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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自从听了那首歌后很久他都没能梦见机械城,就算把《恶之花》放在枕头底下也于事无补。他又一次来到机械城时已经是二十一岁,这一年他的养父去世了,他的小姑歌黛娃快速的收敛着她哥哥的每一项功劳。而他喝得伶仃大醉,被悲哀的无处发泄的怒气折磨,在酒气里他再次来到机械城。

    这是一个没有闪光灯,没有劝慰,没有冷嘲热讽的地方。他尽情大笑大哭,闯进每栋房子按下每个可以按下去的按钮,反正他们没有主人。哭干了眼泪半醒了酒,他又花了一个下午去搞懂过去的伊甸园到底是什么样子。他的养父因为早年的外星探索活动对身体改造的后遗症英年早逝使他愤懑,他的继父想要征服太阳系,把无数行星当作人类的后花园,真是伟大的胜利!值得诗人传唱万年的史诗!我倒是要看看为什么做到了这一切的伊甸园会轰然倒塌。

    为什么人类就这样放弃了地球?为什么不重新建一个伊甸园?为什么过往的历史变得无影无踪?这全无意义!洛伦佐拽着那个揪着自己领子不放,就好像怕他要用这颗疯狂的脑袋去自杀的网球型小机器人,带着醉醺醺的酒气责难它们每天捡垃圾修垃圾到底有什么用,说着说着眼睛又开始湿润,意识到自己也全无作用,也是多余的,永远在懊悔永远在把一切搞乱然后再去试图修好。

    他恍惚地抬起头,盯着空气里仍在闪烁的玫瑰色的灯光。它们悬空着,像是发光的气球。原来这里不只有金属,远处净化空气,种植树木和保养游艇的机器人仍在运作。这里的主人已经死去了,但机器永远死不掉。那个柔软的小机器人只是伸出手拭掉了他脸上的泪水。它们好像经过了一次自主升级,现在变得更轻也更软,就像里面填充的是棉花而不是电路。洛伦佐现在酒精超标地醉倒在星空下,看着一轮巨大的血红色太阳正在落下,空荡的夜空中升起一条横贯整个黑夜的璀璨的银河,感觉到了彻骨的孤独。

    他在课上学到在杰芮珂的独裁统治血腥归并后,她温和的弟弟很快被反叛者的力量所裹挟,他留下的唯一文字就是半截日记纸,自此罗德里戈家族失去了往日的荣光,伊甸园就这样在一瞬间倒塌。

    “以前我们争论的时候我经常说,‘革命,但不忘文明’,一点一点地带来光,使人类各安于命运,好过一场大火的燃烧,如今看来是我说对了。但是有时候回顾半个世纪以来的历史,我又不免心情沉重,问自己,这真是最终的答案吗?知晓一切的惟有上帝。”他这样写。

    他被判为反人类罪后,地球就因为五花八门的资源勘探活动而崩溃,他得以留在洛德薇安旧址自然死亡,其他人都迁入在建造伊甸园时在伊甸园的影子里悄悄成长的地下城。在那之前的历史因为都留在云端且人为的被放弃了,夏逾清认为那些历史代表着罗德里戈血腥的独裁,于是旧事再也寻觅不到。如果按照广为人知的卡尔达舍夫指数,那么曾经的人类文明已经达到了二级水平。在那些不可预测的未来里,曾被认为是疯狂的想法纷纷成为现实:建立环绕太阳的轨道,试图获得其全部能量输出的巨型壳状人造结构;人造虫洞;星系际飞船,贾斯敏局长充满斗志的太空政府讲话……

    他不明白如果生产力已经发达到这种地步,为什么人类的精神文明还能不仅没什么进步,甚至退后到君主制的时代,能让罗德里戈独裁。或许以一介人类的智性根本无法理解历史,即使这个人类有资本为自己是几十亿里最拔尖的那拨人而自傲。那些反叛力量似乎也在借此说明——新的时代开始了,我们要忘掉过去,轻装上阵。

    但他的养父站了出来,要重新回到地球表面重建伊甸园,要促成地球的复兴,把它变成了一叶徜徉在银河里的小舟,他将自己看做投石党人——他的姓氏罗德里戈为他的计划起了很大的助力。当时他已经是个少年了,但他开始相信恐怖之后还是恐怖,鲜血之后还是鲜血。哪里有美德?哪里都没有美德。历史不过是一个世纪抄袭另一个世纪,太阳底下永远没有新鲜事。继父说他们筑起了自由的高楼?在他看来,地下城还是一片荒漠。乞丐换了个位置,可鞭打声依旧。

    “那么如果有一天,我们还是步了伊甸园时代联合政府的后尘……”洛伦佐听着自己游移不定的声音,他努力不去想自己在暗示什么,或者询问什么。

    这时候继父就扭过头去看黄昏星,不会回答。这个近乎赌气的动作像个固执的小孩子还是像个固执的老头子,他也说不清。他的心也破例沉重起来,只好希望他们满怀希望地冲进了必然的悲剧中,但他们的事业能够永世长存。

    再后来一向也视他为伊甸园的毒蛇的歌黛娃带他去看了伊甸园时代唯一遗留下来的三件物品:最后的首领的半张日记纸,一个蝴蝶状的u盘一样的东西,还有一副叫做《神谕》的画。

    他看过那张日记纸,抬头看歌黛娃。头顶的水晶灯正源源不断的向外辐射它豪华奢侈的彩色灯光,将那件为了歌黛娃五分钟后的演讲准备的红色礼裙染成更灿烂的金色,躁动的气流带着她红色的裙摆和白色的卷发悄悄舞动,她的紫色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分外灵动、熠熠生辉。他担忧她会是第二个独裁者杰芮珂那样的人物,于是逃避一样迅速把目光转移到画上。

    画很难以理解,就好像突然走进了后现代主义专场:鸽子和金色鹰鹫一起扇动翅膀;彼此交融、轮廓扭曲却还是对比鲜明的红色和蓝色墨水;一片全黑的画布;通透的、像海水一样分层的蓝色……尸体,王座,鲜花,匕首,血红而巨大的行星似沉未沉,颤巍巍地挂在尸体后方。这幅画是颜料持久的秘密,是预言性的十四行诗,光影斑斓色彩缤纷。

    “就像旧地的那首诗:他们叹息着,哀唤着,走向永恒的沉沦,而世上鲜花会盛开,壮丽不朽的事物会接踵到来。”歌黛娃像唱歌一样轻轻的断断续续的说着,他回想起了她小时候,总是为了成为女一号练到嘴里起泡,只好鼓着腮唱歌。她向他解释自己的哥哥收养他的原因作为交换。她指着那幅画,“历史的根基建立在思维和感情中。不仅仅只是人类的思维和感情,它混合了数亿年来成千上万灵性生命的思想。它是这个不断进化的宇宙中唯一的一个不变之物——各种族分隔数百万年、数百万光年,进化、成长、盛开、凋谢、死亡,历史之中没有时间和空间,“神”,人类这么称呼获得了掌握了它的人。但实际上那也只是一种特殊的故事。耶稣曾无意识中用历史的力量不受时间影响的特性而从时间的束缚中解脱,从而在十字架上重生。他意识到,进入这扇门的钥匙不在于他的教义,不在于基于他理论的经文,不在于卑躬屈膝地奉承他的那些人,也不在于他所坚信的旧约上帝,而在于他的故事将被后人传唱,人们会不断的改编他的故事以安慰激发自己,从中找到自己前进的力量。在享用最后的晚餐中,拿撒勒的耶稣命自己的信徒喝他的血,吃他的身体。事实上,他不是在进行比喻,不是请他们享用充满魔力的圣餐,也不是在进行那些数世纪的象征重演。耶稣就是要他们喝他的血并吃他的身体。他是真的将自己献身了。因此他获得了掌握了历史。

    “他就这样把打开历史的钥匙留给了几名学徒,创造了公元时代。但是,这些人的悟性远远不够,面对这难以理解的感受和印象,面对死者永不停歇的声音,面对生者之语言给他们带来的巨大冲击,他们都被逼疯了。也无法将自己血里的声音传给其他人,只能转向教条,将那无法表述的东西转变成粗糙的文字和浮夸的说教,严格的戒律和激烈的修辞。那景象暗淡下来,最后便消失了。提升之门关闭了。

    “现在我希望,你去做和他一样的事情,回到伊甸园去重新祈祷神谕的降临,然后人类就能再次被拯救。”

    周围寂静无声,反倒将她的话显得凄冷。说完后她下意识地撩了撩头发,却后知后觉她年轻时留的长长的白发早已要塑造精干女强人剪为短卷发。洛伦佐则揉着太阳穴坐到桌边,他感觉大脑深处传来钝痛,这使得他没听完歌黛娃的长篇大论,但他还是顺从的点头,哪怕仅仅是为了再次拜访机械城。然后一切又再次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