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伊甸园碎片 »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她很惊讶能在下城区也见到此般具有浪漫色彩的未来。但说是浪漫主义,她想这也是更倾向于被机械修辞美化过的幻想。新世界,两座钢铁与科技之城,的确如此。无机与有机结合,生物与物件共处,人与机器都被它接纳为平等的公民,情感与智慧不再是优越的资本,只有通过相对付出作出评估的劳动量,决定可索取资源的分量。没有什么会撒谎,也没有什么需要去撒谎,他们各司其职,他们也可以互帮互助,在完成工作后领取应得的奖赏,享受由体检机器推算出适宜保持健康状况的休假时长。这太过于理想化了。她怀疑过很多次,她怀疑过很多次她在踏进新世界的第一刻起便陷入了一场伊甸园的梦。她无法定义这场梦究竟是好的还是坏的,好梦对应于残酷的现实,而噩梦惊醒又常常令人为身处之处感到安心。很多东西是没有定论的,角度有别,结论有差。不知何时她悟出了这个道理,尽管在顿悟的当时它亦如此刻般失去了它该有的意义。

    你相信伊甸园存在的合理性吗?与其问这个问题,倒不如自问一句天堂真的存在吗,能让自己迷失得更遥远一些。人类总是不满足于现状,总是充满了好奇,总是想要在本该安逸的生活里挖掘出未知的新意,就像胎儿沉睡了十个月必然会爬出产道一般。人们拼命地寻找舒适区,又绞尽脑汁想要挣脱舒适区的束缚。这听起来十分矛盾,但这就是进化与演变,进步与发展的基础。而人们被装进了温室里,停滞不前,仿佛新世界实现了完美,是进化与进步的终点。

    这次她可以去地下核心了,那是詹姆斯的恩典,因为按道理而言非罗德里戈家的人是不能进去的,可他只是说按道理人类也不该造自己的伊甸园,虽然不是《神谕》,但那是地下核心,伊甸园早早建起的坟墓。她走向通往城市地下核心的升降梯。阳光从她手中流走了,金黄色的阳光,像是詹姆斯在每一块电子屏上引人注意的金发,像是流光溢彩的黄金本身。随着缓缓合起的镀锌门板,所有机器人的面部渐渐打上阴翳,她端详它们浮现出冷白如病态的皮肤,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卷起袖口摸了摸自己小麦色的手腕和手腕上闪闪发光的漂亮身份链,对比之下她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把他们看作是平等的。到底是什么给她留下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让她开始对某些特定的体征产生恐惧,仿佛曾有过能够诠释她所有恐惧的完整个体,直到她瓦解成了零零散散的碎屑,寄生她所留意的每一处,实施恶作剧般琢磨不透的对自己的报复,娜塔莎想要问问她——那个写了《神谕》的人,罗德里戈夫人,她是最接近神的人。

    她拽下袖口,遮住不太明显的身份链的勒痕,伸手抵住额头,滑至左颊的断口,合掌遮住脸颊的疤,那是她当年沉迷于元宇宙时减掉的神经元的伤口。它们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放弃追问那些早在几十年前就丢失了的记忆。她没有童年,她的人生始于枪杀一只夜莺。她的背绷紧了。

    升降梯停了,她到了。最底层的核心能源区域,新世界的心脏,上下城区真正的隔口,前面光滑的白色门上刻印着各种文字的‘死亡在毁灭一切的同时也能让一切成为永恒’,而站在她身后的机器人也戏剧般地停驻,用沉默将她从门板拉开的缝隙间推出。她没有转头,她只听见齿轮咬合转动,将他们带往他们应该待的地方。他们只是陪同,用于淡化她的怀疑,显得她没有那么孤独。

    她究竟为什么会到这里?她究竟为何生疑?伊甸园究竟是什么?

    她鼓起勇气,她在拥抱真相,如同拥抱死亡。她醒悟到这些的前提是因为她站在这里,一步一步地,鼓起勇气,必须鼓起勇气,就算畏惧也无法抑制的催促自己向前伸出手臂的勇气。那是她对伊甸园未来的渴望,她对自己问题也许会解决的希望。

    她接近核心,青蓝色的核心,能源核心,填补在城市胸腔内的一颗机械驱动的心脏。她闭上眼睛感受生命的力量,她做胎儿的梦,从脑海中浮现出清晰而真实的记忆。她的曾经转瞬即逝,又因此时千丝万缕的连结实现了永恒。

    当第一次她参加全体会议,第一颗雨水刚刚从温室花圃栽培的向日葵的绿叶边缘落进有机土壤之后,她在第一缕月光洒落进议会办公室最隐蔽的角落之前,从夜星与霓虹慢慢浮现的光芒中醒来。那一刻,昏昏沉沉睡在伊甸园中的她,在伊甸园听见了天堂的心跳。频率近似,却是伪造的心跳。那是人们都不愿面对的现实的呼唤。最原始的,最熟稔的,伊甸园是在数据编码中运转的程序,上千上万个字节自动键入,用空格与字母画出一张油画。

    神谕就是伊甸园。神谕根本没有提及这里,神谕一直都在讲述这里,以局外人的身份。人间与伊甸园不断获取记忆,又不断丢失记忆;系统性地删除所有疑问的谜底,又随机性地保留着任意一段与事实相悖的偏差。在伟大的伊甸园和人间的心脏前,她忘却了昨天,她忘却了一个长达数千年却只聚焦于最初不到百年的梦,如今在她的眼前重现演绎起来的这一场。无论伊甸园还是人间,它不是城市,它不是它,它是游离的生命分子,是金属离子,它聚合成完整的个体,成为人的恐惧,人的忧虑,人的悔恨,人的恩赐与救赎。伊甸园的真正含义,是人的存在本身。神的躯壳逐渐融解,滴落进没有未来的伊甸园里,成为潮湿的文字,文字讲述着神谕。它们围绕着神明,重复人们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呐喊,每一个撕心裂肺的尖叫,每一声啜泣都震颤着神涤荡在地狱中的灵魂。

    亚历山大作为编剧曾经问过伊甸园里的很多人这个愚蠢幼稚且毫无必要的问题,倘若真有一天我们能够实现我们的梦想,建立起人间的伊甸园,在那之后我们会做些什么?她回忆起詹姆斯只是猜想他母亲大概会好好睡上一觉,用一整个下午品味装进保温马克杯里的麦香热奶。她忘不了他的微笑,她忘不了他用正经的语气开玩笑,哪怕她如同神明和人民一样不断地重制记忆,她也能在触碰到拓扑构成的墙壁一隅时想起某时某刻她敷在核心玻璃罩边的手,触感与传递而来的温度和人完全相同。

    粉蓝银紫的灯光都涌入暗红色玻璃罩里那转动的核心里,叠在永不黯淡的金灿灿的中轴之上。光线笔直,射向变化着形状的青蓝色核心上。那里有太多美好的色彩,远比蒙了雾似的白光华丽,也比地下核心实验舱外壳镭射纸般的材质流泻出的彩光要鲜活,让她想起她曾在一座高塔的顶层见过城市上空汇聚了蓝绿色川流的全息投影,非常美,几乎胜过暗哑的银河。

    她看见在地下核心初建的时候,那个女人取出她凝固的血液中的铁离子,还原,提纯,精炼,制成一枚铁钉,钉进了这座宏伟的机械心脏里,成为核心球体围绕转动的中轴;她割破自己的胳膊,用鲜血浇灌进核心外层的玻璃罩里,执行她成神的最后一步,她似乎能闻到灰烬的味道。他们没能实现他们的梦想,无论是她的,人类的,还是神明的。她在青蓝色核心面前看着伊甸园的影子,天堂成为了遥不可及的过去,丧失了未来。伊甸园的守护者终于死去,神明沉重的叹息将它的肩背压垮,压进坟墓里。

    她离开了地下,径直走向家乡森林前的小酒馆,熟练地,仿佛演习过数百次似的。她剖开自己,她看着酒吧剥落的玻璃窗前的自己和舅舅,只是她老迈而丑陋的模样再无美感与浪漫,而他青春永驻,他淌过痣点的眼睛还能浮现出她少年所见的水光。人生永远有得选,她将死在她梦想开始的地方,也是她真正活下来的地方,成了永久居住在这里的旅客,怀揣着朝生暮死的记忆的外来者。