约跳舞,今因大家空闲才难得一聚,必是不敢忘了彩霞,原本要叫她,忽听闻她今日上晚班,晚上必是没有时间跳舞的,也不知是谁编排话,看,彩霞不是来了嘛!忘记了是谁说的,不然一定要抓她当面骂一顿!”彩霞听了她这一番歉意之词语,心内的气消散了大半,因笑道:“我还以为是你们忘了我,原是有人编排我上晚班,刚见你们在这还挺难过的,大家都是朋友姐妹,时常一起玩,比兄弟姐妹还亲近,却道你们跳舞独落了我,着实叫我心寒,现知是被人编排了,真是叫我宽心了许多啊!”阿芹笑道:“那人真的该骂,只是揪不出是谁,否则必怪怨她一番,叫她当面给你道歉不可。幸而你来了,辛而当面把事说道清明,否则,今日我们之事传入了你耳中,必叫你暗生怨气,必与大家生了隔阂,长久以往对我们姐妹之情是极不利的;你又是个极会藏话的,习惯把心事心情积在心里的,你不主动与我们说清事情,我们又不懂,就互相给脸色看给气受,一来二去受罪的反倒是自家姐妹,岂不是叫人无辜无故蒙怨?大家本系姐妹,事情本不该说道得这番清楚,毕竟姐妹情深,事情计较得太清楚了,反倒是显我们情淡了,可我们之情,村里哪个人群比得了?因逢你与绿竹近来闹了别扭,事情不说道清楚呢易叫你乱想,人一乱想许多事情就都变样了啊!本事是一的,一想,就成了二,成了二就容易成了三、四、事情就变多了,就变复杂了呀!事情一复杂,为了解开,让自己思绪通达、身心轻快,就容易联想到生活的其它人事的关系去解开事情,就容易多疑、猜想错误啊!如此,就更伤了姐妹情深啊!所以,为防彩霞你多想伤了心情心神,还是要把事情掰开来说清楚,免得大家都生了误会。免得你误会了我们孤独了你啊!我们姐妹,有秋兰和彩霞,是自小就识得一块玩长大的,离了谁,都不行!只是因为一些误会缘故,才离了些时日,今又重聚,真的是叫人开心极了!”彩霞听了,心情宽慰了大半,因半玩笑半真情道:“我还以为,你们不要我玩了呢,要把我排斥在外了呢!我刚才见你们跳舞,还暗生气恨一番。”这话一出,人就都笑了,都骂她傻,还心思敏感。

    阿芹因笑道:“如此,你跟绿竹把结给解开,把误会给清了,把气给泄了,别各自藏着一股气玩,这样会生了隔阂情恨的!”

    于是,绿竹与彩霞互相说清道明了误会情伤所在,二人便都灌了口茶,由绿竹因言辞过激道歉,作了结事情,便重归于好了。

    金凤秋兰坐在一旁仔细地听着,都恍然悟解了一些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暗道:“怪不得彩霞会邀她们跳舞,怪不得彩霞迟迟不愿过来找她的这群朋友姐妹坐,敢情是闹了别扭拉不下脸。”又道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彩霞与绿竹在清明节下午,上完了清明后,一群姐妹们约在一起打牌,期间彩霞与绿竹坐在一张桌子,因打牌起了争端,是绿竹打了一手烂牌让彩霞输多了钱,彩霞就责怪绿竹不会打牌,绿竹也因打牌输了不少钱,便当即斥了回去,彩霞自是更怒,便说她那张牌原不该那样出,而是要忍一手,但绿竹也有一番自己的见解,于是争吵了起来,眼看架势愈演愈热烈,她们的姐妹便出来劝架,劝架本来都劝听了,也是偏向了绿竹这边,多人说教多了点彩霞,绿竹偏又得势不饶人,也是个尖牙利嘴的人,乜斜着眼对彩霞戏谑笑道:“自己老公不能赚钱,输了几块钱就能让你与我争的面红耳赤,计较这么点钱不嫌丢人啊?也不看看这牌场有多少人,尽让人看光了笑话!唉也对,你本来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一点小便宜就恨不得占光的人!”

    这话说得彩霞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气得浑身发抖,尖叫着扑她去,二人顷刻间便撕打在了一起,人们好不容易把她们扯开,二人又遥望对方咒骂了起来,一边骂着,一边被各自亲近是姐妹拉回了家,自此仇恨结下了。不过秋兰也是个心大的人,清明节那天的事她也忘情了个七八,今天才能与绿竹和好,与她喝了杯茶,解下了梁子。

    绿竹是个染了一头时髦的黄发的人,额头饱满洁白,画了个柳翠眉,鼻梁坚挺,嘴唇红润,显然也是妆扮过的,但比阿芹脸上的妆容精致好看了几个档次;耳朵垂下了一对嵌镶嵌着米粒大小的红宝石的金耳链,红宝石在白光下闪出碎裂的光线;脖子上也围着一圈金项链,中指带了一个厚实的金戒指,一身气息略显轻浮而不是像阿芹秋兰金凤她们散发着土气,一看像是村里的暴发户养出的气质,模样也倒是俊俏。因笑道:“那天我说话实在是不好听,所以今天请客向姐妹们道歉,坏了姐妹们那天的兴致,要吃什么要喝什么随便点随便买,要是买东西少了显得我道歉的诚意不深,我可就怪你们了!”

    众人听了,都笑道:“好好好,今晚给你放血!”又添了壶贵的茶和糕点,把桌上的茶都要下了,金凤见状忙一口灌干了杯子里的茶水,阿芹见了,笑骂道:“怎么跟没见过世面一样,喝好的!”就把新上的茶给她满了一杯,金凤脸红的抿了口,笑道:“这茶还没上杯的甜,不好喝。”阿芹疑惑道:“是吗。”给自己倒了一杯也喝了一口,笑道:“确实不比上壶好喝。”都纷纷倒杯了来尝,皆道:“确实是不比上壶好喝。多半是被店家给骗了,叫老板来,问他是不是以次充好糊弄什么!”说着都笑了。忽听绿竹道:“这明明挺好喝的,咋都说不好喝?你们是真的不会喝好东西!”

    众人听了,皆讪讪地又小抿了一口茶水,盛在嘴里细细抿着嘴唇了含一会,皆恍然笑道:“这一品,确实是比上壶好喝!贵的就是不一样。”

    绿竹翻了个白眼,学着电视上的贵妇不急不缓地用食指和拇指从木盒中仔细拣了块半截中指长的正方形绿豆糕小口小口地撮着,然后细细地嚼着品着,众人见她这番作态只是暗暗翻了个白眼,却有一人半玩笑半真道:“瞧你那做作的姿态,咦——做给哪个男人看呢!”这话一出,众人脸上的神色凝滞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把绿竹气得脸一阵红一阵青,随即冷笑道:“你懂吃东西嘛你!”那人翻了个白眼嗤地一声笑了,自顾也取了块绿豆糕,一口咬去了大半,努动着嘴嚼着,得意笑道:“这样吃才有味!像你那种吃法,一小口一小口的,含在嘴里味没出来,就化成水了,你说你能吃出啥?这样吃东西能好吃就怪了!那么小口,喂蚂蚁,蚂蚁都嫌小!”

    一番话说的,众人都哈哈大笑,皆道:“阿莲说话在理啊!”

    金凤脸还红,只是笑,寻声望去,那个女人她认识,江莲,三哥找的小三。不过她自见了她面,就一直有意无意地忽视她的存在,不想跟她沾上多深的干系,对于她这个背地里破坏她三哥家庭的人,她倒是一时没啥怨恨,觉得这是她三哥一家的事,和她还没多大关系,她没必要为了三哥去与江莲特意撕破脸皮,坏了现在还算和谐的“姐妹”关系;她知道,与江莲撕破了脸皮,凭她和现在这群刚热乎的“姐妹”的关系,她们该是会为江莲站边说情的,毕竟一个平等的群体容不下两个撕破脸皮的人,为了维护群体的稳定和谐,必会走一个,或是都走。不然她们现在的姐妹群,很快就会分崩离析,化成两股群体,或者是看不惯她们的第三股群体,这都不是她想看到的,她也不敢也没仔细与江莲撕破脸皮。何况,细细思来,她竟没有怨恨江莲,只是因为金恒的关系生出些许别扭罢了,这别扭轻易能忍受,为了大局,也就不是多大的事了。有如此想法,她便坦然接受这个“姐妹”群体有江莲的存在,并一起玩,只是觉得不太亲近罢了,免得她与三哥的事情败露尽了,闹得人尽皆知,到时她左右做不得好人。

    吃饱喝足了,阿芹提议去跳舞运动消化一下,她们便兴致勃勃的去跳舞了。

    舞池里的光,要比舞池边上的光暗一些,五颜六色的彩光灯的光柱划过的地方才会比舞池边上的光亮。舞池也就是一块水泥地,水泥地上站的多是女人,或许是此时播放的音乐阴气较重些,更适合女人舞蹈的原因,但也有少数男人跟自己的舞伴跳舞,多数是一个个女人随着隐约跳动身子,跟跳广场舞差不多。

    金凤和秋兰第一次到舞厅跳舞,立时舞池中一时手足无措,阿芹彩霞便告诉她们,学着她们跳就对了,然后她们在金凤秋兰前面跳,金凤秋兰在后面跟着她们笨手笨脚跳,扭扭捏捏颇为滑稽,不过几分钟下来,她们学得差不多了,毕竟跳的舞只有几个简单的摆手扭腰动作。她们一开始是放不开身心跳的,但在狂热的氛围的卷袭下,她们跳得愈来愈宽心顺畅了,自不必说后来跳到了将要回家的时候,李富贵打电话给秋兰,让她接电话,怒问她为什么还没有回去。

    且说李富贵回到了家,家中只有他和李富才,卢玉秀清明过后已经随着李开慧上了省城看病,是在早晨去的,前一天晚上他们杀鸡杀鸭做了一桌子饭菜为卢玉秀践行,只有他们这一家,他大哥二哥四妹因为或大或小的事耽搁的都没有来,也不是要紧的事,不必必要他们来,清明过了,陪孩子们去八所读书工作的便读书工作了,要去做农活的都去做农活了,因富德的二儿子李齐光跟富义儿女上了镇上上学,大儿子有事整天在外厮混的,大女儿已经考上了大学,是个大专,在省城里读书;富贵金凤把他的儿女拉了回来吃饭,所以,只有他这一家和富才为玉秀送行;吃完了饭,隔日清晨便随开慧上路了——卢玉秀从未想过,她一把年纪了还能离开村镇,长途跋涉;也没有想到她第一次去遥远的、传闻中的省城是因为看病。出了村她就迷了神,透过车窗看街外的风景,又是另一番感受,她觉得她离外边的行人和骑着摩托车电动车的人好远,见了地上摆摊的妇女,推着小推车吆喝的小贩,觉得他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明明近在眼前,却是无法触及的遥远;这种感觉奇异的让她的心空落落的,恍如置身梦境之中,六神无主,坐着车见了熟人也做不了主意招呼他们;上了国道,一路上车来车往,几分钟见的汽车比她这六十多年来见的汽车还多的多,她不由想起了,在她尚且能干农活的十年前,月亮星星还亮的时候,就已经起床去到村口,与同去做农活的村人等拖拉机来拉她们去地里,那时候国道还没有铺起,地还是沙地,拖拉机端端地使着,左摆右晃的极是颠簸,车厢内的她们只得找个东西来抓住平衡身体些,到了地里已是半点睡意都无;那时候的公路,没有路灯,可是一望无垠的黑,拖拉机射出的白光,像是入了漆黑的隧道的手电筒,不知前方黑暗的深浅,远方的夜多深;路上只有拉工人的拖拉机发出的端端声远去,行人小汽车是极少极少极少出现的,她们立在以黑幕为顶的车厢中,拿眼望向外面,只能看到树形朦胧的黑,和低矮朦胧的瓦房;天上的月亮像中秋节的月亮那般大而圆;星星此时已经隐了黑幕中睡去,等她们到了地里,天色已经昏昏亮了,恰是此时上省城的天色。不过此时此刻已经多了车、人,那时候她去地里做活的时候,可是没几辆车几个人的。见了这副景象,便感叹道:“我们那时候跟现在比不了,现在的人和车都多多了、快多了。”李开慧眼睛注视着前方,分出一丝心神来回答她,笑道:“现在跟以前可是换变了个样——好像是从国道修起来的时候开始的——老妈子,看你这样是不是好久没上公社来了?”因公社在过村头,所以公社又叫村头。玉秀望着窗外,怔怔出神道:“是啊。腰不好做不了活,就没必要上过公社。公社这边又没必要找的人做的事,去比公社还远的地方,我这腰又受不了路远的苦,就一直待在下村,和那群老人们坐。近年来,就上过你家一次,你家又不是在公社这边,也不算上了公社。公社换了副模样,我老早就听说了,只是具体模样,迟迟没在脑子里留个画像,今一见,总算是填了空白,以后说起了公社,脑子里也是能有个大致的轮廓画面了。”开慧听了,暗叹一声,思道:“你这腰,十年前应该上省城医院检查,因没钱耽搁了十年,如今才去看怕是晚了。”却笑道:“等你治好了腰,即使今天见了也是不晚嘛,而且啊,去了省城,你就知道,公社即使换了新模样也是过时了!”卢玉秀因笑了下,道:“到底是只有这一条公路,也是只修了这一条公路嘛,一条路,能时兴?过时了很正常。”——开慧笑道:“老妈子倒是看得远,不过去了省城,你才能彻底开开眼。光开心眼是有点虚的,还要开肉眼才真实!”玉秀笑道:“你这话说的欠妥,我都一把年纪了还在乎这些?”开慧笑道:“不见得,前些年我带我妈上省城里玩了几天,她可是夜夜兴奋的睡不着觉,回来还和邻居的老人们夸耀了几天。”玉秀右手插腮半躺在椅子上,看着前面单薄脆弱的摩托车电动车上的人儿,笑道:“你妈年纪虽跟我仿佛,但她还能做农活,自然还能玩得动,等她像我一样什么重活都做不了的时候,身体垮了的时候,就安稳了。你也劝劝你妈,她年纪也是不小了,叫她尽快歇息吧,别去地里替人做活了,六十出头的人了还和四五十岁的年轻人一道做活,真以为自己年轻?别垮了身体才知道悔过,那时已经晚了。”

    开慧苦笑道:“我们做子女的一直劝她休息了,但她不听,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把她绑在家,不给她出去吧?我们做子女的可巴不得她早点休息呢!一个六十来岁的人,还出去做活,好像是我们做子女的不孝或无能,迫使她一把年纪还要做活养家,给外人见了我们也脸上无光。”卢玉秀笑道:“脸上无什么光?六十岁的老妈子还给你们赚钱养家岂不是极好?”李开慧笑道:“哎呦,我们可不需要她去给家里挣钱,我又不是养起她?能饿着她不成?”卢玉秀听了,倒一愣,一时之间竟思绪流连万千,倒生出哀愁,因道:“你们能养活她的身,但养不活她的心呐。”

    李开慧又道:“让她在家休息还能亏待她不成?”

    卢玉秀笑道:“你妈跟我像。”

    李开慧缄口不言了。

    她们去的当天晚上,李富贵就给她们打电话,询问她们的仔细情况,得知她们是中午的时候到的省城,开了五个小时车,已是疲累,所以开慧就带玉秀去酒店开了房,计算休息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再去医院检查;李富贵就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给她们打了一个电话,询问她们详细情况,开慧就说做了检查,医院有她熟人,三四天出检查,李富贵略微犹豫一下,便让开慧趁此空隙带他妈去逛一下,看一下大城市的风景开开眼;李开慧就说,知道。下午打算带她去动物园和附近的景区逛逛,老人一辈子难见世面,趁此机会多开开眼。但第二天,李富贵再打电话去的时候,开慧说,老妈子可能是晕车了,身体状况不大好,就不逛了,让她多休息一下。直到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卢玉秀都没机会离开过酒店。检查结果出来,医生给李开慧详细讲解情况,知晓个大概后,李开慧忧心忡忡地给李富德电话,当天晚上,李富德叫召集了弟妹们,在卢玉秀家,向她们说明情况。李富德道:“大姐说,阿姐的腰那块的骨头枯朽了、刨空了,像一个干枯的空心烂木头。如果不治,可能要不了几年,骨头就撑不住身体,身体就垮成一堆了皮肉,日后的日子都只能躺在床上过活;另外,除了骨头朽了,胃还不好,具体不好在哪,医院也不能明说情况,只说看后续观察,估计,是她常吃坏东西坏了肚;与骨头比起来,这倒不是大事,胃不好养养就好了,好治;按照医生和大姐的意思是,现在当务之急是给阿姐治腰,治这腰要在医院住院动手术,可能要一个月这样子才能回来。手术费用我出,我知道你们不好;只是阿姐在医院,需要人照顾,我们得出个人,上去照顾阿姐。大姐是请假过请明,眼看假期结束了,分不开身在医院照顾阿姐了,后天就要去上班了。所以,你们谁有时间,上个去城里,照顾阿姐?”

    李富德说完,人们都进入了静默中,过了一会,李富义撸了把头发,头养起来,看瓦房垂下的电灯泡,电灯泡的白光引来几只飞蛾扑袭,他抿了抿嘴唇,嗓音沙哑道:“前天有秀那边的二哥,放养回家的路上被车撞坏了腿,现在走路只能拄着拐杖,没半个月离开不了,所以,我二哥那边的羊全交给我放了,也没人能接替我,所以……”李富德点了点头,转向富贵道:“你那活能不能暂放一些时日?”李富贵苦笑道:“暂放不了。这个活我们和人家定了合同,半个月完工,还要四天,再给我四天我能上去照顾阿姐。现在,我脱不开身。”说完他点了根烟抽,灰雾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徐徐吐了出去。

    李富德看向李富才,眼中红血丝蔓延,道:“阿才?”李富才为难地笑了,道:“我只能再请两天假。”

    李富德也点了根烟,低头抽着,吐出的烟雾从下巴淹没了他的头颅,他说道:“我回头问下艳艳,能不能跟学校请两天假,待阿才走后顶上去照顾阿姐,两天过后就要麻烦富贵上去一趟,我实在是脱不开身,地里的辣椒玉米熟了,你大嫂一人收不了,请了人,少了我又要再请一人,为此浪费千八百块不值得;你只管上去照顾阿姐,到时候我给一千块给金凤买菜。”李富贵听了这话,就有说不出的别扭,原来上省城医院照顾母亲是他为子该做的本分之事,是因为兄弟姐妹皆有事缠身方轮到他,他们一则作物要收,二则为兄弟放羊,三则单位约束,皆不是自由之身。因他是为朋友兄弟打工,他们没有单位约束,干完一桩活便得自由,寻了下一桩活再干,因此,在兄弟姐妹之中,数他最为自由;加上她与母亲长年累月吃住一起,理当他与她最亲;二者叠加,论理论情,也应当是他上医院照顾阿姐;这本是无可指摘无可推辞之事,却因大哥要给钱给金凤买菜,让他照顾阿姐,而变了些质;又因阿姐治病的费用都是富德出的,这就使他羞愧了,如今因要他上医院照顾阿姐,还要给他钱,岂不是更要他难堪?因道:“你那拿钱去多请几个人收辣椒,收得快些,省时省力。别说给金凤买菜这话。”富德知金凤大概是个心胸狭隘的人,也知他们家庭境况艰难,因道:“这钱又不是给你的,你别管;再说你上医院去照顾阿姐,没个十天半个月回不来,期间谁给钱金凤买菜?靠金凤两千块钱大概的工资?你在家做活经常贴补家用都不够花,何况你要断了十天半个月的工钱?你让金凤把钱给收了,别难受了她和孩子们。”

    富贵一下思绪万千,因猛吸了口烟,再不言语。其他人自有自的哀愁,自不必提。

    且说富贵自那晚后,心情日日沉重,做活起来自是一言不发,比往常愈发使力,他那几个工友便知道他有愁思,中午收工聚在一起吃饭,一问知道是玉秀在省院做手术,自是安慰他了一番,也一时想到了他阿姐回来,他们必是要去看望一番的,毕竟和富贵既是朋友,也是共事的伙计。回去之后,他们把卢玉秀在省城医院做手术一事告给了父母长辈并街坊邻居们,不过傍晚,四十岁至七十岁的村人,都知道了玉秀在省城医院做手术治腰一事,多人忙向富贵几位兄弟姐妹打探他们妈的情况,他们都说还不清楚情况,出院的具体时间也不甚了解,那些人又嘱咐他们在玉秀动完手术,要回来提前告诉他们,他们好来探望一番、宽慰一番。他们皆应了下来。如此忙了几天,李富贵心情烦闷狭隘,露天做活又似是在蒸笼里一样热,汗出了又干干了又出,倒是带走了一些烦闷的思绪,但傍晚一停了工,夕日的余晖像潮水涌上地面的时候,万籁俱寂,那些愁思再长了出来,开车的路上愈发烦躁,来到了宿舍楼,脸色像茄子一样不好看,但总是没有理由发泄,也不应该在人多的宿舍楼发泄,让人白看了笑话,便一直绷着一张脸,潦草的吃完饭,就要回家了,忽地听到林金凤说要和秋兰去买东西,他一愣,看她,刚才他就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只是心中烦闷事已由,懒得去在意她心里的算盘,现听到她要和秋兰去逛街,便知晓她打的是这个主意。他怒,是怒她分不清时候与隐情,哪有婆婆在医院做手术,儿媳却和姐妹去逛街的情理?却也懒得掰正她,也懒得彻底发怒,烦了一天,累了一天,已是心神具疲,便只绷着眼珠子怒视她一会,只疲惫地道:“我不管你,你去哪别跟我讲。”便回了家。

    回家的路,是要先过菜市场的,此时已是黄昏,气温清凉,菜市场只有零丁散落的几家熟食店等候顾客的到来,却也是门可罗雀,老板娘们坐在小推车后面,或是百无聊赖地等待顾客的光顾,或是几个熟食店的老板娘搬个小凳子围坐在一块铁棚下,聊今天、这几天卖熟食的情况;原先是有十来个菜摊子、肉摊子围着她们卖熟食的小推车吆喝的,此时都已人去篮空,地面零丁散落几片发黄的菜叶、几块带有血迹的碎肉和骨头,还有浸泡在水中的鱼鳞,依稀能辨出此地卖过些什么。

    这些摊贩收摊后,留下了满地狼藉,留待负责此条街道卫生的环卫工负责。在富贵开车驶到菜市场时,便见了一个穿着浅绿色工作服、穿着高筒水靴、四十来岁的女人提桶往菜市场内的水房装水,回来时顺路提上倚在墙壁的扫帚,来到那些散落菜叶肉渣的摊位上清洗。先是拋了一瓢水浇湿地面,再拿扫帚刷一下,再拋一瓢水在地面,再拿扫帚刷个来回,洗得过慢,她便进水房拖出水管来,冲洗地面,再用扫帚一寸寸刷地,速度不快,清理完菜市场怕是天都黑了。

    太阳下山了,天,就黑的快了。李富贵过了菜市场,向前开了几百米,便到了一个小学,是“三小”,李童上学的学校。学校周围,多是平房,少有楼房,平房多是小卖铺,楼房多是宿舍楼,也有一两家奶茶店;无一例外,都少人,倒也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路过,多是散步的情侣,多是吵闹的学生,倒为这寂静凄凉的傍晚增添了几分生机。

    过了学校,过了这个镇极北的最后的校区,富贵开着车进入了宽大的水泥公路,视线豁然开朗。公路上有呼啸而去的大车小车,少有摩托车电动车,富贵开车沿着这条公路向西驶,望到了极西的天边,一轮圆滚滚的太阳正渐渐落下了朦胧昏暗的山林中,当他进入村里的地界,已不见它火红的轮廓。

    ——天,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