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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天依旧没有放晴。今天我在实验室里呆了一天,歌黛娃怀疑我其实知道了《神谕》,她开始尝试提取我的记忆,但我的梦境是黑色的,里面什么都没有。实验室里的营养餐显然很难吃,我的嘴里都是铁腥味。不过我看你床头鲜花的香气愈发浓郁:在临近枯萎的时刻,它们可视的外形流动为另一种变体,仿佛鲜血自体内奔涌而出。花瓣因这样暴烈的释放而颤抖,面对即将到来而不可逆转的彻底销毁,这几乎是一种具有古典悲剧气质的形象。除了有特殊用途的场所外,地下城的大多数个人舱室都长得差不多,四壁颜色可调节,必要设备的固定方式充分利用了窄小的空间,室内少有带个人特色的物品,花儿是我种的。

    但花瓶的碎裂与冬日的繁盛确有其事。上次我坐得太久,颅骨内有什么东西尖锐地嗡鸣起来,是海马体中储存已久的信息在神经细胞的网络中引起了一圈新的涟漪,以至于站起来时失去了平衡,跌在桌子上,那只花瓶滚落下来,碎了。我自己也摔在地上,却奇迹般地毫发无伤。我坐在一地的碎片中,觉得每一片残骸都如一只眼睛,出现在毁灭之后、形态各异的丧葬式的静止之眼注视着我。实在对不住,花儿是我在刚发现你的时候种的,还想在你醒来的时候能看见呢。

    这几天我简直是被逼迫着,我什么都不需要干——只需要回忆,回忆神谕,回忆一切历史。

    《神谕》到底是什么呢?是一首歌,一个梦,也许世界上根本没有《神谕》,罗德里戈夫人只不过是希望能有《神谕》这样一个在日暮穷途的时候拯救人类的事物,因此她编造的一个虚假的希望。她凭借一份《神谕》就控制了文明的走向,我们却怪不到她身上去,历史已经丢失了她的名字,没人记得她叫什么。歌黛娃独自一人和保守派未来派两大派系斗智斗勇,可惜她的语言技能仍有欠缺,所以那气焰活像是鱼刺卡在喉咙,不得已地逐渐陷落熄灭。

    很简单呀,我告诉歌黛娃,我已经回忆到詹姆斯去世了。我不想按着时间线给你讲述这一切,我更像要按着梦境的顺序,我发出浅浅浮现出介乎于笑与喘息间的声音,歌黛娃便不再强迫我。很难说是地下城可预见的漫长而荆棘丛生的痛苦前景,还是它被侵蚀以至毁灭的景象更加骇人。不过,这样的事整日都在发生。该怎样说呢,那是令人恐惧的,只要想到便使她害怕,这要在将来折磨得她渐渐不成人形了。地平线上灰暗的天空被什么东西掀起了一个角,阳光照了进来。歌黛娃还在这个地方四处奔波,现在的地球不如说是一张地图。她的脚步织出复杂的折线。

    在人人依靠存储器的当下,罗德里戈家拥有那么多昂贵的纸质书和黑胶唱片,甚至还有电影胶片以及很多人们原以为已经尘封于历史的东西。因次从我会爬行开始就有人教我认字,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在读书,且不加挑剔,尽管我还没有达到那种既不将读书作为手段,也不将读书作为目的的状态,毕竟我还很年轻,依旧认为答案是可寻找的,初步地显露出犬儒主义者的特征——一种并非童稚、而接近于理想主义的天真。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是盲目的。我们对一切一无所知,如刚出生的婴儿那样一无所知,痛苦却不会为此减少。于是我们会说,停下,就在这里停住,不要再讲了。就连先知,也是这样的,他只会更痛苦。

    我走过那么多梦境,看到了国家社会与家庭的覆灭,当我回忆起百年前那些场景时,惊奇地发现,这一场景可以发生在任何时间。它具有使我回忆模糊不清的特征,流动以至无法固结的色彩及片段式的呈现方式——我会在极偶然的时刻想起一件事来,却记不清在那之前发生了什么;那些片段的顺序是被打乱了。可同时,那样的场景又是鲜明的,仿佛事情不久前才发生过,带有刚刚形成的记忆植物茎杆折断时渗出的气息,却兼具火灾过后赤裸裸的黑色痕迹。但那不过是我的情感灼烧那些片段后剩下的东西。它们嵌在他的深处长久地燃烧,被点燃的却只有他自己,那样的场景毫发无损,如泥炉中炼过七次的纯银。当然,我可以凭借自己的喜好捏造,改变,重新定义记忆。但忍受它的灼烧,已经筋疲力竭,让我已经没有欲望或力气去深究了。

    我还是喜欢去地面上看看,经历了核威胁,智械危机和数不清的爆炸,环境污染后,腐烂的地面对于我那是一片极少有人踏足的林间草地,我探险考古,在这里消磨时光。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覆以苔草,只有几点阳光透过雾霾的缝隙洒落。他能够凭借着身体的力量,不穿鞋在泥泞里勉强歪斜出极小的一步,随后便跌在柔软的泥土里,只两肋静静起伏,点点细小的阳光渗进身体里。我的手肘与膝盖上都戴了厚厚的护肘与护膝,它们沾些泥迹与青草的汁液。

    詹姆斯死后,他的投影也消散了,我再也找不到他的痕迹,他突然就消失了,给我们的遗言停留在那句夸赞生病是美好体验的话上。空空的墓碑,他人的梦境,云端里介绍他的两行文字,都和他一起睡在了过去。歌黛娃告诉我如果他化成了量子态,我们还能在另一个世界里见面,毕竟他的坟墓里什么都没有。

    我也经常听见她对你说话,她告诉你又有一颗白矮星的引力超过电子简并力,坍塌形成中子星。银河系的旋臂仍在转动,半径四百六十六亿光年的可观测宇宙的边缘在人类认知范围内继续扩。那不算阳光,那是伊斯托克号聚变引擎点燃发出的光。他们面对的是全然未知所带来的恐惧,人类对太阳系外的宇宙知之甚少,当初伊甸园的资料全都被销毁了,我们是在黑暗中跃向虚空。哪一天探测器在跃迁点附近发现可疑飞行器,我们就全部完蛋。空间跃迁技术的成熟与其说是技术爆炸产生的自然成果不如说是政府倾力为人类文明留下的后路。这样看詹姆斯放弃科技耽误了几十年也算是昏庸吧。可是,要是你会怎么选择呢?大多数人民的衣食无忧但文明在一天灭亡还是人类文明得以延续,但只有一两个人逃了出去?

    杨颂,在地下城,抬头是看不到宇宙的。

    我们还没环绕着距离千万光年的遥远恒星航行,但我们就在地面人间之下,却无法登陆地面,看似触手可及的距离,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出最后一步。在地下城季节已经成为纯粹的概念,合金城市中既没有飞雪漫天也没有绿树浓荫。舰内气候控制系统忠实地履行着职责,但因为水资源稀少,空气十分干燥,植物只在实验室科学家的严密监护下存活。我们乘着这艘小船继续在时空的波浪中漂流,在茫茫宇宙中成为一个逐渐远去的银白幻影。地面上仅存的太空站基地平台在越发肆虐的风浪中只剩下一个顶部。更近的地方,新近落成的潮汐发电站像一座永不沉没的冰山,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白光。

    随着越来越多关于未来派和保守派争执的细节被媒体披露,有关移民人间还是太空站的传言也逐渐多了起来。原本五十年航程也被缩短到八年,其中绝大部分是行星与跃迁点之间靠常规聚变引擎行驶的时间,真正跃迁的过程短到可以忽略不计。这种热情让人想到当初绝望时听说到地下城计划的开展。那时地下城改造计划正如火如荼地展开,政府和【行走的影子】合作大规模招募适龄青年前去参与建设美丽新世界。说是招募,其实更像强制征兵。政府忙于迁移到地下城,没有余钱也没有人力拯救那些摇摇欲坠的地面空间站设备。人类的新大陆就在地下城上。

    地下城已经多处受损,严重损坏的防护罩已经无法收回,于是只能像一个破破烂烂的淡蓝色垃圾袋一样罩在飞船外。因此他们没有重返地面的时间了,还不如改造地下城,把它变为飞船本身。实际上,一会在为了节约能源而变得一片黑暗的舱内,我只能看到显示屏上星图映出的暗淡的光,还有半个钟头就要强制全部停止家庭用电了。而半年时间内,所有人都换上了实验服。实验服大部分是白色,因为最外层为镀铝织物而微微闪着金属的冷光,手臂和小腿处的黑色部分对应不同的微环境控制系统,必要时可手动调节内部的热循环和含氧量,为在地下能源危机中短暂保护人类脆弱的躯体而设计的复合材料顺着指尖分开。

    与早期的构想不同,在获得远距离星际航行的能力后,人们要做的并不是寻找适宜居住的小行星并将其改造成第二个地球。那样会花费大量时间和能源,并不是最为理想的方案,他们要寻找的是条件符合的恒星系。抵达后飞船将按照一定轨道绕恒星公转,于恒星和临近小行星上采集所需能源。而他们的飞船还是地下城,他们正在把地下城改造成能飞往太空的鸟,在这黑暗的宇宙中它还是显得如此苍白而脆弱,不值一提。

    仅仅二十年前,被主流观点所提倡的重返地面计划与现在人们所做的和将要做的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