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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艰难的创业计划

    2006年,全国正式废止《农业税条例》,沿袭两千年之久的农业税就此谢幕,这一利好政策迅速传遍大江南北,让亿万农民欢欣鼓舞。作为服务农村的金融机构,我们的信合社也迎来一阵业务高峰。

    这一年,我因为得罪了赵文良,被下放到吉安乡工作。听机关人事科的小姐妹说,赵文良出差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人事科科长魏大勇叫到办公室,狠狠训了他一顿!他严厉指出干部的轮岗交流不合理,说有些在基层干了很多年的老职工都没调进城,有些才来两三年的就进了机关,并且提拔了!这样很不利于调动员工积极性!赵文良让魏大勇赶紧做个人事调整方案,尽快解决这个问题。魏大勇莫名其妙的挨了一顿训,心里很郁闷。他是个聪明人,立马私下请廖科长吃了顿饭,并在他的指点下,顺利完成了一份“人事调整”方案。据说,赵文良对此很满意,对魏大勇一通表扬。

    在这份所谓的“人事调整”方案中,我被发配到了老家吉安乡,尽管也安排了个副主任的头衔,但对小社而言,拢共就四个人,除了一个主任外,我这个副主任就是个虚名。我知道,这是赵文良的打击报复。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陈根福走后,我没有攀附赵文良,自然不会受到他的待见。

    一些同事为我打抱不平,可我却一点也不沮丧,去吉安乡工作也挺好,毕竟我从小在那里长大,人熟地熟,工作起来也容易。小妹文娟念初三,平时也都寄读在学校,她从小就独立,用不着我操心。吉安乡信合社网点的主任姓李,是个通情达理的中年女人,她考虑到我长期在机关工作,对柜面业务不熟,所以将我分配到信贷室,专门负责信贷工作。

    我在信合社工作已四年有余,这次也算是人生的一次起落。到基层工作,虽然做的都是些直接与农民打交道的工作,但我感觉很充实。特别是农村金融这一块,上门贷款的都是些急需资金的农民,每放一笔款,或许就能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比起机关咬文嚼字的务虚工作,我觉得这样业务工作更有实际意义。

    这天,我正整理着信贷资料,走进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惊讶道:“家明哥,你怎么来了?”

    王家明穿着一件天蓝色的旧式衬衣,领子由于过度刷洗已露出白底,头发显得有些凌乱,脸廓依旧棱角分明,只是渣拉的胡子让他看着并不精神。

    我连忙招呼他坐下,并热情地给他倒了一杯水。

    王家明语气急促道:“冬雪妹子,是这样的,我想创业,但手头上有些紧张,所以找你来问问贷款的事情!”

    我笑道:“这是好事啊!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能干人,肯定能干成大事!”

    王家明道:“冬雪妹子,你就不要这样夸我了,我也是受到你堂舅的启发。上次他带队到我们村里来搞政策宣讲,说是废除农业税会给农民带来很多实惠,有利于土地流转,对于农村产业发展是个很好的机遇。这几年我到津南农林学院读了个成人大学,学的就是种植方面的专业,所以准备在朱家湾搞一个果园。”

    我认同道:“对啊,现在国家的政策真是好。我还记得小时候,每到七八月谷子晒干了,妈就带着我背着谷子到公社‘交公粮’,农民一年四季本来就挣不了几个钱,这样一交,日子就更加紧巴巴了,现在多好,非但不用交税,国家还要给补贴!”

    王家明期待道:“就是不知道我这种情况能贷多少款?”

    我拿出一张单子递给他。“你先把申请单填好,我尽力给你争取最大的额度。”

    王家明激动道:“那太好了,冬雪,麻烦你了!”

    我立马拨通了县社信贷部的电话,了解了相关贷款政策。在详细地打听了政策后,我告诉他:“家明哥,他们说你的情况最多可以贷五万,你觉得怎么样?”

    “五万?”王家明皱着眉头,似乎并未达到期望值。

    我愧疚道:“家明哥,是不是太少了?可是我能够为你争取的最大额度了,真是不好意思!”

    王家明点头道:“恩,五万就五万,总比没有好,谢谢!”

    我问他:“创业启动资金大概要多少?”

    王家明道:“测算了下,大概三十万,我和你慧英嫂子东拼西凑撺出来十万,现在还差得远。”

    虽然很想帮他,可我给文娟上了户口,又还了助学贷款,哪有什么存款。王家明看出我很为难,起身道:“冬雪妹子,那我先回去,明天再资料来办手续。”

    我挽留他:“快到饭点了,在我们食堂吃了饭再回去吧。”

    他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不了,家里还有事,改天你来我家吃饭,我让你嫂子给你做好吃的。”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觉得有些惭愧。我想到了芳姨,她办法多,说不定能帮上忙。下班后,我赶去了卫生院,把王家明的创业的事情告诉了她。

    我感叹道:“家明哥真是不容易。这些年,他搞了不少项目,什么生姜种植,大棚蔬菜,你说他一个中专生,竟然比庄稼人还要懂怎么种地,这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他原本应该是一个老师,被现实活生生的拉回了农村,但他从不放弃对生活的追求和热爱,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磨难,还能坚持下去,这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

    芳姨叹气道:“是啊,他这些年一直很不容易,以他的能力,呆在农村确实可惜了。要是去外面,怕是早就闯出了一片天地了!”

    我说道:“其实要说呢,外面的发展肯定好得多,要不然村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出去呢。可他没有随大流,反而选择留在农村,我到觉得他是对朱家湾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芳姨好奇道:“什么感情?”

    我笑道:“明知故问,肯定是舍不得你呗!”

    芳姨道:“好啊,死女子,敢笑我,看我不收拾你!”

    ......

    都说眼界和格局是决定一个人成败的关键。王家明真是一个富有有远见的人。这些年,我们村里的撂荒地越来越多。农民世世代代都是守着土地过日子,老一辈人为了土地争得头破血流,如今庄稼人似乎成了一种上不得台面的标签,偌大的村庄,已没有几个年轻人愿意刨地。看着一陇又一陇的荒地,王家明敏锐地察觉到了创业正逢其时!

    他唯一纠结的是寻找合适的项目。他在读中专的时候,有个叫郑云的同学,这个人一直在开源县城做水果批发生意。他告诉王家明,现在水果的附加值特别高,以前穷的时候大家都想吃肉,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水果成为人们每天的必需品,市场潜力大!目前开源县的水果靠其它地区供应,运输成本高不说,还不新鲜,要能搞个果园,肯定赚大钱!

    郑云的话引起了王家明的深思。为找到合适的项目,他特意到开源县水果批发市场,发现有种血橙卖的特别好,几乎每次都会脱销。郑云告诉他这是塔罗科血橙,原产意大利,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引入中国,王家明剥了一个血橙,尝了一瓣,一拍大腿,就是它了!他是个谨慎的人,为确保万无一失,他邀请津南农科院的专家到朱家湾考察,检测土壤和温湿度是否适合血橙种植。

    回家后,王家明把创业的想法告诉了胡慧英。胡慧英嫂子眼睛都没眨一下,立马把当年存下的嫁妆钱全部拿出来,支持他的事业。王家明原本还有些担心慧英嫂子不支持他,看到她的行动后,心里涌出一阵暖流。

    没过几天,农科院的检测报告出来了,朱家湾的气候、土壤、水源非常适合血橙种植,这让王家明喜出望外,决定承包整个背篓山,全部用来培育血橙树。根据郑云的测算,这个项目前期至少要三十万。王家明家庭条件一直很困难,也就是慧英嫂子嫁过来这几年日子好过了点,但修新房把积蓄花得差不多。就算慧英把嫁妆拿出来,两口子又到亲戚家东拼西凑了一些,差着目标还有好大一截。眼看有了好项目却没钱投,王家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正当王家明为钱发愁时,芳姨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听到是芳姨的声音,心里咯噔了一下,害怕慧英嫂子介意,拿着手机到外面接听。芳姨在电话里让他第二天下午去乡卫生院去一趟,找他有急事。挂了电话后,王家明满脸疑惑,心里想着晓芳找他究竟有什么事?

    慧英嫂子叫醒发呆的王家明:“你怎么了?像个木头似的。谁打的电话,怎么还去外面接?”

    王家明避开慧英嫂子的眼神。“一个同学,项目的事。”

    慧英嫂子没多想,把削好的苹果喂到王家明嘴边。“你尝尝,这是我今天早上赶集买的,可甜了。”

    吃着慧英嫂子递来的苹果,王家明又想起了芳姨,心里不是个滋味。

    王家明到乡卫生院时,刚好是下班时间,他怕被人看见,站得离卫生院大门远远的。

    芳姨走出大门,好不容易才看见王家明。“你怎么在这里,外面不方便,去我宿舍说。”

    王家明尴尬道:“去你宿舍干什么?”

    他犹豫要不要去,毕竟他一个已婚的大男人去女职工宿舍,被人看见影响不好。

    芳姨拉着他的袖子,笑道:“傻愣什么呢?你怎么像个大姑娘,扭扭捏捏的。”

    医院的职工宿舍就在住院部隔壁,因为满月乡隔着县城远,很多住在城里的医生只能一周回一次,医院出于人性化考虑,给职工们修了宿舍楼。房间很小,只有十几个平方。

    王家明第一次去芳姨的宿舍,发现里面虽然小,但布置得却温馨浪漫,纱窗上带着红色碎花,一张小床靠着墙边,书桌上的玻璃花瓶插着一束淡雅的水仙花,旁边码着整整齐齐的书籍。进屋后,芳姨没说一句话,而是神秘地关上门、放下窗帘。王家明摸不清状况:“晓芳,你这是要干什么...”

    芳姨没回答,从衣柜里取出一个黑色袋子。

    王家明好奇道:“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把我都搞糊涂了。”

    芳姨把黑色袋子递给他,神秘道:“你打开看就知道了!”

    王家明打开袋子,里面是一捆捆用胶圈扎好的百元大钞,他数了数,正好十万。

    王家明惊讶道:“晓芳,你这是?”

    芳姨笑道:“都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听说你创业还差点启动资金,就暂时先借给你。先别急着谢我,我可是要收你利息的!”

    王家明感动得眼泪差点流下来,这些天他为启动资金的事情头都大了,芳姨的举动令他惊喜,这下他的项目又有希望。他实在是太高兴了,几乎有些忘乎所以,想都没想就抱住晓芳,把她娇弱的身体在空中旋转了一圈。

    芳姨没有料到王家明会有这样的举动,脸红得像苹果。以前他们在谈恋爱的时候,王家明就经常这样抱着她在空中旋转,这让她想起了以前的美好回忆。

    王家明也意识到自己的莽撞,惊慌失措道:“对不起..我...刚才脑壳有点晃。”

    芳姨满脸绯红地打开窗帘,晚霞映照进来,她站在来自天上的光芒里,楚楚动人的背影在丝丝发亮。晚风吹佛,轻轻扬起了她身上的裙袂,一股神秘的气息袭击了王家明,那一刻,让他恍惚觉得是天仙下凡。

    王家明道:“上次听晓雪说你现在过得不好?是不是陈阳欺负你了?要是他欺负你,我一定帮你教训他!”

    芳姨想起了《廊桥遗梦》里的一段话: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各自的过去中,人们用一分钟的时间去认识一个人,用一个小时去喜欢一个人,用一天去爱一个人,而最后却要用一生去忘记一个人,而这就是所谓的爱情!

    是啊,因为婚姻的不幸,她得用一辈子去忘记王家明,可眼下的日子是多么的煎熬!她多么想回到从前,再作一次正确的选择!可这些话她不能对王家明说,只有默默压在心头。

    芳姨脸上挤出一丝微笑道:“别听冬雪乱说,我现在过得挺好的,你呢,最近怎么样?”

    王家明其实也过得不好,饱受着感情的煎熬和良心的谴责。可说出来又能怎样?以前他们就不可能,现在各自有了家庭,就更加不可能,他不能对不起慧英,更不能对不起良心。他看着天空的晚霞,说:“只要你过得好,我放心了。”

    听王家明这样说,芳姨难受极了,目光在含满泪水的眼睛里飘忽不定。她连忙转过身,不让王家明看到她的眼泪。“家明哥,时间也不早了,快回去吧,慧英嫂子还在家里等你!”

    王家明看了看外面,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了山。天色一下子黑暗下来,仿佛有种不解的魂灵要乘虚而入。狭窄的宿舍里,两颗惴惴的心,一颗沉了下去,一颗浮了上来,昏暗中默默相视着,无言以对。

    王家明意识到,他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他把袋子里的钱重新包好。

    “晓芳,那我走了,这钱我一定会还你的。”

    芳姨依依不舍道:“恩,路上小心。”

    王家明急匆匆走出了医院。回到朱家湾时,月亮已经爬上树梢。就在他经过响水河时,又想起了小时候和晓芳在河边玩耍的场景。他站在空空荡荡的桥上,凝视着河水在月光里闪闪亮亮,一波一波永无止境地荡漾过去。

    他抬起头来时,河边的树木在月光里安静得像是睡眠中的树木,伸向空中的树梢挂满了月光,散发着河水一样的波纹。萤火虫在黑夜里上下跳跃前后飞翔时起伏不止,就像他和晓芳一样,明明近在咫尺,但就是在黑夜里找不到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