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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芙洛林褪掉身上那件繁厚的睡袍,只剩了那件白衬衫。她踱步到大衣橱前打开柜门,里面满满地挂着的全是素色的长裙,除了她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山水绣样的几件袍子,裙子上绣着的纹路除了花朵就是果实。她的穿着一向保守而古怪,像是黑暗童话里的邪恶修女,素色长裙掩盖住她的忧郁轻浮,更进一步说,平日里她掩饰真面目的妆容也是无懈可击,海伦娜厅里的摆设都极尽奢华,模仿着中世纪的复古风格,但这个华丽房间的主人却是最不喜欢身外之物干扰的人,外物之美仿佛成了一种无形的讽刺,这种强烈的反差更加突出了她可怜而不幸的命运。她甚至穿上了里面那条白衬衫同样质地与款式的长裙,扯掉那别着钻石装饰的腰带丢在地上,以正正经经的会客姿态坐在床前,示意哥哥坐在化妆椅上。

    “你对艾琳娜有着大量的误解和偏见,就如同我哥哥对你的偏见。这种偏见基于潜意识的不认同,我们不能因为不认同而对他人妄下定论,你比我还要清楚这点。我这次来是询问你的意见的,埃尔伯特过于耀眼,很快便折在了黑暗里,燃烧的速度比他父亲还快。但如果我来阻止他,操控他的前半段政治生涯,就会保护好他。但我因为自私的理由而放弃了这么做,现在我祈求能帮到艾琳娜,仅仅是出于家族的情谊,虽然听起来有些像一个三观不正的人妄图让活在阳光下的灿烂生物们和他变得一样满身泥泞浑浊不堪,但这总比辞职后意识到自己的天真原来是残忍要好。”

    现下是他背光,月光帮他避开了芙洛林的视线。

    “是的,哥哥,”她声音依然显得有些轻浮,“我希望您能帮到艾琳娜,但这意味着在您离开后艾琳娜的失控。她就会像一个长期吃不到糖的孩子一样,在失去了大人看管后疯狂的吞咽糖果,我只是担心权利带给她的反噬。您拥有权利却不享受权利带给您审判的能力,您以为所有人都能做到这一点,但她太天真了。权利对于我们这一代如此唾手可得,使得我们都忘记了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得到永恒。我无法定义您和埃尔伯特中谁善良谁正义,谁恶毒谁邪恶,就只能这么说,你们几乎完全贯彻出了自己本身的特质。而她,她没能经历母亲那一代的思潮,也没能像您一样因为在下城区的历练而成长,做大法官的每一天她都在怨天尤人,您突然闯入向她展开人间的智慧和道理只会使她困惑,但您不讲的话她还要走很多弯路,相比之下,我支持您的帮助。甚至很多时候我都在期许她能够早亡。她并不适合呆在黑暗的地方瑟瑟发抖,也不适合光芒闪耀呆在日不落之地永远闪烁自己骄傲的光辉。”

    这段话使得詹姆斯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为了打破诡异的尴尬,作为主人的芙洛林攒起了一丝笑意,靠在床柱上和哥哥聊天:“我只期望她会拥有黑天和白天,情绪低落和积极昂扬,泪水和微笑,还有值得倾诉的人,可我想起来母亲以前也是这样对我期许的,这对我并不算很好,我似乎永远是那个奇怪的小孩。但你,母亲以前告诉我,她觉得你从小就与众不同,她说你身上有根绳子,每当你想去玩耍的时候,那根绳子就会把你拽回书桌前。你会和你的父亲一样成为一名哲学家,也许会成为伟大的赫拉克利特,世界在你面前像火焰一样展开,母亲是这么和我说的。当时我还小,看着你整日安安静静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里耗上一天思考道德戒律,实在不理解你的快乐和满足在哪。”这听起来像是嘲讽和规劝,不过芙洛林无意于此,她只是纯粹好奇:况且虽然表达方式诡异,但她也从不做无指向性的发言。

    “其实我也不算无聊的人,我也喜欢冒险,况且你见过我跟着瓦西里耶夫先生学习开枪和跳水的,看来母亲对我还是很了解的。”

    詹姆斯从长沙发上坐直了身体,脸上的表情让芙洛林想到了困守营垒终于等来援军的士兵,或者更像终于等来了心仪礼物的孩子,因为过于漫长的等待而既不敢相信此音信为真但也不愿意断然推定其为假。他很喜欢回忆过去,尤其是父母和哥哥都在亲人团聚的日子。芙洛林不知怎么的竟然觉得那表情有些令人难过,她只是顺着他的话有些迟疑地点头,詹姆斯抬起头回忆:“当时你更喜欢和托马斯待在一起,我无聊的时候就会去学习跳水。因为我小时候和托马斯一起摔在泳池里过,甚至是砸坏了清洁泳池的机器人,我很害怕从高处入水,但是瓦西里耶夫先生很有耐心的教我怎么跳水。托马斯也不敢跳水,他巧妙的逃过训练还奇怪的让瓦西里耶夫先生满意,我很早就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可惜现在也无人可问了。”

    “托马斯不会跳水吗?”一直乖巧的听着哥哥说话的芙洛林微微抬头,指尖绞着裙角。

    “他从未跳过水,我似乎记得他为了避免跳水多走了很多路爬下的悬崖。他活得可真轻松,明艳,生动,自顾自地燃烧,什么也不必证明,然后不负任何责任地熄灭在冷风里。怎么了,他告诉过你他会跳水吗?”

    “没有。”

    得到确认的詹姆斯露出了一个困惑的表情——在芙洛林脸上看到她常见的古怪忧伤——他等着下文,却只得到了如是回应,于是坐在床头的女孩身上笼罩上了比无聊无处排遣更浓重的阴影。他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可能开启了一个错误的话题,芙洛林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像现在这样显得如此,她虽然轻浮忧伤但却没有过这种情绪——像正常人类在面对无可挽回的遗憾时那样的沮丧。

    然后二人就陷入了岩石一样的沉默——这个时候倒确实像一个沉思者应具备的品性了。詹姆斯知道这次对话到此为止了,他递过去一朵娇艳欲滴的百合花,芙洛林低着头接了过去,詹姆斯站在房间中央,金光灿灿,看起来陌生而遥远,像是一尊雕像,会守着这个古老的家族直到久远的未来。他是火焰,燃在大街小巷的灯盏里,燃在教堂里白色的蜡烛上,燃在人们高举的火把上,是光,是希望,是仇恨,也是愤怒。他们又简单的问候了一些琐事,随后詹姆斯就自行离开了,但这场谈话所指涉的起点并未被遗忘,也远没有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