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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酒吧圆弧状的断垣残壁如同先祖的墓碑,阴森森地朝他挤压过来,地上、石墙随处可见尚未干涸的暗红色讽刺着所谓曾经瑰丽的文明。他从红色的痕迹上看到野兽,从未从人类血液中离开的野兽。安德烈的太阳穴开始沁出汗珠;原先像猫一般柔软的步伐,也夹杂了一丝急促。他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瞬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部倒流。眼前的世界全然颠倒;一片漆黑中,浅蓝色的瞳孔警觉地审视着他。安德烈不想承认,但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安心。阿历克谢根本不必多加寻找;总有机会弄出点动静以使自己避免偷袭这种罪名。

    “你不需要杀我。”尽管伸手不见五指,安德烈不同寻常的沉默还是出卖了他,他此时脸大概已经吓得煞白,“这个世界很公平,容得下我们两人,除非你想杀了我们所有人。”

    “生死本就没什么公平可言。”他的语速很快,抓紧着流逝的每一秒,像堆沙堡的孩子试图留住拳间的流沙。

    娜塔莎被莫名其妙恭敬的警员们直接送到了包间里。

    她舅舅就在桌子的前面坐着,他烦躁地用指节敲打着桌面,时而指腹划过木桌上的刻痕。房间一旁的电视机转播画面上,曼哈顿的麦田中风起云涌,余晖将麦浪渲染成肿胀的紫色。房间里挤满了年轻人,酒味四窜。房间中央的餐桌铺着红方格的桌布,一束洋甘菊与蜂蜜罐在昏黄的夜灯中散发着淡淡甜蜜,房间里全是年轻的俄罗斯青年,如果忽略桌面上的左轮手枪,这会是一幅宁静的中世纪油画。

    “喜欢沙皇那一套?”边上那个刚刚和警员聊天的中年男子尖锐戏谑的眼神猝不及防地刺向她舅舅,他带着戏谑的口吻说,“喜欢血腥的坏疽?还是说你已经和你那位理想主义者学会了白日做梦?”

    尽管安德烈无时不刻在说服自己应该臣服当下,但他不能忽略阿历克谢从不改变,活的滚烫的,赤裸如初生,永远像铁水一样烧灼不凝固:他仍然拿着左轮手枪,那把肮脏丑陋的钢铁,并不意外的,这个年轻人还是那个草菅人命的暴君。阿历克谢不喜欢被忽视,但更不喜欢被人当作可笑的替代品,他在挣脱桎梏、想变得独一无二,尤其是面对他的敌人,他的战友,和他一起不幸的幸存下来的安德烈,这也是一次赌博。年轻人总是有可笑的反抗精神和一腔滚烫的仇恨热血,况且阿历克谢还要在这些成分上增添一点压抑的虐待色彩。

    “我以为你从来不会恐惧呢,安德烈。”他的语气就像还在青春期的叛逆男孩毫不吝啬地贬低坐在角落里被排挤的同学一样,事实上他就是这么年轻、自命不凡且傲慢,他乐于看到自己强硬的敌人在他面前束手无策、毫无办法,他的兽性太过强烈,这使他永远格格不入。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阿历克谢连睫毛都没抬一下,“今晚我要你的一切,包括血肉、筋骨与灵魂。”而安德烈缄默不语。

    娜塔莎呆在原地,默默在心里咂摸这句话。它听上去轻飘飘的,像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她隐约嗅出了空气中的悲哀,以及背后粘稠的苦难。

    阿历克谢看见了自己的外甥女,于是招呼她过来,自顾自地向自己的外甥女介绍游戏规则,这时候他显得没那么阴郁了,热气腾腾、兴致盎然,他的笑容竟然充满活力,就像他们辽阔的土壤上萌动着的麦芽一样勃勃生机。他表面上是向小女孩介绍游戏规则,实际上则是在众人面前树立自己的权威。

    当安德烈听到一枚子弹推进弹槽的“喀哒”脆响,这惊醒了他,阿历克谢先发制人的开始这场游戏。现下这对于安德烈就像是一种可悲的义务,他必须为了自己的名誉参加这场赌博,更像是一种无形的禁锢与铁锁,更无奈的是,这一切都由安德烈自己苦心经营。他感受到在场所有人目光灼灼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游移,而不知卡在哪个齿轮中的子弹也正寒冷着他的心。

    而阿历克谢正懒散地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就像真正的沙皇那样故作姿态,然而他手中的手枪没有选择对准任何人,他只是喜欢卖关子,他根本不怕手枪的准星,但他只是困倦、有些说不出的疲惫席卷而来并折磨着他:安德烈看着他洋洋得意的样子,真希望子弹直接穿过这个无耻的家伙的太阳穴。

    但手枪握在阿历克谢的手中,这让他恐惧与痉挛。如果他是赌场上的赌徒,他一定会立刻怯懦地离开桌面,但他不能:轮盘已经开始旋转。

    “你要先来吗?”阿历克谢用一根手指将枪调了个头,稳稳的握住了枪头,将枪递给了他。

    这句话后,安德烈忽然瞪大了瞳孔、身体如同被冻僵的鹿一样不再挣扎了,被拆卸了丝线的木偶撕碎了所有紧张的肌纤维,尽管他的嘴唇还在颤抖作为他活着的证据。无论转不转,他必死无疑。阿历克谢从不失手,他能在那个东亚女孩必死的情况下盘活她,也就能在公平公正的情况下杀死他。总是这种情况会使得原本看上去脆弱易碎的阿列克谢变得高不可攀起来。

    安德烈握着手枪的手指颤抖得厉害,他像个懦夫一样想要退缩,但安德烈从小在混乱的边境长大,自己的认知主义不允许自己就这样结束赌约、不能像个蠢货一样否认自己。于是他崩塌的思绪让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去走一次极端来结束这场疯狂的赌博,然后随便塞满六颗子弹最后穿透自己的颅骨。他可能已经成为了太阳神的儿子,因为飞的离太阳太近,他成了被飓风侵摧的野火。他是人,他没有对抗狼的力量。

    他无声地扣下扳机。

    枪声,血液和死亡,意味着他不幸的输掉了赌博。

    这样的局很少留人性命,掉落的左轮手枪并非没有上膛——子弹就在安德烈的心脏中,击碎了那些独自竖起的愚蠢壁垒,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腥味开始包裹着她。这气味和战场上的血腥味不同,它带着融融的暖意,弥漫在空气中,让他觉得熟悉又心安;然而因此,阿列克谢的地位更加固若金汤,对于阿列克谢在近乎机械的疯狂与莽勇之下,人力或是自然都无可阻挡。可他就像一根紧绷的弦;无论发出多么清亮的噪音,如何反弹时在施暴者身上勒出疼痛的红印,在多重的压力下终有从中断裂的一天。

    安德烈眼瞳猛然睁开,失焦且散乱地目光四下乱瞥,他重重喘息片刻才看到阿列克谢和年轻小女孩的脸庞。现在阿列克谢看上去没有那么高不可攀了,他再次变得脆弱易碎,头发狼狈地贴在脸颊上,他的视线在安德烈脸上一沾即走,掩藏在深色的睫毛之下,勾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个竭力遮掩住什么的笑容,他也只好自己劝说自己事情以一种冷酷的迅疾发展,而他在妥协。那个小女孩则站在那里,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场荒诞的喜剧。

    这不是他的错,娜塔莎。这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人的错。

    不过娜塔莎的元宇宙引起的精神障碍彻底治愈了——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看到这些可怕的亡命之徒的世界的。从此,她所熟知的一切,连同她的朋友,她的家人,她的过去,一同被钉入了黑暗的棺材,被陌生的没有脸的形象高高举起,又沉入六英尺之下。无论她如何向前奔跑,如何喊叫,都无济于事。

    此刻,阿历克谢走出酒吧,以同样的茫然凝视着上方灰暗的天空,明亮的光线从云朵的缝隙中展开优雅的绸缎,笼罩着半山坡湿漉漉的欧石楠,世界不同寻常的朦胧像镜子上积聚的薄雾,风雨、月亮和灯光都被割碎了。从吵吵嚷嚷的酒吧出来后,他们坐在门前废弃汽车的引擎盖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在夜灯底下,她才看出来舅舅的眼睛是浅蓝色而非白色的,他浅蓝的瞳孔前仿佛积聚着某种无形的迷雾,在傍晚失色的铅灰天空下近乎爱默生所描绘的的透明。

    兽性。人性。跳进脑海中的两个名词,与她的刚刚目睹的惨剧惊人的相似。娜塔莎淡地对自己笑了一声;更多是出于她对孤独感的怪异渴求而非怅惘,这使得她急切的想要找到一个能庇护他的地方,也许是天堂,现在他、她高高地从理智上层抛下去。此时她的天堂是热水澡和一个没有梦的觉。

    那天晚上她回到睡着的芙洛林身边,黑头发,蓝眼睛,敏感聪明喜欢有人陪着但不好意思说的芙洛林,玫瑰色的手指拉扯着她的衣角,会慢慢长大见证真正新时代的芙洛林。她会牵着母亲的手,在每一块纪念碑上放花,嘴唇像血一样温柔。她与死去的全不相似,她的生命是命运不贴切的补偿。她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她迷迷糊糊的看见一个黑色头发的女人斜倚在狭窄的沙发上。她黑白两色的长裙里穿着带蕾丝的紧身胸衣,眼眸低垂,化着淡妆。她乌黑卷曲的长发垂泄而下,如同黑夜笼罩旭日,烛光透过她的发丝闪烁,绚烂仿若晚霞。这女人正用指尖逗弄着烛火,漫不经心,神情缱绻,在略显质朴的摆设间是一副契诃夫贵妇族百无聊赖的姿态,从她正沉浸其中的书中抬头看向一手扶着门框才能勉强站立的舅舅。

    瘦高的身形晃到了她面前,然后停住脚步,似乎不确定应该如何下一步进展。“别否认,之前我说的没错————你真是个一如既往的不要命的疯子,亲爱的,这终有一天会毁了我们——”女人的声线极其温柔。而他倾身向前,两只新近针孔赫然可见的手臂环绕女人的身侧,将她拉入一个紧紧的拥抱,他的肩胛骨恰好与对方的额头齐平。女人愣了愣神,几秒钟后,也同样伸出手臂,拥抱了他。

    他低头将下巴埋进女人柔软的头发,低声咕哝着什么,他们离得太远了,娜塔莎什么都没听见。

    她的舅舅逐渐成了北欧背后真正的领袖,联合政府成立后,他的努力也就得到了一个美好的回报。至于他的工具,他的手下们纷纷被发现了,被处死了,或是更糟——被剥夺了意念与灵魂、未来与过去,变成了空壳,变成了机器。

    空气仿佛凝结嵌入她干涩的喉咙中,每一次呼吸都带来视野中更多生动的画面,勾起新的恐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她依然对所有事情无能为力。束手无策间,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她最终疲惫地入睡时,夜莺和安德烈的尖叫仍在她的噩梦边缘徘徊,使她从混乱的梦境中猛地惊醒,命运在那一刻更加的清晰和令人悲伤。于是她急切的想要找到伊甸园的踪影。

    伊甸园到底在哪?天堂到底在不在?伊甸园要怎么建在人间?

    娜塔莎决定找到答案。

    哪怕这意味着她得触及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