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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尽管有着养父作为他们感情的纽带,洛伦佐一向不被歌黛娃信任,她本人一向对这个便宜侄子不抱什么期望。在那种不可避免的随着人民一起疯狂的间隙,在她仍有余暇注意到洛伦佐的时候,她总是劝告洛伦佐去宴饮作乐吧。即使是在哥哥去世前仔细嘱咐了洛伦佐的先知地位不可撼动,她仍然不希望洛伦佐这种不可控因素毁掉她的精心谋划,也不会指望洛伦佐能帮上什么忙,亦不可能帮上忙。洛伦佐对于她就完全是过去的人,过去的人死了受人朝拜就好了,何必再在现在像幽灵一样现身呢?他们之间就像是俄瑞斯忒斯被复仇女神所追逐,因而皮拉德斯追随他。尽管他选择忠诚地追随罗德里戈的权威,不参与政治。但她害怕他有朝一日会毁掉她给民众树立起的虚假的伊甸园时代,这种恐惧漫长无止境,无法以不可抗拒的毁灭以外的作用摆脱。

    小时候,她哥哥从核心实验室开完会回来时,带来了那副叫做《神谕》的画作,也许是受那幅画的鼓舞,歌黛娃废寝忘食地学习历史和哲学,如饥似渴地钻研里面的每一个优美的词汇,半夜一手拿着灯一手拿着书赤着脚在房间走廊里踱来踱去,还为此发了高烧,上帝给了她和她哥哥同样坚强如钢铁的精神,还有一样破碎的体魄。她爱政治,是个天生的领导者,而他给洛伦佐则送来荷马和但丁的诗集,希望他有着敏感而善于思考的灵魂,但洛伦佐似乎是被培养偏了,他的外貌欺骗了别人,他是个顽皮且固执的孩子,这样的先知怎么能顺从的听话呢?

    往事历历在目,就像夹进笔记中的花朵,即使已经干枯了依然保持着绽放的烂漫姿态。

    她知道他活着的意义,不过是在把她祖辈留下来的资料解析成文字后,只有有着百年前特殊基因构造的他能够执行那个邪恶的计划。但她担忧他为那些自杀戮与邪恶中生出的历史发狂,为人类自己所舔过的血发狂。他会癫狂地活着,好像他生来便是如此。现在的他虽然不碰政治,但他乐于和她争论,他说,知识的本源世界不可被确切证明存在,但现实的世界是实践构建的;人是实践的目的,不可成为手段的工具,由此维护人权是正当的。在人心里的,是痛人之所痛的纯粹天性——是爱。要更多人、全人类的幸福。要独裁、剥削与战争的死灭。我于暗处凝视一切,因对这个世界和人类的爱而痛苦不堪——只有爱能够使人这样痛苦。我愿意去百年之前为人类带来神谕,是因为我认为应当做,仅此而已。而你不在做。你,歌黛娃,你什么也不做。你在等待。

    你在等待什么?你在等待谁?也许你正喊叫,正如你也许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看洛德薇安遗址时,你在等待什么?在这苍白的方舱里,你在等待什么?

    她很想骂回去,她想大声宣告,哪怕不小心把唾沫喷到他脸上,告诉他,真理与至善是不存在的,先知。你怎能证明永恒不变之至善真理的存在?难道你要去用“存在”证明“应当”?自然权利是发高烧时的胡说八道。这就是天赋人权的本质:用人的需要证明这种需要应当被满足;因为这件事存在,从来如此,那它就是对的!这真是一个大笑话。先知,你什么也不能证明,什么也不能改变。你不过是在预言流血与死——徒劳地重复着在黑夜里喊叫的过程罢了。连先知本人的预言,如果不对它进行争论和辩解,它也会失去活力和影响力。即使有着先知的名头,公众也不会理性接受当代人的预言,而是习惯把它视为先入之见。

    可她必须始终保持着冷峻,肃穆,即使有一天要奔赴刑场,她自然会保持这样高傲的姿态。她咽下恼怒,选择劝说洛伦佐去做这件事——给他穿上复杂的实验服,把他封锁在实验室,给他带上刺激大脑皮层的设备,为他的神经元接上电子神经,他就能回到百年前伊甸园初建的时候。她不知道那些代码背后到底是什么,也不在乎。但那是精通造梦理论的心理实验室的组长乔纳森用生命留下来唯一的伊甸园遗物,据说里面构建的梦境是在罗德里戈家族参与下精选的最具代表性的十二个梦境,那是为外星文明快速理解地球人类文明准备的。这位德才兼备的老人选择在迁移地下城的前一天自杀,这样他就能自欺欺人的一生都活在伊甸园里。哥哥告诉她,人们总会有一天在地下城里走出去的,无论是去其他星球还是回到地面,我们需要伊甸园的《神谕》。《神谕》是伊甸园初建时,一位女士书写的预测性的文字,预测了世界的走向。考虑到她算是伊甸园的建造者,《伊甸园总则》的参与者,这份资料十分珍贵。《神谕》作为预言和指导类的文字,只在罗德里戈家族里流传,但可惜杰芮珂这位独裁暴君在自杀前带走了关于《神谕》的所有线索。也许洛伦佐作为百年前的人再次回到百年前,在那十二个梦境里能找到《神谕》的存在,然后她就能带着人类冲出泥土和钢筋的阻障,她的名声也会万世流芳,就像那位女士的坟墓,每次有地上探索活动,所有人都会虔诚的去祭拜她。

    洛伦佐一向看不上她的意见,他坚称她没有真正的预见,只想要出人头地。她只追求永恒的名誉与荣耀。洛伦佐无法打消她的信心,他被尊称为先知,而目盲的法厄同流着神明的血,可他终究只是个凡人。如果不是相信洛伦佐带来的《神谕》会帮助她夺权或是领导着人类走出地下城,以她对他的失望,她会借助舆论消灭他。

    她天生无法抵制相信的诱惑。她对洛伦佐的失望也是注定的,但他终要学会接受她的希望和失望,正像他需要接受世界本身,而非走上纯粹的审判之路。也许他瞧不起歌黛娃,亦或是对她抱有一丝关切,怜悯那沉迷于权力的游戏的狮子,还是将歌黛娃和世界视作陌路人。相信洛伦佐都是歌黛娃作为政客的天性。她不会对一种事情绝望。她会千百次地相信一件事可以改变,并为之作出努力。她一贯娇生惯养,还不知道确定别人一生道路的权利假私人之手掌控便会彻底堕落为一种原则之谬误的力量,如同雅典娜在阿瑞斯山上宣告她的判决:俄瑞斯忒斯,我宣布你无罪。

    洛伦佐没权利反对他们给他的安排,他晚上得到关于第二天全天做各种脑部检查的安排,脑科学家通知他第二天晚上要带着眼罩和设备进实验室,情况乐观的话,大概一年半载的就能回来。歌黛娃以一种平等的姿态与他对视,她的眼中没有不耐烦,只有平静。她甚至喜气洋洋的让他今晚去地下城四处转转,她还是那样英勇,失败而愚蠢。

    夜本身便是种麇集一切的洼地。声音、气味、对情绪的感知,一切在白昼中流散,又河流入海一般汇入黑夜。地下城有极高的、齐着胸口的石质外墙,墙边作为屏障的树木,修剪得当的灌丛与夹竹桃,一切皆被黑夜所吞食了,夜晚让一切黯然失色。他往外面走去,尽可能的贴近城墙。人造太阳忠诚的听命与人类总结出来的自然规律,这个时间节点暗了下去。于是地下城变成狭窄的黑色牢笼。可是越往外走,从城墙的窗口中聚集着的光线就越多,视线也好。可是泻进来的光线越多,就会撞上刺骨的寒风,变成庇护的牢笼的可信度就越低。外面的泥土味渗进寒风要是能闯进这座城里,奔流的血都能冻住。灯光自地下城城墙的每一个窗口透出来,但就连这样的光线也是微弱的、被海绵一般的黑夜吮吸殆尽。只有各种声音使建筑浮在黑夜之中,如一只船被与湖区分开来那样。他的心底生出一种近似凄苦的空虚情绪,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最后一个人。这样孤身一人于持续的黑夜中静止而无所作为的状态,这近乎脆弱的时刻具有与华尔兹相似的特性,情绪和状态纠缠一体,无始无终,直到被某种外力粗暴地中断。

    那是七年间他最后一次看到地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